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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深沉
来源: | 作者:张艳荣  时间: 2019-12-02
  黑夜,玉贞就这么悄悄地走了,不想惊动任何人。三十一岁,她自己都觉得年轻。理应是为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那样死得其所,可是,她是自杀。一九四八年沈阳的冬天真冷啊,她就在寒冷的冬夜吞下了安眠药。睡吧,永远地睡吧,这样没有伤痛,也没有折磨,更没有了思念。活着,在思念里度日如年,她无时无刻地思念他,轩。
  玉贞就是要选这一天离去。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三八年,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在上海黄浦江边她见到了他,她的姐夫,也是她的恋人轩。今天她终于又见到轩了,在她的葬礼上。啊!她看见轩了,他站在人群的后面。穿着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左上兜别着那只派克金笔,还有一朵小巧精致的白花,别在左上胸。他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这样穿戴讲究、标致。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身材还那样挺拔高大。头发微卷,向后梳着,一丝不乱。他的额头还是那样饱满,那是智慧的象征。如今你是睿智的外交使官,在世界外交的政坛上叱咤风云。她在心里默念,我最亲爱的,感谢你参加我的葬礼,你是那么忙,也许正在为彻底解放全中国而忙碌着外交事宜。你怀揣着共产主义理想,你放眼着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我却不同了,头上还带着汉奸的帽子,你来参加我的葬礼是要冒多大的风险。但你还是来了,我死的也就值了。    
  玉贞是想写遗书的,可是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地下工作,她也得到了一定的教育,耳濡目染,她也是严格要求自己。对人民要说真话,那样她的遗书上要写自杀的原因。而她自杀的原因就是为了再见轩一面,在革命人面前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啊。
  从十八岁一直到三十一岁,她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轩,你一定会来看我,一定的。并且十万火急地赶来。如果这样写遗书,那我就把你牵连了,你身上怎么可以有一点污点呢,你代表的是国家的形象。可我不这样写我就是对人民撒谎了,忠诚是我的本质,连这一点也失去了,那我这一生真就失去了意义,忠诚是我最终的追求,包括爱情。就让人们认为我是畏罪自杀吧,没关系,我只想看你。是你交给我任务时说,别人说你是汉奸你不要辩解,没想到,在上海我不能辩解,日本鬼子投降了,回沈阳我还不能辩解,你说我还要接受任务。天啊,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崩溃了,提心吊胆、谎言连篇,我不想再接受什么任务。到现在,我的任务结束了,我再辩解也没人相信,我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奸了,这顶帽子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话,做这项工作,安心地写我的书会多好。我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轩,至始至终我都是循着你指引的路在往前行。可你渐行渐远,走在了阳光下,把我远远地甩在了黑暗中,我还在黑暗中踏步。哦,今天,你戴着墨镜,架在笔挺的鼻梁上,样子更帅气了,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帅气,而是遮人耳目。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希望,我先走了。
  玉贞走的很安逸,她足足攒了半年的安眠药,足够的量,看她死的决心。因为她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她死的时候没有亲人哭天抢地的声音,自然没有小鬼用铁链来锁她,没必要啊,是她主动去呀。她把手合放在胸口上,胸口上放着轩送她的洋娃娃爱伊斯,是轩给起的名字,爱你一生一世的谐音。她走的时候,只有这个洋娃娃爱伊斯静静地陪伴着她。当她走到奈何桥上的时候,孟婆拦住了她,要她把迷魂汤喝了,孟婆说喝了迷魂汤有机会托生,喝了迷魂汤就把人世间的一切都忘记了。她说好啊,我正想把人世间的事忘的一干二净,特别那个可恶的汉奸说法,还有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要托生个清清白白的自己,继续写书。还有在另一个不知名的世界遇到姐夫轩,做一个配得上姐夫的人。这辈子我没结过婚,下辈子一定要补上,穿着雪白的婚纱,和轩结婚,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像轩,女儿像我。都像轩吧,轩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英俊的男人。她刚想喝,孟婆说等等,每个到我这来的人,对,不能说人了,都愁眉苦脸的,但你却不同,怎么眉宇间带着微笑啊?玉贞说来生就要和我爱的人结为夫妻了呀。孟婆说喝了她的汤是忘了人世间的烦恼,可也忘了你心爱的人,这一点你要想清楚,人只能活一回,但也就死一回。死一回也不容易啊,你要想好了再喝。玉贞把碗放下,急切地说那不行,我不能忘了轩,我是为轩死的,只是为了多看轩一眼,为了再见到轩。如果我把轩忘了,那我不白死了吗。这迷魂汤我不能喝。孟婆说你不喝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做孤魂野鬼。我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能忘记轩,来世不托生也愿意,只要她记得轩。
  所以玉贞的魂又飘回到她的葬礼上。她落在墙上她黑白的遗像上,看着前来吊唁的人们。来人真不少,就凭她目前的身份,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这一定是组织安排的,组织对得起她,给她这样一个体面的葬礼。吊唁的人阴沉着脸,向她的遗体告别。她在吊唁的人群里找到了轩,她一直盯着轩看,连眨下眼睛都不舍得。
  轩走在吊唁的队伍里,默默地向玉贞的遗体走来。玉贞的魂盼望他快点走来,在他前面还有五个人,还有四个、三个、二个、一个。她急切地等待着,她的魂站在她的遗像上激动的都快站不住了。她想呼唤他,她想亲吻他。但她不敢,怕给他带来厄运,因为她是鬼魂。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满眼的泪水。轩就要走到她的遗体前了,她的魂从遗像上飞到她自己的脸上。她看着自己的脸,还好,跟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么漂亮,因为是隆冬,尸体保存完好。她是夜里死的,沈阳的冬天好冷啊,一整夜她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床上,真的盼望着有人能发现她,快点发现她吧,太冷了。那一刻她真后悔自杀了,如果当时有人发现,把她送到医院抢救,还来得及。她知道,没人发现她的,她选择夜里,就是不想打扰别人。她活着,就像孤独的死了,她死了就像孤独地活着,一样的。那份凄凉,让她义无反顾地吞下了安眠药。
  好了,不再说那寒冷的夜了,现在说她的脸吧,她仔细地看了自己的脸,哦,真漂亮,睡美人嘛,看不出是死人的脸,比实际年龄还年轻,就是在上海时二十几岁的翻版啊。她临吞安眠药的时候化了妆容。她知道轩会来参加她的葬礼,死也要为悦己者而容。尘封在箱底的胭脂终于派上了用场,从到沈阳就没用过胭脂。她是想穿轩说好看的那条扯地白裙,可惜被当做汉奸证据收走了。还好,轩送她的牡丹旗袍还在,幸好,她把它藏在了床底下。她是穿着牡丹旗袍走的。穿在身上,隆冬也觉得很暖,犹如轩环抱着她。遗像就是那年在上海红蔷薇照相馆照的那张,那天他俩在南京路上的梦娇咖啡屋喝咖啡,轩送她一件旗袍,上面是大朵的红牡丹,娇艳夺目,她喜欢的不行,拉着轩就到旁边的红蔷薇照相馆。在照相馆的更衣室里换上的旗袍,当她走出更衣室,轩赞叹,说上海滩的旗袍皇后她当之无愧。那是轩第一次赞美她。如今我穿着旗袍去了,香魂还绕在旗袍上,轩,你可感觉得到?
  轩终于走到了玉贞的遗体旁,这条路好长啊。他驻足在玉贞的遗体旁,踉跄了下。轩身边的女人扶住了他,那是轩的夫人,是那样的文雅大方。轩表面不能掉一点眼泪,但他心里哭号着,玉贞,我亲爱的玉贞,你的轩来看你了。玉贞脸上蒙着白布,轩抖动着手刚要揭开,被他的夫人拉住。大庭广众之下啊,可是他是非要看玉贞最后一眼的。轩身后的人越过他走到前面,夫人碰碰他,示意他往前走,别光站在这里,人家都瞅着呢。轩像失去了方向感,定在原处。玉贞也急,她的魂飘到轩的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催促他快走吧。她嘤嘤地哭着说,我知道了,我最亲爱的人,你没忘了我,快走吧,别让旁人看出来。轩好像听不到玉贞说话,依然矗立着。玉贞的魂也想让他看到她的容颜,她精心装扮的容颜啊,只为等待这一刻他的到来。
  不知谁打开了门,一股风吹来,是那样的轻柔,却吹开了玉贞脸上的白布。啊!她的眉毛弯弯,睫毛密长,脸如桃花。轩竟伸出手,不知道是要抚摸她的脸,还是要接住那块白布。为了抑制眼泪,他仰头,眼睛正对着她的镜框里的照片。她的眼睛刚好与他的眼睛相对。他看到的不是照片的眼睛,而是上海红蔷薇咖啡屋与他面对面她的眼睛。粉光脂艳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不相信这是因为极度悲伤而出现的幻觉,他就认为她还活着,等他眨眼的工夫她又变成了黑白照片。瞬间,他泪如雨下。突然间,玉贞的遗像哗啦从墙上掉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啊,照片从碎片里飘出。如蝴蝶般的,飘了几飘,落在他的胸前,他仿佛挽着她走在秋日法国的丛林中,她穿着红色长裙,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走过铺满金黄色树叶的林间小路。难道这不是他们隔着飘渺的两个世界又一次的爱恋吗?
  只有轩一个人看着一地的碎玻璃,沉浸在极度悲伤的幻觉里,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那天玉贞打着一把油纸伞,白底点缀着几朵紫丁香花,和她的白牡丹花的旗袍很搭配,桑蚕丝的披肩随意搭在两臂弯间,右臂弯挎着白色的坤包,这个包她经常挎着,可是今天挎着觉得格外的沉重,不是重量上的沉,而是她心里作用,似有千斤重,让她惴惴不安。可她表面还要装作跟情人幽会的样子,绝不能让旁人看出半点焦虑和惶惑,这是玉贞姐姐交代的,要她来替她送情报。本来是姐姐的任务,可姐姐生病了,不不,应该说是……还是不说吧,姐姐说保密。其实她早就知道姐姐是干什么的,但她对姐姐的事不感兴趣,姐姐也早就想发展她,要她与姐姐并肩革命。想的美,她才不上姐姐的船,有句话说的好,上船容易下船难。再说她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从不沾什么政治和主义的边。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有自己的交际和圈子,在上海滩她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当然写的无非就是些男欢女爱、风花雪月的事。至于姐姐的事,她不干涉,也不过问。她知道姐姐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她活的自由自在的,何必去冒那个险。甚至她装作不知道,她是怕突然有一天姐姐东窗事发把她牵扯进去。
  直到有一天,姐姐正面向她讲了革命的大道理,要她跟她一起为信仰做工作。她吓坏了,她跟姐姐说就算她什么也没听见,姐姐什么也没跟她说。从那她搬出了家,在外租房住,与上海一名叫丽娜的女作家住在一起,再也没敢回去。
  现在姐姐躺在家里,奄奄一息。今天恰巧她回家去拿她的书,赠送上海的女作家丽娜的未婚夫王甲,说是未婚夫他俩已经同居。她回家看到的场景简直把她惊呆了,姐姐躺在床上,一床的血。她就要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姐姐去医院,姐姐说不行,她是枪伤,绝不能去医院。至于是怎么中的弹,她也没问,根本来不及。姐姐目前顾忌的不是她的伤,而是情报。姐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钢笔,这支钢笔她认识,是姐夫送姐姐的定情物,墨绿色派克金笔。那是姐夫在美国留学时给姐姐买的。对姐夫她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姐夫在这个家里住不到一个月。之后,突然从这个家消失。她问过几次姐姐,姐夫呢?姐说出国了,她也就不再问了。她只记得姐夫高大英俊,穿戴整齐干净,会说英、法和日语,还赞誉过她写的小说。姐姐让她把钢笔放包里,如果有一天看见姐夫,把它交给姐夫,见物如人,告诉姐夫她不愧对人民,不愧对祖国。她真的不理解姐姐,命都快没了,还想那么远。行,这她都能做到,只是姐姐托付的第二件事她实难从命,让她代替她送情报,十万火急,就现在。情报放在一个银制的发卡里,让她别在头发上。她看到了姐姐的下场,更不敢去了。姐姐几乎用乞求的口气求她帮忙,一旦错过送情报的时间,她的血也就白流了,又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她看见姐姐的脸白的像一张白纸,她知道,姐姐就快要死了,可她想到的不是自己,是别人,她不知道姐姐吃了什么迷魂药,这样死心塌地。她气愤,想让姐姐醒悟,可是她不忍心。姐姐求她快去,她答应了姐姐,但她有个要求,仅这一次。姐姐点点头,并告诉她接头暗号。
  黄浦江边,细雨霏霏。一个男人向玉贞这边走来,着一身西装,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没打开。走近她,才打开伞。她不经意间,恍惚撇了眼油纸伞,她的心咕咚猛跳了一下。她仔细看了伞上的图画,淡黄色地,青山绿水,一只小帆漂流其中。正是姐姐交代的。玉贞也把伞打开,同样的青山绿水飘着帆。她看到这,完全被藏匿中的玄机所迷惑,一种“我猜中了”的兴奋洋溢在眉宇间。不行她还不能把情报送给他,姐姐还交代了,这只是第一道暗号,还有第二道。她无限期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希望他能说出第二道暗号。也许她是过于兴奋、紧张、好奇,完全忘了姐姐告诉她,表情要自然从容。一开始她还好,保持那种漫不经心,当看到那把伞和伞上的帆,她再也保持不住那份漫不经心,也许男人看了她反常的表情,揣测,这是个冒牌情报人员?男人像是意识到了危机,收起伞,刚要擦肩而过。而她却盯住了男人的鼻梁,挺直、性感。对是性感,记得她刚见到他时她就想到了这个词,那时候她才十八岁,她没敢把性感这个词说给姐姐听。十八岁前她从没想过男女床上的事,这之后,开启了她懵懂特殊的爱意,她无数次地想象姐姐与姐夫在床上的事,甚至她偷偷听过她们的新房。那时,她住在楼上,姐姐住在楼下,那是木制的楼梯,穿鞋会踩出声响,她光着脚,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她趴到姐姐的门缝上,屋里传来她从没听过的声音,让她面红耳赤。黑暗中,她觉得自己龌龊的像个耗子,她连滚带爬地回到楼上,拥着被子,睁着眼睛到天亮。十多天后,姐夫就走了,再也没回来,并且关于跟姐夫有关的照片啊衣服啊之类的,一同从这个家消失,就好像姐夫从没出现过。她很怀念姐夫的高鼻梁,想到高鼻梁,耳边就萦绕着那天晚上房间发出了声音。她描绘不出来,痛苦、热烈而又神秘。从此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在她的心里悄然绽放。她更怕姐姐的这种工作,姐姐跟姐夫如此的相爱,姐夫却在他们蜜月期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她猜,姐夫绝不是出国,一定是他们组织的工作需要。尽管姐姐不说,她也能猜出来几分。关于听姐姐的新房,在她记忆力里犹如融化变质的糖块,粘连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她说不上是甜还是脏。让她的心里也黏糊糊的不舒服,成了她心里永远也洗不掉的污点。几年后,她问过丽娜,她偷听过别人床上的声音,她堕落、风尘了吗?丽娜笑笑说,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才能做出这种超乎寻常、超乎伦理的事,没关系,只要你自己觉得正常、干净就好。丽娜又梦呓般地说,都说死很恐怖,我想死一死,试一试。说完,丽娜用征求赞同的眼神看着她,并淡淡、沉静地微笑着。她吓住了,死,丽娜都要试一试,那神态就好像尝尝这块蛋糕好不好吃一样简单,难怪丽娜找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据说王甲在汪伪政府为日本人工作。这倒不重要,丽娜跟她一样,不管什么政府,重要的是人。王甲喜欢丽娜的小说,这就足够了。但王甲有老婆,而丽娜却心甘情愿做他的外室。在上海丽娜已经是有名气的作家,什么样的男人不好找。也难怪,死她都敢试,还有她不敢试的吗?她听过丽娜的继母骂丽娜贱,丽娜说她就是要贱给继母看,气死她继母。玉贞觉得她跟丽娜好像是一路人,因为她莫名其妙地想着姐夫的鼻子,由鼻子联想到性,下流。所以她有意忘掉那笔挺的鼻子,她以为她做到了,今天她才知道,在她的记忆深处,自始至终她晃着姐夫影子,无法抹去。那种复杂而纯粹的思念油然而生。
  微风习习,飘散着雨丝。黄浦江边,与这个男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玉贞情不自禁地、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姐夫。男人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她想,也许自己变模样了,他不认识她了。她从包里拿出派克金笔追上去说,姐夫,你还认识这个派克金笔吗?我姐托我给你。这个男人站住,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平静、茫然。这时玉贞也在怀疑了,他到底是不是我姐夫?怎么一点反应没有?如果是,那他也太冷漠了,难道他对我姐变心了?
  殊不知这是做情报人员所必备的素质,无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都不能溢于言表。男人而是跟她对第二道暗号,他说,你的油纸伞是在上海买的吗?玉贞说是在南京买的,你的油纸伞在哪买的。他说不是买的,是朋友送的。
  暗号对上。如果玉贞不拿出派克金笔,轩根本不跟她对第二道暗号,可见轩的谨慎。轩接过金笔,急切地问:你姐怎么了?
  雨有些大了,雨点打在江面上,变幻出无数朵水花。也许轩和姐姐早有订约,看到此金笔意味着什么。玉贞哽咽着,抑制不住泪水流出了眼眶。轩把玉贞拥到他的伞下,一只胳膊揽着玉贞的腰,动作像恋人般的亲昵。轩却小声而严厉地训斥她,别哭,快说。
  玉贞说姐姐中弹快死了。她不禁抬头看了轩一眼。轩不说话,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眼睛盯着远方。雨还在下着,微风吹过,雨细的像丝,飘在江面上,江面雾气蒙蒙。码头不时传来汽笛声,身后传来报童的叫卖声。路人匆匆而过,好像唯独把她们俩留在了原处。刹那间,歌舞升平、姹紫嫣红的大上海仿佛与玉贞剥离开来,孤寂、胆寒向她袭来,裹挟着她,裹挟的快要窒息了。又一声汽笛传来,她不禁打个寒战,心一下就沉到了黄浦江底。在一片雾气中恍惚间她看到了姐姐,浑身是血,身体柔软的如这雨丝,飘在雾里,一闪而逝。她有个预感,就在刚才,姐姐死了。她怕,猛地抓住了轩的手,轩的手心都是汗,冰冷冰冷的。她再抬头,看见轩已满面泪水。她更紧地握着轩的手,轩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她用洁白的手帕为轩擦去泪水,不觉触到那笔挺的鼻梁,那仿佛藏着她十八岁的羞涩和遐想,以及懵懂的情爱。哗的,内心积郁的感情,如开闸的洪水,兜头盖脸湮灭了她,悲从中来,泪水涌出眼眶,她扑进轩的怀里,她说,姐夫,我不能再失去你了。轩紧紧地抱着她,此时轩仅把她当成小妹,亲人,一句话不说,但轩的泪不住地滴在她的头发上,她们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这是玉贞第一次和轩亲密接触,她在轩怀里那忧伤的恸哭不全是因为失去了姐姐,还有是一种没来由的忧郁和无法释怀的伤感和委屈,她把自己忧伤的没着没落的,像眼前的黄浦江水,悠悠流长。从此刻,她在心里叫轩了,轩不再是她姐夫,她向姐姐忏悔。轩拍拍她的背,说,玉贞,货呢?她愣了下,指指头上。轩整整高出她一头,轩像是抚摸她的头发,从她的头发上把那个发卡摘下。轩做出要吻她的动作,附在她的耳边说,我不能跟你回家,姐姐就交给你了,如果她死了要按病死来处理,绝不能让外人看出她中弹。拜托,小妹。说完轩撑着那把伞,匆匆离去。风吹起轩的衣角,伞在雨中晃动,伞上的帆船在玉贞的眼前变成了模糊的黑点。她望着,望着,直到轩渐渐地融进细雨蒙蒙中,她已经把自己望成了泪人。
  先不说那么远,还是回到玉贞的葬礼上吧。轩面对一地的玻璃碎片,情何以堪。轩看着玻璃碎片,愣怔着,眼眶蓄满了泪水。他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玉贞,只有玉贞能听见,听的真真切切。她的遗像好模样的从墙上掉到地上,整个葬礼鸦雀无声。人们的眼光猜忌、恐惑、好奇……都集中在轩的身上。轩的夫人扶着额头,说不舒服,向身边的人告辞,夫人扶着轩走出了大厅。玉贞的魂跟着飘了出去,她看见轩走近停在远处的黑色轿车,司机下车为你打开车门,轩的夫人跟在他的身后,他的行动很缓慢,他没有立刻坐进车里,而是扶着车门痛哭失声。看到轩那样难过,玉贞也痛哭失声,她的魂此刻就站在车边的白杨树树梢上。她要知道轩这样难过,她不该死啊,她就是为了见轩一眼,才死的。她不敢走近轩,又飘落到离车稍远的丁香树上,泪眼婆娑地望着你。沈阳的丁香树啊,遍布大街小巷。春天来的时候,全城飘香,淡紫色的丁香花,连成片,汇成花海。她每每走在丁香树下,就幻想着,何时能和她的轩挽着手踏青赏花。只可惜,现在是隆冬,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在空中。寒冬的风掠过大地,轩蓦然回首,俊朗的面容,高挺的鼻梁,挺拔的身材,只是神色黯然,天啊,轩依然如当年般英俊。我的轩可真是个美男子啊。轩坐进轿车,轿车一溜烟开走,去了玉贞不知道的远方。玉贞知道轩不会送她去墓地了,那么她游荡的灵魂将栖息何处?
  玉贞终于在荒郊野外成了一掬黄土,她没有子女,没有亲人,当然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为她送行,她走在黄泉路上依然是那么孤独。她活着的时候,还有洋娃娃爱伊斯每晚陪她入睡,而今,他们在入殓她的时候,把她的洋娃娃爱伊斯遗忘了。爱伊斯是轩为洋娃娃起的名字,预示着他们相爱一生一世,直到永远。她现在开始思念洋娃娃爱伊斯,不管是死还是活着,爱伊斯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特别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也是她在地下的第一个夜晚。夜,漆黑无比,寒冷刺骨。玉贞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地蹲在坟穴的棺材里,大衣没给她穿,她也想念她的大衣,她更想念她的小屋。恐惧、孤独侵袭着她,耳边传过来地狱的哭喊声,还有女鬼喊冤的尖利声。山野还传来母狼的哀嚎声,死去的人也惧怕鬼哭狼嚎。瘆人,瘆到了骨髓里。玉贞真的后悔了,后悔死啊。人间的孤独,比起坟穴的孤独、寒冷,算得了什么呢?活着真好!
  人间,往昔。
  那次黄浦江边她成功地把情报传递给轩,她以为与情报彻底再见了,她只是替姐姐做了一件事。姐姐的死给她心里也留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情报工作危险而残酷。姐姐大她三岁,风华正茂,却中弹身亡。那天她回到家姐姐已经死在床上,她为姐姐包裹伤口,不让一丝血迹流出,再为姐姐穿上干净漂亮的旗袍。把床收拾干净,不让家里看见一滴血迹。这才叫殡葬公司的人来。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敢一个人面对这么大的事。这事也多亏了丽娜的帮忙,得到消息就跑前跑后,才得以让姐姐早些入土为安。她不怕别的,就怕姐姐的死因引起别人的怀疑,谨记轩说的,姐姐是病死的。到底还是差一点出事,事出在丽娜的情夫王甲身上,他像审讯犯人似的问玉贞,你姐姐这么年轻怎么就死了?
  暴病?
  什么病?
  姐姐本来就有心口痛的病。
  玉贞看王甲还要问,再问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以哭敷衍他。她用手绢掩面,哭嚎着,哎呀,我可怜的姐姐呀,都怪我,我不该赌气搬出去住。在你犯心痛病的时候有人给你拿药就不会死啊,姐姐我对不起你呀。其实玉贞一滴眼泪也没有,满心的焦虑占据了过度的悲伤,反而哭不出眼泪。丽娜看玉贞哭的伤心,责怪地看了一眼王甲,示意他不要说了,免得玉贞伤心。
  当姐姐入土为安玉贞才知道哭,她跪在坟前说:姐姐,放心吧,情报我安全送到,接情报的是姐夫。如果你不死的话,你去送情报,就能和姐夫见上一面。你们有几年没见面了,姐姐你也没想到是姐夫来接情报吧,人生真是无常。也许你们早有约定,姐夫看到派克金笔就意味着你已经不在人间。姐夫见了派克金笔脸色骤变,变得煞白。可见姐夫对你的感情至深。可是姐姐,我爱上了姐夫,你在天之灵惩罚我还是成全我?姐姐,我无法自拔,那天见到姐夫,我才知道,在姐夫到我们家那天我就爱上他了,只是我年龄太小,不知道那是爱。可是,那无法言明的沉郁和感伤时刻折磨、困扰着我,姐姐宽恕我吧,保佑我和姐夫走到一起吧。
  真是姐姐在天之灵的保佑,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外面还是细雨霏霏,轩着一身藏青色西装,戴着黑色礼帽,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玉贞家的房门前。轩还保留着这个家的房门钥匙,玉贞永远都不会搬家,她要等轩回来。轩轻轻打开门,收起伞,站在楼下的客厅里。他每次回到家,都是先站在客厅的中央,看着楼上,然后,再进自己屋,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今天他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也许他特意选在下雨的日子,可以撑着伞,掩人耳目。那天玉贞穿着一条白色扯地长裙,从楼梯上往下走,手里拿着一本书。轩后来说,那天她的样子很优雅,像一尘不染的仙子。轩手里拿着油纸伞,站在客厅中央,仰望着她,伞还往下滴着水。神情萧瑟中带着惊喜,他竟喊了声玉贞姐姐的名字,轩是把玉贞当成她姐姐了。这也难怪,她们姐妹长的很像,特别是玉贞到了二十几岁时。玉贞说姐夫,我是玉贞啊。轩端凝着,神色瞬间黯淡下来。看出是玉贞,失落写在他脸上。玉贞看得出来,他是怎样深深地眷恋着妻子呀,他不说话,从他落寞的表情也能体会得出。玉贞接过轩手里的伞,放到一边,给轩倒上一杯热茶,碧螺春,这是轩最爱喝的,她记得每次轩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姐姐为他泡上一杯碧螺春。轩坐下,端起杯子,揭开碗盖,一缕清香绕在空气中,轩很自然地吸了下鼻子,玉贞又看到了轩的高鼻梁,不觉间低下头,莫名的羞涩让她脸颊飞起两朵红霞,好在轩没有注意到。轩喝了口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又回家了。
  听了这话,玉贞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姐夫这些年在外漂泊,历经了多少艰难,好好的家不能回,连姐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更加深了她对轩工作特殊性的惧怕。她说,姐夫,你那么想家,就在家住下吧。
  轩拍拍她放在茶几上的手说,现在还不行,我也想天天住在家里呀。
  她不想问为什么,问也是多余的,轩也不会说,这是他们组织的纪律。可她心里很酸楚,说,姐夫,这么大的家,我一个人住很怕。
  这是爸妈留下的房子,他们相继去世后,家里也就请不起佣人。她是用稿酬养活自己。
  轩故作轻松地笑笑,小妹,你已经是大人了,勇敢点,坚强些。轩心思重重地喝着茶,用怜惜而又爱怜的眼光看着她,小妹,你真是长大了,姐夫为你高兴,姐夫也很感谢你,替你姐姐料理了后事。相反,我是个无用的人,我对不起你姐。
  姐夫别这么说,玉贞有些慌,我们是一家人啊,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请别跟我这么客气。
  说不客气,俩人都相敬如宾般的客气,玉贞的客气是心里对轩的爱慕,而表面又拼命地掩饰,这样矛盾的心理,让她对轩欲言又止。总想找最恰当的话表达她的心仪。而轩是有涵养且谦虚谨慎的人,他跟妻子也是这么彬彬有礼的说话。
  二十多岁的玉贞还是那么单纯,是说在情智上,她就以为轩冒着危险特意来看她。实际轩是带着任务而来的。晚饭的时候,轩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其中有一道葱爆羊肉,又鲜又嫩又入味。他是北京人,爱吃羊肉,他跟玉贞姐姐刚结婚的时候经常做这道菜,她和姐都爱吃。饭间,他问玉贞好吃吗?玉贞说好吃。轩给玉贞夹着菜说,你跟你姐一样都爱吃葱爆羊肉,你姐俩根本不像上海人。轩说的时候是愉悦的,玉贞却放下筷子,也停止了咀嚼。轩是无意说的,他心里永远留有妻子的位子,想着妻子,所以不经意间说到妻子。他意识到说的话触及了玉贞,抬头看玉贞,见她眼圈含着眼泪。她想姐姐了。他赶紧说吃,吃啊,玉贞,你要是吃的少,那就是嫌姐夫做的不好吃。
  不是的,真好吃。玉贞连忙吃两口,姐夫,我要每天都能吃上你做的饭该多好啊。
  轩友善地向她微笑,会的,总有一天……他没说完,沉默。玉贞知道轩下面要说的话,等革命胜利了。因为姐姐跟她说过类似的话,等赶走了日本鬼子……
  吃完晚饭,玉贞起身又给轩重新沏杯碧螺春。轩接过茶,望了她好一会儿,说,黑天了。
  玉贞说,嗯,姐夫别走了,住家里吧。
  轩也嗯,说几年没在家住了,真想啊。
  玉贞说,姐夫,你和姐的房间没动。
  嗯,轩还是嗯,沉吟了会儿说,天黑的这么早呢。
  玉贞倒不觉得,跟往天没什么两样。她发现,轩像是有话要说,又不好说。轩平常话不多,今天话也不多,但轩一般情况下从不说天黑不黑之类的闲话。轩到底要说什么?会不会和她一样,爱慕着,又不好说出口呢?她起身,给轩拿个水果吃。当她手拿着果盘转身时,正看见轩深深地凝望着她,她条件反射般地低头看白裙子,是不是哪里不妥,或者白裙子脏了。可是,裙子完好呀。她疑惑地看着轩,亭亭地站在原处。轩解嘲似的笑笑,小妹,裙子很美。
  我呢?美吗?天知道她问了这样大胆的话。
  倒没看出轩有多尴尬,轩是把她当成小妹对大哥的撒娇,轩随和地说,小妹长大了,出落的如水仙般漂亮。
  玉贞不管轩是敷衍,还是真心赞美,都激动的不行,原地转一个圈给轩看,裙摆也转成了荷叶,脸也就笑成了一朵花。她自知那时是最美的,配上她的白裙子。果盘还端在她的手上,一个水蜜桃滚落到地板上,他俩同时去捡。她离桃近先抓住了桃子,几乎同时轩的手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更快,嗖的盖在了轩的手背上。两双眼睛几乎贴在了一起,她看出了轩眼中的慌乱。她眼中是什么样的神情,那是他们相爱以后了,轩告诉她,凝望中热烈而清澈,像水亦像火。还是轩最先抽回手,掩饰地笑笑,轩的笑儒雅而深切。她从未见轩大笑过,总是意味深长。轩抽回手的同时,说玉贞,小调皮。竟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这个动作轻挑吗?不是的,是大人对孩子的赞赏。
  玉贞很幸福地笑了,端着桃进了厨房,把桃切成小块,放在透明的玻璃果盘里,配上小巧的叉子。她把玻璃果盘放在茶几上。轩看着果盘,赏心悦目,说不吃看着就清凉,让我想起小时候,胡同传来卖樱桃的吆喝声,我就跑出去,不是为了吃樱桃,而是喜欢看荷叶上盛着樱桃。碧绿的荷叶中间一小兜樱桃,就如红花配绿叶。不用吃樱桃,清凉翠绿的荷叶,擎在手里就凉丝丝的。就像现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果盘擎着水蜜桃,不吃,就是在大太阳底下,也是清凉的。
  玉贞说,那我们都别吃了,就这么看着吧,晶莹剔透吧。
  俩人都笑了。
  玉贞天真而向往地说,姐夫,什么时候我也去北平买荷叶盛着的樱桃,在胡同里跑,追着挑着胆子卖樱桃的人。我要买樱桃,我要买樱桃。他准跑不过我,他挑着担子呢。你带我去,好吗。
  可是,玉贞直到死也没去过姐夫的北平,她暴露后,组织直接送她去了东北的沈阳。她就在沈阳等着盼着轩来接她去北平。一次次盼望,一次次落空。一次次误解和牢狱折磨,如走马灯似的,她已经低到了尘埃里,但她绝难在尘埃里开出鲜花。她已经丧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好,这时的轩,叉着桃放到嘴里,他答应了玉贞,带她去北平买荷叶擎着的樱桃。这样一个承诺,玉贞是当真的,让日后的玉贞等的好苦啊。但轩绝非骗他的小妹,他是那样疼爱这个小妹,对于玉贞,他身上肩负着双重的爱,他要替死去的妻子疼爱玉贞,再加上他自己的一份爱。况且,他深觉对不起死去的妻子,是为了追随他的革命足迹,妻子才抛却了优越的生活,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条道路。到头来,撇下玉贞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
  然后轩头靠着沙发,惬意而享受。他想明白,就在刚才,他答应玉贞买荷叶擎着的樱桃,他放弃了此次的任务,当然也就释怀了。他闭上眼睛,享受着来自家的温暖,来自玉贞的气息。有女人,才有家的温暖,不管这个家的女人是母亲还是妻子。
  柔和的寂静,飘散在客厅里,如微风拂柳。玉贞像个听话的孩子,静静守候着轩,等他醒来,陪她说笑,陪她游戏。好一会儿,轩睁开眼睛,但头还没舍得离开沙发,他就那么仰望着感慨。他的感慨也不虚张声势,而是和风细雨。他说,回家的感觉真好,玉贞,你不知道,姐夫在外面很累。
  玉贞点头,她知道姐夫跟姐一样,收情报、送情报。但她不说,也不问。她虽然反对这种工作,但那是她的亲人啊,她时常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即使有人问她也不会说,无需用别人嘱咐。
  这晚时间过的真快,玉贞迫不及待地拿着她出版的书给轩看,小女孩,爱慕虚荣嘛。二十几岁在上海滩已经与丽娜齐名,连她都觉得自己了不起。
  轩自然夸玉贞,并声情并茂的朗诵了她书的开头,又用英文朗诵,她激动的眼泪都出来了。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她也不例外,做文学的人,感性多于理性。她又拿出刚发表在上海《杂志》上的小说给轩看,第一篇是丽娜的小说,第二篇是玉贞的小说。姐夫的眼光停留在丽娜的小说上,陷入沉思。玉贞看此情景,心里不快的,原本是要姐夫看我的小说,姐夫却对别人的小说感兴趣。
  轩抬头问,玉贞,以前你就是住在丽娜家里?
  是啊,玉贞答,我们很要好。在一起谈文学,谈人生,还谈女人,呵呵。
  轩紧接着问,为什么从家搬出去?你姐对你不好吗?
  玉贞说,姐对我好是好,但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姐不欣赏我写的小说,说我写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让我写些对社会有用的文章。我不爱听姐姐唠叨。
  那你不想写对社会有用的文章吗?轩问。
  姐姐说这个社会我理解不了,也没有兴趣。
  哦?轩若有所思,他听明白了,他知道玉贞想要什么。他为玉贞庆幸,也好,那就生活在她的世界里吧。这一刻,轩想放弃了。
  搬到丽娜家住还有另一个原因,但玉贞不能说,永远不能说。十八岁那个夜晚,是姐姐新婚的夜晚,她无意中听了姐姐的新房。那个声音时常搅扰着她,她想逃,可逃出了距离,却逃不出自己的心。
  而后来的话题,他们又谈到了丽娜。如果不谈丽娜,玉贞的命运会是另一番天地。
  说起丽娜,许多美好的时光浮现在玉贞的眼前,只是姐姐去世后她住在了自己的家里,与丽娜接触的相对少了些。她情不自禁地说,我们在一起住的非常愉快,她的情人时常在家里开舞会,时常带我们去看电影、进舞厅。哎,无忧无虑的。
  哦?轩现出羡慕的神态,问,丽娜的情人很有钱嘛,做什么的?
  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玉贞对姐夫撒谎了,她知道王甲在汪伪政府做事,她不想说。她怕姐夫生气。因为轩和王甲是两股道上的人。
  轩心里那棵草已经枯萎,这个时候,又萌动了。玉贞最适合接近“汪伪”的人选,进而打击日本鬼子在上海的势力。他翻看玉贞的书,说,文笔不错,小妹,你将来会是上海的大作家,我可以把你的书翻译介绍到美国,那你就是世界有影响的作家了。
  姐夫喜欢我的书吗?玉贞微笑着问。
  喜欢。
  玉贞拿过书,在扉页上写到:赠予轩惠存。落款:玉贞。她理应写姐夫,她把姐夫写成了轩,从那她再也不想叫轩姐夫了,只想叫轩。
  小妹的作品我要珍藏。轩把书捧在手里。
  听到轩叫她小妹,亲切又温暖,但她不想让轩叫她一辈子小妹,她想成为轩的另一种亲人。她说,以后别叫我小妹,叫我玉贞吧。
  我已习惯叫你小妹,对你我感到格外亲。没有你姐姐了,小妹就是我的亲人。好吧,尊重小妹的提议,叫玉贞。轩又拿起那本杂志,打开,还是看着丽娜的小说,由衷地赞叹,真是好文笔啊,可惜了。她的那个情人,在76号做事吧?
  问的唐突,玉贞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是的。轩接着问你去过吗?玉贞说跟丽娜去过。
  话问到这玉贞应该有所察觉,轩这次回家是有目的的,并不是单纯的看他这个小妹。费这么大周折才转到正题上。但轩的问话戛然而止,看似还有些话未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忧心重重,站起来,舒口气说,好了天不早了,休息吧。说着轩向自己住过的房间走去。他进了房间,连头都没回,就把门关上。
  把玉贞凉在了客厅。玉贞有些失望,因为她觉得还有好多话没说。她猜到了,不是猜,她固执地认为轩对她也是一片真情,他俩怀揣的是同一份情,这情隔在中间,都无法向对方表达。但她也不能再追着轩聊下去了,已经十点多了。况且轩真的累了。
  姐姐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姐姐受伤把床单弄脏了,她换的新床单。淡雅的绿色,中间有一对戏水的鸳鸯。她不敢想轩如今躺在曾新婚的床上,将作何感想?
  玉贞回到了楼上,坐卧不安。她卧房里的百合花开的正香,今早花店才送来的。她喜欢百合花,她在花店订了全年的百合花。她从花瓶里拿了两只百合花,轻快地向楼下跑去。走在楼梯上,她都不知道,到底拿花做什么?她继续下楼梯,继续……她走到了姐夫的房门,十八岁那年,也是这个时辰,也是这样轻快的脚步,轻快的几近蹑手蹑脚,她竟趴在门缝听了姐姐、姐夫的新房。那天也是没有目的,思绪完全是信马由缰。今天也是,她拿着两枝百合花敲响了姐夫的房门,其实她只是轻的不能再轻地敲了两下,门里没有应答,她推门进了轩的房间。有什么嘛,自己的姐夫,推门进去也无妨啊。
  她看见轩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那支派克钢笔,她看见了轩红肿的眼睛,哭过。她很不近人情,在一个男人独自怀念亡妻的时候。她把花插在房间的花瓶里,房间立刻充盈了花的芬芳。她说,房间时间长了不住人,有股潮湿味,有花,空气会清馨。她把花插好转过身,轩在哭。她看见了轩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姐的照片就挂在对面的墙上,正笑盈盈地看着轩,看着她久违的丈夫,可他们已经阴阳两隔。
  玉贞也憋着一腔的眼泪,渴求同样温度的眼泪浇灌、抚慰她干涸、几近荒芜的心。她觉得,她和轩的眼泪流到了一起,浇灌同一颗心。看见轩的泪比看见她自己的泪还要心酸。她悲从心中来,像刚化茧成蝶的蝴蝶,闪动着稚嫩的翅膀,扑向轩,如同扑向久违的花朵。轩坐着,她蹲着。不是伏在轩的腿上,而是扑在轩的怀里,双手抱着轩的后背。轩的泪流在她的脸上,他俩的泪真混合在一起,流进她的嘴里,苦涩中带着一丝甘露的味道。
  轩突然捧着玉贞的泪脸,手有些痉挛,说,姐夫真不想说这句话,也是姐夫今天来的目的,也是上级下达的任务。玉贞啊,接替你姐姐的工作吧。
  玉贞不明白,如何接替姐姐的工作。她摇着头站起来,不解地看着轩,倒退了几步。轩向她招手,示意她坐下。她不想坐,依然看着轩。轩解释说,你上次任务完成的很好,得到了上级的表扬。未经过系统的训练,居然做的那样有条不紊。现在组织正式批准你为我们的一员。还在上海,还在这个家里,这将成为我们的一个联络站。
  这简直是个恐怖的故事,她想起姐姐中弹,想起姐姐在蜜月和轩分别,这样的生活她不要。她绝望地摇着头,摊着两手,她说她不会干这种事的,她怕,怕的要命。上次是因为姐姐中弹了,是姐姐托付她去的,她也跟姐姐说了,她只替姐姐做这一次,仅此而已。
  沉默,整个房间仿佛只有百合花吐出了幽香,无声地喘息着。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响,雨还在淅沥沥下着,今晚听的格外真切。当时她的样子一定是很落寞,她整个身子靠在门边,失望后的瘫软。她擎着一颗真诚的近乎燃烧的心走进轩,而轩却当头泼她一盆凉水。轩啊,你怎么忍心啊。轩深邃的眸子里隐藏的是什么?她看不清,只渴望把她淹没,连同淹没她整天牵肠挂肚的痛苦。如果说接替,她已经接替了姐姐的思念,对轩无休无止的思念。
  百合花的香静静飘散,静的只能听到俩人的呼吸声。轩看着玉贞,柔肠百转地看着,不说话,,眼里又涌出了泪水。男人那无声的眼泪能湮灭整个世界,玉贞在这眼泪中荡然无存。轩哭着笑了,那笑怎么也盖不住眼泪,他下了很大决心,说,也好,玉贞,别答应姐夫,还是写你的书吧。姐夫明天就走了,不定什么时候回家了,你自己要保重。姐夫也就不瞒你了,你也知道姐夫是干什么的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玉贞啊,你也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姐夫希望你过的幸福、快乐。别让姐夫再挂心了。
  玉贞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轩。
  狂风打断了玉贞对人间的回忆,白雪茫茫,呼啸的风一遍遍掠过她的坟头,但休想打断她对轩的思念。人不说一死百了嘛,人间的酸甜苦辣怎么还如影相随?哦,她忘了,她没喝孟婆汤。太冷了,但她坐在坟头,不肯进坟穴。谁说入土为安,那是因为没死过,死过的人最留恋家,最怕入土。在被抬入坟地的这段时间,她挣扎、呼喊,让她在家再呆一天吧。可是没人听见,人间就按他们对待死人的程序走,该埋就埋,决不耽搁一天。像她这种没儿没女的人,连守灵的人都没有,当然早点“入土为安”了,大家都省心。
  下雪了,真是鹅毛大雪呀,她裹紧披肩,这还是她从上海带来的,十多年了,绒也掉了,线也断了,还破个窟窿。她坐在坟头期待、煎熬,任凭北风呼啸,她裹紧了披肩。忽然呼啸的风中传来了人间的声音,是人间的脚步声。她听出来了,是轩的脚步声。轩还没走近,就倒在了雪堆里,轩是爬着,扑到了她的坟前。轩把洋娃娃爱伊斯带来了,知道她孤独,特意带来爱伊斯陪她。只有轩能想到这点,玉贞把爱伊斯紧紧地抱在怀里,听着轩对她的诉说。
  轩哭着说,玉贞,小妹,我是多么爱你呀。我们定好了结婚的日子,我是按时启程的,去沈阳与你完婚。可我拎着提包即将登上火车的瞬间,却被一道命令召回。从那一刻我知道,我完全是组织的人了,连同我的爱情和婚姻。因为在外界,你是女汉奸,我怎么能跟汉奸结婚呢。
  玉贞也哭,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在火车站,从黄昏站到第二天日出,等着你来娶我。从那我再也没见到你。你知道啊,我不是汉奸,我是你们派去的卧底,这个你知道,是你亲自安排的呀。玉贞坐在自己的坟头上,裹了裹披肩,冻得嘴唇发抖。
  轩像是听到了玉贞说话,他说,可我能跟每一个人去说,玉贞不是汉奸。我能想象出你矗立在火车站的情景,恨不能飞到你的身旁。
  玉贞听到了轩呜呜的哭声,揪心。轩扑到了她的坟上,正好扑在她身上。轩抱着她的坟,正好抱着她的身体,她暖和多了。轩抱着她,忏悔着,我那天晚上去家里找你,不是看望你,而是利用你和丽娜的关系,能接触到汉奸王甲。我利用了你,我亲爱的玉贞。
  这是事实,玉贞按着轩说的去做了。那天晚上,她先是拒接受任务,后来还是答应了,因为她拗不过心里对爱情的执着。她甘愿与王甲同流合污,为轩提供情报,除掉了大汉奸王甲。
  无处安身的亡灵在黑夜里哭泣,游荡、栖息在寒风中的树梢,随风摇摇欲坠。幸好坠落到风中,随风飘飞在每一片雪花上,在雪花上蹑手蹑脚地舞蹈。
  轩的泪水招惹的大雪漫天飞舞,轩像传说中能过阴的法师,他倚靠着玉贞的坟,如同玉贞就坐在他身边,把玉贞冰凉的身体拥在怀里。轩的话如安魂曲,玉贞啊,知道你冤,你的丰功伟绩都记在我们的心里了,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但不是现在。
  风呼号着,卷积着雪花,扑面而来。
  轩用手挡着风雪。
  玉贞依偎在轩的怀里,恬静安详。
  雪花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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