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农民的出路在土地,只有彻底改变了自己家乡的面貌,才能获得彻底的翻身和解放。我始终坚信。
瓦匠温江离开泡南村已经整整四年了。近几天才又回到这个村子里。温江回来的消息一传俩,俩传仨,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泡南村地方不算太大,也就是七、八十户人家。地处一个小山洼里。四面全是山。要想走出去是很困难的。至少要翻过一座山。北面是莲花泡,虽然叫泡子,但是面积却很大。里面终年养着各种诸如鲤、鲢、草鱼等。因为泡子水草过多,小船很难划到里面。一到夏天,泡上就开满了荷花。远远望去,还真称得上是泡南村的一道风景线。因为交通的不方便,出去困难,所以里面的人仿佛与外界隔绝了。悠然自得地过着世外桃园的生活。外面的人也很少有人进到里面去。这里虽说距离公路才有十几里。但是要想走到公路上至少要一个小半天。
这里的环境封闭,人也就较之外面守旧。村里有人到外面去,回来后,往往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消息传闻。讲给村中的人们听,于是就会使人们兴奋一、两个月。
温姓在这里是大户。姓温的大多都是泥瓦匠、木匠什么的,在附近一带很有名气。温江今年也就三十五、六岁。出去那年是三十刚刚出头。有一妻一子。他出去后,妻子就领着孩子种着三亩多地过活。他时不时地从外面寄钱来,每次都是几千块,很令村里人眼热。特别是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常常在温江媳妇面前,夸她有眼力,找了一个好丈夫。
人们都说温江在外面干了大事,其实他只不过开始时在外面打工,参加别处的工程队干他的老本行—--泥瓦匠。这样干了两年,凭他那灵光的脑袋,看出了门道。于是就自己独树一帜,组织起了包工队。在大连揽工程,很是赚了一笔。有了钱,人也变了样,说话的口气动不动就模仿着大连人的腔调,衣服也换上了西装,很是有点儿城市人的派头。这次回来很令村民们的刮目相看。
温江没出去以前在村子里就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人。这个人性情爽快,善于辞令,随时给人以好感。对一切人都行方便。村中有个大事小情什么的都离不开温江。他到丧事人家去,替他们铺排殡葬;到喜事人家去,给他们当大执宾(婚礼的司仪)。加之他多才多艺,长于烹调,爱好盆栽,东北小曲也唱得很好。有些人家夫妻吵架或者父子吵架,他也都不辞辛苦地去替他们排解。
小琴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小的时候,并不太引人注目。不知不觉,她已经小学毕了业。她带小弟弟的时候,自然就觉得鲜艳衣服的好看。她牵着牛去田地里干农活,自然而然就产生了看见男人怕羞的少女心情。
小琴十五岁那年,正是村里为迎接外面来这里演出的二人转剧团忙忙碌碌的期间,温江却执意要出去闯世界。他准备了行装,向每一家人家告别,村里人也都很惋惜,觉得仿佛是放走了笼里饲养的一只鸟,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似的。他自己也有点恋恋不舍,但两三天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出去闯。走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去送行,小琴也跟着村人一直送到山口。回来的时候,路两旁开满了打碗花。小琴直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好象是做了一个梦。
在这不算大的山村里,温江外出四年后的突然返回,很是使那些对他关心注意的村里人,不论男人或女人,连驼腰曲背的老人和小孩子,都异常吃惊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也是难怪的事。
这是端午年过后不到二十天的事儿。在中午大约的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炎热不亚于盛夏。澄澈的天空中一丝风也没有。光着脚丫的姑娘为了避开太阳灼热的路上的石子,都沿着屋檐下的湿泥地走路。虽然天气炎热,但是日出以前去井边挑水的人,穿一件夹衣仍会觉得颈项里面有些凉嗖嗖的。一到夜里,整个村子就埋没在一片虫声中.微风吹过,田里的庄稼就刷拉拉地响,好象有一大群人在里面奔走。
从春天,从夏天,一直期待到挂锄,村子就必定请来外面的剧团或电影放映队,这时就成了青年男女的天下了。一连几个晚上都有节目可看。这期间村子里吵吵闹闹得老人们不能睡觉。只要不是病人和重残者,都整宿整夜地乐个不够。正在这时候,温江从外面回来了。
听到温江阔别四年、突然归来的消息而吃了一惊的人们,看到他穿的服装是那样洋气漂亮,就又吃了一惊。衣服漂亮,领带漂亮,手表也漂亮。其中引起小琴注意的,是那只颇为沉重的旅行皮箱。
温江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无论是谁都去他的家里看望。屋里点着一盏亮晃晃的汽灯,而进进出出的人为数不少。热闹的说话声掩盖住了外面如潮般的虫鸣。姑娘们虽然没有走进屋内去,但却是三三两两地坐在温家的门口。温江的远房妹妹小珍不时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小声地把温江的话传达给她们。温江因为衣服穿得漂亮,举止和说话的口气也较从前显得大模大样。因此从前对他习惯称“你”的平辈人,现在不约而同地都称他为“您”了。据这一天晚上温江所说,他这次是到瓦房店办事,顺便回来看看。现在他在大连管理着一支人数不小的工程队。回来待几天就得走,那边没有他玩不转。
这番话又立刻象音响一样传遍了全村。
大家以为第二天他就会分别拜访各人的家。性急的老人们就指使儿女们赶紧打扫整理屋内屋外。又互相挪借了平常难得一用的茉莉花茶。可是这一天温江却一大早就去了村长的家,一直待到傍晚才回来。
从这天晚上开始,温江拿了从那只漂亮的皮箱里取出来的打火机、手帕等物,差不多每一家都拜访到了。
他来到小琴家里,是第三天的晚上。他知道白天大家都到地里去,所以特地把时间推迟,直到晚上才来拜访。他大约坐了有两个小时左右。一边嗑瓜子喝茶,一边把大连的繁华讲给她家里的人听。天津街的热闹,鲁迅动物园、市政府广场的纪念铜像、大连港的喧嚣、每年国际服装节的铺排……讲的都是想象不到的事情。听的人只是睁着眼睛,漠然地在自己的头脑中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去描绘那无昼无夜地笼罩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可怕繁华景象而已。小琴听他说在市政府的广场上有鸽子,就觉得很是稀奇,心想,在那样的地方怎么也会有鸟呢?她心里正在纳罕,又听温江说:“在大连,男人找职业不大容易。但假若是女人,无论多少位置都有。当保姆,每月供吃供住外,还有工资好几千元。小琴要不要也去做几年看看?”小琴听了,只是低着头微笑。她心中自卑地想:“象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会到大连去?”今天她听邻家的小伙子温河说要跟温江一同到大连去,她想:“只有男人才配到那个地方去呢。”
第二天一大早,小琴照例像往常一样去挑水。挑完水,想去再割点儿草。但是,正在这时,小雨潇潇地下了起来。牛圈里还有几天的草料,所以当邻家温河的姐姐来约去割草之时,父亲就说不必去了。小琴无事可做,就整天或在大门口站着,或坐着纳纳鞋底。有时跑进家来看看。在门口常常看到打着雨伞的温江向各处走来走去。有时在经过小琴家的门口时,小琴就不知什么缘故,躲进门内去了。
小雨潇潇地又下了一天,将近傍晚之时就晴了。天一晴,龌龊的小孩子就从各自的家中跑出来,赤脚踏着混着牛粪的烂泥,唱着从学校里学的歌曲,无忧无虑地尽情玩耍着。小琴定定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在想着什么。正在这时,小珍的妹妹跑过来,说是姐姐叫她来邀小琴到她家里去一趟。小琴心里,大概又是和往常一样,今晚村中有什么节目。于是她就小心翼翼地绕过泥路上的水坑,去到小珍家。小珍高兴地去出门迎接她。似乎有什么怕人的事儿,偷偷地拉了拉她的衣襟,两人相伴着走了出去。
“到哪儿去?”小珍的妈妈问。小珍连头也不回地回答说:“到后面。”把门一打开,几只鸡咯咯咯咯地叫着跑了进来。她们两人走进后面的一所空屋子里。这里是小珍的爸爸做木匠活的地方。两个人拉了块木头坐下,鼻子闻着被雨打湿的新木材的香气,嘁嘁喳喳地唠了有个把钟头。小珍所谈的事儿,是小琴完全没有想到的。
“小琴,你也听到了吧,那天晚上我大哥温江所讲的关于大连的话?”
“听到的。”小琴凝视着小珍的脸,静静地说。不知为什么,听到大连这两个字,内心突然有些不平静来。
小珍渐渐地说出了本意,问她想不想跟温江到大连去。这样的话在小琴看来当然是意想不到的。然而在端午节过后的寂寥时节看到温江,这事对于小琴来说未必全然无缘。小琴把双手按在不断起伏不定的胸脯上,睁大着两眼,听着小珍说话,而自己绝少开口。
小珍的口气中表示,她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低,两眼闪着娇艳的光。她说如果这件事告诉了父母,当然会很不容易得到他们允许的。所以必须瞒着他们私自出走。她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大连情况的话长谈细讲之后,接着说:“人生一世住在这样的山沟里,有多么无聊。人总是要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才好。”她又引用了通俗歌曲中的词句“好花不常开,青春不再来”,来充实她的理由,热心地催促小琴下定决心,跟她一起出走。
走的方法也并不困难,出发之前先把常用的东西如衣服等悄悄地包好,幸而小珍有个同学的家就住在公路边,把包裹预先放到她的家里。然后在温江动身去大连的前一天,对父亲说去同学家住一晚就回来。然后就从同学家坐汽车去瓦房店。在瓦房店等着温江一起乘火车去大连。听说去大连的火车费并不太贵。但小珍自己平常攒下的私房也有一千多元之多,足够了。她说,倘若小琴的钱不凑手的话,她情愿为她出火车费。然而这几年来,小琴家房前左右种的苞米、豆荚,作为小琴的私产在集市上卖掉后,也攒了有六七百元了。
小珍说,到了大连,当然要去当女工,当女工就是再辛苦,也较种地要容易得多,省力得多。能看到大连的繁华景象,有人供吃供住,外加每月得到的几千元钱。在这个村子里的姑娘们看来,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们俩人计算着每月的费用:每月的工资按二千元计算,一个月各种化妆品就算五百元。每月还余一千五百元钱左右呢。一年下来就是一万八千元。耐心地做上三年,就可以剩下五万多元。回家的时候即使拿出五千元来买衣服和送人的礼物,还可以带回近五万元呢。
“不过,温江哥真地肯带我们去吗?”小琴不放心地问。
“当然肯的。今天一大早别人不在的时候我去问过他的。他说了可以带我们去。”
“可是,就是他肯带,你爸妈不会不同意吧?”
“不会的。我们一到了那边,就立刻写一封信来。就说我们不是跟他一起去的,而是后来赶上去的。并且说明一下我们要在大连暂住一个时期。”
“他真的肯照顾我们吗,要是……”
正在这时候,温江抄着手从后门走了出来。小珍从小屋的门内看见了他,就向他招手,叫他进来。温江的脸上现出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站在门边,说:“天还没有黑下来,就在这里讨论婚嫁。当心有人听见了要笑话你们的。”
小珍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叫他不要大声,接着问:“喂,大哥,你今天早上说过的话算数吗?”
温江的脸上现出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笑着说:“是的。我这个人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怎么,小琴也要去吗?”
“是的。我也要去。”小琴睁大了眼睛,认真地说。
“不过我说,小珍,小琴,你们可要考虑好。我是无所谓的。但是假如你们到了大连又要后起悔来,可要怪你们自己了。上了火车后哭起来,我可哄不好你们。”
“怎么会这样呢,大哥你真是。”小珍耸了耸肩,不屑地说。
“好的好的,怎么还当真生起气来了。”
温江又笑着说:“只要你们一到大连,就不会再想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小珍想:“不回来就不回来,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而小琴想:“有什么不能回来的。腿长在自己的身上,说回来就回来的。”
不久,两个人看见外面的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就走出这间小屋。直到这时为止,小琴都没有说去还是不去。只是对小珍说,明天再作答复。小珍还想再动员一个名叫小文的姑娘也一同去。但是小琴认为小文家里人手少,还是不找为好。她们于是约定,这件事儿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然后分手告别各自回家。小琴虽然嘴上说要明天回话,但是内心里已明确决定去了。
回到家里,看见厨房内点着灯,母亲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晚饭。小琴弄了点儿草料,拌上盐水,喂了牛。又去挑了一担水,然后坐下吃晚饭。可是由于心神不定,喝了一碗格子粥(辽南地区一种用苞米碾成的如小米粒大小的饭食)就撂下了碗筷。
小琴的家,在这个村子里也算得上是不错的人家。不欠外债。地虽不多,但是都归自己耕种。喂着两头牛。父母亲都刚过四十岁。母亲是个好人,性情非常和善,对自己的儿女从不说一句强硬的话。父亲也真是个好父亲,烟酒不沾,在村子里也是少有的。
小琴今年十九岁。这若是在十几年前,十九岁了还不出嫁,会被人耻笑为没人要的剩货。但是,如今在村子里,象这样的年纪的姑娘很少再有出嫁的了。不少在这个年纪甚至连婚也没有定。一般的都到二十几岁才论娶婚嫁。小琴在外貌上看来要年轻一、二岁。身材不高也不矮,苗苗条条,在农村中算是很稀少的。圆圆的脸上,镶嵌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鼻子有点略翘,笑涡很深。虽然说不上是十分貌美,但是善于撒娇,皮肤很白,头发乌黑。细细地端量,相貌中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艳丽。她的性情从小就很温顺,从来不曾对人反抗。受到委屈之时也就是一个人躲在暗处偷偷地啜泣而已。长大了,小琴是这个村子里最受老人们喜欢的一位姑娘。“小琴姑娘真文雅,不晓得谁有福气娶了这丫头。”当老人们这样称赞她时,她总是在脸上现出一阵红晕,说声“我不知道”就躲到别人的后面去来了。现在如此,从前也是如此。
小琴在小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比同年级的小珍差一些。但她最得意的学科是唱歌。因此很受学校女老师的喜欢。而小珍则恰恰和她相反。她性情好胜,主观性强。长大以后,变成了一个泼泼辣辣的厉害姑娘。相貌也出奇地漂亮,只是在眼梢上略露凶相纹。然而面部挺秀,生长在这穷乡僻壤是有点儿可惜。但是这两个性情完全相反的姑娘的关系却异常亲密。竟使得别的姑娘们感到奇怪。曾有的姑娘半带好心半带嫉妒地对小琴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同这个厉害精过于亲密的好。”
小琴在这天晚上躺下之后,也可能是今天没有干累活的缘故,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胡思乱想地也缕不出一个头绪来。她听到隔壁睡熟了的母亲打起的酣声,心里想到:我怎么能忍心撇了这个家,撇了母亲到大连那种地方去呢?想到这里,就立刻流出了眼泪。可是眼泪还没有干,她又想:我一到了大连,就写信给母亲。这样一想,头脑之中立刻又浮现出三年以后的情景来,穿一身漂亮的衣服,也拎着一只皮箱,怀里揣着近五万元现金回家,父母一定很高兴的。她又一想,到那时,小珍也说不上会多么漂亮呢。想到这里,不免在内心里产生了一丝妒嫉之情。这样的话,怎么能让小珍一个人去大连呢?
以后,小琴想起了住宿在小学校里的一个名叫于山的青年教师,觉得自己没有一天不怀着热烈的情思而想念着他的。但这只是小琴的单相思而已。自从于山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这里,小琴只是在路上碰到他打打招呼而已。以后,有一次,小琴早上出去割草回来的时候,背着的草捆上有几棵芨芨草和山菊花。正在村外散步的于山问她可否送他几枝花。两个人在此时才略略交谈了几句而已。从第二天起,小琴特意上山采了一束正在盛开的山菊花,准备送给于山。但是绝少再有碰到他的机会。她也曾想过,假如于山能喜欢她,和她结定终身,她就不会再想到大连那种地方去了。又一想,自己文化水平这么低,人家会看不上眼的。因此对于她来说,到大连去打工赚钱还是最为重要的。
一直追她追得很紧的另一个小伙子叫王京,是前些年从山外搬来的外姓人。多次向她表露出好感。背着别人,两个人也曾亲亲热热地说过几次私房话。小琴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但有一点,这个人并不十分讨小琴的嫌。有几次,王京甚至拥抱了她,嘴也凑近过她的唇边。她不主动也不推拒,但也未感到象小说上所描写的那种热烈美好的感觉。她想,如果我和小珍去了大连,他一定会另和别的姑娘相好。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一种吃醋的感觉。
浮现到心头上来的事儿,一件一件地没有穷尽。小琴有几次,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正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睡在她隔壁另一面的弟弟忽然高声说起了梦话。把她惊醒过来。想起这可怜的弟弟今后又要寂寞了,就睡意蒙蒙地掉下了眼泪。犹豫不决的少女之心,又考虑今后如何给两个弟弟选择媳妇,不免就把村中与弟弟年纪相仿的姑娘一个个地过起了电影。过着过着就又睡了过去。
待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但是,谁也还没有起床。远远近近的雄鸡已经开始第二遍报晓。雄鸡啪啦啪啦拍翅膀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琴立刻起身。穿好衣服,下得炕来,摸索着穿上鞋子。打开了房门。黄牛等草料等得哞哞地低声叫着。小琴挑起水桶朝井边走去。
起得这么早,对小琴来说还是第一次。井边一个人也没有。平静清冽的井水上面,沉浸着几颗尚未来得及退下的星影。微风吹入领口内,稍稍有一些凉气。不远的树林里还响着梦一般的虫鸣。小琴定定地凝视着井水面上倒映的自己的面影,
茫然地回想着昨夜的事情.大连,此时已离自己很远很远,她惊讶着自己怎么会想去那个未知的地方。她想,我是土生土长在这个村子里的.在这个村子度过自己的一生,无疑是顺理成章的。每天早上来这里挑水,有多么快活呀。大连那地方,听说处处用钱,连喝口水也要钱的。而且那个繁华的地方一定是看不到象这样清澄美丽的水的。正在这时,听到背后响起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小琴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珍。她也挑着一副水桶,正在一摇一摆地朝这边走来。看她那微微蓬乱的头发和睡眼惺松的样子,昨夜也一定没有睡好。
“她是肯定要去的。”小琴这样一想,头脑蓦地清醒了。
“小珍,你早?”
“你才早呢.”小珍说着,把水桶放在了地上。
“啊,小虫还在叫.”小珍略略地把头一歪,用那纤巧的手把头发向后掠了掠。远近各处开始响起了各家各户开门的声音。
“小珍,我决定去了。”
“定下了?”小珍说这话时两眼立刻放出了光彩。”我想过,你要是不去,这叫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你是一定去的吗?”
“谁还骗你不成.既然你决定去了,我是非去不可的。”小珍说完,微微一笑.又说:”如果要去,就非得抓紧不可。”
“为什么?”
“昨天晚上我问过大哥,他说后天就要动身。叫我们早点儿做准备呢。”
“后天?”小琴因为没有想到这么快,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就是后天。”小珍肯定地说。
两个人互相默默无言地凝视了好一会儿。小琴先定了定神,说:”那么,明天就必须到瓦房店去。”
“是的.今天晚上就必须把所用的东西和衣服包好,送到邻村我同学家。”
“哇,就是今天夜里?”小琴又把眼睛睁大。
她俩说话的期间,又有几个人来挑水。她们俩小声商量了一下,就打满了水,跳在肩上,各自回家了。
这一天,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忙碌过。小琴把水挑到家里,又立刻去野外割草。但是内心里异常慌乱.高低不齐的几株槐树,映着刚刚爬上山来的朝阳,把那长长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树叶上,草叶上,到处都沾着晶莹的露珠,亮晶晶地耀人眼目。夏草的清香夹杂着新蘑的香气,深深地沁入心底。随着镰刀的刷刷割草声,也偶尔有山菊花等随草倒下来。在小琴的内心中还隐隐地有一种迟疑不决的念头。一双眼睛时而晴朗,时而阴暗。这次割草的时间竟比往常要长得多。
把割下的草掮回来,收拾好牛圈,然后才吃早饭。吃过早饭后,父亲和两个弟弟决定去割麦子。在父亲要走之前,小琴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父亲说:”爸爸,明天我要和小珍去邻村的同学家玩一两天。””小珍也去吗?””我俩一起去。”“那么好吧!注意不要到处走。”小琴好象得到了一道特赦令,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下午,她们俩就偷偷地收拾好了东西,托一个可靠的临时外出的同村人把东西捎到小珍的同学家.
晚上,小琴想到明天就要出门,还要走很多的路,于是早早就躺下了.躺下之后,觉得身体和心情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忙碌,然而又觉得有些不满、悲哀、恍惚、倦怠的情绪。不知不觉间就蒙蒙胧胧地睡着了。
不知是什么声音,把小琴忽然惊醒了。远处传来有人拉胡琴和唱歌的声音,可见夜尚不十分深。
玻璃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小琴忽然醒悟,原来是这个声音把她惊醒的。她立刻把窗插棍打开。王京悄没声地敏捷地跳了进来。小琴想到这是最后一夜了。一种怜惜之情立刻涌上心头。热泪禁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并非对王京怎样地恋恋不舍,只是悲哀之情一时充塞胸中。于是就猛然地使劲用两臂拥抱住这个男人。王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景,不免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小琴低声地啜泣起来。
王京完全感到莫名其妙,心想:“这丫头莫非真的爱上了我?”然而由于突如其来,所以他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啦?”他低声问道。小琴没有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低声啜泣。这女孩子一向温柔和顺.王京不觉一时涌上一股怜香惜玉之情。
“你到底怎么了?”
小琴的脸正紧紧地贴在这个男人的胸膛上,这时就在他的胸膛上用力地摇了摇头。这个男人已深深地可怜起小琴,就对她说: “那么为了什么呢?我近来比较忙,所以未曾约会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不要瞎猜了。”
“不是瞎猜.我想,如果你答应的话,过几天我就让我妈托人来提亲。”
“我不要你说这个。”说完,小琴的脸就就更紧地贴在王京的胸膛上。
此时小琴想,到大连的事儿,对王京说了,大概也不要紧吧?但一想这样做就会对不住小珍。不过要是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终归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刚才之所以那样,就是因为内心里觉得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好,才流的泪。
“王京,明天……”
“怎么?明天咱俩再约会?”
“不是的。”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
“明天,我要和小珍去一次同学的家。”
“去就去呗,顶多不过住几天。早去早回吧。”
小琴看出王京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来。于是,就此打住。轻轻地推开他道:”我明天还要起早,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王京看看继续呆下去,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趁小琴不注意,突然亲了她一口。小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京已经拉开窗户准备离去。
王京走后,小琴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不大工夫就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珍就来喊小琴。小琴此时已经吃完饭,正在收拾碗筷。母亲听见小珍的声音,就疼爱地对小琴说: “不用你了,快和珍丫头一起走吧。人家都等急了。”
小琴巴不得母亲说这句话.撂下了正在刷洗的碗筷,又草草地照了一回镜子,就辞别父母,和小珍一块出门走了。
两人出了门,就好象脱钩的鱼一样,可下子获得自由了。相互对视一笑。可是小琴想到方才父亲、母亲丝毫没有怀疑的样子,她的心又不由得难过起来。为了不让小珍看见自己眼里含有泪水,就假借揉眼睛的机会偷偷地擦掉了。
两个人的头脑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就习惯动作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走到村边高岗处,朝下一望,家家的房上已冒起了炊烟。村北的莲花泡,晶莹得象一面镜子。泡里面照出的有山,有云,还有那初升的太阳。村中的水井前面,有一个手里提着一条白手巾的男子。他是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洗脸的于山。小琴连忙把手里握着的新手帕高高地扬起来,向他挥动着。于山似乎发现了,也向这边扬了扬手巾。小琴偷眼看了看小珍,见她并未注意刚才的动作,才略觉放下心来。她发现小珍眼睛里浸着泪.于是,自己的眼睛里,也立刻涌出泪水来。
终于,告别了培育自己从小到大的小山村.出了山口,眼前较之刚才要开阔些。
到了小珍同学的家,取了包裹,大约中午十二点左右,来到了公路边,正好赶上开往瓦房店的公共汽车。
好在车上的人并不算多。尚有一部分空位子。两个人坐下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家乡的山,家乡的水,随着汽车的飞奔渐渐地从视线中消失。
小琴在内心里默念着: “爸爸,妈妈,我暂时地离开了你们。三年之后我再回来和你们团聚。”
小珍此时一抹笑纹飞上了眼梢。小琴猜想,她此刻可能想的是,终于离开这个穷地方了,再永远也不想回来了。
在到瓦房店一百多华里的路上,两旁是一片绿油油的大田和稻田.看来今年的年成还是不错的。
车内,除三、五个老人外,余下的似乎都和她们俩一样,男的带着行李、工具,女的也都带着包裹,或者旅行袋。看来也是外出打工挣钱的。
温江外出了四年,这次突然回到家乡,在住下的几天时间里,到处都受到人们的欢迎和款待。他在这几天里反复地向人们讲述着大连的繁华。很是使一部分人开了眼界。有些事儿都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假使他再多住些天,说不定要和他一起去大连的人还会更多。
温江这次回来,可谓志得意满,对每个人都说: “倘使去了大连,一定到我的办事处来玩。”
就在小琴、小珍走的前一天,温江也离开了村子。到了瓦房店,依照事先的约定,住在了瓦房店的站前旅馆。
下午二点多钟,小珍和小琴就来找他。三个人一同吃了晚饭。因为明天要坐早班的火车,这天晚上她们俩也要宿在这个旅店里。
温江是顿顿少不了酒的。这顿晚饭,他整整喝了有一个半小时。小珍两个人也就只好陪着他。他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把到了大连以后种种要注意的事情讲给她两人听。例如,口音非得赶紧改不可,否则大连人是瞧不起外来人的。听你是外来的,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都不爱搭理你。又把大连人常用的口头语学给她们听。有一个口头语很是使小琴反感。动不动就”ⅹ养的”。温江还特别强调说,别的话还好说,这句话非要学会不可。这是地道的大连人特有的标志。有了这个口头语,似乎到了大连任何地方都好办事。起初,小琴、小珍还以为温江喝酒喝多了在占她们的便宜,很是有些不高兴。谁知后来他们到了大连,一上街,果真满街都是”ⅹ养ⅹ养”之声不绝于耳。而且不分男女老少都是如此。方信温江所言不谬。直到现在小琴还纳闷,看上去穿得衣冠楚楚的大连人,应该口吐莲花,怎么嘴里竟会说出这么肮脏的字眼呢?她实在想不通.这是后话,撂下不提。
温江又告诉她们俩所不曾见过的电车怎样乘法,必须注意掏包的等等。九点钟左右,温江的酒总算喝完了。小珍两人就告辞到另一个房间里就寝。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被温江叫起,匆匆地梳了头,吃过早饭,就搭上了开往大连的火车。
到了大连,下了火车。满眼都是潮水一般的人,把小琴、小珍显得很小很小。她们俩人牵着温江的衣袖,好不容易从检票口挤出来。一走出车站,但见站前广场有上百台的小汽车整齐地排列着。越过广场往远看,高楼林立,车来人往,一派繁华的景象。回头一望,大连车站很是雄伟,汽车竟能直接开到二楼上去,小琴看到这些光景,早就心惊胆战了。
温江大气地喊了一台出租车,自己坐在前面副驾驭手的位置上,让小琴、小珍坐在后面。她们俩生平头一次坐这样的车,完全被刚才的景象惊呆了。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只有象木头一样听从温江的安排。眼前所见到的是繁华耀眼,耳朵听的是千万种声音汇成的轰鸣。这繁华仿佛要把小琴淹没了。小琴只是死死地抱着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膝盖上的包裹,倾听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她仿佛觉得四周有无数漂亮阔气的人物在通过,还有很高很高的房屋。出租车不久便开进一个道路不太宽敞的小胡同。这里比车站前又有所不同,要比那里静得多,但是却远不如那里齐整。
下了出租车,车钱由温江付的。看见温江大大咧咧地从腰里抽出两张大团结递给司机,并说声不用找了,剩的零钱留给司机买烟抽。司机千恩万谢地开车去了。看到这个情景,小琴把舌头伸出老长,不禁惊叹着。还是城里人大气.这么阵工夫二十元就出去了。在我们那里可要积攒一段时间哟。
进得一个小院子里,院里堆着一些被水泥浸润过的木板,几台不知是什么车停放在院子两旁.后来才知道那是搅拌机。在一个大屋子里面传出劈啪不绝的刨木头的声音,不用问她俩也会知道,那是几个木匠师傅在干活。温江把她们领进一间上下两层大铺的房间,告诉这是工人住的地方。从铺上散发出阵阵男人特有的汗臭气,小琴、小珍不禁掩起了鼻子。温江和她们俩退出那间大屋子,又到一间小屋子里。屋内紧巴巴地摆着几张旧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话。一个戴眼镜约莫有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一叠纸旁打着算盘,看见温江进来了,略微欠了欠身,声: “经理回来了?”就又忙他的去了。
温江拉把长凳让她俩坐下,桌子上的暖壶有水,又倒了两碗水放在了她们俩的面前。然后说: “要愿意在这儿干也可以,就下厨房。一个月一千五百元,供吃供住。如果不愿在这个地方,我再托人找别的工作。”两个人一看,这里的条件还不如家里。好容易来到了大连,一定要出去见识见识。就不约而同地说:”大哥,求你再在外面给我们找点儿别的工作吧。”温江仿佛早就看出了这两个人的心思,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要她俩在这里先委屈几天。
温江把她俩交给了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就去忙他的了。
这个女人自我介绍说,叫她吴姐就可以了。吴姐看上去颇有几分姿色。看见她与温江亲热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俩的关系颇不一般。小琴暗忖: “莫不就是人们所说的小姘吧?”但这只是内心里所说的话,哪里敢说出来。
在吴姐的带领下,两个人很高兴地走进了一间很洁净的房间里.然而不知道应该坐在什么地方,有些局促不安.就暂时站在那里.
吴姐看来还随和,招呼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直到这时才诧异地看着两个人。两个人象木偶一样端正地坐在那里。小珍一答应,小琴也立刻模仿。
“温经理在电话里谈起你们两个人的事。先在这里住几天,四处走走看看。温经理会给你们想办法的。你们大老远来的,真是。”一副纯正的大连腔调。
“嗳、嗳……”两个人好容易象呕血般地呕出了这两个字,就乖乖地低下了头。
小琴这时候才想起了她们不曾带些礼物来,暗自感到不好意思。
吴姐是一个身材适中而且相貌清秀的女人,举止和行动都很敏捷。是这两个山村姑娘所未曾见过的。她身穿一身颇为合体的浅灰色西服裙套装,显得落落大方。
吴姐问两个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一向好胜的小珍,这时也好象塞住了喉咙,回答得期期艾艾。小琴就更不用说了。她担心今后怎么会学得像人家吴姐那样流利的语言。吴姐一把脸转向她们,她就紧张得什么似的,生怕她再继续问什么。
吴姐拿出茶和点心来,又是她们原来未曾见过的。
下午五点多钟,工人门陆陆续续地下工回来了。他们的衣服上沾满了水泥、砖屑.脸也好象有几天没洗了。进到院子里,就纷纷压着马神井(就是所说的压水井),洗脸洗手。吃饭的时候,工人们都往她们这边看稀奇,不知哪里来的这两个秀气的大闺女。有的干脆连饭都不吃,只是呆呆地朝她们望。有几个调皮的竟说起下流话来。她们两个做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眼不四顾。后来有人说是经理带来的。这些人才停止了诙谐和玩笑。
午饭过后,吴姐把她们领到稍里面的的一个房间。吴姐又送来两副被褥。房间比较简陋。只有两张铁床。床上铺着塌塌米(大连人称草垫子为塌塌米)。吴姐敏捷地帮她们铺好,在两夹缝中略坐一会儿,说声: “路上累了,好好休息吧!”就告辞出去。
当房间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才透出一口气来,互相依偎着。在这样坐着约十分钟内,就用家乡话小声地谈了起来。谈忘了带礼物的失策,小珍也想到了这一点。谈话之中,两个人一致认定,温江大哥很亲切,吴姐也是一个善于体贴别人的好人。关于自己家里的事儿,两个人都绝口不提。
事情真是奇怪,此时小琴的话反而多起来。一向刚强的小珍的话却少得可怜.只是嗯嗯啊啊被动地答应着。躺在床上,两个人对视着微笑,不久就睡着了。
这样,就到了晚上.吃完晚饭后两个人又回到小屋里来。就枕之后,两个人谈着谈着,不久就入睡了。
第二天,当窗户上刚刚发白的时候,小琴先醒了。她想:呀,我已经到大连了。接着就想起昨天的种种事情。别的屋的人看来还没有起身。四周静悄悄的。她想:应该去挑水了,但立刻想到这是大连,就禁不住微微一笑。在这以后的几分钟的时间里,她考虑着大连人是怎样去挑水的。正在此时,小珍翻了一个身,把脸朝向了这边。她不知做了一个什么梦,眉头紧蹙,痛苦地喘息着。小琴看到她这个样子,便小声把她喊醒。
小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两眼睁开,吃惊地看着小琴的脸。
“啊,我不是在家里呀?”说着话,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坐起身来。还像有点儿想不通的样子,不断地向四周环视着。
“小琴,我作了一个梦。”她娇声说道。”什么梦?”小琴问道。
“一个可怕的梦,太可怕了。”小珍说。
她作梦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她一个人在村子的山道上走着,突然后面有一个人把她饱住了,她猛地把那个人推开,想跑。可就是怎么也跑不动.那个人又追上来,掐着她的喉咙,掐得她喘不上气来。正在这时,就被小琴给喊醒了。
小珍说完之后,两个人都觉得不太愉快。四只眼睛相对,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听到隔壁温江打了一个呵欠,接着吴姐说了一些什么话。她俩这才知道,敢情昨晚温江和吴姐就一起睡在隔壁的房间里。小琴想,城里人可真开放。原来的温江多正经,谁知离家才四年,就养起了小姘。正在这时,隔壁的两人似乎起来了。她们两个也就站起身来,穿好衣服。必须把被子叠起来。小珍问:“小琴,昨天晚上被子拿来的时候,是面朝里,还是面朝外?”
“让我想一想,到底是哪一面朝外?”
“好象是面朝外吧?””是的。”
就这样,两个人把被子叠好,各放在床头上。但是不知这么早可否出去。两个人商量的结果,决定还是略等一等。于是,就站起身来,朝四外看。
“小琴,这柱子很细。”这个木匠的女儿说。她是在用粗木材拙劣地构成辽南农村的房子里成长起来的。在她看来,大连这种结构的房子的竖柱和横梁的确都很细。并且,这里的房屋等并不象她们俩想象的那样好。
这时,隔壁响起了开门声。小珍先站了起来,两人开门出去,正看见吴姐。见了她们,笑脸相迎道: “啊,起来得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比昨天更亲切地同她俩谈了许多话。例如,问她俩昨晚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梦到农村的家和家里人。最后又问: “你们那里还没有装自来水吧?”
两个人互相看着,自来水是个什么东西呢?关于这点,温江也没有向她们提起过。正在为难之时,吴姐说: “不懂得大连的情况,当女工要很困难的。你们俩跟我来,我教你们。”
把她们领到洗漱室,只见靠墙边有一溜铁管子。铁管的中央伸出一个小头来,弯了一个弯,上面镶嵌着一个T字棍,下边是一个固定的象脸盆一样的方瓷盆。当中还有一个流水的孔。吴姐用手摸着那个铁管头说,这就是自来水戈兰(大连土语,就是水龙头)。说着,她轻轻地用手拧了拧,水就哗哗地流了出来。她于是说明道: “这就叫自来水,好不好?这么一拧,随便多少水都会流出来的。”小琴想:”城里人就是会享受,不用出门挑水,水就进到家里来了。将来我回到家里也要安一个。可是上哪儿找这么多的水呢?”她还是弄不明白。
“来,你们两个人随便哪一个来拧拧这个戈兰看一看。”那口气就好象小学校的老师在教一年级的学生。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让着,只是不好意思伸出手去。吴姐笑着说: “来,都来试试,一点儿也不用怕。”
小珍下了决心,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把水龙头一拧,水就哗哗地流出来。小珍有点儿得意地笑了。看看小琴的脸,于是小琴照拧,效果也很满意。
然后,吴姐叫她们去梳洗。她们于是回房间把毛巾和梳子拿了出来。洗漱完了之后,对着镜子开始梳头。
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吃早饭的时候,她们就没再与工人一起吃,而是有人把饭菜端到房间里,和吴姐一起用餐。
早饭过后,她们就在房间里坐着,吴姐把在大连当女工所必须懂得的事情讲给她们听。小琴两人现在已把这个当初视为温江小姘的年轻女人看作是她们在这里唯一可信赖的人了。小琴心想: “原来当小姘的人也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吴姐对她们说,说话口音必须赶快改.于是就从短话教起。例如,大连人把“吃”不叫吃,叫“呔”;把“黑”不叫黑,叫“褐”;把“傻、疯”一律叫“彪”;把“同伴”叫“老对”;把形容什么的词,一律再加一个字,例如,卡糊糊,彪赖赖(傻的意思),贱呲呲(没身份,不值钱)……。吴姐又有意无意地把大连人常用的口头语”×养×养”不时地带出来,似乎有意让她们来模仿。小琴小声地念叨了几次,总觉得不习惯,不好意思。
吴姐说她们可以上街上逛逛,并告诉她们: “一出门,朝着昨天出租车来的方向一直向北走,就是大连火车站的方向。只管向前走,约十分钟就到了站前广场。在站前广场东侧向东走,就到了天津街的西口。那里是大连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
吴姐有事出去之后,两个人就悄悄地谈话,不时地用衣袖捂住嘴巴窃窃地笑,直到将近傍晚,才由小珍提议到街上去。
一出门,果真象吴姐说的那样。两个人朝右面看看,再朝左面看看,留心记住这所院子的位置。这时,院内有四、五个年轻的工人,都朝她们俩笑。她们俩轮流地回过头来察看着,并在内心计算着所走过的路。就这样走了约有五十几米远,拐到大道上。
这条街道可是热闹得很。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其繁华比得上瓦房店最热闹的街道。来到这里一看,瓦房店竟好象乡下一样了。大连的街道可真的了不得。一刻不停地熙来熙往的人的潮流,电车、汽车、音响店放出音乐的喧嚣,竟好象战争要开始的样子。小琴已是一步也难于前进了。
商店,瓦房店也有,不过比这里的要小得多。小珍主张到这里的大商店去看看。小琴说:“下次再去吧。”再不敢往前走,两人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车内的司机不绝声地催问她们要不要车。两个人怕起来,就赶紧朝着原路逃也似地回去了。这时从背后传来出租车司机的讪笑声。
第二天由吴姐陪着,在早上八时许出门去逛。
她们一起来到天津街商业区,走了几个商店。各种商品真是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有的价钱贵得不敢问津。到处听着人们不停地在谈论,不时传出”×养×养”的口头语。当她们去到妇女儿童商店,那里的人多极了。人与人挨挨擦擦的。小琴想到了温江的话,用手按住了腰间的钱包,似乎看见很多人都象扒手。在大连海港,她们看见了那大得令人不敢相信的轮船停在港湾。小琴便想:”这么大的船,得用多大的船桨才能把它划走。大概一只桨至少要用十几个人来划吧?”想到这些,就在那里呆呆地等候大船把桨从船身上伸出来。直到吴姐用手拉她,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大船是怎样用桨划走的,很是引以为憾。在劳动公园,看见漂亮的青年男子和女子手拉手地走路,有的竟然拥在一起走。在一丛树影下,竟然有一男一女搂抱着亲吻,不禁使她们大吃一惊。
小琴几次弄错了方向,北东不分,南西不分。这时,她想: “大连的路街可真奇怪,怎么能弄错了方向呢?”
回到了住处,两个人的身体和心神都已经疲乏得象棉花一样了。白天在街上只吃了一碗面条,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却一碗也难以下咽。头脑里茫茫然,也不知想什么。说话也没兴趣,只是耳畔还是响着街上的轰鸣声。
吃完了晚饭,两个人就回到了她俩睡觉的房间。互相说了声“可累死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各自的床沿,不再说话。她们似乎觉得是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回来的。觉得光是说起天津街、胜利桥、大连海港等这些名字,似乎就在眼前。可是一讲起那些地方的情况,就觉得那是很远的地方了。一个多小时前看到的种种地方,在头脑中历历可数,然而各个地方的景色却很不容易浮现到眼前来。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缭乱,耳边就听见轰轰然的声音。
小珍说: “电车再方便不过了。”然而小琴却认为,电车再可怕没有了。她只要一想起穿过马路时的心情,就会流出冷汗来。得先向左右两方看看,倘若是十几米以外的地方有电车开来,她的脚就不敢动一动。要等电车开得很远,她才能下定决心,小跑到对面的路上去。虽然放心了,可是心脏却还是跳个不停。而且,在乘挤电车的时候,非常不自在。挨着不认识的男人并肩坐着,身体不由得紧缩起来。头部只要略微动一动,就有一根筋在疼。以为车要开了,可它却停了下来。以为车要停了,可是它却又开走了。数不清的人上上下下,让她怎么能辨得清方向呢。与其让她坐一站车,还不如象在家乡光着脚板跑上几里山路要舒服得多。
大城市用它那可怕的喧嚣压迫着小琴的心,使她说不清对大连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既不想在这住下去,也不想马上就离开。十几分钟以前的事情忘记了,十几分钟以后的事情也不再想。小琴真的是疲乏了.只是疲乏了。
这一晚,她们俩早早地就上床了。
就这样过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她们除了由吴姐陪她们出去逛了一遭外,在院内她们一刻也闲不住。于是就做做打扫卫生和帮厨等工作。做饭的老厨师给她们介绍着大连的这和那,又令她们增长了不少见识。听吴姐说,温江已大体上替她们找好了工作。
这天约莫九点多钟,温江带来了两个衣服整洁,一个三十左右,另一个和温江年龄大小差不多的男人。一进屋就对这两个人说: “这是我家乡的两个妹妹,她叫小珍,她叫小琴。”又对她俩说: “这两位是我的铁哥们。你们俩就到他们家去作保姆。”小珍和小琴怯生生地不敢直视。还是小珍胆子大,给来人沏了两杯茶,才打破了僵局。那个年纪稍大的对小珍很是欣赏,就要了小珍,小琴则随了那个年轻一点儿的走了。
临行前,温江和吴姐对她俩反复地叮嘱,说对方都知道她俩是乡下人,所以只要万事无误地听从女主人的话就行了。
在路上,小琴小心翼翼地向来领她的人打听,得知他姓宋,叫宋来。走到昆明街的一个小巷里侧一处楼房前,宋来说声:“就是这栋楼。”就领着小琴上去了。登上三楼,宋来用钥匙打开房门,小琴不禁感到异常的不安。
屋内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迎了上来。这位妇女的嘴巴稍稍向上翘,而鼻尖却向下略弯。然而在小琴看来,却是一位漂亮的女人。
一个大约有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跟在这女人身边,显然是他们的儿子了。宋来向妻子交代几句就出去了。女人说她姓方,叫她方姐就行了。
这家住着三居室,这在大连来说是够宽敞的了。屋子经过装修,显得富丽堂皇。彩电、冰箱、空调,几乎应有尽有。
方姐把她领到一间约有十几平方米的最里间的小屋,对她说,这就是她要住的地方。这屋的左侧是他们夫妇住的地方,再往里边是那男孩的房间。小琴想,乡下的两个弟弟挤在一个房间里,而人家的孩子才那么小,就一个人独占一间房。城里和乡下就是不一样。
简单地安排完后,女主人就向小琴讲起了每天应该做的家务工作.哪个门应先开,哪个房间可以在吃完早饭去打扫。有客人来时怎样转达,如何接待。接电话时要先问一声好。地板如何擦,如何使用吸尘器,每天定点的饭食,如何操作全自动洗衣机等,对她详细交代了。她只觉得头脑昏昏然,全然记不了这许多。
介绍完了这些事情之后,她才开始问小琴年纪多大,家乡在哪里,又问她有没有父母,问她进没进过学校。小琴回答之时困难以极。每次被问一句,都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她好钻下去,两脚就那样站着,酸麻得难以忍受。
过了一会儿,方姐对她说: “今晚不必做什么家务事。吃完饭就可以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了。”这时小琴如释重负,其欢喜笔墨难以形容。
晚饭是两菜一汤。因为小琴刚来,这顿饭菜暂时先由女主人做。小琴在旁边看着,并帮助打打下手。晚饭很快吃完了。小琴主动地把碗筷刷洗干净,放到碗橱里.方姐看她干活还算麻利,就没有为难她。
忙完后,小琴就进到指定给她的房间。这间屋子不算太大,里面放着一张床,床上铺着一副洁净的被褥。小琴先坐在床上,把两条腿伸一伸,并用拳头在膝盖骨上轻轻地敲打。
小琴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先在心中计算着明天早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然后想起了自己同来的伙伴小珍,不知道她此刻怎样了。离开了走出家乡以来片刻不离的好朋友,又离开了温江和吴姐,唉,现在变得孤苦伶仃。想到这里,这个柔情的少女不禁热泪盈眶。到大连来当保姆,在家乡想的是一件光荣幸福的事儿。可是已经来了几天,还没有来得及给家里写过信。想到这里,父母的面孔,弟弟的声音,黄牛的情形,小伙伴们,去野地割草,下田锄地……家乡的一切情景这时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到心头上来。小琴茫然地闭上含泪的双眼,在心中反复地念叨: “爸爸、妈妈,请原谅我。”
这时她的神经已变得敏锐起来,听见隔壁主人的说话声,似乎正在讲她。走廊的电子钟打了十下,隔壁似乎已经睡了。小琴生怕明天早上起得晚了,于是揩揩眼泪,铺上被褥。
躺下后,心情略略地畅快了些。小珍现在已经睡了吧?她又想起她的好朋友来了。伸手拉了拉被头,觉得很柔。可是这里却是静悄悄的。所不同的,家里的被褥为了拆洗方便,都是浆洗过了的,象板子一样薄而硬。
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雨点敲打在窗户上,沙沙做响。潇潇的雨声传到枕边来,她就这样沉沉地入睡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这在家里已是出去挑水的时候了。家家都会响起吱呀吱呀开门的声音。可是这里却是静悄悄的。人们还在梦乡里。城市人就会享福。于是她坐起身来,穿好衣服。她担心这家的女主人已经起来了,就悄悄地打开房门。
隔壁尚传出男主人的打鼾声。小琴放心了。于是走到洗漱间刷牙、洗脸、梳头。之后,开始收拾房间。她用抹布把窗台、窗棱、茶几等各处轻轻地擦了一遍,然后跪在地上用一块较大的抹布擦地板。这些活做完了,就到厨房把昨天女主人买回来的菜该摘的摘,该刮的刮地收拾一遍。在她正要拿刷子刷水池子的当儿,女主人已穿好衣服,蓬松着头发,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互相打了招呼后,方姐就开始支使她干这干那。小琴根据方姐的吩咐,打开了南面的窗户换空气。这时女主人说,水还没有打呢!小琴向厨房扫视了一遍,没有发现可装水的东西。方姐不满意地用嘴努了努,“就是那个塑料桶。往哪儿看呢?你这个人。”
小琴听到方姐发脾气,脸都红了。于是指着女主人所指的东西,问了声:“您说的就是这个吗?”就那么一个桶,怎么还这么罗嗦?”方姐又一次不满地咕噜了一声,其脸色显然不大好。小琴想:“用这样的东西装水,我是不知道的。”
这家的自来水装在水槽的角落里。
小琴把水壶的水灌满,坐在点着火的煤气炉上之后,就被派去到出小巷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的早市上买东西。方姐吩咐她去买点儿葱和一个甘兰来。但她不知甘兰是什么东西,于是就胆怯地问了一声。方姐就用两手比划成一个圆形,说: “喏,就是这样的东西,白白的叶子很紧很紧地包在一起。你们家那里没有吗?”
小琴说:”有的,就是大头菜吧?”
“叫什么名都一样的。赶快去买吧。”方姐催她赶紧去。小琴只好红着脸出了门。
早市上倒很热闹。各种蔬菜很全。看到这些新鲜的蔬菜,小琴觉得有一种极其亲切好闻的蔬菜的香味。胸中便觉得隐隐地清爽痛快。不由得在脑际浮现出早上露珠滚滚的田园风景来。那紫色的茄子,碧绿蔓爬的瓜园,在明净如水、风息全无的夏夜中通宵鸣叫的虫声……。买好了葱和甘兰,小琴把它们放在菜篮里快步地走回主人家。心中还在私念家乡的情景。进门后,小琴没有看见方姐,就偷偷地把甘兰拿出来,贪婪地放在鼻边闻着它的香气。这时候就听见方姐喊道:“小琴,你那是在干什么?”小琴很觉不好意思。
早上的饭菜总算忙乎完了。方姐叨叨咕咕地责备小琴,说什么饭菜做得太慢了,象她这样,也太费煤气了。小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茫然地在厨房中央站着。内心里不觉对做保姆工作产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反感来。方姐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正在这时,随着敲门声,进来一个人。小琴定睛一看,竟是别了一整天的吴姐。不禁大喜过望,忘乎所以,亲切地叫了一声:“呀,吴姐,你好?”
吴姐微微地一笑,说: “啊哟,不得了了,小琴。”
“怎么回事儿?”
“真糟糕,你们家乡派人来接你们回去呢。”
“接我回去?”在吃惊的小琴脸上,现出一种令吴姐出乎意料之外的欢喜。
吴姐一时间觉得不可理解,看着小琴的脸,问道:”方姐在家吗?”
小琴指了指房间那边。
“我跟方姐说去,要立刻带你回去。”
吴姐似乎觉得让小琴传达太麻烦,于是就自己径直朝方姐所在的房间走去。显然她们都是老熟人。
小琴站在厨房的门边,偷听两个人的谈话。
吴姐的话是这样说的:“来接的人是今天早上才到的。昨天刚刚上工,今天就要辞退,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然而只有请你多担待,立刻放她回去。”吴姐委婉地陈请着。
“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有办法留住她。你把她带回去吧。”方姐说。“不过呢,她昨天才来,还不到一整天。”
“这真是说不过去。可是我们也没想到她家里人会来接她。”
“那也没有法子,她的家乡很远吧?”
“是的,很远的。离瓦房店还有一百多里呢!听说那里还是山区。”
“从那种地方来的。可真是……”方姐于是叫道:“小琴,小琴。”
小琴觉得不太好意思,就惶恐不安地走了进去。坐下后,方姐对她说: “刚才我们讲的话你也听到了吧?还不到一整天。大概你也没有想到。不过你只能跟小吴回去了。”小琴只有红着脸,一声不吱地听她说。吴姐催促她,她向这位方姐道谢告别后,就迈出了这家的门槛。
一到了外面,小琴就立刻问: “吴姐,来的人是谁?”
“看来这位方姐不大满意呢。”吴姐说过之后,回答道: “来接你的人,叫什么来着,喔,叫老八板。”
“原来是他呀。”
“是的。这个人很会讲话。他不来有多好哇。闹得你们俩多没趣。刚刚出来,立刻就得回去。”
“真的。”小琴说不出别的话来。
过了一会儿,又问: “小珍怎么样了?”
“温经理去接小珍了。”
回到工程队大院的时候,小珍还没有回来。但见象弥勒佛一样胖的老八板叔穿着一身干部服(中山装)坐在屋子里。他一看见小琴,就叫起来: “六、七天不见了,小琴又长得标致多了。”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小琴看到有人特地从家乡来接,很是觉得高兴。
老八板告诉她,说村里的人知道她们俩私自来到大连的消息,两家的父母和大家都很吃惊。又说,有温江的照顾,不必让人挂心。可是作父母的总是不放心。他自己也很忙。但是两家父母的拜托,使他难以推辞。所以就只好来接她们。实际上却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来的。因为他自从看见温江回到村子里风风光光后,就想亲自到大连去看一看。何况他的家里人手多,凡事也无须他动手,是个闲人。所以就去鼓动小琴、小珍两家的父母,说女孩子单身出去,特别是到大连那样的地方有多么多么危险。好容易把这两家的父母说动了。于是,两家的父母各出一百五十元,就这样,老八板就名正言顺地得到了“公费”旅游的机会而来到了大连。
一会儿,小珍也让温江给接回来了。她一坐下,那尖刻的眼光就变得更尖刻了。死劲地盯着老八板的眼睛看。老八板就把对小琴所说过的话,又照样向小珍重复了一遍。小珍阴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温江对老八板的招待之体面,很令她们两人吃惊。温江这样做,当然是要通过老八板的嘴去传达给全村的人,所以招待得稍微有点儿过分隆重。其目的也是为了装饰门面。
这一天晚上,温江安排老八板和小琴、小珍分别宿在靠走廊最里侧的两个房间。到了只有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小珍就抓住老八板的膝盖,对他说: “你这个人来做什么?”说他是特意来破坏她们的好命运的。因此向他大兴问罪之师。然而喝酒喝多了的老八板不大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她的话几乎一句没听见。
小珍看见小琴并未对此事做出多大不满的反应来,就对她说,她所去的那家的主人是在商场当经理的。他的夫人长得非常漂亮,并且很喜欢她。小珍的叙说多少有点儿夸张。但是,小琴相信,象小珍这样的姑娘在大连是绝对能吃得开的。小珍告诉她,一进门,那家的夫人还未来得及问她的姓名,就拿出一条八成新的纱绸围巾送给她,可见对她是多么喜欢。又说,这回是没办法了.自己将来一定还要到大连来。
小琴任由她说着什么,既不反驳,也不迎和,只是柔顺地一声不响地听着。
此后的两三天里,由吴姐陪着老八板在大连市内游玩。吴姐说,今后可能小珍两人难得再来,就把她俩也一起带上同去。
陪老八板玩了两天后,第三天,她们俩就由老八板带着,在大连火车站上车,登上了归途。临走之前,吴姐分别送给了她们一套商店处理的套装。这在她们看来,已是奢侈品了。不由得对吴姐更是高看一眼。从心眼里感到,当小姘的人也不都是什么不好的人干的。
温江和吴姐等人一直把他们都送到车厢里,并对号找好了座位后,才下车离开。小琴两人都依依不舍地向他们告别。只是有一句话,小琴想了好久,也没敢说出口。那就是邀吴姐去乡下作客的事儿。如果吴姐去了,还不闹翻天。首先,温江媳妇就不能让劲儿。不过这些天来,大家只是心知肚明,没有人把这层关系明挑出来.
车厢内的旅客满满的。不少都是操着大连的口音。但看来大部分人都是大连以北的。她们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老八板象一尊弥勒佛似地堆在她们的对面。三人所乘的列车徐徐开出,渐渐加快了速度向北行驶,大连远离她们而去。这时候,小珍不必说,就是小琴也感到一种异样的寂寞和懊丧。两个人悄悄地谈论着这些事。
老八板所关心的只是货架上的东西。不时地仰起头查看着。那是临走前温江送给他的礼物,并托他带回去的东西。过了有一个多小时,他才把身子欠起来,叨叨咕咕地说: “唉呀呀,屁股咯得疼起来了。”并问她们俩疼不疼。
“不疼。”小琴低声地回话道。可是老八板还是弯着身子,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臀部,似乎还要想说点儿什么。
于是,小琴问道: “家乡的麦子割完了吧?”
“早就割完了。”老八板声音响亮地回答。旁边的人都闻声侧转过头来。
“你们尥(跑的意思)出来不到半个月吧?”
小琴不由得一阵脸红,眼睛向四周瞅了瞅。不再搭理他。并就此低下头去。小珍也紧皱着眉头,不满地瞪了老八板一眼。
火车继续前行,老八板也不知什么时候打起了鼾声。旁边的人都厌恶地别过头去。车窗外面,路两旁的树飞快地朝后面倒去。小琴微微眯着两眼,心中正历数着离开家以来的种种事情。牢记在小琴心中的大连,是工程队的大院儿,天津街的人潮汹涌,海港的喧嚣,宋来家楼下的菜市场,方姐那因不满而瘪起的嘴……。这些情景在车轮的咔嗒咔嗒声中渐渐地清楚起来。今后在小琴的心目中,一提起大连,恐怕在头脑中想起的就不过是这些情景罢。
火车鸣了一声,两旁的景色又飞快地向后倒去。不知为什么,小琴眼前闪现出离家前一天晚上王京的那一个吻。直到现在似乎还有点儿感觉。想到这里,手指不由得朝被吻的地方摸去。
吴姐这时候想必是正在和温江谈说着关于她们俩的事儿,因为未能长留住她们,也一定在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