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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旅顺口往事》的序
来源:辽宁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13-04-18
  2008年初秋,因为想写旅顺口,我决定在这里多住一些日子。
  当地的朋友问我,你喜欢住哪里呢?我想了想说,太阳沟吧。于是,他们把我安排在一家推窗就可以看见风景的宾馆。这个风景,就是黄金山与老虎尾相夹的出海口,也就是举世皆知的天然水道旅顺口。
  曾有朋友问,在你的文章里,为什么总是叫旅顺口,而不叫旅顺?我说,旅顺是口头用语,人们约定俗成地把最不该遗漏的“口”字给省略了。旅顺口是书面用语,这是明将马云和叶旺的功劳。契丹人给这里取名狮子口,两位来自中原的将军把最后一支蒙元骑兵打跑了,还把辽金元一直在叫的狮子口,改为具有汉文化色彩的旅顺口。
  口者,海口也。我想,如果马云和叶旺率领的十万大军是在陆地上行走,事后习惯地取一个旅途平顺的名字,既没什么稀奇,也没什么紧要;如果这支大军横渡以波诡涌暗著称的渤海海峡而一路平安,就是可喜可赞的大事件了。正因为如此,当年改名的时候,他们只改了前面两个字,以记录大军如期抵达之盛况,却格外小心地留下了后面一个字,以证明大军登岸处是一个具有天然之险的海口。就是说,不论夷族还是汉族,都很在意这个并不宽阔的海口,说明它具有非同寻常的地理意义。正因为前面叫狮子口,而有了后来的旅顺口。
  或许,这个“口”字说起来有点绕嘴,民间百姓习惯地把它给省去了。即使那两个不请自来的殖民者,也忽而说旅顺口,忽而说旅顺,大概都是受了民间俗称的影响。不过,俄国人说得少一些,前苏联作家斯捷潘诺夫曾以小说的方式,写了一部《旅顺口》,在该用书面语的地方,他决不滥用口头语。日本人似乎更喜欢叫旅顺,也许因为,他们在这里待得太久。
  斯捷潘诺夫写的是1904年的旅顺口。我写的是五千年的旅顺口。斯捷潘诺夫写的是小说,日俄战争从开始到结束,只这一件事儿,就写了上下两册。我写的是散文,自旅顺口有史可记开始,不可能只写一件事儿,而是有无数件可以写的事儿。于是,它们被我以时为经,以事为纬,以散文的方式,以分卷的格局,组合成一本《旅顺口往事》。
  古港。重镇。要塞。基地。这是旅顺口的宿命,也是旅顺口的往事。往事越千年,一页一页看。事事难忘,页页惊心。回首往事——这本来是我写旅顺口的姿态,却印在了这本书的封面。
  当然,对我而言,写五千年的旅顺口,既是一次文字的历险,也是一次生命的考验,可我还是把自己逼上了危途。就像许多年前,为了离开熟悉得有些犯腻的女人,我独自一人向东北的白山黑水闯去那样。那一次,我是对一大片神秘地域的寻访;这一次,我只想在旅顺口挖一眼深井。
  尽管旅顺口近在眼前,耳熟能详,可我还是采用了一种极其原始的劳作方式,就像在田间山野挖苦菜或拾荒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这里的每一天,我的脚步都非常匆忙,目光也格外纠缠。生怕我的文字被风一样快的变化湮没。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与别处相比,旅顺口的节奏相对舒缓了一些。住在这里的日子,我阅读,我行走,我思考,它始终以一颗老友样的平常心善待着我。旅顺口是一条时光隧道,所有的岁月和故事,都在这狭长而深远的空间里穿行和发生。无论我想知道什么,都要通过它,找到入口或出口。
  在漫长的古代,旅顺口始终保持着一座天然古港的素仪。对中原而言,它是招慰道上的一个驿馆;对边夷而言,它是朝贡道上的一个客栈;对战争而言,它又是交锋对手的必争之地。曾有数不清的人在这里停留或路过,正因为这样,它给了我太多的思资和写资。
  说到近代的旅顺口,许多中国人会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或疼痛。其实,我也一样。为了写这一段的旅顺口,我要从鸦片战争开始阅读,甚至还要再往前一些,比如那个名叫马嘎尔尼的英国使臣,以及他不肯给乾隆皇帝下跪的故事。当中国人的生活被鸦片和炮弹改写得一塌糊涂,旅顺口的上空也就此罩上了不祥的黑色。
  然而,在我看来,真正让中国威风扫地、颜面丢尽的不是鸦片战争,而是甲午战争。清政府知道,中日之间早晚会有一场厮杀,便提前在旅顺口大兴土木,用十多年时间,花上千万两白银,重金打造了一座北洋重镇,巨资购买了一支北洋舰队。公元1894年,当那场战争不期而至,形似大清铁岸的旅顺口,却如纸糊的牌玩儿,一捅即破。比《南京条约》更耻辱的《马关条约》,不但把中国的家底败了个精光,也把清政府的腐朽和衰弱昭然于天下。负责看守大门的旅顺口,刚想扮演一个以身护主的家仆,却做了入侵者的刀下鬼。
  诗人闻一多曾写过一首著名的《七子之歌》,旅顺口是其中的一“子”。每年的反法西斯胜利纪念日,这里的孩子都在用稚嫩的童声反复吟唱。的确,有半个世纪,它是别国的要塞,别国的殖民地;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仍然是别国军人在这里站岗巡哨。许多建筑的门牌,许多街巷的名字,都是换了一次又一次。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地方的回归之路,如旅顺口一样漫长而曲折?
  旅顺口既是一部读不尽的大书,也是一本写不完的长卷。其实,有关它的所有故事,既是发生过的历史,也是并没有结束的历史。因为旅顺口最大的悲剧,上演于近代;中国的悲剧,亦自近代开始。因为旅顺口是留在中国人心灵里的一道伤口,什么时候碰它,什么时候流血。
  读旅顺口,心脏常常感到窒息般的闷。写旅顺口,手有时会抖得敲不了键盘。我由此知道了,什么叫不能承受之重。我也由此知道了,冰心晚年想给甲午年殒命的福建子弟们写点文字,为什么草纸上只字未写,却泪下千行;当年邀秦牧先生来大连,为什么他在电话里要问,可不可以去旅顺口?
  在这本书里,只写了旅顺口的往事,而未写旅顺口的今天。我认为,旅顺口的今天应该是另外一本书。
  往事并不如烟。这话出自一个文字超美记忆力超强的女人。旅顺口的往事也并不如烟,这是我的感觉。虽然它们是往事,却如金石一般,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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