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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碗
来源: | 作者:赵 中  时间: 2019-12-03
  最近几天,离休干部宋保国的情绪有些亢奋,他坐也不稳,站也不宁。为啥?因为他的老战友张战胜要来看他,说三号中午的火车,三号也就是今天。说来整整四十年没联系了,张战胜怎么知道我已经住进干休所,而且连门牌号和楼层都知道?
  在宋保国的心里,张战胜不仅是战友,是他的下级,准确点说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下级,准确点说是他的救命恩人。宋保国眯缝着双眼,把思绪拉回到50年前朝鲜战场上。
  1951年3月间,宋保国在志愿军某部九连任副连长,他带一个加强排固守在青峰山。青峰山也叫384.8高地,是阻止敌军攻进的中心阵地。美军为了争夺这个高地,组织了一个加强团,在十几辆坦克掩护下,分两路向我据守的青峰山高地实施连续攻击,被我杀伤200多名,敌人急于攻下这个阵地,按时北进,又调来了8架飞机轮番扫射轰炸。九连一排的同志坚守了11个小时,伤亡也不小,此时阵地上只剩宋保国等7名同志。宋保国根据只要敌人停止炮轰,就意味着双要发起新的冲锋的规律了分工部署:只要敌人打炮,7名同志有6人进隐蔽部,1人躲在大青石后观察,一旦敌人停止炮击,7名同志按照各自的战位,隐蔽待机歼敌。这样,他们又坚持了五个小时。此时离我大部队反攻时间还有3个小时,根据部队情绪看,再坚持了3小时不成问题,最要紧的是弹药严重不足,此时阵地上只有15枚手榴弹,200多发子弹。宋保国便和二班长高玉和战斗小级长孙小元研究应急措施,决定在敌人停止打断、抢攻山头之前的十几分钟的间隙,派4名同志搜索敌尸体,不管是枪是炮是手榴弹,只要是带响的一律收集回来,这叫取之于敌,用之于敌。这样,他们7个人又打退敌人3次成连兵力的进攻。在与敌人格斗时,一个敌人从山左侧松树旁甩过一颗手榴弹,正落在宋保国3米远处爆炸了,与之格斗的敌人当场被炸死,宋保国身负重伤。在这紧急情况下,时任连队卫生员的张战胜及时赶到,进行抢救。张战胜看到宋保国伤势很重,左肩胛骨处不断冒血,更重要的是肚皮炸开4厘米的大口子,肠子冒出。张战胜哪见过这种阵势,他急中生智,从挎包里取出吃饭用的搪瓷碗,从小壶里倒些60度老白干酒进行消毒,然后把肠子推进肚皮里,把搪瓷碗扣在肚皮上,用急救包进行包扎,急忙抬下阵地,送到野战医院。经野战医院紧急抢救,宋保国保住了生命。根野战医院战伤外科主刀医生讲,这个姓张的卫生太机智了,如果不采取这种急救方法,或者说再晚来一小时,宋保国同志肯定“光荣”了。战后根据宋保国坚定阵地的英勇表现荣立三等功。战评时,根据卫生员张战胜机智灵活的救治精神也荣立三等功。宋保国和张战胜英雄事迹都登在了师里出版的火线报上。
  1953年7月朝鲜停战,宋保国和张战胜请部队凯旋,班师回国。很快宋保国接任三营营长职务。张战胜经过短期轮训也在师卫生营当上了医助。到了1956年部队抽调一批工农骨干转业班到地方支商,张战胜转业到市卫生局当了防疫处副科长。宋保国因肩胛骨有弹片取出,一支胳膊不能用力,况且阴天下雨有疼痛感,部队为了照顾宋保国的身体,对他也打算做转业处理。后来部队从长远考虑,要保留一批战半骨干,以便在部队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中发挥传带作用,这样便把宋国安安排到省军区,脱离开一线部队。宋保国在省军区范围内当过县武装部长、军分区参谋长、后来在军分区副司令员位置上离休。
  当年张战胜转业时,宋保国与他经常保持联系。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张战胜家庭比较困难,人口多收入少,母亲患肺心病长年卧床。当时宋保国每月给他寄30元钱。这笔钱一是对战友的关心,解决生活困难,另层含义是感激战友救命之恩,一连寄了半年。近半年来,每当张战胜收到宋保国的信和钱,心里很不落忍,谁都知道当年部队干部薪金很低,况且副连长(张战胜对宋保国一直沿用这种称呼)家口也不少,生活并不富裕,但又不便推辞,便和爱人研究了一个不再让宋保国寄钱的办法。于是他给宋保国写了一封信,内容大意是:副连长,我转业到地方薪金连涨两次,收入不比部队同级干部少,我母亲的病也大有好转。最近组织上安排我到县里任县医院副院长(负责医务行政),我准备近日搬家,等我安顿好之后再给你去信……
  宋保国真的以为张战胜是正常提拔使用,很替他高兴,也为地方政府重视使用转业干部而欣慰。从此,他们两人再没通信联系。一是四十年过去了,老战友即将见面,宋保国能不激动吗?
  宋保国家有6口人,老伴、儿子、儿媳、女儿和孙子。大儿子叫宋滨、今年39岁,小孙子才上小学三年级。女儿宋虹今年26岁,在云州医学院中医系读中医专业,今年就要毕业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宋保国的女儿宋虹和张战胜的儿子张继光是同班同学。俩人儿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从大一到大三,张继光和宋虹都心于学习,根本没会么接触,更谈不上各自介绍身世。到了大四,同学们都为毕业后的去向考虑。在一次班会上谈个人理想时,张继光说:“我是军人的后代,我想,如有可能毕业后我想参军,子承父业,当一名光荣的军区。”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还讲了父亲张战胜在朝鲜战场上当卫生员时救助伤员的故事。
  张继光刚讲完他父亲施救宋副连长的故事,立即引起宋虹的注意,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父亲一定叫张战胜。”张继光一听捉纳闷儿,忙问:“你怎么知道?”宋虹说:“你听过宋保国这个名字吗?”“听过”张继光说:“他是我 爸爸当年的副连长。你是?”
  这段对话,不仅张继光和宋虹感到宋然,全国同学也都感到意外。接着宋虹就把她父亲宋保国在朝鲜打美国鬼子负伤的情形讲给同学听。特别是他爸爸的肠子被打出来后张战胜叔叔怎么救治的经过讲得很细。同学们听了这段生死情结的故事,都很佩服两位英雄前辈。有的同学甚至从感动激动行动,有个别同学原来打算毕业后托关系留在本市,找个好单位当个门诊医院,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澄清闲生活,在两位前辈英雄事迹感染下,当场表示,毕业后到西部地区或贫困地区,把学到的医术施展给社会基层。
  从这次班会之后,宋虹和张继光之间都留下美好的印象,他们的接触也多了起来。除了交流医术,也对各自家情况谈得更多更细些。可能双方都是军人后代的缘故,保密意识都很强,谁也没对家长谈及此事。到了临毕业前的两个月,学校安排学生实习两周,组织到农村或到城市街道去进行义诊,然后根据实际写毕业论文。这时宋虹找到张继光,问他下一步怎么安排。张继光说:“我妈是风湿性关节炎,腿关节还有骨刺,关节腔狭窄,我准备给我妈治疗。”宋虹一听忙说:“原来阿姨身体不好?”“是啊,是在抗美援朝期间蹲防空洞时坐的病。年轻时还不觉得,生了我和妹妹后一年比一年重,六年前还住了半年骨科医院呢!”宋虹说:“你跟阿姨商量一下,如果她同意,咱俩一声给她治,有啥难题咱互相研究解决。同时结合她老人家的病,也好准备咱的毕业论文。”张继光一听,忙说:“太好了,两个人特医特护。老太太准高兴。”
  张继光把他和宋虹一起给妈治病的事一讲,全家人都挺高兴。虽说明天宋虹就到他家为妈治疗,张继光也没把宋虹的身世向父母讲,仍是张口一个同学闭口一个同学地叫着。
  东北地区的五月是一年中的黄金时段,不冷不热。星期一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中医系的同学们都带上准备好的医疗器械,在老师的带领下,学生们带着介绍信与当地卫生院或街道作了联系,有的区医院一个医生带两名实习学生。
  张继光和宋虹的实习计划得到了系领导的同学,只提出了让他俩两周向班主任老师联系一次,把实习进展情况作简要汇报。然后他俩随大拔同学走出校门,进了社会这个大课堂。
  上午九点半钟,张继光敲开了家门。父亲张战胜开门后一眼便盯上了这个浓眉大眼、中等偏上个头儿的宋虹。宋虹向张战胜鞠一躬,说了声:“叔叔好。”
  “好,好。”客气地也边回答边让宋虹进了客厅。
  张战胜离休前搬的新居,110米的房子三室一厅,虽说是简单装备,可显着利索大气。厅里摆着电视机、沙发、茶几,墙犄角摆着一对从景德镇买回的花瓶,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名叫《浔阳遗韵》,这是著名画家陈逸飞的遗作,虽说是复制品,但笔画之细腻,造化之功在外行人眼里与原作难以分辨。三间住屋收拾得也很整洁,老两口的住屋显得零乱些,主要是药瓶药罐摆放无序。张继光的卧室,除了书柜就是木床,墙上挂着针炙挂图,桌上放着一把吉他,显出他的特殊爱好。另一间屋是姑娘的,她正在读高中,屋里有些娃娃之类的工艺品和自己编织的一些饰物,墙上贴着歌星刘德华和宋祖英的彩色照片,看样也是个追星族。
  张战胜对宋虹说:“房子不小,可没人收拾。显得乱点儿。”宋虹说:“挺好,简洁大方。”
  张继光的妈妈听见客厅有人说话,连忙吃片止痛药,拄着拐棍儿到客厅。她见到宋虹显得特别亲热,俩人唠起了之家常嗑,她问宋虹多大了,父母身体可好哇,家里几口人哪,有对象了吗?宋虹都一一作答。老太太当着张战胜的面夸宋虹:“瞧这姑娘长得多漂亮呀,脸蛋儿有红似白儿的,身条不胖不瘦,啧啧,真是个俊姑娘。”说得宋虹有些羞涩。
  张战胜老伴和宋虹越唠越热乎,其间,张战胜一句话也没插,只是不时地盯着姑娘的脸犯寻思:“怎么这么面熟呢?她像谁呢?”他想了又想,最后把她定格在副连长宋保国身上。张战胜抓住了姑娘特点:“嘴角翘翘的,眉毛弯弯的,鼻梁高高的,有副天然笑相。很像宋副连长,莫非她是……张战胜只是猜想,因为天底下长得像的人不一定是一家人,这时张战胜有意识地问宋虹:“你老家在哪儿呀?”
  “叫我爸讲老家里山东沂蒙山区,我爷爷那辈逃荒到东北,现住吉林蛟河。”宋虹认真地回答。
  张战胜又问:“你现在的家住哪儿?”
  “住在沈阳。”
  “你爸爸在哪工作?”
  “原来当兵,战争年代负过伤,身体不好,十几年前就离休了。”
  张战胜越听越像宋保国的女儿,便大胆地问一句:“你们干休所有个叫宋保国的首长吗?”
  一听宋保国仨字,宋虹虽然不感到惊讶,但也有些突然,说:“他是我爸。”
  “孩子,你一过门我就瞧出来了,你长得太像你爸了。”接着,张战胜便把与宋副连长的关系细细地讲了一遍,越讲眼圈越发红,也许是上年纪的关系,老年人的感情显得挺脆弱。也许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战友情谊太深厚了。他说:“快四十年没跟你爸联系了,这回可真巧,父一辈子,按照迷信说法,可能是上天有安排吧。”
  张战胜决定去看望宋保国,便按照宋虹提供的电话与宋保国取得了联系,并定在本月三号去省城,因为没买车票,具体车次没定下来。
  宋保国扒拉几口饭,就在饭桌上跟全家人研究怎样接待张战胜的事。他说:“张战胜在电话中说只住一宿,也就是今天来,明天晚上走,好照顾他患病的老伴。我们俩40年没见面了,他又来去匆匆,看咱们怎么招待,安排些什么活动?”
  话音一落,宋保国老伴开腔了:“按照咱们东北人习惯,头一顿饭是小鸡炖蘑菇,最后一顿饭是猪肉炖粉条子,再配些凉菜、炒菜、这样显得实惠,又不外道。”
  大儿子宋滨表示反对:“我妈办的吃喝,纯属东北农村老一套,这实际是新姑父上门的招待规格。我的意见是吃韩国烧烤,吃烤牛肉、烤鸡肉、烤蚬子,喝冰镇啤酒,最后一人一碗狗肉汤,这多美呀!”说完,嘴馋得还吧嗒两下。
  小孙子站在凳子上说:“我不同意,我想最好吃的是肯德基。你们想,吃着鸡腿,著条蘸西红柿酱,喝着可乐多美呀!爷爷,我都半个月没吃了。”
  老伴看宋保国眯缝着眼不吭气儿,看样子她提的方案可能不同意,于是又提出一个方案:“要不然咱就包饺子,薄皮大馅,一咬一个肉蛋儿。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如倒着’。”
  轮到宋保国表态了。他说:“你妈提出的第一方案纯属农家饭菜,没特点,我否定。宋滨提的方案有特点,但不卫生。烤牛肉、烤蚬子、半生不熟的,容易得甲型肝炎,这个方案我也反对。小孙子的意见属于吃快餐,报纸电台最近说这种食品含量有苏丹红,它属于致癌物质,等以后改了配方咱再去吃。我的意见是……”还没等宋保国提方案,门铃“丁零零”响了。
  宋保国打开门一看,正是张战胜。他俩紧握双手,一边摇晃一边说:“老伙计,可把你盼来了!”张战胜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宋保国,嘴角有些发颤,说:“副连长你好啊?”“好好。”
  进屋后,他俩对视了片刻,张战胜感慨地说:“岁月不饶人哪里,一晃儿咱们都老了。可是你精神还挺足。副连长你是咋保养的?”宋保国噗哧一笑,说:“我懂啥保养,我是傻吃苶喝糊涂睡。”张战胜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医疗保障跟上了,没啥大的愁人事,自然会长寿的。”
  老战友聚到一起,找开了记忆的闸门,无主题地闲聊,像信天游似的想到哪说到哪,只要谁提个头儿,对方就能接茬讲下去。虽说没主题,但是有范围,所讲的内容基本是战争、连队和战友的光辉往事。宋保国掰着手指叹息地回忆,解放战争后期,九连随大军南下,强渡长江,整天追击敌人,成天价打胜仗,一年打了大小六仗竟然没死一个人。八朝作战,咱九连出国时是127人,回国时是49人,有些同志安息在异国他乡。在那种战斗频繁,生活艰苦的年月,咱脑袋想的和党要求的一样。张战胜边听边点头。宋保国问张战胜:“你还记得渡江时指导员作战斗动员时讲过的话吗?他说‘一个军人,只要懂得为谁打仗,为什么打仗,他就知道怎样对待生死考验。’”张战胜说:“记得记得。当年咱们当兵虽然文化程度低,但是阶级觉悟很高。如果做不到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冲锋在前退卸在后,他就不配做共产党员!”宋保国边听连点头说对,又像在默默自语:“看来当年苦点、累点、危险点并非坏事,它给咱打下个跟党走的老底子,不然的话,会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掉队呢!”
  一对生死兄弟越说话越多,快到晚上6点了都没觉得饿来。这时宋保国的老伴提醒他俩:“别光唠了,该喂肚子啦。”
  老伴端上热腾腾的炸酱面,一荤一素两个炒菜,一碟抖黄瓜,一盘炸花生米,外加一瓶啤酒。宋保国说:“天晚了,凑合着吃点,明天再像样吃上一顿儿。”张战胜说:“这就挺好。我是来看你和你们全家的,就是吃饼子我也没挑儿。”
  老伴端着酒瓶子让来让去,谁也没喝,所以饭吃得很快,还像当年冲锋这实有或战斗间隙吃饭那样,三下五除二,踢里秃噜没用10分钟撂下了碗筷。
  放下碗筷,端起茶杯,俩人儿接着聊。看完了晚间新闻联播,接着看电影《钢铁运输线》。他俩随着电影画面边看边谈感想:“朝鲜战争胜利,不能把功劳都记在咱当后人的身上。试想,如果没有老大娘炒的炒面,没有全国人民捐献的,没有民工的支前,没有火车、汽车、马车运输枪弹给养,胜利也是没有保障的……”
  说着说着,宋保国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宋保国老伴听不到谈话声了,走进厅里一看,老头子睡了,她捅了一下老宋,说:“快醒醒,都过二道岭了。”宋保国不好意思地揉揉眼,对着张战胜说:“老伙计,我可是真老了。最大的特点是远的忘不了,近的记不住在;躺下睡不着,坐着睡不够。”一看表,都晚上10点半了,俩人儿决定休息。
  躺在床上,他俩又研究一下明天的活动安排。宋保国的意思是,明天上午参加一下科技馆,好让他看看现代化远景,体会一下“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至理名言的实际内容,下午到东来顺分店涮涮火锅。这两条提议都叫张战胜否了。他说:“副连长,我想到列士陵园看看老团长王勇前。我刚当后时给他当通信员,他经常给我讲革命道理,引导我走正革命路。他看我高小毕业,有点文化水儿,安排我到卫生队学习,后来当了连队卫生员。要不是第一次战役在瓦洞附近遇敌机轰炸身亡,根据他的政治水平和指挥艺术,说不定早眼军长了。”宋保国说:“咱一块儿去,我还是大前年给他扫的墓呢。”“到于下饭馆嘛,”张战胜说:“我同意。在家吃饭嫂子也受累。不过不要讲排场,我的意思是不上高级饭店,最好到“粗粮馆”吃一次,显着有特点。”宋保权说:“我看也可以,这回叫主随客便。至于吃啥,到时再说。”
  没过10分钟,屋里鼾声起伏,犹如一首悠闲奏鸣曲。
  第二天吃过早饭,宋保国和张战胜坐上公交车到了烈士陵园。宋保国领着张战胜直奔第七排第十三号墓位,只见墓碑上刻着“革命烈士王勇前之墓”,落款是×××部队敬立。他们拿出供品:一盒大生产牌香烟。一瓶60度老白干酒,几张山东煎饼,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墓位台上,然后两人向老团长深深鞠躬。张战胜低头对墓碑说:“老团长,我和宋副连长来看您来了,您是打着革命红旗走的,您的英雄事迹都详细地记在团史里。听老部队讲,每年新兵入伍,都介绍您这位排头后的事迹。我在外地工作,平时没机会来看您,可是您时刻在我心里。我今天只向您汇报一句话:您培养的战士张战胜是个‘跟上趟’的党员,您放心安息吧。”
  宋保国和张战胜围绕着陵墓默默无语地一气转了半小时。
  下午饭一定要像点样,宋保国的老伴想,张战胜与咱家老宋可不是一般关系,那可是生死之交啊。据说战友之间不同于酒肉朋友,可也不能太寒酸了。所以她主张到大饭店去,花钱多少不计,总得给人留下好印象。岂不知再劝也没用。张战胜对大嫂说:“有句俗话叫‘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其实这句话不准确。您想,中国人受吃饺子的只是长江以北,南方人爱吃甜食,所以说应该是‘好吃不爱吃的,只要爱吃的东西准好吃。’另一句‘舒服不如倒着’,此话也准确,您问宋副连长负伤后在床上连躺仨月。连翻身都要别人帮助,试问成天躺着有啥舒服的?所以应该改为‘舒服不如随便儿’。也就是说不受拘束才叫舒服……”
  不知张战胜从哪听来的歪解释,不过他这一说大伙还都认可了。最后还是按照张战胜的意见办了,去了附近的“五谷粗粮馆”。
  “五谷粗粮馆”的饭菜花样挺多,也不完全都是粗粮,也有饺子、花卷、馒头、米饭和各种炒菜,不过粗粮主食和粗粮细做是它的特色。服务员递来食谱和菜谱让大伙点饭点菜,喜欢吃啥点啥。张战胜要了一个油煎混合面大饼子。所以叫混合面,其中有玉米面、小米面、黄豆面和少许白面发酵制做的,蒸熟后再放入油锅里炸一会,一边有金黄色嘎渣儿,咬起来又脆又暄腾。然后又要了一碗小豆腐。宋保国的孙子挺好奇,便问张战胜:“张爷爷,豆腐怎么还有大小之分呢?是不是把豆腐用九切成小块呀?”张战胜笑着说:“你们这代人哪莫说吃,连听都没听说过。”拉,他对小孙子说,小豆腐是把黄豆泡涨,然后用磨研碎,形成糊状,现加上一些盐白菜叶或芥菜缨,形成糊状,煮熟后既可当菜又能当饭后既香又有营养。他说:“我生在农村、小时候家里穷,可以说平时能吃上小豆腐也就是心满意足了。”其实这些话,只有宋保国和他老伴知道,就连儿子宋滨都没吃过。
  宋保国的饮食原则是:“多吃葱姜蒜,少吃鱼肉蛋,适当来一次小改善。所以隖点了一碗楂子豆水饭,一盘素炒芹菜,一碟凉抖芹菜叶,特意要求多放些芝麻油和辣椒油。不是宋保国受吃这口儿,而是芹菜有降血压功效,他又点了一盘椒盐黄豆。然后他对儿子和孙子讲:这首菜挺简单,先把黄豆炒熟,再放些酱油味素辣椒面之类。他说:“别看这种菜不起眼儿,旧社会的地主都不给长工吃,常言道‘家趁万贯吃盐豆就饭’。意思是盐豆越嚼越香,怕长工多吃饭,浪费粮食。”
  张战胜指着这几样饭菜,无不感慨地说:“如果旧中国家家户户都能吃上这样的饭菜,我料想中国革命至少要推迟50年。”“是啊,”宋保国说:“旧社会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是压在咱穷人头人的三座大山,那年月,可以说村桩‘周扒皮’屯屯都有‘杨白劳’,你说穷人不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能有活路吗?可惜这些道理如今轻年轻一代民得不多了。咳,不赖这帮后生,怨就怨咱这帮老家伙传得太少了啊!”
  还没动筷,两位老友先发一顿感慨。
  宋保国的老伴对饺子情有独钟,往大了说饺子是咱中国特色食品;对家庭来说,吃饺子是富裕的象征。今天她点的饺子是荞麦面的,萝卜馅,里这有粉头和虾皮儿。宋保国的儿子好像没从父辈们刚才的谈话中受到多大教育,他认为吃粗粮拉嗓子,便要了一碗大米饭,一盘溜三样和一瓶啤酒,显然这种饭菜在父辈面前,在目前气氛下已经是降低标准了。小孙子不会点菜,在奶奶建设下,来一碗鸡蛋炒饭和一盘红焖鲫鱼。
  放下碗筷,两位战友很是惬意,饭菜简单但舒心可口,从饭菜中又把新旧社会进行联系,作了纵比,得到了无限的满足。
  临走之前,张战胜从帆布兜里取出一个新型电子血压计送给宋保国:“听说你血压偏高,我给你带个当地产的血压计,你起床前晚睡前量量血压,好酌情吃药。”他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用纳米材料制成的眼罩递给大嫂:“听说嫂子脸上受过风,落个挤眼的毛病,睡觉时戴上它效果不错。”接着他又取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另一张是他前些年参加医学专科考试的各科结业证书。他说:“副连长,在你当年领导下的连队卫生员,离休前当过县医院的副院长,不是我有门子有后台,而我凭这个……”张战胜指着照片上的各科结业证书接着说:“就凭我当年那点文化底子,若没有打冲锋攻山头的精神是取不来这些成绩的。我把它留给你,就当我向领导的汇报。”
  宋保国接过这些礼物,连连说了几个“好”。他拿着张战胜的各科成绩单,眯缝着双眼在那不断沉思:这些年真是送礼成风,从礼品的轻重上自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也可以说礼越重情越薄,表面上礼品密切了交往,但实质败坏了风气。他对老伴说:“这才是真正的战友,我满意,我高兴。”他扭头对老伴说:“把我的礼物拿来。”
  宋保国打开一幅裱好的书法,说:“战胜,明天是你七十大寿,我写了几句顺口溜给你,作个纪念吧。”张战胜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当年连队工务班那几位同志的生日我全记得,”宋保国说:“你是五月四号生的,我只记个‘五四’运动,就记住你的生日了。你记得通信员李非吗?”“记得。他老家是柳河县人。”“对,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十五,又属兔,加上他跑得快,外号叫兔子腿!”说着说着都笑了起来,瞬间,那些同生死共患难,一个锅里搅马勺的老战友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宋保国说:“我进干休所练了几年书法,还是没多大长进,主要是‘麻袋上绣花——底子差’。不过想说的话都在上面。”他念道:
  莫道七十古来稀
  敢把七十当十七
  功名利禄抛开外
  再活七十不为奇
  张战胜异常激动,像战士在领导面前表决心似的,说:“请副连长放心,我后半生也会一步一个脚印儿。”
  说来也巧,第二件礼物和张战胜的礼物有些相似,是一张大照片,叠印着宋保国参加社会活动获得的各类荣誉证书。宋保国离休十多年来,基本没闲过,他承担七八项社会义务活动。他利用自身优势,立足宣讲,无私奉献。他除担任两所中学、一所小学的校外辅导员外,还是市里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主要成员,市国防教育报告团副团长、精神文明宣讲团主要成员,经常给学生或市民宣传国防建设,提高听众的国防知识和忧患意识,宣传学雷锋做好事,争当守法护法公民。他被评为优秀离休干部,获得七项荣誉证书。宋保国把这些荣誉状凝缩在一张照片上,送给张战胜留念,并说:“虽然离休了,可共产党员的称号并没离休。进了干休所,也是新长征。我没闲着,虽说累点儿,但精神充实,我很快活。”
  宋保国把照片递给张战胜,转身端起一个用红绸子盖着、用玻璃罩着的“珍宝”放在张战胜跟前,他把红绸布一揭,里面放着一只搪瓷碗。他说:“战胜,你还记得这只搪瓷碗吗?”
  张战胜盯着这只碗,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怎能忘记伴随他两年多的吃饭碗啊,他怎能忘记就是这只碗救了宋副连长一条命啊。他声调有些颤抖地问:“你怎么把它……”
  “我把它保存54年了。”原来宋保国负伤后被抬进野战医院,医生检查后很快动了手术。医生们对卫生员张战胜很是赞赏,认为他战场救治处置果断,后来把这个事例当作教材培训卫生员。宋保国苏醒后,主治医生给他讲起这只碗救他一命的过程。宋保国为了感谢这只碗,不,应该说感谢张战胜的救命之恩,他恳求医生留下了这只救命碗。几十年来,宋保国拿着这只碗,给家人、给子孙、给战友、给社会各界讲战友情,仅仅这么个平凡例子,产生过多么大的社会效应啊!他对张战胜说:“这只碗已尼成了传家宝。我要用这只碗讲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战友,我一直要讲下去。”宋保国停了停,平静了一下情绪,然后拿出一张照片给张战胜,说:“你瞧,这是从我肩胛骨内取出来的,它在我身上待了40多年,我把它拍了一张照片送给你作纪念吧。”
  张战胜接过似乎还在滴着鲜血的照片,上面显示的是个不规则的图形,左下角标注一行小字:“此弹片长9毫米,宽6毫米。1951年3月11日负伤,1992年12月6日于总院外科从左肩胛骨深处取出。”
  张战胜凝视着照片,眼圈红红的,声音有些颤抖,说:“这是历史的见证,这是仇恨的种子。弹片可以从身上取出来,对敌人侵略本质的认识是不能从思想上消除掉的。”
  宋保国说:“你讲得对。我也常想,几十年不打仗了,是件好事,可以搞建设,谋发展,提高人民生活。但是有些人不听马蹄响,只看霓虹灯,碰杯声冲淡了忧患意识。我担心的是一旦枪口生锈……”
  “不不,你不用担心,”张战胜说:“党领导下的军队一代胜过一代,这是规律。”
  气氛平静下来以后,张战胜拿着全家福照片给宋保国夫妇看,他指着画面说:“这是我老伴,叫张萍,比我小七岁,身体差点,关节炎挺重;这是我儿子,叫张继光,在云州市医学院读中医专业,今年毕业;这是女儿小丽……”
  宋大嫂指着照片上的张继光说:“你儿子也在云州医学院读中医专业?”
  “对呀。”张战胜笑眯眯地回答。
  “太巧了,我女儿宋虹也在这所学校读中医,闹了半天他们是同学呀!”
  张战胜哈哈大笑起来,说:“副连长,他们真的是同学。你家住址、电话和现状都是你女儿告诉我的,不然我对你家怎么了解这么清楚啊!”接着,他把张继光和宋虹给他老伴针灸看病的事详细地讲了起来。
  宋保国老伴指着照片夸张战胜儿子长得如何如何地好,斯斯文文的样子,棒棒的身体,然后问:“他有对象了吗?”张战胜说:“看样子没有,给他介绍几个姑娘,他都说学习太忙,故意推拖不去照面儿。唉,孩子大了,由他们自己去吧!”接着他问:“宋虹有对象了吗?”宋保国老伴说:“如今年轻人都一样,自作主张。本打算给咱干休所离休干部刘部长的儿子撮合撮合。人家条件也挺好,听说在哪个公司都当上部门经理了,可小虹就是不干。还说搞对象首先我得同意,我要是相不中,莫说是经理,就是总理我也不干。”
  “不是总理,是总经理。”宋保国急忙纠正老伴的语误。这一纠正反到弄得几个人哄堂大笑。
  正说着话,“丁零零”电话铃响了。宋保国拿起话筒,就听一股银铃般的声音:“老爸,我是小虹。我张叔叔到咱家了吗?”
  “昨天来的,正在说话呢。”
  “张叔叔可好?”
  “好好好。”宋保国连说几个好字。接着宋虹说:“您转告张叔叔,就说阿姨的双腿经过针灸、拔罐、按摩有明显好转,让他放心,多在咱家住几天。”
  宋保国说:“你张叔准备今天坐晚车走,你告诉他儿子到车站去接。另外,一定代我向张阿姨问好,让她在方便的时候到咱家串门儿。……”
  还没等宋保国讲完,他老伴赶紧接过电话。每次无论儿子还是女儿来电话,老太太总是主讲,特点是唠起来没完没了,漫无边际。眼下有客人在场,她也简断截说了:“喂,小虹啊,快放假了,能回家休息几天吗?”
  “快毕业了,”小虹说:“这个假期安排社会活动可满登了,听说还要到大医院跟班实习,我和张继光分到一个组,这个机会挺难得。”
  母亲最关心的是女儿婚事,她捂着话筒脸冲墙角,小声说:“小虹啊,刘部长家还等你回信呢,不管怎么说也得见上一面啊,实在不行也别耽误人家那头儿。”
  “妈,您放心吧,我的事一定自己做主,我办事比您都慎重。”
  “小虹,你都二十好几了,该让我少操点心啦。”
  “好,您的白头发是不是又多了,等我回去给您染。”说完,咯咯一笑把电话挂了。
  宋保国老伴转身对张战胜说:“儿大不由娘啊!如今是不愁吃不愁穿,整天为儿女操心。想想咱年轻时,没给爹妈添多少麻烦啊!”
  张战胜说:“其实咱年轻时爹妈也操心,咱当兵在外,不仅担心咱冻着饿着,更怕咱负伤或牺牲。唉,真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哪。”
  快到晚六点了,张战胜提出要走,宋保国老伴说七战多的火车,时间赶趟儿,我跟干休所小车班打过招呼,一会派车送送你。张战胜说:“大嫂,咱又没啥急事,再说满街筒子都有出租车,多方便,我一会坐公交车走。”宋保国说:“也好,咱可以边走边聊,顺便宜看看省城夜景。”
  火车隆隆进站了,张战胜找到了座位,真不错,坐位靠着窗户。他继续和宋保国两口子聊着。火车鸣笛了,张战胜又跟宋保国夫妇握了握手,然后给宋保国敬个军礼,说:“副连长请多保重,我们今后要多多联系。……”
  火车开走了,宋保国还向张战胜摇手,不时地用手帕擦擦浑浊的双眼。
  在回家的路上,宋保国对老伴说:“看到张战胜我真高兴啊。一天半的时间我把五十多年的话都说了。再看看咱两家的子女,咱也该满足了。”
  宋保国的老伴说:“是啊,只要宋虹的婚事一有着落,我就再没心事了。”说完从兜里把张战胜留给他们的全家福掏出来边走边看。这时宋保国对老伴说:“我有一个预感。”“什么预感?”宋保国说:“我估计咱小虹可能有心上人了。”
  “你说她有对象了?”老伴感到挺惊奇。
  “对,十有八九是张战胜小儿子张继光。”
  宋保国的老伴一听可能是张继光,真是打心眼里满意。她拿着照片反复打量张继光,越看越像理想中的女婿,但是心里又不托底。忙问老宋:“你的根据是什么?”宋保国说:“等回家后我再慢慢给你分析。……”
  在路灯下,宋保国夫妇悠闲地边走边唠,遇到车多人挤的地方,两口子还挎着胳膊走。年轻时他俩忙于工作,没时间肩并肩地轧马路,况且当时的大气候也不容许流露出这种情调。如今都老了,也享受一下年轻伴侣的起码生活情趣。
  宋保国夫妇慢慢地走着,路亭商厦的霓虹灯牌匾闪烁着七彩光环,照得脸上显得那样地红润;店铺里的扩音器播放着各种流行乐曲,百货大楼正面屏幕上正放映黄梅戏《天仙配》的录像,老两口来了兴致,也随着曲调小声地哼唱起来: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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