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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暧远村
来源: | 作者:韩春荣  时间: 2019-12-02
手背上的花朵
  
  小时候,我捋蒜苗捋得直哭。
  火炕上用土坯满满地垒着仓。掀开塑料布,附在上面的水珠密集鲜嫩,一哄而散,洇到沙里倏忽不见,或坠在叶梢晃晃悠悠。水汽弥漫了整个屋,窗玻璃蒙上一层哈气,屋里看不清屋外,屋外看不见屋里。蒜苗在氤氲水雾中亭亭伫立,在冰寒雪冻时水嫩舒展。
  可捋蒜苗是另一回事,我不嫌蹲着腰疼,我不怕辣味呛鼻子。我哭,哭我通红的小手。
  我不是懒孩子。干活对我来说天经地义。
  槐花开时,西山上,北山上,锥形的大槐山山腰以下,落了一片一片的白云,一片深,一片浅。天上的云动,山上的云静。天上的云,牵扯着山上的云。山上的云,睡在了春风里。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甜香。
  我挎着篮子,晃着刷子辫,蹦蹦哒哒上山坡。野鸡膀子漫山遍野,最易得到,可汁少,液苦,不大受猪待见。羊抹抹儿弯弯的叶儿像山羊角,小孩子一看见它的花,就飞跑过去,掐下来放嘴里嚼。开黄花的婆婆丁晃动着纤细的腰肢,开白花的苦菜落寞地点缀草坡,切断的羊奶子草淌着粘稠的白浆。车前子草被我们称为车轱辘菜,在车辙印里皱皱巴巴扒着硬土,在山沟水边长得奇大,叶子片片竖起,尽管没了车轱辘的可爱形状,但十几棵就装满了篮子。可惜现在山沟里一点儿水的影子也没有,水里的小鱼小乌龟只在我的梦里浮游。
  挖到槐树下,抬手摘一枝槐花,花瓣洁白,花萼浅绿。掐一粒刚咧嘴的,扔进嘴里,一点点儿香甜的汁液在舌尖辗转缭绕。
  我在槐树间低头寻找野菜,差点儿踩到红花的小被儿,猛地抬头,看见它盖在隆起的小丘上,我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那是后院漂亮乖巧的孩子,她莫名地掉进集体大菜园的井里。有人说她去摘井边的马兰花,我愿意接受这种说法。她站在井边的湿土上,小红鞋沾了点泥巴。她顾不得这些,她已经盯了一会儿马兰花,花蓝得神秘炫目,她把手伸向井边。她额头卷曲的头发随风拨弄着长长的睫毛。她落在水中,像一枚扶桑的花蕊。
  她母亲把她的红花小被儿盖在坟头,每天都抽空坐在坟旁哭泣。从槐树林外,能听到她有气无力的哭声。从此,我挖野菜时总要远离那片开得最茂盛的槐花。
  我在槐树下捡到一枚野鸡蛋,它躺在一小片格外洁净细软平坦的沙上。我拿着圆润玲珑的野鸡蛋向邻居孩子们炫耀。一个女孩蛮有把握地说,那细沙下面埋着九十九个蛋,这个是野鸡留的记号。孩子们将信将疑。我显然受了诱惑,和她返回山里。可惜下起骤雨,我无法找到那片曾经很好辨认的细沙。我们顶着雨,在大致范围内挨棵槐树找。槐树下有细沙的不少,可再也没有一处是平坦光滑的。 我埋怨自己,如果连野鸡也找不到,岂不是害了它们。我在雨中浑身湿透,满脸 迷茫,和枝桠间的小麻雀一样凄惶。
  父母都没支使,我还是每天都挖回一篮子野菜。每次走到猪圈,猪们都摇摇晃晃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土和干草叶,哼哼唧唧挤到圈门边,抬了头睁着长长睫毛的模糊的眼望我。我高高地倒扣过篮子,用沾满野菜苦浆黑黄僵硬的手,使劲儿抖落压实的野菜。猪哼哼着把野菜拱来拱去,挑来挑去,最终只剩下点儿野鸡膀子根。野菜是猪的零食。吃了零食,猪溜光水滑。
  山上的白云醒了,去追天上的白云。天还没透亮,我就跟着父亲,趁着露水大,到花生地里抖药。清晨的空气里充盈着一粒粒水,漂浮着一丝丝清澈的青草香、树叶香、作物香。喜鹊在远处大杨树上嘎嘎欢叫,窜鸡儿在地头水沟边小步跳跃。乐果粉从纱布袋里纷纷扬扬洒落到花生秧上,也洒到我的脚面上裤腿上,露水打湿了我的衣服,膝盖以下又是药面又是泥土,黏糊糊。
  更黏的活是打烟岔。在毒日头下钻进跟我一般高的黄烟里,气闷口渴,汗流满面。烟叶蹭在脸上奇痒,又没法去挠,因为满手都是烟油,挠完只能更痒。到了地头儿,母亲拎起塑料水壶,喝了几口,递给我。我喝了口,水热乎乎的,一股塑料味。我和母亲的蓬头垢面衣裤肮脏是最典型的劳作模样。蜻蜓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知了在不远的果园里拼命嘶叫。我索性躺在邻家高粱的阴影里,青湿的垄沟正好放下我小小的身躯。我说,一丝一丝窜凉气呐,妈,你也躺会儿。母亲笑着摇摇头,又钻进烟地里。天上的蓝是海水的蓝,没有一叶白帆。
  田里的绿在风中变老转黄。苞米被母亲用镰刀放倒,一堆堆逆来顺受,如同母亲的秉性。母亲那短小的身躯里蕴藏着取之不竭的力量,她像男人那样扶着蹚地的犁把,像男人那样担着臃肿的柴草,像男人那样垒着倒塌的石墙……
  我连蹲带跪,掰苞米。苞米皮浅黄,棒子金黄,须子焦红。渐渐鼓胀起来的麻袋最妥帖的名字叫收获。弟弟从地头的沟里爬上来,俩手捂着上衣兜,笨拙地跑过来,先给母亲抓一把,又过来给我一把。红红的酸枣放进嘴里,口水都要流出来,哪里还顾得上腰酸手疼。
  拔花生就没那么惬意。腰酸了,直起身站会儿。手疼就没辙,勒得通红,一碰一激灵,疼得没胃口剥俩花生。
  田,完整地裸露出本色,北山土黄,塔岭土红,下河洼的黑点儿。
  雪还没下。我背着花篓去搂柴。田间地头的草很快被村里人抢净,只好拖着竹筢满山遛。山上的树叶枯枝被搂净了,草被梳了一遍又一遍,跟弟弟的小平头一样顺顺当当。我还要反反复复地挠,搂一筢子草要遛上几百米磕磕绊绊的山。后来再也难以搂满花篓,我就带了镰刀,连割带砍,把茅草乌拉草荆条葛刺都背进我家的院子。我瘦弱稚嫩的后背背回了烧不完的柴草,在园子里堆得越来越高。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下了雪,我只好歇工。母亲从雪下掏出柴草,雪簌簌而落,浑圆的雪堆日见坍塌干瘪。过几天,山上的白色渐消,我又忙不迭地背起花篓。山上的雪还没全化,有时筢子搂上来的不仅是柴草,还有雪坷垃。
  西山上柴草差不多弄净了,估计北山也一样。我看见邻居四叔担回来一大担一大担的羊草棒子和荆条,他家的柴垛高大方正威武,那是他爬了高高的大槐山弄回来的。我爬不了那么高的山,就约了邻居的孩子跑三四里路到邻村小山上。邻村住户少,离那山也不比我们近多少。曾祖母说,白塔峪,白塔峪,那山上原来有一座白塔。我从未见过白塔,可站在那座小山上朝向东,顺着山沟望,可以看见塔尖已经倾斜的灰色的九龙烟塔。
  我们跑的路远,搂柴却不费时。我光顾着欢喜,不知不觉间磨破了衣裳。那件衣裳是母亲用一块白底粉花的床单布做的,我也不嫌色浅,穿了一冬。当它磨破的时候,母亲再也找不到相同的布来补,就把一块白色的家织布缝在了上面,占据了衣裳背面的三分之一。我穿着这件本来就引人注目的衣裳去奶奶家,六叔说,丫头,你穿的是啥呀!你咋不嫌寒碜!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去奶奶家,因为我始终穿着那件衣裳。
  三年级时学校体检,我站上了称粮食的台秤,三十八斤,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重量。初中时我又站上了台秤,五十八斤。但我始终不知道自己身高的确切数字,因为学校里没有量身高的用具。上初中第一天,班主任拿着新生名单,第一个点到我,我站起来,他上下打量着我,厉声道,太小了!坐下!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儿让他生气,但我以犯了错的心情轻轻坐下。点第二个人时,他点点头,好,你当班长吧。我稀里糊涂地看着班主任安排完了班干部。不久,大个班长发现了我的脚,她拎起我的裤腿大喊,大家快来看哪,看她小脚,三十二号!我就微笑着,伸出小脚。我真的不知道我小到什么程度,只是总坐第一排,看同学嘴巴要仰壳。更不知道没上学时我有多高,反正已能对付很多活计。那小小的身躯背起了粗我几倍低我一头的花篓。
  我干的活比大姐干得多,我还没上学,不干活干啥去。再说,大姐是我家单传几代上一代六个男性这一代才见到的第一个女孩。母亲常说,曾祖父把她当心肝,喷了他一身稀屎都没生气,要搁别人,还不操笤帚疙瘩。大姐穿的永远是村里孩子中最好的,她的衣服从没有补丁。要是没父母的支使,她才不干活呢。她端着书本又写又算,晚上躺炕上还背政治,一道题她背了几遍还记不住,卡壳儿时就要瞄一眼书。我闭着眼睛老半天没睡着,实在听不下去了,等她再卡壳儿时就提醒。大姐扒拉我一下说,小丫崽子,你咋记住的呢。我眼也不睁,你都叨咕多少遍了,我都困了老半天了。大姐以后背东西就要我提醒,还说,小丫崽子啥也不懂,净瞎记。
  干点儿活算啥,可我在捋蒜苗时哭了。估计现在种蒜苗的人像割韭菜一样,一割完活儿。可我家那时舍不得裹在蒜瓣里的那一厘米多的白根。把蒜苗连根铲下,再剁掉根,捎带去一截蒜瓣儿,最后是捋去蒜瓣儿。捋蒜瓣儿很费时,先捋去沙子,再捏扁蒜瓣,有的蒜瓣儿还很饱满水嫩,捏软捏扁,才能捋下来。
  我哭,哭我的手。生蒜苗的屋子本来就潮,蒜苗仓子挡着阳光,蹲在阴湿的地下,冷风从门帘缝钻进来,我全身冰凉,何况我那本来就年年冻肿的手。我的手指像木棍一样难以弯曲,像木棍倒好了,木棍不会疼啊,可我的手针扎一样。
  捋蒜苗的活由我们姐妹去干,因为大姐二姐放了寒假。二姐从小由祖母养大,没在我家住过。她背着花篓经过我家院外,父亲看见了,假装截她,她背着花篓夺路而逃,边跑边喊,我家的柴火咋能背你家去。父亲喊,我是你爸,这不是你家?二姐不接话茬儿,还是跑,颠得冒尖的柴草洒落了一道。活忙不过来,才请来她这个救兵。
  可大姐总要维持她的权威。她剁完根,开始扒堆儿,她扒给我和二姐的堆儿明显比她自己的大。二姐啥也不说,掐起一把扔到大姐的堆儿上,大姐掐起来又扔到二姐的堆儿上。二姐不罢休,大姐更不消停,俩人扔了几个回合,那蒜苗就没个好样儿了。二姐站起来喊,你欺负我外来的!大姐说,你长得那么壮,一天就白吃吗!说着说着俩人就撕扯起来。母亲撩开门帘冲进来,拿着猪食舀子,
  一人给一舀子,她俩的屁股上都沾了一片猪食。二姐抹着眼泪说,你们欺负外来的,我不给你们干了。她呜呜哭着跑了。大姐站在那,踢了脚蒜苗,母亲上去又给她一舀子。
  救兵跑了,我和大姐的活就更多了。我嘚嘚瑟瑟捋蒜苗,泪在眼眶里转。大姐又扒堆儿了,依然给我扒得多。我蹲着喊,你凭啥总欺负人!大姐说,累不死你!我嗷地扑过去,还没等大姐反应过来,她的手背就出了几道血印子,表链儿也断了。她站在那,竟然没扑过来,只是声嘶力竭地跺脚叫唤,死丫崽子,死丫崽子!我蹲在地上,也哭了。一边哭,一边哈手。我的手像馒头一样了,不,应该说更像露了馅儿的豆包,肿得高高的,上面一粒一粒的紫疙瘩。
  蒜苗总是要捋的。一炕的蒜苗总算捋完了,我的手已经流了脓。我经常挤脓,没事儿就专心挤,脓水淌下来,用父亲卷旱烟的纸片刮。父母太忙,都没注意我流脓的手,或许看到了也没当回事儿,屯里孩子哪儿那么娇气。
    童年的冬天真的很冷。二姐冻一脸紫疙瘩,大弟睡觉时在被窝里蹭着脚,小弟的耳垂溜儿圆,像个要吹破的水泡。但杏花开时,他们都像刚从土里钻出的草根那样白白净净。只有我,我的手背,留下了两朵不凋的花朵,永远明亮年轻。
  自古田家少闲月,父亲的规章是农家无闲月。他每天琢磨,如何利用土地、庭院充实我们的日月。当别人家的适婚青年纠结于三转一响时,我们姐弟上初中就骑凤凰戴海鸥,弟弟和父亲一样戴野马。大姐落榜后,勤劳的基因才凸显出来,整日劳作,甘之如饴。
  我淹没在城市的人流中,脱离了土地,恋想着土地。我的姐姐们,像草一样,依然顽强地生长在原野,用她们粗糙结实的手撕扯着田里长了一茬又一茬的草。她们不知不觉间和当年的母亲一样,肩挑着属于母亲的重量。她们把种子播进土地,太阳把光亮泼洒在她们脸上。她们无暇回忆童年的吵闹和欢乐,只认准和土地的合作,一心惦记田里的收获。她们将像母亲一样把一生播进土里,培植茂盛的生活。
  我们这些不懂娇气的草,把自己收割了一次又一次,从不吝惜。无论我在哪里,心里永远充盈着泥土的气息,沉淀着野草的味道。

我的村庄变小了
  
  村村通公路卧在油绿的庄稼中,不动声色。路面不宽,一辆车行驶还蛮够用。对面来车时,一侧车轮往往碾在水泥路面下,黄沙碎石像村里的半大小伙子一样咋咋呼呼,还好这一路只遇见了两辆车。公路恰好从弟弟门前经过,我们并未受到修路前的左颠右簸和尘土嚣张。
  弟弟家靠街筒的最东头,若没高大的灰墙遮挡,坐在炕上能看到河。如今,河在村人眼中确也没啥看头。河边无垂柳,倒是错杂着高大的杨树和虬曲的老槐。树已长得足够粗大,主人还没打它们的主意。现在盖房用的是钢筋水泥,树似乎和过梁檩木椽条脱离了干系,落寞地徒增年轮。
  弟弟的院子不小,却没给蔬菜留下一席之地。东侧是一溜的猪圈,驴棚。四头白底粉花母猪和十几头孪生半大猪或站或卧,自在悠闲,雍容大度。它们的主人成天伺候着它们,谁是谁的主人还不好说。两头枣红驴比一般的马还高大,弟弟不说,我还以为是骡子,记忆中母亲喂养过的灰驴,较之相去甚远。西边盖满了偏房,装着化肥,饲料,农具等物。
  女儿四岁时曾对她老姑煞是不满,跟我嘟囔,农村人不种菜算什么农村人,弄几棵白菜放厨房里都冻蔫了。尽管我跟她解释,她家院子太小,门房和上房中间就剩四五步远,种啥菜,阳光不充足,菜懒得长。她还是严重鄙视她老姑,不爱去她家。现在九岁的她见识了二姑家迅速消失的菜园,见识了满院连体房子,见识了整个村庄快速建动迁房的铿锵节奏,她竟模糊了蔬菜情结,没在大舅的院子里找寻疏菜的遗迹,俨然大舅是个正经农村人,不值得讨论质疑。于是乎,她跟小表妹直奔正题,院里院外跑一头细汗。
  跟弟弟母亲聊了个把点儿。弟弟说他今年的种植养殖安排,母亲说村里的大事小情。老公也从农村的土路上磕磕绊绊走进了城,他不愿回望彳亍在黄尘路上的瘦弱身影,更谈不上为苦涩添加审美,他在一旁百无聊赖。我起身嘱咐女儿跟小侄女玩儿,和老公顺着村村通走去。
  我的村庄变小了。
  小时候到奶奶家去,总觉得路远河宽。有一次爬河岸,坡面太光,我秃噜下来,正趴在坡底,准备再次攀爬,一条腿从我的头顶迈过去,一步就登上了岸,另一只脚往上跟的时候,鞋底的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我睁着一只眼睛看着那瘦高的背影,迈着鸵鸟般的大步拐进街筒。
  河总是弯曲的,取直的公路几次从河中穿过。河面被路面占去了一半,薄薄稠稠的墨绿的水勉勉强强在流动。我告诉老公,原来,河里白天泡着一群孩子白鹅灰鸭,晚上大人们才哧溜到水里,女人们都要走远一点儿,到北河洼或下河洼去洗。夏天大雨后,浑黄的水常漫上岸,挟走了柴垛也没啥稀奇。不过隔了夜,早上就看见河水退回河床,水流倒还急。一次小弟去奶奶家,才入水趟几步,就站立不稳载楞下去,在水中骨碌了几个个,幸好有大人过河,赶过去一手抓住了衣服,像拎只鸭子拎出了水。
  走了没两分钟,就看到奶奶的老院子,当然,人已不在物已非了。当年凹凸不平的石屋石墙换了贴面砖的立立整整的白屋白墙。我望了一会儿,没走上前,屋空着,五叔几年前到海边养鱼去了。偌大的院子里,或许飞着一两只蝴蝶。隔一个院子是堂弟的家,他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的二层楼,在河边高高地矗着,也空着,他们也去了海边养鱼。
  路在村里蜿蜒,树在房前屋后茂盛。茂盛的除了树,还有蒿子。蒿子长在路旁,密密匝匝,半人多高,形成天然绿化带。这绿化带朝气蓬勃自得其所。村路上没有其他行人,只有我们俩,我俩也不言语。路边的玉米正在扬花,棒子刚吐了白色粉色紫色的须子。玉米地里这几棵那一片杨树,高高的杨树,动也不动,绿得深沉。头顶飞着许多蜻蜓,平稳滑翔,寂静无痕。无风,我们在绿色里蠕动。我们穿了白色衣裳,不像两只蝴蝶,像两只蛹。听不见虫鸣鸟鸣蝉鸣,时间也像凝滞不动。
  终于听见了狗叫鸭子叫。邻村村前,盖了一溜灰房子,留着很小的窗洞,不安窗户,只安细密的丝网。我猜,养蝎子吧。一道弯曲浓密的槐树柳树荆条挡着,村庄近在咫尺却看不见。我想走到村前的小河旁就折回去,可到了河边,露出了房子,露出了高出一截的竖十字架的白色教堂。就继续走,看教堂吧。走到教堂边,有个男子坐在门石上,死盯我们。我从余光里看到他的防范。我不看他,只看教堂。那男子问我老公,干啥的?老公回答,不干啥。我淡淡地说,回吧。
  转身往回走,走到小河那儿,看到河边的树伸出一枝白色的花,我走过去,又怀疑那不是花,大概是喷了除草剂。回头看见老公拿手机拍照,也不管他拍了什么,撅着屁股眯一双五百度不戴眼镜的眼琢磨那是叶是花,总之,搞不清那是什么树。老公发现桥下的水里游着好多鱼,连声招呼。我看见水里游动的鱼影,看不清是小白鱼还是鲫鱼,他们要是不动,我把头探到水面也发现不了。我告诉他,这河虽小,长年流水,大概是从那山上流下来的,所以水流清澈。老公于是对路边的小河感了兴趣,走走停停,探头探脑。
  天色昏黄时,我们回到了弟弟的后院,那儿我堂兄开着卖店。母亲和弟弟站在卖店外等着。一个喊我姐的人打招呼。我走到跟前才认出他是谁,说,我近视,看不清谁是谁。坐在矮墙上的“人影”说,近视咋不戴眼镜,不戴眼镜能看清后面的学生嘛!我说,听声音是大叔吧?现在学生听话,不戴眼镜也能教。
  我看着那“人影”蜷着,觉得比他年轻时瘦小了许多。他是某石油勘探队的退休职工。七十年代末,他曾给我家从内蒙古捎回海燕牌收音机,从上海捎回野马牌夜光表。他从伊拉克带回大彩电,夏天时把电视放在炕桌上,大敞着窗户。村里人坐了他家半院子,看《血疑》。热了渴了的人,到洋井边哗哗一通压,直接用嘴接着水,顺便洗了脸,冲了胳膊大腿。大叔站一边呵呵笑,他看电视的时间比看人的时间少,看人时一脸的满足。
  我的村庄变小了。在我的记忆里,它是个大村子,有很多的人,很多的牲口,很多的树,很多孩子在街筒里嬉闹。
  村里的车老板驾着溜光崭亮的枣红马,腰杆挺得溜直,鞭子甩得嘎嘎脆响。车后掀起一股黄尘,三套车哒哒远去。童年的路上,随时可能和高傲的马车不期而遇。
  去奶奶家的路上,我消磨的时间很长,树依次和我打招呼。哪家的桃花开了,蜜蜂嘤嘤飞舞。哪家的杏树结了指甲大的青杏,叶子暗红。哪家的柳树被雷劈去了一半,另一半依然青葱。哪家大杨树上托着黢黑的喜鹊窝,我抬头看喜鹊,喜鹊翘尾低头对我嘎嘎大叫。夏日当头,它叫,晒呀晒呀。北风呼啸,它喊,风大风大,回家回家。
  奶奶收拾完院子,扫屋子,地上洒了水,掸了柜上的灰,就把火盆搬上炕。邻居两个奶奶端着二尺长的烟袋相继到来,盘腿围坐在火盆边,把烟袋插到火盆里点着了火,东家长西家短就随烟雾一朵朵缓缓升腾。过梁大奶永远是神神秘秘,她的头向前凑,奶奶和老潘大奶的头就往前凑,三颗头凑到一起,只看见她们花白发髻上银簪的吊珠儿在轻轻晃动。过梁大奶的嘴唇总是只欠欠缝,频率却快,嘁嘁嘁喳喳喳,嘁嘁嘁喳喳喳……老潘大奶的调门儿总是很高,夹杂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一笑起来身子就向后仰,奶奶和过梁大奶也笑也向后仰,这时我就看到老潘大奶的光滑的大白脸大眼睛,过梁大奶嵌着细密麻子的小黄脸小眼睛,奶奶不咋黄不太白麻坑适中的脸和不大不小的眼睛。
  几个奶奶的话像烟,抽一下,喷出多长。奶奶们的话在火盆边升腾了,也消散了,奶奶们不亦乐乎。她们每天都梳着溜光的发髻,端着长烟袋,惬意,平静,安详。
  我和太奶坐在圈外。太奶盘着腿,看自己干瘪的肚子干瘪的双手。我看完奶奶们,就趴在窗台上往大门口看。半大女孩蓬蓬着头,背一小袋粮食往西去了,长腿男人担着土筐往东去了,大马车颠下了几块儿土坷垃,卖大豆腐的托板上滴答着豆浆。
  太奶左手摇着纺车,右手抬起,白线从棉条里抽出,棉条变短,右手落下,棉线规规矩矩缠到锭子上,锭子像一颗快速生长的枣核。我跪在炕桌边,尽管奶奶多次要求坐相,可我板不了几分钟,坐着够不着,蹲着腿酸。我拿着光溜的秫秸棍儿,放在棉片一头,卷起一边,包住秫秸棍儿,往前轻轻一推,棉条搓成了,抽出秫秸棍儿,把棉条递过去。太奶把它絮在短了的棉条上,捏了捏,棉花就你不嫌我,我不弃你。纺车嗡嗡,棉线拉长缩短又拉长。
  太奶戴着老花镜,套上铮亮的铜顶针,拿针在满头银发里擦了擦,就在我担心她划破头皮时,她已经嗤嗤地把线拽出来。过了晌,棉手套就戴在我手上。藏蓝色涤纶布,禁脏耐磨。新棉花,暄腾软。那是我见过太奶仅有一次拿起针,她早已瞄不准针眼。看见我红肿流脓的手,她揉揉干涩的眼睛,就去翻柜子,找出一包碎布片,挑了又挑。
  孩子们吃过饭就往街筒里跑。女孩跳绳跳格踢毽,男孩打瓦滚铁圈儿弹玻璃球,男孩女孩混在一起骑马杀仗,撕破了衣服挠破了脸,回家难免挨两笤帚疙瘩。
  大弟从外面回来,贼头贼脑,去掀父亲的药箱,抓了几毛钱就溜出去,他的啪叽或玻璃球肯定都已输光。
  小弟一直钟爱物物交换,拿了十个鸟夹换回一副冰锥,掩饰不住微笑,以为自己占了好大便宜,扯着母亲裤子催促快点儿钉个冰车。
  小弟又扛走一把锄头,拎回一对小白兔,没个好处置,左寻右找,瞄上了装鹦鹉的铁笼。我们回家后不见了两只鹦鹉,问他,他挠挠脑袋说,鹦鹉变了。
  我靠着墙根走,以免影响了邻家孩子的街头鏖战。当我的额角绽开了鲜艳的花朵,两个遛石头的女孩倏忽不见。
  邻家二奶进了我家院子就喊,上我家吃鸡蛋黄去,上我家吃鸡蛋黄去。她蹭上炕头说,让我看看掴啥样了,伸手要扯我头上的纱布。父亲说,小孩子皮肉好合,没事。在父母一再拒绝之下,我终于没被扯去她家。
  被安放到她家炕头,对我来说还不如再挨一块石头。我每次去她家买豆腐,都努力屏住呼吸,为了达到最少吸气次数,我光递钱不说话。她家院里扯着三条铁线,晾晒豆腐包和被褥。浅黄豆腐包筛选着阳光,迎风飘荡。白色家织布的被褥里子叠加着奇形怪状的黄色抽象线条。她家四个孩子都是绘图高手,全村闻名。驴在厨房里打转拉屎,豆腐泔水淌湿半个屋地,三丫头蹲在炕上撒尿,二奶眼疾手快,用抹布截流在二十厘米之外,否则刚从杠上卸下的干豆腐或许有卤煮的味道。
  二奶端着一瓢鸡蛋,再次真诚造访。她脸上挂着微笑,嘴角偏离四十五度,但那倾斜里没有一点儿狡黠或恶意。我母亲往外推着二奶,还要留心鸡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歪嘴二奶把鸡蛋安全带回家。
  我上学的那条巷子又弯又长,我故意落在其他学生后面,抚摸着沁凉的石墙,幽幽唱了一首《绒花》才走到巷口。
  可这次回来,我在路上只遇到了一辆驴车,赶车的老人佝偻着身子,陌生地看着我们,我也想不起他是谁。
  车开出村,老公说,那是新村小吧。村南有两排十多间的平房,要比老校区的房子少,适龄儿童少,教室没必要盖那么大。栅栏里的沙土地面上刚长出些草。校园外,是窄窄的河,是还没成材的杨树林。儿时,那儿是草甸,是粗壮的杨树林,我多次去寻白色的草蘑。阴天在河沟里发现了无数翻滚的泥鳅,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在一个树坑里看见磨盘大的一团蛇,我惊叫着跨过本来跨不过去的树坑,撒了半筐蘑菇,等同伴闻声而至,他们没能从树坑里看到一条蛇而气哄哄地看着惊魂未定的我。
  那是我记忆中的村庄,我生于斯长于斯十六年的村庄,有快乐有悲伤的村庄。它渐渐地让我陌生,我每年都要回去试图温习它的气息,它的气息慢慢在变,变得让我越来越不满。房子漂亮了,街面肮脏了,拍成四棱形的土堆粪堆不见了,垃圾在房前房后或卧或飞。夏天柳树下不见了乘凉聊天纳鞋底的人,冬天打草席搓麻绳剥花生的手,在灵活地搓麻将。
  于是,我减少了回去的次数,以免冲淡我的记忆。手背的疤成为我独一无二的体征,清晰的是来历,我早已记不起疼。我在心底留下一块地方暖着我童年的村庄,因为那里曾有几个暖过我的亲人。
  城内的村落消融了,城边的村庄渐次剥蚀,我的村庄离城一万米够不够远。弄不明白,和土地打了半辈子一辈子交道的农民,为何急于脱离土地。世上已没有一寸土地属于我,我住在空中,再也走不回童年的村庄,踩在真实的土地上,带月荷锄,去栽植一片广阔的淳朴。
  高铁从村前经过,连接了远方。远,不再成为远。车开到立交桥下,我隔着车窗回望,我的村庄,越来越小。 
                                 
爷爷们的树
  
  歪了,就没用了。
  爷爷用镐头扳小榆树时对我说。
  小榆树比镐把细点儿。它长在一棵我能抱住的大榆树树旁边四步远。它使劲躲大榆树,越往上离大榆树越远,它的腰就像大姐跳舞时那样弯。
  我绕着小榆树和爷爷,从爷爷和大榆树之间挤过,右手被大榆树粗糙的树皮蹭白了几条。绕了三圈,我发现小榆树光滑的灰色树皮被镐头蹭破了,露出了绿色的内皮。我叫,爷,树皮蹭破啦!爷爷继续用镐头扳小树,破了,能长好。歪了,就没用了。
  小榆树大榆树和许多榆树槐树都长在爷爷后园外的一个大菜园边。爷爷家住在村子最北边,如果想种菜种树,可以一直延伸到河边。菜园在我看来够大了,它离河还有两个菜园那么远。菜园里能听见河水的哗哗声,不用走过草甸,我能想像出小白鱼顺水往下飘的白肚皮或逆流朝上游的黑脊背。菜园里种着大片土豆,零星地开了些水仙似的清淡小花。几畦小葱,浓密细弱。茴香零零落落,有的高擎着油纸伞样的黄花。菜长得不太好,树遮了阳儿。
  树歇了菜,也砍不得。爷爷靠种在菜园边的树为六个儿子盖了三所房。过去,只要肯出力,在农村不会住不上房子。看看檩木的粗细曲直,石头的方圆大小,院墙的高矮短长,能断定这家人的勤快程度。
  盖房子的石头去北山打。北山有个公共石场,修水坝时,生产队每天都放几炮。生产队员在炮响后,看着白烟消散了,就扛着铁锤,拎着铁钎上山。丁丁当当,丁丁当当,整天都听着山上传来砸石头的单调声音。石头装在大马车上拉下山。新鲜的花岗岩黄白绿相间,闪着点儿淡绿的玻璃光泽。我总觉得,作为石头,绿色的要比黄色的坚硬,深色的要比浅色的结实,要不,为什么西山的石场开了不久就废弃了?爷爷和父辈们以及帮忙的村民丁丁当当之后,从北山拉下石头。村里其他人家也从北山拉下石头。石头拉下多少车,无从知道,但村里坐落着三百多栋房屋,围绕着三百多道石墙。北山依旧那么高,只在山脚若隐若现地睁着一只幽幽的眼。
  爷爷隔几天就去扳小榆树。小榆树受了多次的伤,愈合了又破损。小榆树的树皮慢慢粗糙,腰杆终于挺直,嫩枝一个劲儿往上蹿,树顶的枝条已经穿过大榆树的树冠。大榆树一副安闲模样,稳稳撑开了伞,任凭群鸟的栖息和离去。
  爷爷扳小榆树时,他的邻居,我的本家大爷也在河边鼓捣树。
  村里韩姓人占了多数,跟我家都出了五服。在村里走,随时可能从某个院落里走出个爷爷辈的人来。
  大爷在河边编辫子。榆树在春末洒落一地的白榆钱,这些榆钱可能在在任何的土中发芽,长成树的模样。村野自生的树很多,墙角菜园屋顶塔尖,不经意间就长出杨柳榆槐。这些贱生的树,有做了栋梁的,也有碍了事被随手拔掉的。榆树的幼年是灌木,枝条细软,没人照看,自然成不了材。大爷沿着河边,不紧不慢地编过去。大爷前边是一丛丛半人高的嫩榆,身后是一根根直立或稍微歪扭的毛茸茸的树辫子。编成辫子的榆树所有的枝条都努力向上,等到最粗的枝条能独自挺立,抵挡风雨,其余的枝条就完成了护送的使命,被剪落一地,小半天的功夫就蔫了叶子。这跟有一大群孩子的人家只供出一个念成书进了城的有些相似,没念成书的孩子倒不蔫,一提城里的人,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大爷顺着河边编出半里地,这半里地的榆树就属于他了。这些树长在大爷的房后,没人和他争夺树的归属。大爷五个女儿,一个儿子,用不着这么多树给儿子盖房子。他仍旧笑眯眯地编着树。他没给五个女儿编过辫子,尽管她们一个赛一个漂亮。他还经常咬着嘴唇尖着嗓子骂她们,催她们干活。可他编榆树辫子时,粗糙的手轻轻地捋着枝条,倾注了不曾有过的柔和的父爱。
  爷爷骑自行车去公社开会,一道上下了几回车。他看见道边的榆树棵子,拢在一起,编了辫子。这些零散的榆树辫子不属于爷爷,可他编完了,心里舒坦,骗腿上了车。
  爷爷站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大槐山,山腰上的“农业学大寨”清晰可见。字是大姐和她的老师同学们用白色打火石堆的,足够大。在一座高山上写标语,这该算是一种创新吧,起码表现了我们村的气魄。爷爷看着那大字,有了新想法。北河洼的河坝修成了,西山下的梯田也完工了,下河洼的草甸还空着。爷爷说,栽树。
  栽树比垒河坝修梯田惬意得多。下河洼沙多土少,挖几锹下去,有的坑里都能渗出水。杨树苗栽下去,小伙子们索性甩掉了扁担,一手一只水桶,几步蹿到河边,拎点儿水就浇上了,那叫个痛快。
  没过多久,下河洼的树苗长出了阵势,一片片叶子迎着风闪着亮拍着小巴掌,刷拉拉刷拉拉。村子扎了一条厚实柔软的绿围巾。有了杨树林,河更清了,水更静了。杨树林成了我最喜欢的去处。有了树,就有了许多新内容。泥鳅在雨前的小河沟里翻滚,白蘑在雨后的草丛间闪耀,窜儿鸡在水边蹦跶,野兔在小沟里探头,柳叶儿啾啾,喜鹊喳喳。
  学校带我们去寻宝,把写有奖品的纸条压在石头下,掖在树叉上,惹得我们一次次惊喜,一阵阵欢叫。
  爷爷买了两只绵羊两只山羊,去杨树林放。放了几年,羊成了群。绵羊老实山羊淘。有只胡子两扎长的黑山羊跳上鸡架,又跳上偏房。爷爷在下面挥着秫秸喊,羊在房上不慌不忙咩咩叫。爷爷说,真收拾不住了。就卖了羊。
  爷爷骑自行车,没下利索,摔了。爷爷再也不骑自行车。
  爷爷安排好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的午餐,回家吃饭。奶奶的高粱米粥还没煮烂。爷爷说,猪圈里湿了咣叽,我先拉车土垫圈。爷爷赶着驴车进院。驴来了劲儿,跑得疯,刮倒了墙角蹭伤了爷爷的腿。爷爷说,我老了。爷爷辞去了村主任。
  我家邻居,本家三爷接了爷爷的班。三爷不像爷爷不爱吱声,他每天在大喇叭里讲话,说得有条有理筋筋道道。他讲话时带着口头禅“不嘛”。天旱了不嘛,就得抗旱。抗旱不嘛,别嫌累得慌,贪点儿早。起晚了不嘛,方塘水都让旁人抽走了。方塘没水了不嘛,你咋种地。地种不了不嘛,你吃啥。大家都喜欢听他唠叨,叫他老不嘛。
  不嘛三爷当了几年村主任,也不干了。他不干村主任后,要求当护林员。下河洼的杨树林基本不用看,地方平整,有点儿动静,大伙儿都看得见。西山北山是重点看护对象。不嘛三爷一大早起来,先站院当心往西看,再出门站到大门石上往北看。
  偷树的人肯定不在西山东面北山南面下手,他们绕到山后去,用手锯锯洋槐树枝,棵儿小的就成棵锯掉,捆成捆,留个长绳头,拉着下山。不嘛三爷有时上山,听动静,哪个方向有嗤拉声,他就朝哪儿去。偷树人发现了三爷,拿着手锯和绳子尥蹶子跑。三爷追不上就骂,个小兔羔子,你家烧大腿啦?你勤勤点儿,割点儿蒿子割点儿草。不嘛三爷有时能堵住从山上拉树枝进村的人。他骂,缺德玩儿意,那是你个人家的?你不臊得慌?他没收手锯,让那人把树枝拉到村部。
  不嘛三爷也老了,离开村子住到城里儿子家去了。
  大槐山上的字不知啥时没的。地都承了包。北山石场废弃了,北河洼的河坝开始零落。首先打河坝主意的人在夜里下了手,慢慢地就有明目张胆光天化日赶了马车去搬的。北河洼只剩了点小石头。河水发大了时,找不到大块儿的搭桥,人们只好攒一堆堆小石头。小石头不牢靠,弄不好踩上去就垮,照样湿了鞋。西山下的梯田也毁了。坡地并没陡得搂不住土,弄一道梯磴占了四五条垄,地承包到各家,哪家不想多种几垄地。于是石头被清出土地,梯田不见了,只留下个名字,大石堆。
  爷爷带领村民创造的劳动果实只剩下西山北山大槐山的槐树,和下河洼的杨树。每年春天,槐花开满了山,香薰了整个村。杨树围绕着村南,和几座山联手,给石墙石屋的村落勾画了素朴的背景。
  树歪了,盖房派不上用场,还能抓一方土地,洒一片阴凉。人歪了,比没用可怕得多。
  本家胡子三爷来找父亲。帮叔个忙,我要竞选村主任。叔苦得捞的,这么多年了。胡子三爷是大爷的同父异母弟弟,和大爷住对屋,有个捡破烂的妈,有个很少出屋的媳妇,还有个傻女儿。父亲真的帮了忙。
  胡子三爷上任不久,把西山北山大槐山承包出去了,又下令放倒下河洼的杨树。下河洼一下子空旷起来,满眼白茬儿树桩。胡子三爷家立时拥挤起来,半院子白色小尾寒羊。
  村里其他人没羊可放,就瞄上了杨树桩。长了二十来年的杨树,根扎得很深,一天能挖出一个就不错,一个大树根能装一车,能烧好一阵灶坑。不久,下河洼到处是深坑沙石,草甸不复存在,不知野兔和鸟们迁徙何处。
  夏季雨下得大点儿,河水就冲塌我家的地头。父亲看着大块儿大块儿的黑土掉进河水里,说,栽树。父亲带着弟弟在地头栽了柳树。柳树长到镐把粗,那年水大,树在热水中泡了一个月,树干上长了瘤子样的东西,叶子都蔫了,干了,掉了。弟弟拿着树照,说,还得栽。他又栽了些柳树杨树。
  村里有些人找父亲,你得帮帮大伙儿。
  我从大学请假回来,正赶上村主任竞选白热化。我在村部看见父亲,他正跟乡干部说,我不要工资,白干行不。乡干部说,不行,你必须过半数,这张票画得不规范,得重选。我说,爸,别掺合这事行不,你该给人看病还看病去。父亲看我一眼说,你回家去。
  父亲上任后第一件事是把下河洼承包出去。承包人雇了钩机,先挠深了河床,又平整了地面,然后栽杨树。几万花出去了,下河洼齐刷刷栽着浅灰的杨树苗。小树苗还没发芽长叶,大家站在路边看着,想起几年前杨树林的模样。
  有人告到村部,说胡子三爷打宽垄挤占别人地。村书记把胡子三爷叫到村部,谈得不顺,吵起来。父亲说,下午去地里量量,啥都清楚了。村书记、父亲和老实厚道的文书老李五爷,拿着账本,背一捆量地绳子钻进玉米地。胡子三爷拨开了暗绿的玉米叶,挥舞着两把镰刀冲过来。
  我到医院时,父亲还没推进手术室,他身上裹着被,还打着寒战。被,整个染红了。我拿卫生纸擦地上的血。他嚎啕大哭,五叔,你冤呐!五叔,你冤呐!
  那天是周末,我回过村。下午往城里返时,在村口正好碰到胡子三爷,他拎着两把镰刀。还没到秋收时候,我看着镰刀很纳闷。我说,三爷,下地来着?胡子三爷点点头。我如何也想不到,胡子三爷的镰刀砍向了人。他当年砍倒杨树时,已经砍倒了他的人格,当他砍倒五爷时,他彻底地砍倒了自己的灵魂。
  父亲从手术室出来,大家都呆呆立在走廊,肃然无声。父亲没躺在手术车上,他自己走了出来,吊着一只胳膊,上身裹满绷带。他走得器宇轩昂。两个医生跟在父亲身后,一脸凝重。
  下河洼的树长了两三年,开始零星地死去。人们看着死去的幼树,摇头叹息,满面悲哀。
  树通人情吗?若通人情,它们应该坚强地活着。
  下河洼的土质变了,朔风劲吹了几年,水分丧失殆尽。河,像断线的泪珠。承包人从方塘里抽出水,用车拉着水罐,在树间拽着水管。水一接触沙土,像进了漏斗,立刻没了影儿。
  大爷站一旁看热闹,瘪着缺牙的嘴说,没啥土了,不含水了。大爷的嘴里哧哧地,他瘪了瘪嘴,张了一下,又闭上了。他哈着腰往村里走,走了一段,又折回来。他挨到水管边,大声说,洒点儿草籽蒿子籽试试,蒿草厚点儿,兴许行。
  弟弟栽在地头的树仍然零星死去。连喜鹊搭窝的那棵最高的杨树也死去了。
  母亲说,快生杨不扛病。你爷带人栽的树都是老品种,老品种长得是慢点儿,禁活。母亲求人在村里河边的大杨树上砍下了树枝,插在菜园里。杨树苗渐渐长高,母亲坐在炕上,听着叶子刷啦啦刷拉拉。
  爷爷生病住院时,我读高中。学校离医院很近,我去过两次。爷爷把苹果递给临床的年轻人,你吃吧,我牙咬不动啦。爷爷对我说,以后别来了,耽误学习,我没事。我以为真的没事,就没再去。那天以后,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爷爷从医院里被拉回家。经过下河洼,车走在杨树的阴凉里,爷爷欠了欠身,看着杨树林说,树,好哇。
  微风吹过,树叶刷拉,刷拉,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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