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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寻觅抗联的足迹
来源: | 作者:任 鸿  时间: 2019-12-02
  当我的思绪一次次沉浸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而无法释怀的时候,当我沿着抗联这条纵深的小路越陷越深的时候,我的眼前不断出现遮天蔽日的莽莽丛林、那狂暴的北风、那纷飞的大雪,还有那些破衣烂衫的壮士以及他们不屈的呐喊……
   “没有一块大理石守卫你的记忆;六尺黄土是你黑暗的光荣。”是的,那些埋藏在深山老林中的枯骨,那些徘徊在白山黑水间的魂灵、那片莽莽苍苍的老林不断地在召唤着我:北上,寻觅抗联的足迹!
   
  牡丹江之魂
  
  当我站在牡丹江边,正是霞光灿灿的时候。炽热的阳光下,牡丹江光灿灿的波柔静而耀眼,犹若一条蜿蜒的龙横卧在黑色的土地上。此刻,她波澜不惊地流着,深情的柔波,若少女多情的眸;淙淙地流淌,似姑娘喁喁的细语。牡丹江,全然没有张狂不羁的狂野,怎么看都若女人一样温婉宽广的胸。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是抗联五军战斗的地方。如今这里的许多地方,还保留着抗联的足迹。
  在牡丹江边,有一座标志性的石雕,雕刻着八女投江的图案。大理石材质的八位女子,挺着胸、昂着头,搀扶着、挽着手,坚定而从容地向冰冷的江心走去。她们的目光坚毅而决绝,微翘的嘴角还有一抹淡定的笑容。在我的记忆里八女投江的地方是在乌斯浑河,现在怎么在牡丹江边建了公园呢?而同行的车主告诉我,乌斯浑河是牡丹江的支流,投江的八女是他们的骄傲,牡丹江人民缅怀她们的伟绩,故此沿江建了雕塑,深切地怀念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的抗联英雄!
  于是,我想起了1938年10月那个傍晚。狂啸的风,肆虐的雪,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们从老林子里走来。傍晚的残阳清冷地照在他们的身上,细长的身影在寒风中摇曳。劳累、饥饿、寒冷、疲惫,他们步履蹒跚,饥寒交迫。
  “歇一歇吧,冷云姐。太冷、太累、太乏!”
  柞木岗山下,狂风在林中穿梭、尖啸,让老道沟的狼嚎失去了嚣张与恐怖。乌斯浑河咆哮着、怒吼着奔流。就这么一大群人,狂风暴雪中,以排为单位,以团为单位,席地而坐。
  他们是抗联第二路军西征的战士们,是经历了一次次生死考验而幸存下来的勇士。1938年5月,七万名日寇对抗联二路军实施“重点讨伐”,抗联四、五两军面临全军覆没的危局,二路军总指挥周保中决定两军由吉东地区向西方五常一带作长途突围。四、五军的女同志也被合编成一个妇女团,随主力西下。
  鬼子围追堵截,狂风、暴雪的肆虐,寒冷、饥饿的考验。西征以来,妇女团跟随五军一路走,一路打,总算突围出来了,但整个西征行动却失败了。三个月后,一同西征的抗联四军和五军被敌人打散,几个月后四军全军覆没,五军则在失败后分为两股,其中的一股由五军七师师长关书范率领,穿越老爷岭的千里林海,向东返回设在今天黑龙江省依兰县东部山区里的密营。走进林海时七师还有一百多人,而此时,却只剩下了几十人了!
  多好啊,就快到家了!过了乌斯浑河,翻过那道山,就到了密营,就到了抗联的根据地了!那里没有提心吊胆的枪声,那里有温暖的地窨子,有热乎乎的大炕,有热腾腾的稀粥,还有同志们温暖的手、热情的笑和悠扬的歌……此时八位女战士与其他战友一样,心里充满着即将胜利的热望和喜悦,
  “冷云姐,点一堆火吧,太冷!”13岁的小惠民在雪地上跺着脚,两只冻得像红萝卜一样肿胀的小手不停地搓着。
  “可是,敌人看到火光就会追上来的!”冷云拉过小惠民手,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这个最小的抗联女战士。西征以来,妇女团跟随五军一路走,一路打,条件太艰苦了。鬼子围追堵截,狂风、暴雪,单衣、无米,妇女团出发前的两百多人如今只剩下八个了。
     “指导员,会冻死人的,还是点着火吧,哪怕一小会儿。”
     “好吧,点燃一会后把火熄灭。”
     肆虐的风。狂猛的雪。熊熊的火。小惠民围着篝火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八个快乐的女战士唱起了雄浑的《露营之歌》。
  “……
   朔风怒吼,大雪飞扬,
   征马踟蹰,冷风侵人夜难眠。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原!
   伟志兮!何能消减,
   全民族,各阶级,团结起,夺回我河山。”
     
  风,依然咆哮,雪,依然肆虐。突然,耳边响起了枪声。一群日本鬼子在汉奸葛海禄的带领下,向五军的宿营地摸来。此时,敌人并没有发现躲在树丛中的冷云他们,可是他们却正向师部方向靠拢……
  “姐妹们,引开敌人,掩护战友们转移!”随着冷云的一声大喊,八位女战士齐向敌人开火。敌人的主力吸引过来了,战友们转移了,八个女战士被敌人团团围住。周围全是鬼子,前面只有滔滔的乌斯浑河在向她们深情呼唤,来吧,我的女儿!来吧,我的英雄!
  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炸毁了所有的枪支,八个女战士,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向着汹涌的乌斯浑河走去……
     “同志们!冲出去!保住手中枪,抗战到底!”这喊声与尖啸的枪声一起在林海雪原里,在乌斯浑河的上空回荡了很久、很久……
  风静了,雪停了,美丽的乌斯浑河静静地流淌。八个青春年华的女战士(她们中最大的25岁,最小的王惠民只有13岁)的鲜血融入了滔滔的江水,汇入了奔腾的牡丹江……
  记住她们的名字吧,她们是冷云、胡秀兰、杨贵珍、郭桂琴、黄贵清、李凤善、王惠民、安顺福!
  70多年了,美丽的乌斯浑江静静流淌,而此刻,牡丹江欢腾、跳跃的浪花一直在深情地歌唱……
  
吊水楼边的怀想
  
  吊水楼的早晨是在鸟儿们的欢噪声中醒来的。太阳已经升至山巅,灿灿的光线透过茂密的林梢泻了下来,在稀疏的光影中,松鼠瞪着溜圆的大眼睛在我眼前蹿来蹿去,跟树上的蝉、林中的鸟一起迎来崭新的一天。
  从住处到吊水楼瀑布,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沿着茂密的林荫路,慢慢地行,慢慢地赏,慢慢地感受,心若灿灿的阳,温暖而明澈。虽然还属夏末初秋时节,但今年的雨水少,吊水楼瀑布已经干涸,此时已经无法体验它气势磅礴的狂野与凶悍了。据说,每当夏季洪水到来之时,镜泊湖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聚集在潭口,然后蓦然跌宕而下,像无数白马奔腾,若银河倒悬坠落,轰声如雷,数里之外便可听到,其势之磅礴,令人胆战心惊。那溅激起来的团团水雾,漫天飘洒,颇有尼加拉瓜大瀑布之风。有诗为证“飞落千堆雪,雷鸣百里秋。深潭霞飞雾漫,更有露浸岸秀"。而此时,我虽然无法领略这雄伟之气势,但我却感受了静态的吊水楼之美。崖上倒悬的遒劲古树与摇曳生姿的野花绿草相映成趣,给这晨光中的吊水楼增加了柔媚的色彩。一条涓涓的细流从火山岩上从容跌落,激起深潭下星星点点的浪花。
  黑色的崖底是深不可测的深潭,此时,这一汪碧绿的潭水静静地卧在这里,像一块温润的碧玉,绿得醉人,清得澄碧。在灿灿的朝霞映照下,银光闪闪,熠熠生辉。蓝天、白云、碧树倒映在水里,犹如一幅色彩绚丽的风景画。我的心随着那一汪碧水而摇荡,蓦然有了一种想拥抱这一潭绿的冲动。
  从崖顶到崖下大约两百个石级,揪着草,攀着树,跳过一块块黑色的熔岩,我扑到了潭边。这是一汪澄碧的潭水啊,一团团的苔藓,像飘荡的绿云在水中舞,时而,有成群纤细的鱼儿蹿出,为这寂静的水潭添了无限生机。
  我脱下鞋子,坐到一块凸起的火山岩上,将自己的手和脚都溶入这温润澄碧的水中,粗砺的心也慢慢地柔软起来。我在想象着数千年前的某一天,或许那也是这个季节,鸟儿在林中唱着情歌,鱼儿的河底追逐嬉戏。蓦然间,大地剧烈抖动,一股烈焰冲天而起,那炽热而火红的岩浆从大地的胸膛里骤然勃发,向着湛蓝的苍天喷射!那是大地集聚已久的激情啊,是大地在回报苍天日久天长的深情凝望!炽热的岩浆就是大地澎湃的血液,是大地对苍天最炽烈的爱恋!
  天苍苍,地茫茫。冷却的血流遇到江水化成一道黑色的脊梁,梁上为湖,梁下为江。湖将蓝天装在心里,江将一腔愁绪带到大海。当镜泊湖盛不下这一腔的柔情时候,便奔涌而下,形成这巨大的瀑布。瀑布轰鸣着、咆哮着奔涌而去,化作了美丽的牡丹江……
  在镜泊湖的北头,当年侵华的日本人利用吊水楼瀑布的大落差、大水量修建了一个大型水电站。这个发电厂,是中国人用血泪和身体堆出来的,镜泊湖有多少湖水,就有多少中国人的眼泪;吊水楼瀑布有多磅礴,中国人的反抗情绪就有多激烈!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70年前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1938年抗联二路军西征以后,为了更猛烈地打击日寇,二路军总指挥周保中在指挥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同时,又组织了一个地下战线。在各军中抽调一些机智、勇敢、具有相当强能力的抗联战士组成铁血尖兵,深入到敌人的心脏,对敌人实施打击。
  五军久经沙场的老游击队员翟学忠、刘德胜、李有、韩顺四位同志接受了炸掉镜泊湖水电站和湖南营水电站的任务。
  9月,四位勇士带着周保中将军的殷殷叮咛,带着战友们的热切期望,从依兰出发了。没有路费,没有武器,全身空荡荡的他们行走在老爷岭的深山老林里。到了勃利,四人分手,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去了。老英雄翟学忠和刘德胜一路打工一路南行,逃过了鬼子的几次抓捕,跳过火车、越过监狱,终于到达了镜泊湖。
  这里是日军的重要军事基地,把守森严,仅电网就有好几道。而这时,因为湖南营子那边的爆破出现了困难,老刘去那里支援了,炸镜泊湖水电站的任务,便落到老翟一个人的身上。因为在勃利被捕的时候老翟将联络密码和介绍信吞到了肚子里,因此他无法与这里的地下党取得联系。他没有炸药没有雷管没有民工证,无法接近电站。老翟在这里逗留了一个多月,心急如焚,一筹莫展。
  一个多月过去了,镜泊湖水电站安然无恙,这使周保中意识到老翟的工作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副官乔德贵急赴镜泊湖南头村找地下党交通负责人宫焕卿,交代了与老翟联络的暗号,宫焕卿按照信号与老翟取得了联系。他按照老翟的要求,几经周折送去了炸药和爆破器材,并为老翟搞到一个当地的民工证。老翟混进了打石头组。劳动的时候,老翟趁人不注意,将爆破器材、雷管、炸药等一点一点地搬到离工厂较近的一个石洞里。敌人把守相当严格,每天上下班都要全身搜查,连个火柴都不让带进去。怎样才能将炸药等物品带进电厂呢?这可难坏了老翟,这位独眼老英雄(1933年的一次战斗中,老翟的一只眼睛被炸瞎),冥思苦想,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即把炸药放在饭盒的下边,上面用木片与饭隔开,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往里面带,把炸药藏在炉架后面。六斤炸药和其他物品就是这样在鬼子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了机房。这是一个深冬的午后,太阳暖暖地挂在天上,老英雄翟学忠偷偷地将炸药安放在2号锅炉下。
  我能够想象得到,在那个晴朗的午后,老翟将一只一只的烟卷掏空,然后一层烟一个火柴头,逐层将它灌满,(这样就能保证烟一直是燃烧着),再在烟卷的尾部放上火柴,然后将那一小截导火索按在烟卷上,他做得是那么认真、那么专注,那么细致。我甚至能够看到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太阳和他那一只独眼绽放的熠熠光彩,以及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绽起的青筋……
  太阳下山了,下班的哨子就要吹响了。民工们鱼贯而出,老翟走在了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轰鸣的厂房,嘴边挂着一丝淡笑。
  突然,一声巨响,鬼子精心经营的发电站飞上了天!硝烟弥漫,大火冲天,鬼子已经乱成一团。夜色中,老英雄翟学忠哼着小曲又踏上了新的征途……
  如今,老英雄翟学忠炸掉的水电站在什么地方,我已无从寻找,就如这位孤胆英雄被历史淹没一样,找不到一点踪影。在历史的长河里,有多少往事、多少英雄如这吊水楼的飞瀑流泉,被蒸发成缕缕轻烟?白云悠悠,烟波浩荡,忠魂永在,万古流芳!
       
雪红·血红
  
  镜泊湖的傍晚是迷人的。火红的晚霞铺在镜泊湖上,把百里长湖镀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这色彩时而惶惑,时而迷离,忽而又似血一般耀眼。
  镜泊湖战役纪念碑掩映在一片绿荫里。此时正是晚霞落天的时刻,落日像刚从血海中浸润过的圆球,缓缓西沉,满天的晚霞如燃烧的火焰。晚来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天空偶尔传来归雁的叫声,给寂静的陵园增添一抹肃穆的色彩。此时我静静地伫立在纪念碑前,与70多年前的英灵做一次灵魂的对话。
  这是一个记载镜泊湖(莲花泡)战役的墓碑,是原抗联五军活下来的田仲樵、李敏、李桂林、高玉林、吴玉清等老战士们为牺牲的战友们而立的。墓碑是青色的大理石材质,长约十米,高约两米。墓碑的右半部,记载着莲花泡战役的史实,左半部,是当年五军一师的战友们为镜泊湖战役而写的歌曲。
  “江水映斜晖,黑山云雾飞。镜泊湖上,涛光苍茫,白昼起寒微。山麓到青溪,湖畔碧野,荒山蓬蓬,英雄去不回。
  ……
  二月二十八,追恨志无涯;血溅青石,尸陈遍野。白骨沉黄沙,慷慨奋捐生……”
  我哼着这首低沉、悲壮的《镜泊湖战役》之歌,思绪回到了78年前那个寒冷的2月……
  1936年的大年正月,是生活在镜泊湖一带的各村个屯百姓的喜庆日子,抗联五军一师的战士们在打完了一系列的胜仗后终于回到了故乡!笑容绽放在亲人的脸上,喜悦洋溢在战士们的心里。这是日本侵占东北后,战士们第一次跟家人过年啊!尽管小日本就在不远的东京城(镜泊湖东北20公里处的一个镇子,日本占领后按照东京的格局布置,改名东京城)窥视,但此时镜泊湖的父老乡亲和抗联战士们已经无暇顾及,他们完全沉浸在相见和团圆的喜庆之中。白天,他们杀猪宰羊,走亲访友。晚上,他们集会欢聚,载歌载舞,镜泊湖尖啸的寒风也温柔起来!
  然而,尽管乡亲们严密封锁了抗联回来的消息,但依然有汉奸向日军通报了消息。
  2月28日清晨,太阳像一个血淋淋的圆球从东方升起,阴冷惨淡的光照在镜泊湖白皑皑的地上,莲花泡东石岗子村口的老榆树上,一群黑色的乌鸦在“呱呱”地叫着,袅袅的炊烟在莲花泡的上空冉冉升起,整个村庄还沉浸在一片尚未醒来的静谧中。枪声在村头的乱石岗中响起。师长李景璞命令三团团长王汝起占领阵地投入战斗。日军攻势凶猛,我方守势猛烈。黑色的火山岩,成了抗联战士们的最好掩体。战士们都打红了眼,掀掉了狗皮帽子,甩掉了大羊皮袄。
  风在吼、子弹在吼、仇恨在吼。
  密集的枪弹挡住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下午两点多,从日军阵地上飞来一排毒气弹,黑色的烟雾霎时弥漫在镜泊湖的上空,乌鸦闭上了嘴巴,太阳隐去了光辉,一个个彪悍的北方汉子,都软软地栽倒在地上……
  师长李荆璞一边下令各团分路迅速撤退,一边指挥二团三、四连掩护撤退。下午四时,一师撤出了阵地,而负责掩护的四连马连长所率领的19名战士却陷入了重围。
  “等敌人走近了再打!”马连长率领战士们潜伏在灌木丛中,头趴在雪地里,清凉的白雪过滤了毒气,给战士们注入了勇气和力量,热血又开始在勇士们的血管里贲张。
  毒气渐渐地消散,几十个鬼子带着防毒面具狞笑着、咆哮着冲进了我们的阵地。那个叫田中的中佐手里挥舞着长刀冲来了,可他阴森的笑声却永远凝固在雪野上了。“哒哒……”一阵枪响,这突如其来的枪弹,让猝不及防的鬼子一片片倒下。鬼子疯狂地冲上来了,战士们咆哮地冲过去了!
  十几个战士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与鬼子厮杀在一起。指导员孟宪吉,将手掐着敌人的脖子、嘴里咬着鬼子半个耳朵的姿势永远定格在这片血红的雪原上!那个不知姓名的战士,牺牲的时候,嘴死死地咬住跟另一个战士扭在一起的鬼子的喉咙,而他身上七处中弹,他的身后,留下了血泊中爬行的长长的血迹……
  那是一群兽性发作了的士兵,他们连死人都不放过,血淋淋的刺刀在抗联战士们的遗体上疯狂地发泄,模糊的血肉,七零八落的肢体,殷红的血将皑皑的白雪染成一片血红……
  风起了,乌云涌来,一场暴雪铺天盖地而来。那飞舞的雪花是为逝者的灵魂祈祷吗?咆哮的北风,是天神的愤怒吗?洁白的雪片是对逝者的哀悼吗?白雪覆盖,大地默哀,森林怒吼,逝者安息!
  战斗结束后,找到的完整尸体只有46具,其余的,血肉横飞已经无法辨认。五军的战友们将他们埋葬在镜泊湖边,立碑纪念。
  令人发指的是几天后,日军在镜泊湖的西面的花脸沟,对无辜的百姓又进行了一场灭绝人性的大屠杀。
  1936年3月1日,是伪满洲国建国4周年的日子,日本侵略者进入花脸沟逼迫百姓参加建国纪念日的庆典活动,并驱赶百姓奉献义工3天,对小鬼子本来就刻骨仇恨的花脸沟老百姓,年轻力壮的都参加抗联去了,谁愿意去为这个傀儡的满洲国庆祝?鬼子为了报复,也是为了几天前莲花泡之战的泄愤,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开始了!
  当周保中率领的抗联队伍赶到花脸沟的时候,展现在眼前的,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村口的几棵老槐树上,悠悠荡荡地挂着几十具尸体和几十个麻袋。尸体上随处可见的刀口和刺伤,无言地哭诉着,这该是怎样的一场浩劫?那些没了头颅的身体匍匐在地上,是在寻找生命的依托吗?没有了腿脚,天堂的路怎么走?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豁开肚子的人们,心肝肠肺淌在体外,在严寒下结成了一滩滩硬邦邦的冰坨!麻袋里装的是大卸八块的百姓尸体,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被插在树杈上,胳膊粗的木橛横胸穿过,孩子痛苦挣扎的姿态被三九严寒定格在这个阴冷的三月里。我的耳边,依稀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和那群野兽狰狞的笑声。松林幽咽,山神落泪!
  村子的场院里躺着一排女人的尸体,其中还有年迈的老人、年幼的孩子。她们赤裸着,扭曲着,惊恐着,耻辱着,痛苦的表情凝固在每一个女人的脸上,身下的血已经冻成冰河。哦,那个可怜的女孩,才十二、三岁吧,刚刚发育的身体还是那么青涩,可那刚凸起的小乳房却被恶魔残忍地割掉,她的下体汪了那么一大滩的血啊!那是她的母亲吗?她张大的嘴在呼喊着女儿吗?从她怒目圆睁的眼睛淌出来的血已经凝固!她的肚子已经被剖开,花白的肠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当战士们想分开她们的尸体收敛下葬的时候,却发现这几十个女人是被穿在一起的!鬼子用一根很粗的铁丝从女人们的阴部穿进,从腰部穿出!难怪这些尸体尽管扭曲,但都一字排开!这些天杀的小鬼子!这些没人性的禽兽!这些变态的恶魔!
  花脸沟这个屯子就这样消失了,然而,花脸沟的愤怒和仇恨却像刀子,深深地扎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几天后,周保中率领五军的战士,在宁安城袭击了鬼子的据点,战士们用鬼子的血祭奠了花脸沟的父老乡亲!
  夕阳渐渐地西下,天边如血的云霞像燃烧的火焰。我静静地肃立在纪念碑前,70多年前的风拂过我的头发,穿梭在茂密的丛林里,依稀地,我听到了那曲低沉的《镜泊湖战役》歌:“……壮志未酬啼遍野,寞野惊闻,雁泣西风悲。深仇积恨何时了,废墟千里,遍地起悲声!”
  
一半湖水,一半火焰
  
  游船在碧波万顷的镜泊湖上荡漾,隐隐的青山随着游船慢慢退去。导游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她喋喋不休地向游人介绍着湖的由来、山的形状、以及山中别墅的档次,而关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在这茫茫的湖面上,在这崇山峻岭中所发生的历史却只字未提。
  我问,闺女,你能给我讲一讲镜泊湖的历史吗?比如对面那座日本人遗弃的水电站、比如那场被喻为东北抗联“松骨峰战斗”的“莲花泡战斗”,还有莲花泡战斗后的第三天,花脸沟那场血腥的屠杀,以及这烟波浩渺的镜泊湖南头,曾经发生的墙缝战斗和松乙沟那场大火等。我的发问,让导游有些发窘。她的茫然让我心里感到沉重。70多年前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许许多多的往事被历史遗忘了!这或许不能怪当今的人们,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岁月,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中,谁又可能刻意地去记载那段沉重的历史呢?对于三千万被政府、被军队抛弃了的东北同胞来说,自救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而那些征战在林海雪原里的勇士们,大多都将热血洒在这片黑色的土地上了,活下来的,毕竟很少很少,流传下来的历史自然也少。你能指望日本关东军还是伪满的傀儡政府去为我们记下那段悲壮的历史吗?
  或许,只有这潭沉静的湖水和这片寂静的山林记得他们!
  风在前行,浪在后涌。游船的前头,出现了两个对峙的山峦,一条彩虹一样的拱桥像两座山伸出的手,亲密地握在一起。地图上标识,这便是松乙桥了。
  站在松乙桥上,眼前弥望的是宽阔的水域。两边的山峦夹挤着大江,水流深不见底,东西两山黑色的火山岩已经被浓荫所蔽,两岸蓊蓊郁郁的草,在风中潮起潮涌,波澜壮阔。80多年前,这里的水没有这般浩荡。纤瘦的河流,被愤怒的北风凝固成坚硬的冰盖,大草甸上茂密的蒿草被吸干了所有的水分,在风中萧瑟起舞、愤怒挣扎,渴望着一场弥天的大火,让它们获得新生!
  风,带着焦糊的土味儿,从1932年的春天一路刮来,把我的衣衫鼓胀成历史的风帆,把我的长发舞动成猎猎的战旗……
  1932年3月16日,早春的老北风尽管很硬,但毕竟有了春天的气息。阳光很温暖,透过密密匝匝的蒿草,照在一群按捺着紧张与兴奋的汉子的脸上。三天前,湖南头墙缝大捷煽动着他们每一个人兴奋的神经,而此时,他们又在这里张开口袋,静静地等着惨败的天野部队再次钻进口袋。汉子们不是正规军人,他们大多是刚从老道口煤矿上下来的工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碰过枪,更没打过仗。然而,小日本抢占了东三省,让这些平素连枪声都少闻的汉子们,扔下了手中挖煤的锹镐,毅然决然地加入到抗日的队伍中来。两颗手榴弹、一盒火柴是他们的全部武器。共产党员李延平率领的几名三天前参加过墙缝战斗的当地士兵,分布在松乙沟的南北两头,负责扎口袋的任务。
  三千多鬼子兵在旅团长天野的带领下,小心翼翼而又无精打采地向松乙沟走来。三天前的一场几乎束手无策的战斗,让天野这个狂妄、骄横的军旅长一下子损失了3000多人,这是日军侵略东北以来受到的最惨重损失。
  想到那个叫陈文起的猎户,天野阴森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就是那个狡猾的猎户把他的军队带到了墙缝下,把他的3000多人送上不归路的。尽管他已经挖了这个中国汉子的心,抠了他的眼,将他碎尸万段了,然而,依然不能解除他心头的恨。
  遭受了打击的天野部队像惊弓之鸟,他们丢弃了所有的辎重,甚至放弃了汽车,只带着马驮着少量的弹药上路。笔直的大道已经不敢走了,选择这绕弯的小路一路小心潜行。春风中枯树发出的吼叫也让他们心惊胆颤,总怕猝不及防的枪声会突然从哪块黑黢黢的火山岩后打响。就这样走走停停,本来一天的路程,他们竟然足足走了三天!
  好在,已经走进这片开阔的草甸,两侧的山崖离得很远,不用担心猝不及防的弹雨了。走出这片草甸,前头就是东京城了。进了东京城就快到宁安了,从宁安过海林,坐上火车,离目的地哈尔滨就不远了。
  天野和他的队伍走在松乙沟那片广袤的大草甸上,阳光依旧很暖,春风依旧很猛,齐刷刷的蒿草挺直了腰杆、伸长了脖子在冲着他们笑,乌鸦兴奋地在他们头顶穿梭,野兔欢快地在躲在草丛里看热闹。
  爆豆般的枪声骤然间又在松乙沟的上空炸响,手榴弹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惊魂未定中来没来得及开枪回击,漫天的大火便呼啸而来。那红彤彤的火苗,舔舐着天空、舔舐着大地,吞噬着茂盛的蒿草,轰轰烈烈地向他们扑来。熊熊的火焰中,战马嘶鸣咆哮,惊恐万状的牲口和惊恐万状的日本兵四处惊蹿,发出瘆人的号叫。回撤,然而,刚才还畅通的路口瞬间已被枯枝烂木塞满,燃烧的火焰已经咆哮而来,前行的路也被大火封死,四周都是弥天的大火,浓密的黑烟把整个松乙沟的上空遮得严严实实。马背上驮着的炸药和鬼子兵身上还未来得及解下的枪弹手雷被点燃,在此起彼伏的爆炸中,鬼子一片片地倒在火里。已经无路可逃!天野情急之下下令点火,于是在大火的包围圈内都燃起了一处处的散火。
  天野最后剩下的四百多名士兵和十几匹驮着大炮的战马就是凭着匍匐在火烧过的地上躲过这场火劫的。然而,在几天后的关家小铺之战、高岭子之战中,8000多人的天野旅团几乎全部覆灭,最后只有两百多人逃到了哈尔滨,日军少将旅团长天野也命丧高岭子!
  “高荒甸惊枝鸟,东西山岭乌鸦叫。蓦地弹枪隆,四周皆火龙。 倭兵荷弹药,遇火连天爆。”
  1932年的那场大火从松乙沟燃烧到白山黑水的每一个角落,又从东北燃烧到神州大地,它整整燃烧了14个春夏秋冬,这漫天的大火最终成了日本法西斯主义的最后炼炉!
  如今这片宽阔的草甸已经沉在镜泊湖底,也将陈年往事尘封于湖底。据说,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站在松乙桥上,还依稀能听到当年战马的嘶鸣和鬼子凄厉的嚎叫。
  此刻,我依稀看到,在蓝盈盈的湖水中,那熊熊的火焰还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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