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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镜
来源: | 作者:冯 璇  时间: 2019-12-03
   韩大永依然没有从那天的新闻里走出来,那个闪亮的光环照得他有点不知所以。要不是单位宣布破产,他还真不知道这种幸福还能在他身上粘多久。
  单位破产后的第二天,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耷拉头,弓着腰,身子也不是以往那样挺拔的。姜小丽看到这个样子,才知道一个下岗的中年男人瞬间的萎蔫。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她望了望站在阳台上的韩大永,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让那滴泪弥漫到眼球的各个角落,以免掉下来。
  这时候电视正在播《还珠格格》。姜小丽再没有心思看了,尽管那个剧情无时无刻不在牵着她。她又轻轻地说了一遍:吃饭了。
  韩大永一动不动,在阳台的逆光中形成一个剪影。这剪影真的不再是一棵大树了,而是掉光了叶子、有点腐枯的一截木桩。以后日子里有风也好有雨也好,这木桩起不到遮风挡雨的作用了。韩大永在姜小丽心里就是一棵繁茂的大。这棵大树倾刻间的轰然倒下,那巨大的冲击让姜小丽乱了方寸。所以她要陪着他度过这个关口。 这个一心一意爱着自己丈夫的中年女人很小心地应对着韩大永的心情。他发火也好,骂人也好,她有着十足的准备。
  可是韩大永依然沉默着,他只是朝桌子上瞅了一眼,然后走到阳台上,往窗外看着。他想如果是往常,他这时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应对着各种来办人事关系的人。这些人有的来送档案,有的来上保险,更多的是对着他这个人事科长笑,那笑让韩大永很受用。这些人走时,在他的桌子上有意无意地放上他爱抽的三五烟 、龙井茶,逢年过节什么的,还会有购物卡。尽管他推脱着说用不着用不着,但还是有人把这些东西放到他的桌子上。他在来人走的时候,把这些东西放到柜子里,下班时拿回家。所以这么多年来,家里的生活没有因他一个人的工资而窘迫。姜小丽在她失去工作的这么多年里,做过临时工,和别人卖过衣服。韩大永告诉过她,愿意出去就出去,不愿意就在家里做些家务。姜小丽觉得孩子上大学了,自己又不老不小的,在家实在是呆不住,所以姜小丽倒是在前些日子兑了个菜摊。总之他们的日子没有富过,倒也没有寒酸过……
  党委书记宣布水泵厂破产倒闭的时候,韩大永还觉得这和以往的会议一样,无关痛痒。当他听到有人哭出声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他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台上,这时他才看到,厂长没有的平时的模样了,一脸的沮丧如同家里被偸了巨款一样。党委书记继续记念着文件,这时已经没有人在听了,人们的说话声已经大大地盖过了他的声音。韩大永和这些人一样感叹唏嘘,尽管宣布破产在所有人的意料当中,但他和其它人一样没有想到会这样快。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他后面的人事员艾米。艾米也看着她,眼里是同样的充满了意外和无助。
散会后,韩大永回到办公室,开始整理东西。这时,他也听到了走廊里不安的脚步声,愤怒的感叹声,还有男人或女人的骂声。当他拉开抽屉看到艾米给他的桔子、蜂蜜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钥匙链,钱包什么的,这时候他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艾米来厂一周前,韩大永就看过了她的档案。艾米,他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不中不西的。不过,那天他还想起了一首印度歌曲,好像叫什么吉米。
  艾米来报到的第一天,便早早地来敲韩大永的门,韩大永还没有来。艾米就在韩大永的办公室门口来回地走着。韩大永走上来的时候,她歪着头笑着对韩大永说哥你来了。韩大永正在低头想着关于人事改革的事,她这一声“哥”吓了他一跳。他很不舒服,因为在厂子机关里,没有人这么叫他,都是韩科长或者老韩什么的。这一声“哥”让他觉得很腻歪。他没有理,心想这女孩子不是在跟他说话。艾米又说了一声,哥哥你来了,我是艾米。声音里透着女孩子的娇嗔。韩大永这才想起,是这个前些日子他看到那个档案的那个,今天他和这个人对上号了。艾米那满身堆积的脂肪随着身体的动作一颤一颤的,再加上黑黝黝的肤色,让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倒真像个印度人。
  他进门的时候,这个艾米也跟着进来了,韩大永拨了一下分厂人事科的电话,让他们来领新分来的大学生。
  韩大永放下电话,艾米已经坐沙发里吃着小食品了。她没有抬头,一个劲地往嘴巴里送着那些稀奇古怪的食品。她嘟噜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今天起得太早了,没有吃饭……以后要是这样,我就甭想睡懒觉了。
  韩大永听到这里,很反感。没有接她的话。艾米又说,我要是天天这么早起可是要命的,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为什么咱们国家就不能把这上班时间往后延延……她好像噎着了,使劲地咽下去。当她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没有理他时,她说哎你听见没?这一声“哎”让韩大永有些恼怒,他还没有遇到这么没礼貌的人。他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呆在家里永远睡你的大觉,何苦来这里?
  艾米依旧没有抬头,说你以为我愿意来,还不是我老妈成天的吵吵……她站起了身,落在她腿上白色颗粒状的东西随着她的这个动作也无声地掉下来,白花花的让韩大永皱着眉头,他觉得这个女孩子跟他儿子一样,属于败家那伙的。他常常当着姜小丽这么骂过儿子。
  分厂人事科的人来领艾米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吃,韩大永对着来人一摆手,那意思是说领走。
  艾米走到门口时说谢谢你,韩科长,我会来看你的。韩大永依旧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
  那时候的他有着不小的科长派头,冷峻深沉。不是他不愿意说话,而是他不想说话,他认为一个男人说话太多是低俗的表现。所以他每天的八小时,保持着沉静和沉默。工作之余,他爱好书法和摄影。他的作品常常为单位拿到荣誉。回到家里,他就往沙发上一坐,至于姜小丽每天在市场是卖菜还是做其它的,他不问,反正他一到家,电视遥控器就不离手了。直到姜小丽回来,念叨着她今天的生意,他也似听非听。
  他的沉默渐渐地让姜小丽发觉了,说他怎么当了几年的科长,怎么就这样了。再这样下去,还不哑巴了。他说这是习惯,也是目前他们厂子里大大小小头们的习惯。这不能怪我。这是水泵厂历来的规矩,厂长的爱好是全厂的爱好,厂长的工作作风是全厂大大小小头们的作风。韩大永说这叫到哪个山唱哪个调。比如说前任厂长爱打乒乓球,他们全厂上下各个楼层都有乒乓球案子。每年厂里会搞一两次乒乓球大赛,整个过程那是轰轰烈烈的。后来又换了一个厂长爱好书法,全厂上下全是书法爱好者,当然每年也会有一两次的书法比赛。韩大永的笔墨纸砚就是那时置办的,后来姜小丽把这些东西送给她外甥了。现在新来的只是这个厂长每天一脸严肃,不笑,不怎么爱说话。大家只要见他来,一个个连大气不敢出。所以这厂的一大部分人都变了,都变得不爱言语了。他不得不这样,依他的经历,如果不这样,会让领导不高兴;谁要是让领导不高兴,那谁的日子就等于每天踩在地雷边缘,说不定哪天,下放到分厂,然后再过几年,内退的名单里一定就会有这个人。那天还是副厂长透露给韩大永的,说这个新来的厂长爱好摄影。这让韩大永兴奋异常。因为他不用刻意学摄影了,因为这是他最令自己自豪的强项。
  不久后的一天,韩大永和厂长的摄影作品都在市里拿了奖,他得的是二等奖。厂长得的是一等奖,那天他和厂长都上了电视。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机关里看到新闻的人都说韩科长太帅了,比厂长还帅,这让韩大永心里惴惴不安,这话可千万不能让厂长听到,那不是自已找死,尽管他心里也美滋滋的,但他的脸上还是如浆过的布一样,板板的。
  就在那天,那个艾米来找他,先是说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说比本人帅多了。然后不着边际地说那个分厂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韩大永听到这里,说,你有什么事,艾米看着他说,你干嘛这么严肃,要吓死谁呀。
  韩大永一听,脸上的肉撂下来了,说你到底有什么事。艾米说我不想在去那个分厂了,如果还让我去那里,我会去死的。韩大永一听,吓了一跳,怎么着,你要去死?
  是的!我不想去那个乡下小厂,那里的工人一点素质也没有。
  怎么没素质?
  那些工人太让人恶心,不去公厕,只要没人就随便撒尿……还有……
  韩大永听到这里,愣了一下,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恶心。还有,那个公厕根本就不能用,没有水冲,我恶心,害得我每天都不能去厕所,一天到晚憋着,再这么下去,我不疯也得死。
  韩大永说那么多工人没有一个疯的,也没有死的。你怎么地!
  艾米气得顿时脸都变形了,不信你去体验体验?
  韩大永加重了语气,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们好多优秀的干部都是从那里干上来的。你怎么的,啊!一来就得到机关?就得到你想要的位置?……我们这里作人的宗旨就是下到基层,特别是你们这批小年青,更得去锤锻锤炼。
  他对这个女孩子没有半点好印象,他扬了一下手,说回去吧。
  艾米哭了起来,那我真的去死。
  韩大永说那你不能在八小时上班时候去死,选个周六周日,到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解决了,这个你要记住了。
  艾米听到这里,开门扭头出去了。
  韩大永见多了这种人,不过他生性胆小,别看他这么说,其实他心里头一点底都没有,他觉得刚才的话有点过了。可是这孩子太气人。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和他儿子一样,让他摸不准这些人的想法和做法。艾米是带着风出去的时候,随着那声呯,还别说韩大永心里还真的充满了忐忑。他怕出任何意外。
  不一会,他又听到了敲门声,进来的还是这个艾米,不过她不是刚才的表情了,只是说韩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韩大永看着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说。
  艾米说,把我调到总厂机关来。韩大永抬头看着她,觉得这孩子脑子就怎么这么简单。他说这事不是我说了算的,调到机关是要技术过硬,政治合格……还要考试的……
  他还没有说完,艾米把一沓钱拍到他眼前,韩大永说你怎么个意思。艾米说,谁要是能把我调到机关,我就给谁钱,这些不够,我再回家去取。
  韩大永训责道:你给我收起来,快点。
  艾米看着他,眼泪下来了,说我到这个单位认识最大的领导就是你。你要是不帮我,这班我不想上了。太没意思了。
  艾米说,那个分厂太不是人呆的地方,韩哥哥,你想想办法让我调到总厂机关来。又接着说,我到这里你都不知道我妈砸了多少钱……我现在不上班她就逼我……韩大永当即觉得这孩子怎么和打扫卫生的钱大姐一样,属于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的。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说话不动脑子,或者是整个神经里少缺根弦。他平时就看不好现在的年轻人,他认为这一代人无知、无耻、无为。哪像他年轻时那样,吃苦耐劳,敢于担当,做任何事情从来不讲报酬,而今——韩大永说你把钱收起来,不收起来我打电话叫警卫了,他说完就拿起了电话假装要拨。这时的艾米一把抓了那钱,塞到自己包里。做这些动作的同时,眼泪也下噼里啪啦一串串掉下来了。她用手抹了两下,走了。
  在她左右手抺眼泪往外甩的时候,她听到韩大永说,回去,安心工作,以后会有机……
  那个“会”字还没有说出来,门呯的一声关上了……
 
  回忆着和艾米的点点滴滴,此刻的韩大永真没有心思收拾东西了,他只是想,再在这办公室里和艾米偷偷亲吻做爱那是不可能的了。
  他听到了走廊里有人在搬东西的声音,还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他拿起手机给艾米打电话,没有接。他无意间从楼上往下看,看到了艾米和副厂长的司机在搬箱子,韩大永看到那是艾米的箱子。后面跟着艾米,她拿着自己的办公用品也往车里塞。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后来这个新分来的艾米几次邀请韩大永。韩大永要么说自己在外地,要么说自己没有时间。后来有一天,他的哥们叫他,他去了,进到包间的时候,看到艾米管他的这个哥们叫舅舅,这才知道,还是艾米想调到机关的事。 他那哥们告诉他,一定要把自己外甥女的事当成自个的事。其实这事对于管人事的他来说不是太难的问题,就在喝了那次酒之后,原来人事科的人事员正好休产假,又赶上公司人事改革,没有人手。这样韩大永就把她临时借调到了人事科。这个艾米虽然愣头愣脑,好在计算机很精通,甚至出现了毛病还会修理,这一点让韩大永还算满意。
  年末机关新年聚会,人事科得到了分管经理的表扬。韩大永很高兴就喝了不少酒,出门的时候是艾米扶的他,不过,艾米并没有回家。他醒来的时候艾米已经睡在他身边了,他惊出了一身汗,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艾米翻了一下身告诉他,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俩什么都没有做。韩大永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还真一件都不少地贴在自己身上。他坐了起来,努力回想着昨晚上的细节,他的酒量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喝倒的,还记得出门时是打了车的。艾米说对呀,是打车了的。可你上车知道下车就不明白了,我就给你弄到我这儿了。艾米这时用手臂勾住了他,在他的脸上吻着,还说,我要拿我的身体感谢你,没有你我调不到机关,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韩大永原本想推开她的,可他的力气就在他浑身的血往上涌的时候,跑得半点不剩了。事后他千百次地想,如果当时推开她再转身而去,艾米一定笑他不是个男人。因为他在那天才知道,艾米绝不是处女,确切地说就是个发情的小母猪。当他还在愣怔间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却分明感觉到艾米肉呼呼的小手伸进自己的内裤里,摩挲着自己的生殖器,韩大永的呼吸急促了,他浑身的血胀了起来,胀了血管的他迫不急待,他闯入了那片湿润沼泽,他腾云驾雾般地让自己飞了起来……
  事后韩大永有点害怕了,他怕艾米会以此要挟,那他也没办法。谁知艾米却说我只要你陪我,我不会为难你。我要你要你天天都骑我……
  以后的时间里,他们常常偷偷地幽会。他的办公室就是两人最好的做爱地点。韩大永的办公室在四楼的最里面,隐蔽安全,人事科加班是常有的事,一有人事改革和发工资,都需要人事科加班。所以艾米隔三差五地来加班。后来两人为了方便,便各自买了个手机,花掉他差不多一个月我工资。在那个时候,手机仿佛还是身份的象征,尽管韩大永多少次酝酿着想买,可是因为单位家里都有电话,便做罢了。
这回是艾米催促着他买的。后来他学会了发短信,也是艾米教他的。
  那天,艾米说沙发垫子的颜色太古董了,一点心情都没有。韩大永就换了新的沙发垫子,粉色的卡通图案。那天管理科长到他办公室里无意间说了句,你这沙发垫子的颜色太扎眼了?怎么换成了这个?倒挺符合艾米他们小年轻。这话让韩大永吓出一身冷汗。后来他又换回来了,因为这,艾米好长时间都没理他。
  这小母猪怎么会坐会副厂长的车?她在机关里除了和那几个小年轻说笑外,真没见她和副厂长有什么往来过。也没听出她对副厂长有特别的亲近,副厂长在这个时候怎么会拉她的东西呢?
  看到这一幕,韩大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犹如被什么东西抽打了,没有流血却贼辣辣地疼。记得当初他问过艾米,为什么会和自己发生关系。艾米说,因为你上镜了,上了镜头的你很帅气,所以我喜欢,我还觉得你的爱好很高雅,说不定哪天你还会当领导,只不过时间长短而已……说完这些话的时候,韩大永心里的幸福飞速地漫延到了全身。他爱好摄影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认可。他平时就觉得自己的爱好比别人高雅,与众不同,当这种高雅和与众不同获得了这个小他近二十岁人的赏识,更让他确信自己的魅力。后来他又上了一次镜,是针对厂里人事改革的事,特别他的表情从容、语速适度,大大地超出了人们的意料,还有人说他像厂长,甚至比厂长表现的还出色。他有点不安了,因为他知道,他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光环大于厂长,好在这事过了几天也就没有人再谈论了。只有艾米还浸在兴奋里,说他有政治家的派头,一和他亲热,就说我爱死你了,你知道那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我都恨不得抱着电视机和你接吻,我当时浑身上下都激动了,你知道吗?我好爱你呀……那天,他们在办公室里狠命地、贪婪地要着对方,直到星星出来了……
  姜小丽吃完饭就去卖菜了,走时告诉他不要这么老呆着,下楼活动活动。韩大永说知道了。姜小丽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能怎么地,还有我呢。说完这话,她的心针挑似的。可她表面还是安慰着他,其实更像在安慰自己,她不想看到他萎靡,或者说不想看到家里的前景一片暗淡。
  姜小丽是多么地爱着他,高大英俊,还有那么多高雅的爱好,摄影,书法,还会吹笛子,家里所有的家务活都是她做,因为她舍不得他。她下岗多年了,可她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在大厂子里的一个当中层干部丈夫,就觉得日子有底气撑着,什么时候都是阳光灿烂的。她从来没有因为下岗而沮丧过,她甚至还向往着,将来有一天自己的丈夫还会当上副厂长,厂长,那样也会顺理成章地安排在那个上千人的大厂子里,挤车上班,度周末、去美容、健身……而不像现在成天灰头土脸地在市场里,回家的时候一身烂菜叶子味。
 
  姜小丽那天回来的特别的早,她兴奋地说,她同学给她联系了一份工作,是给市委机关食堂做饭,工资800元,还管三顿饭,这让姜小丽兴奋得不得了。那天她早早收了摊,她想告诉韩大永,不要害怕,日子总会好的;不要颓废,好日子还在后头哪!
  她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韩大永。韩大永说,那你的菜摊呢?姜小丽愣住了,对了,这怎么没有想到,那个摊床已经交了半年的租金的?
  韩大永说不行我去卖。
  姜小丽说你不行,你不是干那活的。要不咱不卖了,还有半年到期,不行兑给谁。韩大永说那不行,我试试看,我也不能老这么呆着。
  第二天一大早,韩大永去了农贸大厅。一进门,那种烂菜叶味,熟食的味,混杂着说不清的其它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有点站不稳。自从姜小丽卖菜后,他就讨厌她身上的这种味,今天他才知道,这种味是一天到晚熏染上的。有时,他让她把脱下的白大褂就放在走廊里,可是他还觉得屋子里有这种味挤进来布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他说这种味道和他小时农村家里的兔子骚味差不多。姜小丽没有说什么,只是进门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急待地洗,洗头洗澡,韩大永今天才知道,她在这人来人往的喧闹中站了一整天,回家连歇会的时间都没有,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个女人和他过了二十多年,对他还有这个家倾注了更多的精力,而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怎么在意过她,特别和艾米好了之后,更很少看她、亲近她。这时候的韩大永觉得自己对姜小丽是不是有点过份了。
  早上走时,姜小丽让他穿了件白大褂,口罩,还有手套,说有些菜太脏了。韩大永说我个样子,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大夫,到时这菜还能卖给谁去。
  一上午,没有开张,他有点着急了。这时姜小丽的电话过来了,说怎么样?韩大永说没有人来买菜,整个大厅里没有几个人。姜小丽说,不要急,下午就有你忙的。
  韩大永又码了一遍那些茄子,冬瓜什么的,邻摊的知道他是姜小丽的爱人,劝他说小丽当家的,不要着急,到傍晚你看看。
  果然到了中午的时候,大厅里的人多了起来,韩大永的摊前不是有人称这就这称那,不一会,菜摊露半月形的缺。韩大永想,这艾米到今天也没有来电话,她去了哪里?他利用空闲的时候打了电话,可是刚刚过去,他又按了。他觉得在这样一个吵嚷的环境里,她会听出自己的处境。如果艾米真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会咧开她那厚厚的嘴唇,用手指着他、嘲笑着他,并且会哈哈地笑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很想她,想她一个女孩子在床上时的狂野,让他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男女之事。想着想着,他的身体不由得有了反应……
  一天下来,他累得精疲力竭,连话都不想说了。他想当初姜小丽是怎么一天天适应的。
  姜小丽回来得也很早,看到他的样子,很是心疼,然后她还是带着兴奋告诉他,说自己再早点去上货,到时让食堂采购菜蔬的专门到咱家的菜摊来,一来不论天气好坏都不愁菜的滞销:二来又不用很晚回来……还有,要记住每天墙上的食谱,需要什么,咱进什么……姜小丽还在说着,再扭头,她看见韩大永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紧接又打起了呼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韩大永真的习惯了,只是他身上的烂菜叶子味一天天地浓了,更要命的是,他竟然不洗澡了,因为他说太累了,站一天,腿脚站肿了。
  只是他在梦里依然想着艾米,可艾米一个电话没有。韩大永盼得两眼都起茧了,可是那个电话号码睡死了似的。为什么连个电话都没呢?她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家里睡懒觉、没完没了地吃小食品,然后再看那些个闹嚷嚷的电视剧……他不想打电话,确切地说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目前在卖菜。她那个嘴里可是让人想死的话都能说得出来。所以韩大永常常看着手机里的那组电话号码,就像抚摸着她的脸一样,摸一会,想一会,然后再恋恋不舍地慢慢地合上手机。
  就在那天快要下班时候,韩大永被农贸市场大厅管委会的王主任叫住了。王主任说,最近有重要的领导要到咱这来,你看看你能不能代表咱这业主说说咱这的情况。再以你自己的身份说说你个人的变化。韩大永说,我怎么说?是不是就说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我们下岗后在这里经营的怎么怎么好,然后我的生活怎么怎么如意,是这样吧?
  王主任说太好了,不愧是当过领导的,一点就透,就样吧,我们就指定你了,你回去想想词背背词。然后领导来的时候我们就指定到你的摊前,你就照你的意思说……那天你可就是主角了,会有记者对着你,到时电视、报纸上会有你的高大形像……就这么定了。
  韩大永兴奋得有点控制不住了,整整一天都在心里哼着小曲,他想如果上镜他的同事他先前的领导都会看到的,那时艾米也会看到的,到时艾米一定会给他来电话,会粘着他……他顿时被那种幸福感包裹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于是他酝酿着讲话稿,他一定要表现得完美,得体,一定不能给自己卖菜的这个身份弄上半点瑕疵,自己现在只是暂时的,过几年他要努力,开个公司什么的,到时让艾米来他的公司,两人还那样缠绵。不过,他们不会再那样胆战心惊,就是有人看到,他们也会心安理得,因为整个单位我韩大永一人说了算……
  他的开心无疑让姜小丽也开心,姜小丽觉得卖菜太屈了自己的丈夫,还觉得他过不了这个坎,可是看他短短的时间里就能适应,韩大永下岗后的灭顶之灾的那种感觉飞遁得无影无踪了。
  那天是星期天,姜小丽休息,韩大永说你去盯一天,我想去逛逛商场,买件衣服。姜小丽有点纳闷,韩大永很少逛商场的,这回还要买衣服。看来他还是恢复了自信。姜小丽二话没说,给了他五百块钱,觉得这可能不够 ,又从儿子的书柜里又抽出几张,韩大永下楼的时候,姜小丽感觉到日子又洒满了从前的阳光。
  韩大永回来的时候,简直换了一个人,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里不见一根白丝。这哪里是那个韩大永啊,简直就是当年那个新郎官。韩大永正在试着衣服,那是一套灰色的西装,姜小丽以为他会选个夹克衫之类的,可是西装,这么一身得体的西装,哪有机会穿?姜小丽没问,只要他喜欢,只要他开心,怎么都行。
  第二天,韩大永还穿上白大褂出现在农贷大厅,他盼着王主任来,可王主任影子都没见。他的稿子已经熟烂在他心里,随时随地他都会应对自如。
  正在他左顾右盼的时候,他听到一阵的熟悉的笑声,是原来厂子里那个打扫卫生的钱大姐,钱大姐是机关里有名的炮筒子,背后有人叫她“二大姐”,她在家里排行老二,说话从来不过脑子,机关里的同志之所以用这个称呼也是笑她傻的意思。她说我瞅你半天了,韩大科长,你还那么精神,生意怎么样?韩大永突然被人这一叫,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更因为自己这模样。钱大姐说,你说这人真没处看,谁能想到你韩科长能干这活。韩大永说,那有什么办法,哎,养家糊口嘛!
  钱大姐又说,也是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准你将来还能当个经理老板什么的。韩大永那要等啊,说不定要等到日头西边出来的那天。
  那可不一定,你原来那屋的小艾,到副厂长的公司了,听说是会计总管,这上哪说理去呀韩科长。韩大永心头顿时抽搐了一下,说那好啊,很好啊!
  是很好啊,那孩子愣头愣脑的,可现在成白领了。她不用再来人事科加班了,到那加班了,哈哈哈。钱大姐笑出了眼泪,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神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韩大永只觉得脸上一阵热得难受。
  不可能,一定是她瞎说,这老娘们脑子缺根神经。韩大永这样想着,可他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了,让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就在他盼着王主任的时候,王主任终于来了,不过不是告诉他让他上镜的事,而是告诉他们明天全体业主都不要来了,因为来了重要领导,全体业主放假一天,每户给补偿一百块钱。业主们一听都纷纷围着王主任问为什么?有的说我们的损失一天一百元哪够?王主任说这是政治任务,是上级下的命令,我只管通知,你们的身份由警察和街道负责人来代替……韩大永没有听清什么,只觉得王主任的嘴和书记那天宣布下岗的嘴一样,一张一合喷出来的每个字都让他觉得像小炸弹一样,炸得他站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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