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读田丰收的小说,脑子里常常会浮现出农民工歌手组合“旭日阳刚”在北京的地下通道、过街天桥、地铁车站……边弹吉他边唱歌的画面,“……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画面浮出,源于田丰收也是漂泊在城市里的打工者,从一定意义上说,他和“旭日阳刚”一样,也是一名生活的歌者。只不过王旭和刘刚的歌唱用嗓子,田丰收用的是笔。
农民工田丰收用笔在城市里歌唱20多年了。20多年里,他有19年时间在和镁砂打交道。他在辽南一家大型镁制品公司生产第一线工作,最初当烧结工,不分昼夜在镁砂窑前伴随着烟火和灰尘挥汗如雨。 “活累,好在年轻,睡一觉精神头就来了。没事爱琢磨,这辈子难道就这么平平淡淡地了此一生?不甘心,于是想到了年少读书时的梦想。”回想起自己在打工生活中如何上了文学道路,田丰收如是说。
书店里的新书贵,他买不起,就去马路边的书摊淘旧书。岂料,旧书也不便宜。于是就只能挑薄一点的小册子买。《小小说选刊》非常薄,也很便宜。没想到,买到手一看竟爱不释手,着了迷,走火入魔一般,歇班的时候在镁都大石桥市的街上到处寻找《小小说选刊》,无论几几年的,都买回来,哪怕饭不吃,也要读。
读来读去。有一天突然冒出要写的冲动。从1996年开始,田丰收在烧结镁砂的同时,也将社会底层农民工生活的苦辣酸甜聚拢在文学的窑炉里,用才华和毅力将它们煅烧成一篇篇小说。日积月累,经过不断的磨砺和熔炼,便有了这本沉甸甸的小说集——《令箭花开的声音》。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拜读田丰收这本小说集的电子文本,不由想起李白的《秋浦歌十七首》。作者恰似诗中炉窑前的那位“赧郎”,在文本中用他独特的歌声来打动我们。
《从前》和《红线》等一批小小说作为田丰收的早期作品,具有某种实验性和探索性,如同“旭日阳刚”成名之前在北京大街地摊上的弹唱。虽然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但也给人出手不凡、眼前一亮的惊艳之感。《小小说选刊》是国内小小说的权威刊物,相当于选载优秀中短篇小说的《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代表了小小说创作的最高水准。田丰收的小小说能频入《小小说选刊》的法眼,接连被其选载,并被收入《随缘》《将神秘进行到底》等小小说丛书,足见其小小说的水准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令箭花开的声音》不是一本普通的小说集,应该把它当作一个农民工作家的成长史来读。从中,读者能一窥田丰收小说艺术的发展历程和他在文学小道上艰难跋涉、驽力探索、曲折迂回、矢志不渝的坚实脚印,感受到他的日臻成熟和逐渐显现出来的文学潜质。
当一个作家的叙事能力达到一定水平时,读者会不由自主地被带入他所营造的意境中,进入小说的艺术真实,浸润、迷失在其中,跟着作品中的人物亦步亦趋。在《从前》这篇小说中,田丰收就成功完成了这一步骤,人们随着他娓娓道来的叙述语言,进入一对夫妻返乡,充满温情地忆旧、思想初恋的情境。作者写得绘声绘色、丝丝入扣、滴水不漏,读者彻头彻尾地被拖入山村的静美和夫妻情爱的温馨中。正当情深意浓之际,突然作者笔锋一转:“这次,我和妻子回到家乡的目的主要是办理离婚手续的。”小说戛然而止。至此,读者眼前所呈现出来的一切美好全部被轰毁,爱情的桃花源像海市蜃楼般消逝了,心灵像被戳了一刀,陷入了对现实中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的无边无际的思索中……
图穷匕首见。是小小说结构的常见方式。田丰收当然不满足手中仅握有一柄板斧。他不断地进行小小说形式、题材以及写作技法方面的尝试。纵观田丰收的创作轨迹,总体呈螺旋式上升的趋势。有一阶段,他似乎受到了《聊斋》一类志怪等笔记小说的影响,试图独辟蹊径,在风格各异、琳琅满目的文坛百花丛中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但很快,他就发现此路不通。这种传统的文学形式不仅与当下飞奔着的信息时代相去甚远,而且和他拥有的底层打工生活格格不入,就像要在一柄老式的漏勺上冲压耐火砖,模具与材料对不上茬口。
田丰收是幸运的,他打工的所在地镁都大石桥市,既是闻名辽南的鱼米之乡,同时也是盛产小说家和诗人的良田沃土。改革开放以来,这块土地上的作家齐迎春等前辈,都在不同时期的文坛上奉献过佳作。尤其近年来,冯伟、常君等一批中青年文坛翘楚青出于蓝,连篇累牍的中短篇力作在国内颇具影响。尤为难得的是,大石桥市的文人和文学圈子“文人相亲”,大家团结得如同一块耐火砖里的镁砂,坚实而紧密。2014年的某一天,田丰收遇见了冯伟。“中短篇小说创作,应该是2014年认识冯伟开始的。”田丰收坦言。毫无疑问,是镁都的文学圈子对这位农民工作家进行了重新冶炼,把他从一粒普通的轻烧镁熔炼成为重烧镁(一种高品质的镁产品)。大石桥的作家们经常聚在一起谈论小说,交流创作感受,互相评点作品,提出修改意见。这种17世纪法国作家莫迫桑、左拉、亨利.赛阿尔等“梅塘夜话”式的文学沙龙活动,使田丰收受益匪浅。
自学不如经师,经师不如访友。镁都文学圈子里的“友”们,使田丰收眼界大开,思维飞跃,开始大胆地操练起中短篇小说写作,并且专注地发掘自己身边的富矿——城市农民工的打工生活。于是,人们读到了《木马》、《令箭开花的声音》、《春风夜猫》、《幸福地图》等作品。
反映农民工生活的小说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农民工写农民工的作品。就像演唱《春天里》的歌手不计其数,但“旭日阳刚”演唱的《春天里》听起来别具一格,一种发自心底的渴望、无奈和苍凉,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田丰收的小说就具备这样原生态的艺术特质,读者从中能读到原汁原味的底层打工者的生存状态、所思所想以及他们的诉求和挣扎。
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繁重如机械人的劳作,使张华忠叔侄以洞穿安全帽的报复方式来发泄内心的愤懑,这种情绪像弥漫在农民工群体内的木马病毒,令人隐忧不安(《木马》);烧结工张夺为排“蓬窑”因工死亡,其父为了让政府重罚黑心老板,宁肯不要儿子的死亡补偿,也要提前将张夺入殓,更让人为之动容(《愤怒的佛》)……没在镁砂烧结窑口烟熏火燎过、没在重型压力机前像耐火砖一样被重体力劳动长期挤压过的人,写不出这样的细节和如此动人的情怀。
田丰收的笔触并没有停留在直观地为民请命和宏大叙事上,他似乎更注重探索和描摹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情感世界里的矛盾冲突,试图给他们以终极关怀。在《蜻蜓落》中,马果像一只蜻蜓从农村飞到了城市,几经打拼,他飞到施工队长的位置,有了皮卡车,甚至有了女人,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一切,又飞回到农村。然而,属于他的农田已经不复存在。这只蜻蜓无处降落了。马果回来了,庄琦却永远回不来了——在《令箭花开的声音》里,这个涉世未深的来自山村的少年为了购筑爱的小巢,被城市的血盆大口吞没了……在这些或曲折或悲怆的叙事中,人物精神层面的东西都得到了充分的展露和发掘,使作品的内涵更显厚重、深邃。
“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陆放翁这两句诗,形象地道出了文学作品与社稷时势及人文情怀的相互关系。田丰收的“江山”是镁砂烧结窑和压力机前以及普天下庞大的农民工群体;田丰收的“潇湘”是内心对这一群体命运的密切关注和独立思考。田丰收循着这一条亘古不变的文学道路走来了,他还将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至于他到底能走多远,一路上还能有哪些收获,人们持乐观态度。因为,至今小说家田丰收对自身的定位仍很理性:“我就是一个农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