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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个儿
来源: | 作者:宋 欣  时间: 2019-12-02
  马老汉觉得儿子疯长的个儿头像夏天的高粱秆子,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咔咔”的拔节声儿。“唉!长得这么凶,又得重砌炕了。”
  砌炕,对百姓人家是挺麻烦的大工程。老伴儿接了一句:“砌炕是小事儿,这么长,总有一天连城门都过不去了。”
  张作霖统治东北的时代,沈阳老百姓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十几岁的马家儿子长得太急了,自己都有点不适应,稍不留神就“咣”地撞一下门框,有人管他叫“傻大个儿”。 大北关外的奉天中学堂是沈阳第一座中学,日本人当校长,非常难考,马家儿子考上了,学习这么好,怎么能傻呢?后来叫开的是“马大个儿”。
  经常有近视眼的老师指着他训话:“那位同学,别人都坐下了,你为什么还站着?”于是,马大个儿在师生们的注视下忿然而起,惹出一片哄笑。这样的节目一再重演,马大个儿烦了,他嘴上的茸毛刚黑,正处于逆反期。当有个老师又故意拿他逗闷子,训他:“你为什么还站着?”他拒不起立澄清真相,反而来了小脾气顶嘴:“你瞎呀?”
  坏喽!有的同学没刹住,笑了一半,更多的同学也就是呲了一下牙。那个年代虽然天下大乱,军阀混战,但师道尊严仍神圣不可冒犯,谁敢骂老师?校方勒令他写检讨,并要求当众鞠躬,赔礼道歉。马大个儿跪过祖宗,拜过老师,也习惯了对日本校长行日式九十度的鞠躬礼,但此时谁的话也不听。一赌气,结束了校园鹤立鸡群的日子。
  马大个儿的爸爸在军服厂,家里不富裕,但供马大个儿去考东北大学还是没问题。可是儿子不想念了,马妈妈生了两个女儿之后才有了这个宝贝疙瘩,不念就不念吧!没想到,马大个儿幻想驰骋疆场,他偷偷找到了东北军骑兵部队。那个骑在马上的军官坚决不要,理由是:“就你?这么大个子,什么战马让你一骑,都跟骑驴似的。”
  马大个儿不死心,“那我当步兵去。”
  “步兵?”军官找一套最大号的军服让他拭穿,上衣露出肚脐眼儿,裤脚露出小腿杆儿。围观的士兵哈哈大笑。
  马大个儿一边脱军服一边说:“我爸在军服厂,我让我爸给我做。”
  军官不耐烦了:“连我都是按大小号领军服,你是大帅呀还是少帅呀?还他妈量身定制。一个小屁孩儿,捣什么乱,滾!”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马妈妈可不想让儿子当炮灰。她去街口的中医铺子打听:“有什么药方,不让我儿子长个儿了,太费布了。最好也不让他老想着舞刀弄枪的。”
  老中医眼瞅着马大个儿从一棵小苗蹿成一根电线杆子,他嗬嗬笑着,出了个主意:“你儿子有十六七了吧?给他娶个媳妇吧!”
  还别说,这招真管用。马大个儿结了婚,收了心,不惦记舞刀弄枪了,个儿也不长了。街坊邻居全记得婚礼上马大个儿的三鞠躬。
  “一拜天地……”人们议论:小个儿头的新娘子多像日本姑娘。
  “二拜高堂……”还有人说:新郎细高,像秤杆儿;新娘矮小,像秤砣。正应了那句老话:秤杆儿离不开秤砣,老头儿离不开老婆。
  “夫妻对拜……”大家眼里,日式九十度鞠躬的新郎有一种低头找地上东西的感觉,而新娘子一哈腰,能从新郎的裆下钻过去……笑声一浪过一浪。
  成了家,就得养家糊口。城东有个兵工厂,张大帅办的,一色儿美国的先进机床,人家可没考虑中国人的身高,全是庞然大物。招工只要大个儿头,马大个儿有了用武之地。
  
二  
  马大个儿学徒师满,每天下班,儿子冲他张开双手,已经会奶声奶气地要求:“爸爸,抱抱。”马大个儿把儿子举过头顶,随着儿子“咯咯”的笑声,他心里那个美。张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了,子承父业的张学良偃旗息鼓,马大个儿的兵工厂转产,配合迫击炮厂造出了中国第一辆“民生”牌载重汽车,庆功会的锣鼓余音还在耳畔萦绕,第二辆“民生”车还没生出来,“九.一八”的枪炮震耳欲聋,比锣鼓声响多了。马大个儿嘟囔着:“昨天还民生民生,今天就民不聊生了。”
  老马家是从河南老家饿得要死才逃荒到东北,没有饭碗就没有家。东北军那么多扛枪的都保不住家园,马大个儿上有老,下有小,有啥办法?他只能在饭桌上骂几句“小鬼子,我日你八辈祖宗”。
  小儿子还穿着开裆裤蹒跚学步,呀呀学浯道:“我也日我也日。”
  马大个儿闪了一下笑意:儿子真聪明,学说话都挑重点词汇,三岁看到老,是嗑书本的虫子。马老汉没笑,怕孙子学会了出去惹祸,批评儿子:“人家东北大学的学生抵制日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你就知道日啊日,你知道吗?秦朝徐福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逃跑,才有了小日本,这么论,小鬼子和咱们自古是一个祖宗。”
  马大个儿回到自己屋里叹气:“完了,想日他祖宗出口恶气,没想到还是远亲,现在想日都日不成了。”
  跟回屋里的媳妇安慰丈夫:“你老说我个儿矮,像个小日本,那你就拿我当他们祖宗吧!随便让你出气。”
  马大个儿噗哧乐了,“你这个老娘儿们呀!工厂都被小鬼子霸占了,改叫什么株式会社?你还有心思勾引我。”
  “我不勾引你勾引谁?”媳妇生了儿子后,更知道夫妻恩爱的好,“管他‘猪’式会社‘羊’式会社,小鬼子那么矮,能找到大个子开机床?放心吧!谁当老板,都离不开你马大个儿。你说哈一不哈一?”
  日语的“哈一”就是汉语的“是”。洞房之夜时,马大个儿问新娘子什么,媳妇都羞涩地点头或摇头,就是不开口。马大个儿教会了媳妇说“哈一”。“哈一”就成了小两口亲热的暗号。马大个儿喜欢媳妇和自己起腻,见儿子已睡,一把抱起媳妇上了炕:“这回可好了,明明是中国媳妇,却好像是花姑娘的干活,稍带脚连小日本的祖宗都日了。”于是,小两口子“哈一”起来。
  马大个儿的媳妇果然判断正确,厂里通知马大个儿该上班上班,薪水不降,反而涨了点。马大个儿喜忧参半,喜的是又捡回了饭碗,全家人不会饿肚子,忧的是给日本老板卖命,算不算汉奸哪?
  “九.一八”后,马家好几天无人敢出门,也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鬼样子。马大个儿去上班,还没出胡同,习惯地看一眼远处高高的抚近门城楼,城门楼旗杆上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换上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旗,才飘了三年,也没见什么稀奇,今天忽然变成了日本膏药旗,才觉得那么刺眼。城楼上日本兵的刺刀把天捅伤了,白布上圆圆地淌了一摊,血红血红的。相比之下,真的太阳从东边爬起来,脸色蜡黄蜡黄的,病病歪歪被撵下炕赶出家门的样子。媳妇逼着逼着给马大个儿多加了一件衣服,马大个儿问:“多穿一件有啥用?这布褂子防子弹啊?”出了门发现,多加一件衣服,防寒。这深秋的早晨,像冬天。
  拐出胡同,街上来来往往,还是这么多上班的人啊?融入人流,马大个儿的心渐渐沉底儿,可是,不一会儿,颤颤悠悠又浮了上来。沈阳外攘城门的西边依次是回民居住区、朝鲜族居住区、然后是日侨租界。马大个儿家住城东抚近门附近,基本是汉族人满族人,很少有日本人的影子。他发现街上多出一些骑洋车的人,一九三一年的沈阳老百姓管自行车叫“洋车”,虽然最早是见洋人骑,后来那些中国的少爷们也骑,没啥奇怪的。不过这些骑洋车的三五成群,即使不叽里哇啦,从那一身制服和蹬车的小短腿也能看出:他们是日本人。这些人胆敢旁若无人地在城东出现,想干什么?一打听,原来是从日租界到城东工厂上班的日本管理人员。这不是抢饭碗吗?马大个儿愤愤不平又忐忑不安。有啥牛逼的?你们骑在自行车上,都没有老子高。他瞄着洋车上的日本人,大步流星地加快了速度,不想被他们甩下来。
  从小到大,马大个儿从抚进门的城楼下走过无数遍,并没有他妈担心的个儿头太高过不去城门的危险,此时,真有了一种过不去的感觉。过去视若无睹的城门,现在两旁各有一个端着三八大盖枪的日本哨兵,一边一把亮闪闪的刺刀,犹如血盆大口呲出的老虎牙。马大个儿讨厌今天穿的布鞋,怎么这么沉,沉得赘腿,像穿个铁靴子。他看到:鱼贯而入的中国人都在给日本哨兵行礼,那些日本人也不例外,虽然下了洋车用手推着,行的日本式鞠躬不那么标准。
  他想起媳妇的叮嘱:“见了城关的鬼子一定要行礼,‘门板’进城来抓药,没法行礼,生生让小鬼子捅了一刺刀。”城东好多人认识‘门板’,中医说他是“类风湿”,西医说他是“脊柱强直”,老百姓说他脊梁骨长死了。地上假如有个金元宝,“门板”想捡,急得直上直下直跳,就是捡不了。谁见过“门板”能弯腰呢?
  马大个儿见中国人向日本哨兵行礼有的点点头,有的哈哈腰,还有胆大的晃了晃也就蒙混过关了。马大个儿觉得被“门板”传染了,从脖子到后尾巴根都有一种僵硬的感觉,好像他早饭吃的不是面条,而是扁担。他也想混在人流中晃一下蒙混过关算了,他忘了自己这么高,脑袋瓜子像飘在河面上的葫芦,那么显眼,怎么能混过去?
  日本哨兵突然跳过来,左手持枪,右手握拳,食指伸出,指着马大个儿的头用力向下一挥:“你地,行礼!”
  这个哨兵的钢盔也就到马大个儿的胸口,可是仰着的面孔一脸狰狞,像一头领头的恶狼堵住了一匹耕作的马。马大个儿吓了一跳。近在咫尺的刺刀,寒光闪闪,以一拳的距离,从马大个儿的眼前一直切到了肚子,马大个儿的视线缠着刺刀被拖了下去,头不由低下来。这是不是捅“门板”的刺刀啊?日本兵端枪大声吼:“你地、行礼。”
   “我行礼我行礼。”马大个儿连忙点点头,只是腰还是直的。这种身高的差距使他的点头不像行礼,倒像是大人对孩子的赞许。
  另一个日本兵戴着近视镜,跳过来用枪托朝马大个儿的肚子猛地一杵,嚎叫:“八嘎!”马大个儿“哦”地一声不由自由弯下了腰,胃,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没敢把涌到嗓子眼的早饭直接喷到钢盔上。老百姓吃顿饱饭不容易,哪舍得吐呢?他往后撤了一步,与快戳到鼻子尖的刺刀拉开距离,想到他在中学堂见到日本校长的情景,马大个儿腰一软,行了一个的日本式鞠躬,嘴里不由溜出两个字“哈一”。
  两个日本兵突然见到这么标准的日本礼,听到这么标准的日语发音,不由愣了一下,喜形于色,凶神恶煞笑嘻嘻摆手放行,眼镜兵还顺手摸了一下马大个儿的肚子。
  马大个儿走出好远,才恍过神来,“小鬼子了杵了我一枪托,又摸我肚子,我又不是花姑娘,摸我干什么?看来不是搜身,也不是想偷我烟荷包,他们的爪子会不会有毒啊?马大个儿迫不及待地找个角落对着太阳撩起衣服,阳光裹着秋寒,一点温度都没有,如同一双冰手在肚皮上检查了一遍,“还好,只是起了点鸡皮疙瘩,没变色,没有中毒现象,也没裂纹,不能漏,还可以装饭。”刚才挨了打,肚子里面隐隐作痛,这么一体检,似乎又不疼了。他掖严衣服,回望一眼抚近门,“抚他妈的什么近呢?简直是躲不开的鬼门关。”
  当年马大个儿妈妈的戏言,犹如咒语显灵,这城门真难过了。
  过完春节,老百姓叫做“补丁旗”的伪满洲国国旗高高挂上了城楼的旗杆,“补丁旗”和“膏药旗”交相辉映,提示穷百姓安分守己吧!可别没病找病。马大个儿领了良民证,上面的名字是:马尚礼。抚近门值班的日本兵陆续都知道马大个儿有这么一个名字,争着在上下班的时间站岗。魁梧高大的马尚礼从远处大踏步地走来,然后毕恭毕敬地来一个标准的日本鞠躬,再笑脸相迎地说一句“哈一”,哪个哨兵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惬意和享受。有的哨兵还故悥检查他的良民证,夸上一句;“马地、彬彬有礼,良民大大地好。”
  马大个儿满脸堆笑,心里暗骂:“你妈才大大地好。”骂完后又气馁,这东北的大米木材煤炭钢铁一车皮一车皮地运到大连送到日本,日本人他妈的心情肯定大大地好。
  马尚礼的妈妈心情可不好,听不了闲言碎语,数落儿子:“你知不知道,你每天早晚,都让鬼子耍猴?”
  马尚礼笑了:“他们看我像猴,你看看他们那个儿头,和我一比,谁是熊?谁是猴?谁耍谁呀?”
  马尚礼的爸爸说:“儿子,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你也用不着那么卑躬屈膝吧?”
  马大个儿和爸爸辩解:“我是卑躬了,但我没屈膝。”
  马尚礼早观察到了,奉天老百姓过城门,头似默哀,腰似行礼,膝盖似请安,从上到下都打弯,从侧身看像英文字母的“S”,小日本对这种不伦不类的敷衍了事不屑纠正,而他日式九十度鞠躬从侧面看像中国的“厂”字,让那些不正眼看人的鬼子都正视起来,他要让小日本知道,日本人鞠躬,顶多是表达礼貌,散发的是谦恭的气氛,而我马大个儿的鞠躬仿佛泰山压顶,如果日本兵没有刺刀撑腰,马大个儿一头一个全把他们砸萝卜地里。可惜呀!泰山是压在自己的心头。
  马大个儿的媳妇又生了两个女孩儿,他媳妇不说生孩子生怕了,偏说:“一想到你和鬼子兵说哈一,我就恶心,我可不想和你哈一了。
  马大个儿解释:“我如果不说哈一,能笑出来吗?让鬼子看我一脸的恨天恨地,我不是找死吗?”
  还真是委曲马大个儿了,媳妇叹了口气:“老马呀老马!这马也不好当啊!整天低头拉车,说不上啥时候就被宰了,那你愿意哈一就哈一吧!就当撒气了。”
  马大个儿看了一炕孩子,“没心思哈啦!都哈一、哈二、哈三了,哈多少都是亡国奴,哈个屁呀!”
  马大个儿盼望张少帅能率领东北军杀回老家,盼望杨靖宇率领抗日义勇军打跑小鬼子,这样,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出抚近门,用不着表演自欺欺人的卑躬不屈膝。不料,张学良被蒋介石关起来了,杨靖宇也壮烈牺牲了。日本侵略军越来越嚣张,竟然押来上千名美国战俘,到满洲机械株式会社出苦力。马大个儿看到这些美国战俘操作着美国最新式的机床,加工出机关枪迫击炮零件,再去打美国人。他心中叹道:“报应啊!十年前,小鬼子偷袭北大营,你们看热闹。这回好,你们珍珠港也被偷袭了吧!”
  同病相怜更容易同仇敌忾,他和战俘们私下聊天:“小鬼子不是正人君子,就他妈会偷袭。”战俘们纷纷“OK”。马大个儿估计他们的“OK”是夸自己说得OK,总不能是说小鬼子偷袭OK吧?
  马大个儿技术好,学过些英语,成了战俘的领班,先教他们见日本人怎样鞠躬。“鞠躬弯腰有15度,30度,45度,90度,你们和我一样,个子太高,15度太傲慢,30度就可以了。”战俘们知道行不好礼要挨打,可就是学不到位。其中一个战俘不知是讽刺还是请教:“马班长,你为什么鞠躬非要90度?”
  马大个儿憋着的心里话从来不敢跟工友说,谁知道谁哪天变成汉奸出卖他。但他佩服这些美国兵。马大个儿见四下没有日本人,终于传授了他秘而不宣的独门绝招:“过去中国人的葬礼讲下跪磕头,现在葬礼才时兴90度三鞠躬,90度是大礼,我为什么鞠躬非要90度?我行过三次大礼,就相当于死了一个鬼子。
  啊?战俘们吃惊地看着马大个儿,好像他是在施巫术、念咒语。他们七嘴八舌,不太相信:“这魔法有作用吗?”
  马大个儿面红耳赤地反驳:“怎么没用?从‘九一八’开始,日本兵哪天不死人?”
  “日本兵每天都死,可也不是你马班长咒死的。”
  马大个儿无法自圆其说,辩白道:“我这句活憋了十年,连爹妈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今天跟你们讲了,因为你们真刀真枪和他们打过。我相信你们是有骨气的英雄。你们不要瞧不起我们。我们东北的老百姓和你们一样,都是战俘。”
  美国战俘渐渐发现马班长这个“战俘”是怎么战斗的,别看马班长行礼干净利索,干起活来却磨磨蹭蹭。这些中国工人忍受着辱骂、鞭打、甚至被抓的危险,不仅发明了“磨洋工”这个新词,还教会了战俘们深刻领会并落实“磨洋工”的精髓。“磨洋工”可不是简单地偷懒,而是团结一致消极怠工集体努力才能达到的境界。在日本人眼里,中国这些技工手忙脚乱,满脑门子冒汗,积极操作,就是干不出多少产品。日本人讨厌中国人最爱说的“糊弄洋鬼子”,对军工产品的质量要求非常严苛。马大个儿加工的每一个零件绝对没有公差,让验收的日本技师赞不绝口,称为是艺术品。但极其低下的生产量又让日本技师哭笑不得。“马先生,如果您一年生产一颗炮弹,那大东亚圣战就没法打了。”
  马大个儿语重心长地解释:“萝卜快了不洗泥,炮弹不是萝卜,干快了容易出废品,出废品你保证不罚我呀?慢工才能出细活。”
  如果把马大个儿他们都开除了,三年五载培养不出来成手,挖煤伐树的苦力有的是,军工厂用不上。战俘们醒悟到:如果不是马大个儿他们“磨洋工”,日本人怎么可能会远渡重洋,大费周折地把这些战俘从遥远的热带雨林折腾到满洲的冰天雪地来。
  看到这些战俘一个个饿得能查出长几根肋条骨,马大个儿有时给他们带一个烤土豆,有时还是给他们带一个烤土豆,除了土豆,马大个儿也带不来什么吃的。媳妇一边埋怨:“儿子该长个儿了,根本不见长,天天吵吵吃不饱,这都是从黑市买的,死贵死贵的。”一边把自己的土豆塞给马大个儿,“这个你自己吃。”她好奇地问:“他们眼睛真是蓝色的?那他们的眼泪是不是蓝色的?”
  马大个儿笑了,他和美国战俘也许是身高相仿,眼神儿的交流是平视的,这让他心里很舒服。他见过他们接过烤土豆的泪眼,他答道:“他们的眼泪呀!和我们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一九四四年,奉天老百姓成人的粮食配给定量每月降到了十八斤,一日三餐人均每顿2两粮,街上要饭的和饿死的越来越多。
  马大个儿的大儿子和他在奉天中学堂的日本同学西村一起考入了满洲医科大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马家吃高粱米,西村家吃大米,马大个儿的大儿子虽然比马大个儿矮了半头,还是比西村高了一头。西村的姥爷就是街口的老中医,西村每次去看望姥爷,有时顺便给马家带点糖果啊糕点啊!他来时走时都鞠躬,一口一个“马大爷好!”马大个儿每次都笑一笑,点点头,不用还礼。马大个儿恨日本人,但不包括西村,他恨的是鬼子兵。不料,大学还没上到一年,西村应征加入了关东军,当了鬼子兵。
  “西村那小身板儿,能扛动枪吗?”马大个儿问大儿子。
  “唉!日本还有过规定,大学生不从军呢!”
  “那关东军为啥征西村当兵?”
  “小日本没人了呗!”
  爷儿俩会心地对了一下眼神,这小鬼子和满洲国要完犊子了。(完犊子:东北方言,完蛋的意思。)“你告诉西村,千万别上战场。”
  儿子乐了:“爹,你是溥仪都不好使,除非你是关东军司令。”
  年底,美军的轰炸机在奉天上空轰隆隆盘旋,马大个儿和媳妇说:“这回可好,株式会社被炸成了‘猪是会跑’。”
  媳妇反问:“谁是猪啊?”
  “猪圈炸了,猪还不跑吗?谁是猪?笨样,我看你就是。”
  “你瞎呀?我饿的像孙悟空,你还说我像猪?”
  你敢骂我瞎?马大个儿瞪起了眼睛,看媳妇越来越薄的身板儿,像一小条苞米面煎饼,拎起来照太阳,前后都快透亮了。他心里一酸,沉重的日子压得媳妇已经听不懂玩笑了,马大个儿闭上眼睛,怕有泪水漏出来。
  又过了大半年,眼看关东军按往年惯例又要庆祝“九一八”胜利,苏联红军的坦克轰隆隆在城外开了炮。美国战俘告诉马大个儿,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了。
  “投降了?那怎么城门还有鬼子兵站岗?”
  “等着正式受降,然后才能交接吧?”
  美国战俘们不干活了,日本看守也不敢吹胡子瞪眼抡鞭子。马大个儿破天荒提前出了厂门,破天荒下班没回家,破天荒和工友们来到老龙口酒厂附近的小饭馆。马大个儿担心兜里的钱不够,不料,饭馆小老板高声宣布:“大喜的日子马上到了,咱们又是中国人啦!今天我请客,大家一醉方休。”
  没什么菜,大葱蘸酱,萝卜咸菜,认识的、不认识的、端盅就干。马大个儿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多酒,他腮帮子都笑疼了,嗓子都喊哑了,他忘了都喊些什么,也忘了大家都嚷什么。不知谁说,今天天黑前,是小鬼子在城关的最后一班岗。“最后一班岗?真的吗?”
  “真的!最后一班。这回好了,你马大个儿不用哈一了。”
  哈哈哈哈,大家笑得更厉害了。马大个儿只记得他喊了一句。喊这句话的念头刚从心里冒头时,吓了自己一跳,可是,这个念头越来越强大,像孙悟空从耳朵眼里掏出的金箍棒,说声“变”,瞬间就由一根金针变成了横扫天下的武器。是比机关枪迫击炮坦克车轰炸机加起来还厉害的武器,他用嘶哑的嗓子吼道:“老子给鬼子行了十四年礼,今天,我要让抚近门的鬼子兵,给老子行个礼。”
  全场,欢声雷动。马大个儿醉了,醉到失忆的程度。他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知睡了几天几夜。他醒后发现自己还在被窝里。大老爷儿们,大白天不下炕,以为自己是老爷啊?马大个儿想下炕,浑身酸疼,头痛欲裂,爬不起来。他想起了那点心事,到底让没让鬼子哨兵给他行礼?使劲回忆,他居然依稀想出了三个版本。
  别看马大个儿手无寸铁,他怒气冲冲地奔向抚近门还真有一股杀气,如果有特殊摄影仪器能拍下他身后的空气,会看到马大个儿如同一艘劈波斩浪的战舰。以下,是马大个儿过城关的三个版本。
  甲版本:马大个儿吃惊地看到,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如同两个石狮子守在门洞两旁,可能知道自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更显得穷凶极恶。马大个儿不由放慢了脚步。特殊时期,城门洞居然没有一个来往的行人。马大个儿没有可参照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用余光扫着两边的鬼子,心里在腰上安了一个电钮,只要鬼子有异常,他马上按电钮,迅速启动“哈一”行动。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子都鞠无数个躬了,又不差饶上这最后一个。他假装没看见日本兵,他觉得日本兵也假装没看见他。双方的眼睛都是空洞洞的、直勾勾的。马大个儿没有行礼,就这么木头木脑地过了城关。虽然硬梆梆的,像木桶,却是外硬里空,像小偷溜过来似的。他要重新再过一次,一想:别得便宜卖乖,小鬼子一急了都能剖腹自杀,万一狗急跳墙呢?犯不上揪老虎胡子,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扬眉吐气的日子马上就来了。  
  乙版本:马大个儿吃惊地看到,伪满洲国的“补丁旗”不见了,小日本的“膏药旗”不见了,端刺刀的鬼子更不见了。抚近门由模糊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渐渐能看清墙上这些年迅速衰老的每一条皱纹。醉眼朦胧中,沧桑的城楼也喝多了,摇摇晃晃站不稳。他不敢钻门洞,怕没等走完,城楼“哗啦啦”塌下来,,砸不死也被活埋了。编筐编篓,全在收口。这些年,见多了活埋的场面,熬到今天让城楼活埋了,实在不值。为什么日本兵不站岗了?小鬼子呀小鬼子,鬼得很哪!不设明岗,一定是埋伏了暗哨,看谁不守规矩,“叭勾”就是一枪,死都不知从哪儿射来的子弹。我才不上你们的圈套呢!马大个儿自言自语,走到城楼下,腰很自然地向日本兵平时站岗的位置弯下一个习惯动作。十四年的条件反射,窝囊吗?麻木吗?曾经有过吧?过了城关,他觉得有一丝别扭。差哪儿呢?是差在哨位上没有哨兵的身影吗?不是!看了这么多年日本哨兵,没有鬼子,还有鬼的影子。想了好半天,马大个儿才找出根源。原来,因为没见到日本兵,他也就没说“哈一”。都怨酒喝多了,舌头太沉。马大个儿不是电影导演,不必追求动作与配音完美的效果,他问自己:为什么觉得别扭呢?。  
  丙版本:马大个儿吃惊地看到,抚近门的岗位上只有一个日本娃娃兵,孤零零的,人还没有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枪高,像刚出洞口的小老鼠,贼头贼脑地守在城门洞的旁边,好像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溜之大吉的样子。怎么就他一个呢?这些年,虎狼之师的关东军一批批抽调到别的战场,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看来小日本是真没兵了。马大个儿猜想,日本军队等级森严,一定是怕这最后一班岗有危险,那些老兵才欺负这个新兵蛋子出马。马大个儿借酒壮胆,大步流星直奔那个娃娃兵而去,他一定要让日本兵给自已行个礼,必须是大礼,九十度的,差一度也不行。别看这个娃娃兵有枪,他就是个吓唬麻雀的稻草人。他要敢动武,休怪我马大个儿演一场武松打虎,不是武松打虎,是武松打鼠。打鼠?那还是武松吗?那还算是英雄好汉吗?脑海里翻腾着,脚步并没减速,那个娃娃兵看马大个儿猛虎下山一般直扑过来,眼睛快瞪出了眼镜框,没等马大个儿废话,他主动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并用沈阳口音说了一句标准的中国话:“马大爷好!”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马大个儿仔细一看,是大儿子的同学西村。他忍不住哈哈哈放声大笑,他头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畅快,仿佛城门洞是他的高音喇叭,整个天地都在他的笑声中颤动。马大个儿笑够了,双手插入西村的腋窝,一把把他高举过头,大声命令:“娃娃,站什么岗?回国好好念书吧!”  
  这三个版本哪个是已经发生的,哪个是做梦虚构的。马大个儿躺在炕上,校不准哪个版本已经真实上演了。

  附记:新中国抗美援朝后,马大个儿的一儿两女随爷爷回河南老家认祖归宗,带回来一条惊人的消息。
  饭桌上,小女儿说:“爸!咱和杨靖宇是一个村的。”
  大女儿说:“岂止一个村,咱爸论起来,和杨靖宇是叔伯兄弟。”
  儿子说:“杨靖宇的照片和我爸可像了,还都是一米九的大个子。”
  马大个儿没和儿女们一起自豪,他问马老汉:“爹!是真的吗?”
  马老汉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你叫马尚礼,杨靖宇真名叫马尚德。”
  马尚礼觉得家人的目光特别烤脸,他闷不做声,端起白酒瓶子,“咚咚咚”倒满玻璃杯,直至溢出杯口,湿了一手,他顾不得擦,咬牙切齿地提议:“再有‘九一八’,咱全家改名,都叫杨靖宇。干!”
  马家男女老少能喝酒的滴酒不沾的全发誓般地回应:“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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