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镜子中的一张脸变得生动起来了。
说起来,佳卉可以说是烟熏妆的创始人。早在十来年前烟熏妆还未大行其道时,佳卉已经在尝试这种今天明星们纷纷追捧的妆面。只是在烟熏妆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比如说,在眼影上佳卉没有选择常用的黑灰色,而是使用了粉红色及金咖啡色,在眼窝处淡淡地漫成一片,这样的效果使眼部看起来像春天的桃林,氤氲着一层被桃红过滤后的粉色的雾,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佳卉容貌上的缺陷——佳卉的右眼皮上有一块浅咖啡色的胎记,指甲大小。李强最喜欢佳卉化这个妆,每逢看见佳卉化好妆后,都会把佳卉揽到胸前。原先佳卉是不化妆的,源于工作的性质,佳卉只是会在脸上涂上一层隔离霜或者防晒霜。佳卉和李强一样,都是环卫工,每天在马路上接受数不尽的灰尘和尾气的侵扰,隔离和防晒霜很有必要。知道李强喜欢后,佳卉便化起了自己改良的烟熏妆。想起李强,佳卉的鼻子里涌上来一股酸酸的东西。昨天,李强走了整整一百天了。佳卉使劲眨着眼睛,把眼眶内热乎乎的东西逼了回去。
镜子中的女人嘴角上扬,弯成了一弯上翘的月牙。李强喜欢佳卉笑。他说佳卉笑起来像一株吐蕾的山桃。
最后,佳卉拿起口红,给双唇涂上具有丰润效果的玫红色唇膏。这管唇膏还是去年过生日时李强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美宝莲的,花了差不多九十块钱。当时佳卉还埋怨李强买这么贵干嘛。佳卉的化妆品都是三十二十的,从没买过贵的。佳卉闭上双唇,上下抿了一下,让唇膏充分贴合在嘴唇上。改良版的烟熏妆就算完成了。
这时,从婆婆的房间传来拐棍撞击地面的声音。
佳卉知道,这是婆婆对自己大早晨起来就对着镜子描眉打鬓的一种抗议。一个女人死了丈夫后仍旧痴迷涂脂抹粉,不能不说大逆不道。况且佳卉做的又是环卫工作。李强走后,婆婆原本白内障的眼睛整天泡在泪水中,没多久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虽然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但是她的鼻子能闻到,耳朵能听到,它们统统都成了她的眼睛。她在这套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内依然生活得游刃有余,同样也能感受到佳卉在化妆。
佳卉出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厨房。厨房内飘散着米粥的清香。化妆的空隙间,灶上的粥已经煨好,屉上的馒头也已馏得暄暄腾腾,只需把腌好的黄瓜细细地剁碎就可以了。婆婆牙口不好,咬不动大块的东西。
佳卉盛了一碗粥,又捡了两个馒头,拨了半盘碎黄瓜,放在一个塑料托盘内,端着进了婆婆房间。
妈,吃饭了。佳卉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婆婆闭着眼睛,仿佛没听见佳卉说的话似的。
对于婆婆的表现,佳卉已经习惯了。在一起生活了十好几年,佳卉对婆婆还是了解的。婆婆眼睛刚失明时,佳卉还担心婆婆的午饭问题,每到中午就骑上自行车往家赶。后来她发现早晨自己摞在水池内来不及洗的碗筷安安稳稳地摆在饭桌上,水池边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辣椒西红柿,灶台上也被抹得清冽可见。佳卉的心里一暖。她假装没发现这些蛛丝马迹,每天照常把饭菜端到婆婆面前。
不凉不热的一碗粥下肚后,佳卉走出厨房,向门口走去,嘴里习惯地冲婆婆住的房间喊了一句:走了啊妈,午饭给你放在电饭锅里了。
没有听到婆婆的回应声。
佳卉也不计较。她已经习惯了,就如习惯自己把饭菜端到婆婆面前婆婆没反应一样。
佳卉把一个带流苏的挎包斜挎在身上,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今天佳卉是早班。太阳刚刚从东方冒红儿,像十七八岁姑娘的脸,羞羞答答的。但是,佳卉知道,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了一个热情的红脸汉子,用它那宽大的胸膛拥抱着每一个生灵。今天佳卉穿了一条橙红色带孔雀花的波西米亚连衣裙,脚上是乳白色坡跟鱼嘴凉鞋。咋眼看去,就跟坐办公室的白领似的。这也是婆婆看不惯她的另一个原因。和佳卉在一起扫街的无论男女大都里面穿着皱巴巴的旧衣服,再把环卫服套在外面,然后或骑车或步行赶往自己负责的分担区。胡姐就常穿她闺女淘汰下来的旧校服,校服本来就又肥又大,她闺女又是校篮球队的,那身校服穿在干瘦的胡姐身上哐里哐当的,简直能装下两个胡姐。脸上更不见抹什么护肤品,常常是早晨随便用水抹一把就出门。胡姐说,穿什么名牌抹什么好东西一天下来也造完了。佳卉却不然,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打扮得头是头脚是脚的,都说清洁工是城市的美容师,既然身为美容师不仅要把城市扮靓,也要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李强在世时就喜欢佳卉这样。李强说他第一次见到佳卉时,佳卉就是一身与众不同的打扮,从众多的环卫女工中脱颖而出,整个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干干净净的味道,让李强怦然心动。结婚后每天早晨李强都会骑着自行车,佳卉揽着李强的腰坐在后面,一路笑声铃声向他们负责的保洁点而去。李强不在了,佳卉却把这个习惯保持了下来。凡是李强喜欢的,她都要继续保持下去。
佳卉一偏身上了自行车,向自己负责的保洁点驶去。
佳卉和李强租的房子在城北,而负责的保洁区却地处城南,骑车要二十多分钟才能到。这是一条饮食街,街道两旁不仅遍布大大小小的饭店,而且这条街又被自发建成了早市。每天天还没亮,城郊的农民就骑着各式的交通工具,满载着自家地里产的农副产品,来到了这里。
给李强烧完“头七”后,佳卉就去了环卫站。依旧画着她自己改良的烟熏妆,依旧穿着鲜艳的衣服。到了环卫站,正碰上周站长在训接替她和李强这个区域段的胡姐,胡姐见佳卉来了,急忙说你来得正好,你还是回来接着干吧。周站长上下打量着佳卉。丈夫刚刚走了一个星期,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山清水秀的,人们的反应可想而知。佳卉说,周站长,我还是去那儿扫吧。周站长沉吟着。佳卉知道周站长对她不信任,谁都知道李强在世时根本不让佳卉干多少活儿,李强一把扫把几乎全包了。佳卉说,周站长,我保证卫生一定达标。周站长想了想,点了点头。
谁都知道这是任务最重的路段,八九点钟,早市散集后,丢弃的菜叶子满地都是,每天不清理出去个三车两车的没个完。这还不算,早市散后,街道两旁的饭店又开始制造垃圾了,一次性筷子、餐巾纸伙同着残羹剩菜一起倾倒出来。要是遇到哪家晚上在门前支起棚子烧烤,那就更不用说了,地上简直就跟遭了劫似的,一片狼藉。当初李强要求把两个人的责任区分在一起,佳卉负责的区域紧挨着这里,就在南边的一条商业街上。常常是李强让佳卉坐在树荫下,自己一个人把两个责任区的卫生都包了。他们俩寒来暑往,在这条街上清扫了好几年,这条街上留下了李强太多的足迹。佳卉不愿离开这里。
就这样,佳卉继续留在了这里。
佳卉从挎包里拿出一顶沙滩帽,沙滩帽是奶油色的,宽檐儿,旁边缀着一朵鹅黄的玫瑰,颇具夏威夷风情。说起这沙滩帽还有一番来历呢。去年夏天有一天佳卉正坐在树荫下喝水,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大声的吵嚷声。佳卉循声望去,只见李强站在一个身穿露背裙头戴沙滩帽的女人面前,手里比划着正在解释着什么。佳卉急忙赶了过去。只见女人大声嚷着,说李强耍流氓,一直跟在她身后看。李强涨红着脸,解释说他只是看好了女人头上戴的沙滩帽,想问问是从哪儿买的。女人白了李强一眼,说,商业街买的怎么了!你一个扫大街的,问这干嘛?我看你纯粹就是找借口搭讪!女人气呼呼地走了。佳卉想问到底怎么回事,李强却操起扫把闷声不响地扫起了街。再一转身的工夫,李强忽然不见了,佳卉以为他去厕所了。不长时间,李强呼呼带喘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顶和那个女人头上戴的一样的沙滩帽。李强顾不上抹一把头上的汗,抬手把佳卉头上的草帽摘了去,把沙滩帽端端正正戴在了佳卉的头上。然后退后一步,笑眉笑眼地端详着佳卉,嘴里不住地咂着舌,好看!真好看!终于找到了。
佳卉抚摸着沙滩帽,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形。
佳卉把沙滩帽戴在头上,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淡蓝色的医用口罩戴在了脸上,开始了她一天的工作。
早市上早已是人来人往,但还不是出垃圾的时候,佳卉只是把马路牙子边上的零星垃圾清扫在一起,等早市散去后一起装进垃圾车内运走。
佳卉之所以到这个区域段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喜欢这里早市的气息。带着露水沾着泥巴的青菜,出网没多久活蹦乱跳的鲜鱼,无一不让她感到贴心贴肺地亲切。佳卉和李强都来自农村,土生土长的农村人。
那个铜钟般洪亮的叫卖声又传了过来:黑又亮,黑又亮啊!走过路过别错过,不买后悔啊!
佳卉就笑了。这老爷子今天又来了。
几天前刚听见这个叫卖声时佳卉以为是卖皮鞋油的,挤过去一看,却见一个七十多岁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的地上铺了一个编织袋,上面摆着一溜儿润紫的茄子。佳卉看了就笑,这老爷子真会招人做买卖,明明就是紫茄子,却起了个这样的名儿。佳卉哈下腰问人家,老爷子,黑又亮不是鞋油吗?你咋给你的茄子用上了?老爷子指着面前的茄子,反问道:你看这茄子是不是又黑又亮?佳卉望着地上的一溜儿的紫茄子,心想,也是啊!老爷子的身后停着一辆农村常见的两轮车,车上盘腿坐着的那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是老爷子的老伴儿。老爷子每逢卖了茄子收了钱,就把钱塞进老太太的怀里,嘴里说着“一把手,收款”。老太太就咧开没牙的嘴笑。
佳卉经常在那个老爷子那儿买菜。老爷子的菜新鲜,上的都是农家肥,有时候还会搭佳卉一条黄瓜两棵葱的。经过攀谈,佳卉得知,老爷子的家距县城二十来里地,儿女都不在身边,老伴又患有类风湿腿脚不便,老爷子出来卖菜,老太太就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家。所以若是天气晴好不刮风下雨,老爷子就会推上老伴,早晨三四点钟就从家里出发往县城来。
早市上的人渐渐少了。佳卉扫了一个来回回来,见老爷子面前的地上还摆着一个足球大小的嫩南瓜和一小堆形状不好看的紫茄子。
佳卉把手里的扫把靠在一棵树上,走了过去。
老爷子朗声和佳卉打着招呼。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佳卉,不住地咂着没牙的嘴说,真好看!唉,俺老婆子是不行喽!
老爷子打趣道:咋不行?问问这闺女从哪儿买的,你要稀罕我这就去给你买!
老太太白了老爷子一眼,这脸抽抽得跟核桃没两样,腿脚也不听使唤了。穿上这身,乡里乡亲的还不骂我是老妖婆子啊!要是倒退回去三十年四十年的,俺也穿一回!
佳卉听了就抿嘴笑,对老爷子说,剩下这些我包了,带大妈回去吧。眼看着太阳就要毒了。
腌蒜茄子什么形状的都行,至于那个嫩南瓜,佳卉想到家里冰箱内还有虾皮,南瓜炖虾皮,婆婆正好咬得动。
老爷子把南瓜和茄子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内递给佳卉,你要不嫌弃就拿回去,不要钱。
那怎么行?你这大老远从家里推来的。佳卉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不大的卡通钱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两张一块的纸币,塞到老太太手里。
自己家园子出的,要什么钱?老太太把钱又推了回来。
我说不要就不要!老爷子拿起地上的编织袋抖落着,我跟你说闺女,我跟你大妈来这儿不为挣钱多少,只为一个乐呵。每天卖个十块八块的,够买油盐酱醋,还赚个乐呵。
佳卉见老两口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坚持。
我说一把手,今天还逛不逛县城了?老爷子把老太太安顿好,冲老太太调侃道。
老太太说,逛!
好了,走喽!老爷子推起了两轮车。
老太太摆着手和佳卉告别,老爷子哼着小调优哉优哉地向前走去。
佳卉把菜放进自行车前筐内,三步并作两步到旁边的食杂店买了两瓶矿泉水,追上前去塞到老太太身旁。
老两口先是一通暖心暖肺的埋怨,接下来又是一番连声的感谢。佳卉冲他们挥挥手催促他们快走,老两口才离开。
像退了潮的海面,散后的早市,地上这一堆那一块的,斑斑驳驳,点缀得红红绿绿的。
佳卉的大负荷的工作量正式到来了。
佳卉低头从挎包内拿出一个小巧的MP3,伸手在上面鼓捣了一番,然后重新把MP3塞进挎包内,把连着的一只耳机塞进了耳朵内。MP3是李强为佳卉买的,佳卉喜欢听歌,在家看电视看见晚会就不动地方了。李强就托邻居吴大哥的闺女从网上买了这个MP3,佳卉当时埋怨他买这个东西干什么。李强说一边听歌一边扫街,不累。佳卉在MP3里面下载了很多关于西藏、青藏高原和拉萨的歌曲,诸如《青藏高原》《珠穆朗玛》《坐上火车去拉萨》等等,听见这些歌,她的心就像飘到了高远的蓝天上。她和李强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有一天去一趟拉萨,到那个离天最近的地方感受一下。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实现这个心愿。李强是患肺癌去世的。当初,这两个字从那个医生的嘴里蹦出来后,佳卉就再也听不见那个医生在说什么了,只看见她面前的那张嘴,像一条被搁浅在岸上的鱼的嘴,在一张一合地无声翕动着。从雷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后,佳卉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病情对李强和盘托出。不是有很多癌症病人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坚强乐观地和病魔搏斗,最终战胜了死神。佳卉相信李强就是其中的那个。李强听后二话没说,收拾了东西拉着她出了病房办了出院手续。那天,李强拉着她的手,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去了很多的地方,公园、商场,甚至还去了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后来的某一天,李强突然说,佳卉,我们去拉萨吧。佳卉愣怔着望着李强。李强拉着她的手说,你忘了,去拉萨一直是我们的心愿。我想去实现这个心愿,以后怕没有机会了。说完眼睛直视着她。佳卉点头答应了。他们第一次坐上了飞机,飞向那个他们向往已久的地方。说实话,其实佳卉对李强的身体能否适应那座令人眩晕的高原城市非常担心,但是在拉萨那几天,李强的情绪特别好,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让佳卉都感到有些反应,李强却表现得没事似的。他带着佳卉不停地走,不停地转,似乎要把整个拉萨都转到似的。他们跟随一群身着白袍的藏民一起沿着大昭寺转经,用脚步积累功德;他们手拉着手沿着八角街感受藏民的人间烟火;他们在金碧辉煌令人仰望的布达拉宫下合影留念;他们在垒得高高的玛尼堆上虔诚地添上一块祈福的玛尼石…….李强喘息着说他们来拉萨度蜜月。从拉萨回来不久,李强的病情发展到了晚期,蚀骨的疼痛让李强的额头上滚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李强死死地抓着她的胳膊,仿佛要嵌进肉里。她拿着毛巾不住地给李强擦拭着脸上的汗,脸上始终漾着笑容。李强咬紧牙关的同时,同样不忘回她以笑容。最后那天,她睫毛的丛林始终淹没在淋漓的雨水中。李强拉着她的手,微笑着冲她摇了摇头。她使劲眨着眼睛,冲李强咧了咧嘴,李强又摇了摇头。佳卉知道,李强不满意她敷衍的苍白的微笑。她定了定神儿,调动起身体内全部的力气,冲李强绽放出一个她自认为最完美最灿烂的笑容。李强含笑冲她点点头,在她山光水色般明媚的笑容中闭上了眼睛。婆婆在一旁哭得惊天动地悲痛欲绝。她波涛汹涌地流着泪,笑容却依旧定格在脸上。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保留着李强在世时的习惯,化淡淡的烟熏妆,穿合体的自己喜欢的服装,脸上依旧绽放着笑容。她曾想劝劝婆婆,李强再也不用声嘶力竭的咳嗽和不尽的呕吐,再也不用忍受那种侵入骨髓的疼痛,她相信李强去的那个世界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有的只是阳光般的笑容,是享福去了呢。但是她没敢对婆婆说,就让时间去冲淡吧。
伴随着优美辽阔的天籁之音,佳卉的清扫工作也告一段落。佳卉拄着手里的扫把回转身去。清扫后的路面一尘不染,路面上仿佛可以看见扫把留下的丝丝缕缕的痕迹。这是佳卉最有成就感的时候。她含笑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佳卉觉得自己手中的扫把就是一支笔,而马路就是偌大的一张宣纸,她的笔所到之处虽不能妙笔生花,却能化腐朽为神奇,化杂乱为洁净。
街道左边新开了一家幼儿园,取名“小精灵”。一群活泼可爱的小精灵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鸡妈妈拦在张牙舞爪的老鹰面前,护卫着身后一群吱喳欢叫的小鸡们。佳卉看得有些呆了。
佳卉和李强结婚后没急着要孩子。他们白天骑着一辆自行车欢声笑语地去保洁点上班,到了保洁点佳卉其实也根本没干多少活儿,夏天李强就把她安置在树荫下,冬天会把她按到一处背风处,他自己挥起扫把,一边扫街一边扭头露出白白的牙齿,冲佳卉这边会意地笑;晚上回来两个人洗了澡,就像好久没见似的腻在了一起。他们似乎都觉得两个人之间好像再也无法夹进去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个小人。偶尔公公婆婆打来电话,语气里就多了几分对传宗接代添丁进口的期待。撂了电话两个人就忘了。一晃两年过去了,公公去世了,佳卉就和李强回去把婆婆接了过来。婆婆渴望的目光时常久久地落在佳卉的肚子上。他们这才把孕育下一代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两个人去了医院,按照医生的要求,夫妻双方都进行了检查,结果是问题出在李强身上。李强小时候曾患过流行性腮腺炎,病毒累及到双侧睾丸造成无精症,这种情况很难治愈。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李强洗了澡后闷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佳卉上了床偎依在李强的胸前。李强刚叫了一声“佳卉”,佳卉就伸手把李强的嘴堵住了,柔声说,什么都别说,城里人不是喜欢做丁克吗?咱们也跟一把潮流,就做丁克一族!李强孩子似的把头深深埋进佳卉的怀里。李强每当在街上看见谁家大人领着孩子,艳羡的目光就会追光灯似的不由自主地追过去,一直把那个活泼可爱的身影送出老远。每当这个时候佳卉就会找各种借口转移李强的注意力。
《坐上火车去拉萨》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佳卉的思绪。佳卉从挎包内掏出手机,见是老罗的电话。老罗和她一样,也是清洁工,原来她负责的分担区现在由他清扫。老罗家是河南的,只他一个人过来了,老婆和三个孩子还在老家。老罗过日子很仔细,平时捡到几个矿泉水瓶就眉开眼笑地乐上老半天。几乎从不给别人打电话,他的手机通常是用来接电话的,大家伙有时候调侃说,中国移动想从老罗手里赚几个钱真不容易。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平白无故地给她打电话了?
佳卉刚按下接听键,老罗急吼吼地声音就传了过来:周站长检查工作往恁那腔儿去嘞你可得注了意嘞!老罗的语速很快,像机关枪似的。佳卉笑着学着老罗的河南腔,中!知道嘞。那边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佳卉放下手机笑了,心说,这老罗,破费了这两大毛钱,心里不怎么心疼得淌血呢。
佳卉还像从前一样,依旧慢条斯理地挥着扫把清扫着路面。她不想胡姐她们那样,每逢周站长来检查前,就鸡飞狗跳暴土扬长地来一次大扫除。她不会做样子,该怎么扫还怎么扫。
老罗的情报绝对准确,不一会儿工夫,佳卉便看见周站长从南边走了过来,边走边用眼睛巡视着路面。周站长平时经常虎着一张脸训人,胡姐她们私下对不苟言笑的周站长都很打怵。佳卉倒没觉得什么,自己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他就是再不通情理,总不至于鸡蛋里挑骨头吧?
佳卉拄着扫把站在路旁。
周站长走了过来,没提出什么。佳卉对自己负责路段的卫生还是蛮有信心的,每次检查都无一例外地合格。周站长上下打量着佳卉。佳卉知道,一会儿就会有对于自己这身装扮的微词从周站长的嘴里跑出来,比如以后穿得朴素点之类的。李强去世后自己独立承担这段路段没几天,周站长就来这儿检查了一回,那句以后穿得朴素点的话就是那时说的。佳卉开始以为是大检查,午休时问起老罗,老罗说周站长根本没到他那儿去。佳卉就明白了,周站长是对自己不放心。佳卉没有在心里对周站长心存不满,换位想一想,如果自己处于周站长的位置,对于一个打扮得山清水秀的清洁工能否把自己分担区的卫生搞好也会心存疑虑的。一是一,二是二,佳卉从不投机取巧藏着掖着,她要用自己的行动和汗水证明给他们看,自己与众不同的打扮并不影响自己的工作,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清洁工。
周站长望着佳卉,笑着说,还别说,这身打扮是比环卫服看着顺眼。
佳卉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抬头冲周站长笑了笑。
周站长冲佳卉点点头,说了声,你忙吧,我先过去了。说完迈步向前走去。
佳卉“哎”了一声。
周站长回过头来,有什么事吗?
佳卉笑着说,周站长,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是吗?周站长伸出手掌在脸上撸了一把,随后朗声冲佳卉笑了起来。
佳卉笑着冲周站长伸出了大拇指。
周站长笑了笑说,对了,有一件好事,公司决定统一给大家办保险!以后大家的人身安全就有保障了!
太好了!佳卉喜上眉梢,开心地笑了起来。
周站长冲佳卉挥挥手,笑着走了。
午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佳卉来到一个小餐馆门前,小餐馆名叫“一家人”,佳卉和李强负责这条街的时候餐馆就在,过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经营着。店面不大,老板娘是一个和佳卉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每天打扫完早市遗留下的战场后,佳卉便会推着垃圾车,嘴里吆喝着沿着街面走上一趟,一趟回来垃圾车上便堆满了从各家餐馆收拢来的垃圾,一来二去便和一家人餐馆的老板娘熟了,问起年龄竟然和佳卉同龄,只不过小了佳卉两个月。没事的时候两个人便在一起聊她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比如今年流行什么风格什么颜色的裙子,哪个商场又店庆打折了等等。最让佳卉感动的是,老板娘豪爽地对她说,别的没有,开水管够!天气冷了老板娘就会把他们带的午饭放在店内的暖气上,店内的厕所更是对佳卉免费开放。最后一项常常让胡姐有些羡慕嫉妒恨。她负责的路段都是一些比较气派的酒店宾馆,胡姐都是去一家宾馆解决排泄问题。可是有一天她急急忙忙钻进宾馆卫生间,迎接她的却是上了密码的厕所。她只有望“厕”兴叹的份儿。无奈胡姐只好弓着腰跑到五分钟路程的公厕去解决了内急的问题。一天下来总有一块多钱的损失,心疼得胡姐直吸凉气。
佳卉走进一家人餐馆,正是中午饭口时间,老板娘忙得只跟佳卉打了一声招呼便闪身进了厨房。佳卉去了一趟厕所洗了手,出来时看见门口堆着一个垃圾袋,随手拎了出来。
餐馆门前的右侧有一棵高茂的龙爪槐,如伞的树冠在台阶上投射下一块可爱的阴凉。这块阴凉就是佳卉午休的地点。李强在时,他们两个人坐在阴凉处。如今李强不在了,不过佳卉也不会寂寞,一会儿胡姐和老罗就会过来了,利用这份难得的午休时间一边吃饭一边拉拉家常。佳卉在台阶上铺了一张报纸,从自行车前筐内拿出一个布兜,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瓶的雪碧,不过里面装的不是雪碧,而是佳卉早晨从家里带的凉白开。虽说一家人老板娘免费供应开水,佳卉也不愿意总麻烦人家,冬天讲不了了,夏天她总是从家里带。经过一上午的日照,凉白开已经变得温吞吞的了。佳卉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通。抹了抹嘴,又从兜子里拿出一个塑料饭盒。饭也是早晨从家里带来的,一早起来就把午饭做好,给婆婆留一份,自己带一份。
今天的菜是黄瓜片炒鸡蛋,饭是馒头。佳卉拿起馒头刚咬了一口,就只见老罗从南边走了过来。
吃了吗?佳卉问。
老罗冲佳卉扬了一下手里的袋子,在佳卉右上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佳卉说,总吃馍,也不换换样儿。说着把饭盒往老罗那边推了推。
有馍就中。老罗的言语一向金贵得很。
佳卉想起老罗打电话给她通风报信的事,说,老罗,谢谢你啊!
老罗摇摇头,周站长木说啥吧?
佳卉说,没有。
老罗掰了一块馒头塞进嘴里,那就中。
正说着话,胡姐从北面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手里拎着个饭盒,耷拉着一张脸。
佳卉往一旁挪了挪,露出大半张报纸,问,这是咋了?谁惹你了?
胡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还有谁?还不是那个周扒皮!
佳卉知道,胡姐一定又挨周站长训了。胡姐热衷于收集一些饮料瓶、纸盒、易拉罐等废品,每天在街上是眼观六路,看见可以换钱的废品就撒开两腿奔了过去。她还召集大家把捡到的废品卖给她,到了一定数额她就会打电话给她老公,不长时间她以收废品为职业的老公就会弓着腰踩着三轮车来了。对这件事的热衷自然要影响到自己的本职工作,挨训也就不奇怪了。
你们说,连个笑都不会,一张马脸拉得要多长有多长,像谁欠他一百吊大钱似的!他家娘们整天对着那样一张脸,还不得自杀!胡姐愤愤地说。
佳卉笑了,谁说人家不会笑?今天人家就笑了。
胡姐问,你看见了?
当然了。没看见我会说?佳卉说,对了,周站长说,公司还要统一为我们上保险呢。
你说的是真的?胡姐瞪大了眼睛。
佳卉说,真的!周站长亲口说的。
不赖,不赖!老罗在一旁嘟囔着。
这还差不多。胡姐打开饭盒,声音很响地吃起来。
.三个人又议论了一会儿公司统一给上保险的事。去年负责建设大路那边的大老李就在上早班时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大货车撞得小腿粉碎性骨折,货车司机逃逸,大老李又没保险,拿不出高额的医药费,没办法落下了残疾,回老家去了。三个人都慨叹他们这种高危职业以后也有保障了,咀嚼食物的间隙间就掺杂进去了些许的笑声。
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了路旁楼房延伸出的阴影里。车门处伸出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上面是一截玉藕似的小腿,紧接着一个身着黑色深V无袖连衣裙的女人从车内钻了出来。
性感女人从驾驶座椅下抻出一块脚垫,在车胎上用力磕打了几下,重新铺在座椅的前方。然后又将上身探进车内。不一会儿,一些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以及大概没用的名片,从她性感的腋下飘到了地上。
胡姐碰了碰佳卉,冲性感女人那边努了努嘴,嗨,看见那边没?怎么个意思?车内大扫除呢。
佳卉站起身,拎起扫把向那性感女人走去。
作为环卫工人,这种情况经常会遇到。有一次,胡姐就愤怒声讨一个身材向横向发展的富婆在她清扫干净的路面上乱丢垃圾的恶劣行径。胡姐上前制止,请她配合她们的工作,不要随便扔垃圾。没想到富婆火气大得一时间由富婆变成了泼妇,大嚷扔垃圾怎么了?我们不扔垃圾你们这帮扫大街的不失业了?胡姐一时被噎得咯喽咯喽的。
佳卉手里拎着扫把走了过去,静静地望着性感女人的举动。
性感女人显然觉察到了,停止了动作,慢慢转过身来,尴尬地望着佳卉,然后把手里的宣传单放到了佳卉手中的撮子内。
佳卉友好地冲性感女人笑了笑。佳卉觉得每个人都是有尊严的,无需用语言提醒她(他),大部分都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而及时停止继续下去。
性感女人问,你真的是这儿的清洁工吗?
佳卉点点头。
那你…….性感女人上下打量着佳卉。
佳卉知道,性感女人指的是自己的这身打扮。
佳卉说,谁规定清洁工不能打扮得清清爽爽的?
性感女人笑着点点头。
佳卉把地上性感女人丢的东西扫进撮子内。
一个身着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走了过来,一只手举着一只雪糕,另一只手捏着花花绿绿的雪糕包装袋,阿姨,给你放到撮子里。
佳卉急忙俯下身,把手里撮子的高度低下去。
女孩踮起一双小脚抬起了胳膊,把雪糕包装袋丢进撮子内,然后仰起粉团一般的小脸望着性感女人说,我们老师说城市环境需要大家保持,乱扔垃圾不是好孩子。
性感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小女孩的妈妈站在后面,赞许地冲小女孩笑着。
小女孩忽然扭头指着一处说,那个老爷爷也不是好孩子。
佳卉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老头肩上搭着一个蛇皮袋子,一只手拿着一个长长的铁钩,弓着腰在马路对面的垃圾箱内翻找着值钱的东西。垃圾被翻腾出来,散了一地。这个捡垃圾的老头佳卉总能看见,差不多每次看见都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右腿好像落下了什么残疾,走起路来拖拖沓沓的,喉咙里拉风箱一样呼呼喘着。有时候佳卉前脚刚把垃圾装进垃圾箱去,后脚就被老头翻了出来。佳卉曾想上前劝阻一番,看见老头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大不了自己重扫一回,又费不了多少事。
老头翻找了一会儿,拄着膝盖喘息着。猛然间,老头的身子被风刮了一样,慢慢向一旁倒去。
佳卉快步向垃圾箱方位奔去。
佳卉跑到跟前,见老头躺倒在垃圾箱旁,两眼紧闭,脸上蹭着左一道儿又一道儿的污渍,一只手摊在污水里。
众人也随后赶到了。
佳卉哈腰抓住老头的一只胳膊,扭头招呼着老罗,帮我把人挪动树荫下面去!这里没遮没挡的!
不中!不中!老罗冲佳卉摆手。
佳卉瞪着老罗,咋个不中法?
老罗搓着手。
是啊佳卉,老罗说的对,动不得啊!你知道他啥原因晕倒的?还是先别动弹他,出了事要负责的!胡姐说。
围在四周的众人也纷纷议论。
听胡姐这么一说,佳卉只好放下了老头的胳膊。佳卉知道一般心脑疾病患者发病就不能随便移动病人的身体,一旦移动反而会加重病情。
佳卉从挎包内拿出手机刚要给120打电话,听见站在一旁的性感女人对着手机大声说,120急救中心吗?我们这儿有个老人晕倒了……
佳卉把手机揣进挎包内。可是这人总不能在这儿晒着吧。救护车到这至少也得二十分钟。太阳明晃晃地烤着,这人怎么抗得了。佳卉环视了一下周围,阴凉处倒是有,可是这人动不了啊!
佳卉从肩上摘下毛巾折成四棱,蹲下身去,用毛巾给老人擦了擦脸上的污渍。毛巾吃饭前去一家人厕所时已经洗过了,不过这时候已经半干了,擦得不是很干净。小女孩的妈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示意佳卉打开毛巾。佳卉会意,急忙打开毛巾,小女孩妈妈往毛巾上面倒了一些水。佳卉拧了拧,重新给老人擦脸。然后摘下头上的沙滩帽,在老人的头顶上方扇着风。
胡姐走上前去,把自己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戴在了佳卉的头上。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一丝风也没有,脚下路面上的柏油被烤化了,踩上去软乎乎的,直往下陷。佳卉只觉得汗水像一条条逶迤的蚯蚓,从她的脖颈一路蜿蜒着向胸前流去。身旁,混合在一起的各种垃圾经过发酵蒸发,散发出比平时难闻上几倍的气味。
飘忽间,暑热的淫威降下去了许多。佳卉往一旁看,一片可爱的阴影将她罩在其中。扭头再往身后望去,只见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上方是两截浑圆的玉藕似的小腿。再往上看,女人手里擎着一柄遮阳伞,玉雕一般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佳卉站起身来,谢谢你!
女人摆摆手,谢什么。
佳卉说,把伞给我吧,我来打着,要不咱俩还卖一个搭一个。
女人把手里的伞递给了佳卉。
佳卉重新蹲下身去,把伞罩在老人的头上,自己的身子还是暴露在那片炙热的蒸烤中。
小女孩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袋湿巾,从里面抽出一张对佳卉说,阿姨,我给你擦擦汗。
佳卉微笑着抻着脖子,任小女孩在她的脸上一下一下擦着。
老罗扛着一个遮阳伞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家人”餐馆的老板娘。众人忙碌着支起遮阳伞,一片更大的阴凉罩在了佳卉的头顶上方。
老头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虚弱地望着众人。
老爷爷醒了!旁边的小女孩兴奋地叫道。
阿姨,喂老爷爷喝点水吧。小女孩递过来一瓶水。
佳卉拧开盖子,在瓶盖内倒了一点水,送到老头嘴边,老头嘴唇翕动着,水一点一点润入了老头的嘴里。
佳卉舒了一口气,脸上漾起一抹笑靥。
小女孩拍着小手,跳着脚,欢呼着。
咔嚓一声,佳卉扭过头,见性感女人手里拿着手机,正对着她这边拍照。
性感女人摆弄着她的手机。
小女孩跑了过去,翘着脚看着,然后扭头对佳卉喊:阿姨,你真漂亮!
佳卉扭头冲她们扬起笑脸。
急救车鸣着警笛从远处驶了过来。不多时,又重新鸣起警笛疾驰而去。
众人纷纷散去。
赶紧跟我去洗洗脸吧。“一家人”餐馆老板娘扬着笑脸望着佳卉。
不多时,一个裙裾飘飘的女人重新出现在午后的街道上。阳光透过遮阳帽的罅隙筛进来,把她画着淡淡烟熏妆的脸庞打造得愈发立体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