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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有心的道路
来源:2013年3月22日《人民日报》 | 作者:  时间: 2013-05-06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不再喜欢悲剧,不但不喜欢生活里的悲剧,连艺术里的悲剧也要躲避,电影《2012》,《唐山大地震》,宣传得再好都坚决不看。如果身边人的悲剧不得不面对,那么也尽量让自己麻木,不去用心体会。这似乎是年龄赋予的和平演变,希望自己成为快乐的阳光的没心没肺的人,哪怕因此而影响了创作――把生活看得比创作更重要,这真是一场不期然的革命,这在之前的我简直无法想象。
  然而,它真的就这样悄悄地来了,我不再无病呻吟,不再在快乐的场合出示沉思的表情,不再每天面壁苦思文学,我甚至厌倦了足不出户的面壁苦思、以及和文学有关的各种交流,我走出家门,把自己放逐乡村、山野,要么面对无边的野地长久发呆、静伫,要么随意跟随任何个人和团队进入各种现场,我不在意跟谁在一起,只在意是否把心严密保护,只在意是否快乐――我不想说任何跟文学有关的话,因为文学让人思考,思考就不快乐。我的革命宗旨就是快乐。在初期阶段,可以说成效显著,我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子,跟家乡一直至力于挖掘拯救民俗民风的朋友四处游窜,跟家乡人大代表队伍,像模像样视察工作,跟农发局各部门布置工作的公务员,像模像样出村进屯亲临现场……直到有一天,我的好朋友――大连医科大学医学心理学教授贾树华,把我带到采访自杀遗族的队伍,我的革命,不得不以失败而告终。
  那些自杀的故事,那些自杀遗族的心碎讲述,把一颗密封已久的盒子生生打碎,就是这时,痛苦、悲伤、绝望、困顿、迷茫,如一群疯狂的飞鹰,扑闪着黑暗的翅膀,一瞬间罩住眼前的光明,心,也就是这时,在黑暗里生生地疼了。那些故事,在掘掉了我得来不易的快乐之后,直通那根文学的神经,就是这时,我发现,文学,再一次覆盖了我的生活。
  事实证明,走一条有心的道路,是我的宿命。
  在《生死十日谈》(《人民文学》杂志去年第十一期只是选摘,完整本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里,我触及了乡村人群因为贫穷、疾病带给他们的灾难,触及了他们在乡村的城市化进城中的困惑和迷惘,以及他们的自我救赎,然而写完这本书,我发现这是一次有关我个人的心灵救赎:当一个死了妻子又失去了十五岁女儿的父亲站在你面前诘问苍天,老天你在哪里,你的眼睛看到了吗?我本是帮人家干活拆房,为什么要让一块石头砸断我的脊梁,我断了脊梁再也不能养家,为什么还要让我老婆突然离去?你让我的老婆离开我,为什么还要让我十五岁的女儿也撒手人世……你感到彻骨的悲凉和无助的同时,不得不跟他一起寻找活下去的理由……事实上,在这个变革发展的时代,困难、苦难如影随形,不管是农民还是知识分子,不管乡下人还是城市人,每个人都走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
  有心的道路,拒绝肤浅的歌颂,这并不是说你不喜欢阳光下的清明和欢笑,而是在那一丝阴霾游动在头上的时候,在那欢笑突然停歇的时候,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你知道生命在那一时刻的颤栗和忧伤。 所谓“温暖叙事,盛赞生活的美好”,确实是慰籍心灵的最佳方式,可是这温暖绝不是逃避痛苦和苦难,掩埋罪恶和欲望,把烛光投在阳光正面,不是温暖,在文学里,最温暖的烛光应该烛照阳光背面、阴影和黑暗,因为那里的冰川绝不会因你的冷漠而融化,也绝不会因你的无视而消失。在这场深入灾难现场的调查中,我看到那些密封伤口痛疼的受难者多么渴望被捅破,被打开,被理解,这在给了我外科医生一样的勇气的同时,让我更进一步坚定了这样的信念:为人生,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逃避烦恼,简单地活着,而为文学,绝不可以!在文学里,简单就意味着粗暴!
  在《生死十日谈》里,我运用访谈这样一个线索,营造访谈现场,都是为了构建一个非虚构的阅读场,让读者更切近一种感受。这是我的故意,故意打造一个非虚构的物质外壳,实际上这里许多故事和人物都是虚构,姜立生,杨柱,吕有万,很多很多。把看到的和听到的故事进行整合,对人物进行塑造,在建立一个现实世界时,我其实企图将读者带到另一个我的世界,我要表达的小说世界。因为只有小说这种形式才能完成在我看来更为深广的艺术内涵。访谈确实曾让我亲历了一个个现场,包括录像带中的现场,但原始的讲述有闪光的地方,局限也非常大,讲述者只能提供一个侧面的信息,加上心理学的访谈问卷有它自成一体的套路,很难打开故事的脉络,但正因为这一点,为我的后期创伤提供了巨大的想像空间,我对人生、人性的看法,对生命、生死的感悟,才得以更松驰更深入的呈现,应该说,是这些丰富而杂乱的非虚构材料,让我有了一次有如在秋天的旷野中奔跑的倾情想像和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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