我五岁便离开父母住到乡下外公家。因当时二弟三岁、三弟即将出生,只父亲一人上班,家中生活很拮据,外公就把我接走了。我直到九岁上学才回营口,刚开始回家好像是串门的感觉。
1967年冬天,是我上学后第二个寒假,外公捎信儿说要来接我去过年,我高兴极了。我也特别想外公和外婆,有一年多没见他们了,所以等得我都睡不好觉。有一天下半夜,母亲蹲在炕沿儿下给不满两岁的四弟把尿,无意间发现了我的反常行为而过问,我翻了个身没作声。脑海却浮现出我在外公家过年时有趣的画面:乡下是新年前后开始杀猪,但那时能杀起猪的家很少,我奶奶家就好几年没杀过一头猪,就是因为粮都不够吃,养不起猪。而我外公家就老两口,外公又会种葡萄、苹果,日子过得很富裕,年年有猪杀。只见好几个壮汉抓住嗷嗷直叫的大肥猪用麻绳先绑住其四个蹄子,(我还从这学会什么叫猪蹄扣),然后称秤。等杀完了不一会,看到我常跟外婆去猪圈喂食的大肥黑猪一下变成白花花的躺在院里桌子上都害怕。过几天是跟外婆到村西头碾房磨黄米,平日村里一群老的少的妇女都爱坐在那碾房旁边做针线边说笑,她们有时见外婆带我来了,都放下手里活,夸得我美滋滋的。外婆磨出那黄米面蒸出来的年糕粘的粘牙,味道也香的特别,现在是没那么好吃的年糕了。接着是做豆腐,那热水的蒸汽都看不清人。也奇怪,刚才还是一大缸豆浆,转眼变成一块块坨了,大人就往铺好布的木头方盘上捞,再盖上东西压上石头,等晚上就可吃到嫩香的豆腐,现在也是吃不到那纯香味的豆腐了。我又想起东屋家小伙伴连生、铁炉家胜鹏等领我掏麻雀的惊险情景。天黑后,月亮升起来,我跟他们爬上屋顶,趴在房檐边伸手掏出带黄嘴丫的小雀儿,他们争着放在我小手心里,那雀儿嘴张得真大,叫得喳喳响。有时还能掏到雀儿蛋,玩玩就弄碎了。不知这一年多来,他们忘了我没······
离我家不远的火车站传来“呜——呜”的汽笛声,我又翻一下身想起那坐火车的快乐趣事:我特别爱坐火车,一看到火车格外亲切和兴奋。六十年代,谁家能出门坐火车的孩子很少,即使是城里的孩子也真有没见过火车的。我现在想,那时我也就坐过两三回吧,但五岁那年坐火车的情景我是一点儿也不记得。我更爱看火车上的列车员,大盖帽、肩章、臂章十分显眼、帅气,墨绿丝线绣的“列车长”臂章好不威风!我暗自想:长大就当列车员!整天在火车上多好,哪的风景都能看到。
蓦地,我冒出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吃惊的想法:自己偷着去!
不行,这让父母知道了,非打我不可,我天生不是淘气的孩子啊,一想父亲生气时的眼神我更害怕了。但再不走就快过年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开始谋划一个“瞒天过海”的出逃计策。我先尽力回想大人领我时的走法:从营口火车站上车,到一个叫大石桥的车站下车;再买票坐到瓦房店火车站下车,走不了了,住一夜;第二天早晨才有去五岛方向途径莲花山车站的火车。下车后要沿着大山中间劈开伸出的铁道线步行很远,然后必经奶奶家住的屯子再走很远的山路才能最终到外公家。其间还得翻两座小山。对!就是这么走,我脑子过了好几遍认为没错,暗自高兴起来。但没一会,我又糊涂起来:比如在大石桥下车后,要过一段很长的天桥才能出站,从哪个口出去呢?出去了又怎回来从哪个口上去瓦的车呢?到了瓦住哪呢?再说真走错了,给拉哪去都不知道,那可永远找不到家了。这么一想,我不禁打个冷颤。忽然又想起放寒假时老师讲要“四防”,防特务我印象最深,要真遇到特务又怎么办呢?我看小人书画的小英雄刘文学不就是自己走路时被坏人从黑地里突然跳出来拔出雪亮的刀捅死了吗?
不去了!万一再也看不到父母和弟弟妹妹多可怕啊,更看不到外公、外婆了。直到现在我也想不起来当时是股什么邪劲使我终于踏上这冒险的旅程!
启程那天我才想到要带钱。我家的钱平日放哪我知道。因我老大,买个酱油、醋是我的事,有时剩个五分一毛的父母也不要,但我不知道攒钱,都花在看小人书上了。一上午过去了,没有机会拿到钱。父亲是上班了,但母亲屋里屋外忙。我家当时住的小平房总共才12平米,间壁出的外屋狭窄到两人不能对面走,谁干什么都像在眼皮底下,哪像我外公家五间大房,院子都有二十多米长。
机会终于来了!中午,母亲叫我们吃饭,姊妹五个都挤到外屋,站在一张用木板搭起来的所谓小饭桌前。我佯装回屋拿什么,两步就走到屋西北角用花花纸糊的大木箱前,还没动手,“吱嘎”一声,母亲推开门吓我一跳,我被叫到外屋必须吃饭。我端起玉米面粥吃不出一点味。这时,母亲穿上鞋说出去一趟,我们都知道就是去厕所。真是天赐良机!我边盯着母亲刚打开院门,边立即转身进屋,还不能太快弄出动静,担心弟弟们看见,悄悄打开箱子一看:没钱!我顿时脸红心跳想完了,马上踮起脚跟,几乎上半身子都探进箱子里乱翻起来,终于看见在箱子最底下衣服的夹层里有几张褶褶巴巴的小纸币,那兴奋劲比看到了外公还激动!看来父母平时有戒备心,我就是看到他们总从那里往外拿钱,但我去拿还真不好找。我一把都抓在小手迅速揣进裤兜,就直奔大头鞋。我也知道出门要穿最好的,我早就想好偷跑时一定穿它,它也是我家当时最贵的鞋了,弟弟们谁也没有。突然,大弟推开门问我怎不吃了,此时我已觉得紧张地不自然了,心想平时就你跟我争吃争穿的最烦你,这关键时你又添乱,不知怎回了一句,好在他们都小,没看出我的“猫腻”,我赶紧往外走。我刚跑出胡同口,真是怕啥来啥,母亲迎面过来,我站住了。母亲是个细心人,上下打量我问:你吃完了?又问:你穿大头鞋干嘛?现在也确实不记得一个孩子当时在母亲面前头一次撒谎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母亲相信了我,我犹如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鸟,第一次离开巢穴飞向梦想的蓝天!也如一匹没受束缚的小马驹淘气地离开群伴,自己要去硬闯一片新天地!
我买火车票时才掏兜看清自己一共拿了四元一角钱。卖我去大石桥的票是小孩票,花去一角。离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呢,我来到站外广场看宣传队演出,当时是“文革”第二年,只记得锣鼓敲得震天响。下午三点半吧,终于等到检票了,我坐上火车那硬梆梆的木椅子上什么都忘了,只顾心里高兴。看着人们大包小裹、吵吵嚷嚷的,莫名又生出一丝孤独、穷酸的感觉来。“咣当”一声,车窗外房子和高墙都慢慢向后退去,一块站立笔挺、上写“营口”两大黑字的白色站牌突入眼帘,好像提醒我:孩子你真的离开家了,一切都靠自己了。
很快就到了大石桥,我跟着黑压压的人群,踏着“咚咚”响天桥,顺利出了站台又进了候车室。“不卖!你大人呢?”四十来岁的女高音将我已递进售票口的钱推出来,我一下懵了,说不出话。后来明白这阿姨真好,看天黑了,怕一个小孩走不安全。忽然我灵机一动,找解放军叔叔!我从排头看到排尾,将目光落在一位海军叔叔身上。他听完我说后笑呵呵答应了。我顺便问他:“叔叔你到不到瓦房店?”,他说:“不到,去大连,但路过。”我想了一下说:“那我跟你走。”他说:“行。”我当时还真想到了光有票没大人领着怕不给检票。于是我又顺利地到了瓦房店。看来原来在家担心的事没必要。
这边我到了瓦房店火车站,家里那边却翻了天。母亲看天越来越黑,我还没回家,安顿好弟弟妹妹们,急忙去设在贾家的寒假学习小组找我,没有;返回时看邻居家,也没有!她这时慌了,因我平时活动范围就这么大,一下嚷的邻居都知道了:老高家孩子丢了!不知是谁好心把下班还得在单位搞“文革”的父亲找回,父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情,不知所措!直到现在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时不时提起这事,可见当时给二老刺激太大了。说话磕磕巴巴的邻居张大爷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提醒我父母看看家里钱少没少,一看钱都没有了,那是我家当时月底剩的全部生活费。他们分析起来,初步断定:我是携款出逃!为什么要逃呢?母亲恍然大悟:原来不睡觉、大头鞋、脸红都是逃前的先兆,父母并且一致认为:我这是找外公去了!真是知子莫如父,目标明确后,父亲和张大爷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营口火车站。哪有人影啊,他俩现场研究后敲开了车站公安派出所的门,电话追到大石桥火车站。警方立即协查该站候车室,反馈没有穿蓝大布衫、大头鞋这样体貌特征的小孩。我不知当时父亲是什么心情,更不知在家守着弟弟妹妹等消息的母亲又是何等的焦急!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现在都是有孙子的人了,我还要追问下去吗?父亲报着最后一点儿希望,电话又追到瓦房店火车站。父母怎能想到他们要找的儿子,此时又困又饿,疲惫地躺在该站候车室大椅子上,可怜地睡着了。
将我扒拉醒的警察叔叔问我几句后,让我跟他进了车站派出所,指着放在桌子上的电话柄让我接电话。那是我第一次接电话,等将听筒对准耳朵后,清楚地听到父亲声音。父亲声音很和蔼,没有一点儿责怪,更没有训斥。他第一句就问:你吃饭了吗?我说买柿子饼吃了。那时我最爱吃这个。他又嘱咐我到了以后如何如何,我一一答应,没有哭。我放下电话,那个微胖的四十多岁警察叔叔指着饭盒,让我吃他没吃完的高粱米干饭,我没吃,他又香甜地吃起来。(可能当时父亲求他,让他照顾我吃饱饭。)他也不让我出屋了,叫我在他值班的床上睡。(现在算来这位警察叔叔应有九十多岁了,我多想感谢一下他。)家人们被我折腾地大半夜过去了,不知父母那一夜是怎么过来的,我现在写到这还是鼻子发酸。我觉得天很快就亮了。早晨起来,我忘了一切,迎着灿烂阳光,在警察叔叔的护送下,票也没买,走过“绿色通道”,登上开往复县五岛方向的火车。警察叔叔把我交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列车员后他下了车,我当时可能连句“谢谢”也没说。我很喜欢这位笑盈盈的女列车员,她当时不过二十岁。她很热情地让我坐在她的乘务室里,不时跟我说话,像很喜欢小孩似的。
中午时分,列车驶进莲花山车站。我有点不舍地看一眼美丽的列车员姐姐,她帮我整整衣服,嘱咐我几句。(她现在应是七十多岁,我多想见见她啊!)我腋下夹着两个大面包,跟着稀稀拉拉的人们,顺着铁路往前走着。拐进去外公家的山路时,前面只剩一个四十来岁男的,我想了想,大着胆问他去哪个屯子,他看看我说:去杨树坻。我顿时兴奋,因我外公家就在那,但我还是留个心眼,又问他:赵玉喜你认识吗?他说认识。我反而警觉起来,能这么巧吗?又追问:他家几口人?他犹豫一会,说有四五口人吧。我当即认定他不是好人,不能跟他走!因我外公家就老两口。(后来听说他是我远房大舅家姑爷子,确实是去杨树坻老丈人家,我多疑了。)于是,我又拐个弯只好去奶奶家。一进门,见爷爷一人在家。他马上从隔壁叫回奶奶,俩人一看我这打扮:衣不合体,又脏兮兮,连个兜子或包裹也没有,心想我父母不能这样就打发孩子回老家吧,便马上问我:你爸爸咋样?因当时“文革”,奶奶担心父亲因家庭成分不好怕摊事。我说挺好的,戴红袖标。他们这才放了心,知我原来是偷着回来的。吃过奶奶现做的饭,爷奶看我去外公家心切,老叔当天下午就给我送到能望见外公家屯子的小山坡上,我几乎一路小跑淹没在山间沟沟坎坎中,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外公外婆那慈祥的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