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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陵
来源: | 作者:万冰峰  时间: 2019-12-03
  这天头,阴得跟黑天差不离儿,一片片棉花状的乌云,似乎要压到八虎山顶上。山坳里刮过来的凉风,带着浓浓的土腥味。马如龙把柴禾在院里码好,走进屋,冲着炕上昏睡的爷爷嘟囔:“看这天,这场雨小不了,今年小麦肯定是个好收成。”说着,从缸里舀出一瓢水,咕嘟咕嘟的灌下肚。随着一个饱嗝,满身的燥热被山泉水挤出了身体。老爷子翻了个身,没搭茬,嘟囔了一句啥,接着呼呼地睡。
  马家在这守了多少代,马如龙自己也说不清。听说公主出嫁那前儿,主上就跟着陪嫁到喀左旗。公主是庄亲王的大女儿,长得俊俏又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深得雍正皇上喜欢,长大了,就过继到皇上身边封了公主。雍正五年那会,为了怀柔蒙古,皇上把端柔公主许配给了科尔沁的博王爷。公主起初不愿意,后来看拧不过皇上,就使劲讨皇封,开始在整个喀左旗上跑马占地,叫随行的家奴们在她占完的地上开荒种粮,年头儿一长,这八虎山下就聚成了一个村子。
  可能是离家太远、又挂念爹妈,公主一直都过得不咋乐呵,刚刚四十岁就病故了。公主去世后,就葬在自己封地里的八虎山下。这八虎山是奉天地界最高的山,山深林子密,景美风水好,据说是大清朝的十二道龙脉之一。后来,还带带拉拉的葬过两位下嫁的公主和晚晴大名鼎鼎的僧王爷。朝廷看中了这里,把和硕公主的墓选在山下。这个没名的村子,从那时开始就得名叫公主陵了。
  公主的陵园足有一里地见方,大墓有两丈高,就连墓前那个王八驮的石碑,都能有一丈多。墓两边排着好几十个青石雕的狮子、麒麟,望天吼。马如龙看过族谱,说那里头光坐北朝南的享殿就能有五、六间。墓室就在享殿下面,分左右两室。左室是陪葬侍女,右室是公主陵寝,那气派劲儿就甭提了。据说,公主下葬那会,排场老大啦。有人看见过,顺着墓室大门,拉进去陪葬的金银玉器就能有一马车。有不少二流子、盗墓贼就惦记上了这里的东西,成天在这边上溜达。马家主上看见这一出儿,就上奏朝廷,做了这公主陵的守护,并传下祖训:马家后代不绝,陵寝不可缺失块石片瓦……
  老话说,宰相家奴三品官,马家是公主的奴才,也曾风光过,主上还立过战功,据说,乾隆爷曾经赏过六品顶戴。可传到马老爷子这一代,马家早就破落了,家里的田地、庄院都被几代祖宗赌钱、喝酒、抽大烟给败豁光了。老爷子赶上个边儿,多读了几年私塾,就成了村上唯一的教书先生,说教书,其实也就恁回事儿,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老百姓活命都难,哪来那些闲心教孩子正儿八经的念书哇。就在村西头老爷庙的侧殿里,随便摆两张桌子,教几个半大孩子念念千字文、三字经。谁家手头富余就给几个钱儿,家里穷的就隔三差五的给拎半袋高粱、或者几棵白菜。老爷子厚道,从来也不挑三拣四的。
  头两年开春那功夫,有天晌午头儿,一个日本人带着几个维持会的,喝得红头涨脸的来到公主陵的大门前。那日本人晃晃悠悠地,在墓边的围墙跟上撒了泡尿,然后,带头钻进了墓园。这帮玩意儿围在公主的墓碑前左右撒么,一个翻译模样的,在墓穴入口那比比划划了半天。后来,日本人一挥手,那帮狗腿子拿着撬杠、洋镐就要往里冲。
  那功夫,马如龙他爹正在看护房那边干活,远远瞅见了,“嗷”的一声就冲过来,挡在墓室门前跟这帮人理论。这帮人哪是讲理的呀,气得马如龙他爹眼睛都红了。后来,那日本人急赤白脸的,从怀里掏出枪开始比划。马如龙他爹没信邪,跟他撕吧起来。后来撕吧急眼了,那家伙就下了死手。马如龙他娘听见枪声,领着他跑过来,拽住那日本人的袖子,后来,随着又一声枪响,也倒在了一片尘埃里。马如龙才十岁,想抓他脖领子,个矮够不着,就往那家伙肚子上捶了几拳,被他龇牙咧嘴的一脚踹到了壕沟里,随手还打了两枪,亏着沟沿上的干草又高又厚,子弹没打着,他算捡了条命。另外几个见出了人命,也怕有麻烦,拉着那日本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村里人找到老爷子的时候,他在私塾里正摇头晃脑的教几个孩子念:“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听到这信儿,马老爷子楞了一下,随后,一头栽到了地当间,等他醒过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一时明白一时糊涂。
  老爷子糊涂的时候多,差不多天天在那睡。等稍微明白点,他把马如龙叫到跟前儿:“孩子,你爹妈死得值,啥叫守陵啊,肯劲儿时候,就是豁出去这百十来斤,也不能叫谁祸害这公主陵一草一木!”老爷子喘了口气,指着墙上祖辈儿留下的鱼皮鞘腰刀:“谁让咱接了这守陵的差事呢,既然咱接了,这个墓,就跟咱老马家透着血、连着筋,这就是咱的宿命,啥叫宿命明白不?”马如龙挠着后脑勺,眼睛里透出一丝迷惑。老爷子无奈的摇摇头。
  老爷子的书是教不了了,这日子,就靠马如龙打短工、砍柴禾,加上乡亲们的接济勉强维持着。邻居二舅劝马如龙:“你家给公主守了这么多年的墓,也算够说儿了,这日子眼瞅着都过不下去了,去墓里拿几件东西换点钱,也不算过分,那里都是稀罕玩意,有几件就够你爷俩肥吃肥喝,够你娶媳妇盖房子的了。”还没等马如龙搭茬,昏睡的老爷子一咕噜坐起来:“老马家世代忠良,咋能干这大逆不道的事儿。守了这些年,连个砖头都没丢过,咱要转过身自己动这墓,祖宗都得在地底下掂着脚骂,这叫啥,这叫监守自盗。”说完,又趴下稀里糊涂的睡去了。马如龙向二舅伸了伸舌头,二舅苦笑着摇头。
  临灌浆的那场大雨,让今年的小麦得了个好收成,马如龙这几天在王财主家的地头、沟帮捡了不少麦穗,虽然让跟在拉麦车后边的王财主踹了几脚,可麦子却是保住了。晚上,他磨了一捧面,给爷爷做了碗疙瘩汤,老爷子唏哩呼噜吃得挺香,马如龙开心地笑了。听惯了爷爷睡觉的鼾声,难得看着他吃顿明白饭,他觉得挺知足。
  在县里做小买卖的七叔拎个包着缸炉饼的纸包走进来。看见老爷子醒着,挺高兴,就坐在炕沿上聊了起来。马如龙给七叔倒了碗水送过来。就听七叔说:“……我听大伙轰轰,说小日本子打败了,准备要撤回国。我估摸着也像,这些天,像没日子撮了似地,大街上见好东西就抢。上回,那帮瘪犊子没得手,约摸还得惦记这公主陵,你爷俩可加点小心吧……”七叔走了以后,老爷子竟然一眼没合,望着窗外头足足愣了一宿。
  天刚亮,马如龙就被爷爷捅咕醒了:“咱家还有钱没?”马如龙揉了揉眼睛,在破褥子底下抠扯半天,抓出了两张满洲票:“这是我卖柴禾攒的,寻思过年给你买双棉靰鞡。”老爷子拍拍他后脑勺:“去,到镇上给我买几捆二踢脚,能买多少买多少。”
  马如龙从镇上回来,看爷爷眼睛直勾勾地,好像一直也没睡。他也不敢多问,把几捆二踢脚放到炕梢,就上山砍柴禾去了。晚上回来一进屋,就看见二踢脚的纸皮扔了一地,老爷子把拆下来火药正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破坛子里。瞅见楞眉楞眼的马如龙,老爷子笑了,吩咐他把地上收拾干净,坐在自己跟前儿。
  爷爷今天似乎格外精神,眼睛倍儿亮:“小子,听爷跟你说,咱家在这守陵,守了二十多代了,老辈上出过赌鬼、酒鬼、大烟鬼,好几辈都有败家子儿。可别管咋不着调,这座公主陵就没出过闪失。咱在这守陵,守的不光是公主那份恩德,咱守的是人性,是骨气……”老爷子的话被咳嗽打断了一下,马如龙给他掖了掖被子。老爷子摆摆手:“你答应爷爷,只要咱老马家的根儿不断,这陵,还得世世代代守下去!” 马如龙使劲点着头:“爷,你放心,我答应,我,还有我将来的后辈儿,一定实实成成地把这公主陵守下去,不带出岔子地。”
  老爷子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嗯,是咱老马家的种,爷信你!”说完,就像了了一件大事,安心的倒下去,又开始没日没夜的睡……
  第三天一早,马如龙刚从村外边回来,就见陵园门口围了一大群村里的乡亲,里面,站着一年前杀了爹妈的日本人和那几个维持会的。这帮人站在墓室的入口,咋咋呼呼的叫唤着。爷爷不知道啥时候醒了,攥着个火把挡在那里。马如龙要往里冲,旁边,几个乡亲一把抱住了他,捂上他的嘴。
  那个装满火药的破罐子被老爷子摆在陵墓的大门下,他将火把对准了罐子口上的引信,指着陵墓喊:“知道里面葬的是谁不?大清朝的和硕端柔!堂堂的公主,那是千金之躯,哪能让你们这些倭奴来糟践,收起你们那狗爪子给我听好喽,我老马家但凡有一个人在,你们就别想挨这公主陵的边儿!”那帮人看老爷子病病殃殃的,就想一拥而上抢他手里的火把,可刚到身边,引信就“呲呲”的冒出了烟。几个家伙想往回跑,没跑出两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把远处围观的乡亲们都震得一个趔趄。等那一大片浓烟慢慢散去,大伙急忙冲到陵前。几丈高的大墓已被炸成了平地,那帮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看那样,都断气儿了。马老爷子也不见了踪迹,估么是被埋到了坍塌的墓底下。
   马如龙跪在夷为了平地的大墓前,很认真的磕了三个头,一阵清凉的山风裹挟着野花淡淡的香气,从八虎山的山坳那边刮过来,将他眼角的一滴泪吹落在草丛中,深深地,渗进公主陵前黝黑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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