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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七八月间俄罗斯的彼得格勒,阿赫玛托娃把茨维塔耶娃写给自己的赞美组诗的手抄件,第一时间放在随身携带的手包里,直到碎为纸屑。利基雅•楚柯夫斯卡娅一九五八年从茨维塔耶娃的回忆录《冥间的晚上》读到这个细节,曾当面向阿赫玛托娃求证,阿赫玛托娃雍容得很,即刻答道:“既没有手包也没有纸屑。”作为当年目击者之一的曼德尔施塔姆,其时早已迅疾传递了这朵诗人沙龙的生活花絮。曼德尔施塔姆不会撒谎,不会以此来“诋毁”他心目中敬仰且崇拜已久的诗歌女神。
其实,自恋、虚荣,渴望称誉,为了一时的尊严或者所谓高贵偶尔在记忆中掺杂一点谎言,是诗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是诗人内心真实的一部分,是人的完整性生动性的情感模式,并不影响诗人的高质量创作和总体人格,或者还能转化为催生一首好诗亮相于世的上行动力。同理,能够成为经典、优秀的诗歌佳作,也绝非是一马平川的径直表达,必须具有经纬度、坐标系,有平地耸起高山的奇崛,有冷静集聚热烈的爆发,有小溪汇成大河的持久,有瞬间醍醐灌顶的顿悟,有触目痛彻骨髓的深刻,有联想不能自拔的陷入……
虽然诗不是答案,不是最后的证明,不是生活的唯一出处;虽然诗是一段心灵史话,是一遍情感经历,是一次精神飞跃。
停顿。我们的思绪很快回到春天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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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咏志在《扬子江》一期刊发《诗四首》,是这位步入中年以后诗人的最新思索,着重在人与物之间建立起有机关联,厘清现实生存的多方精神空间。“夜里的柳树”与白天的柳树不一样,如同人的多面性,如同命运的不可捉摸性,生活的假面可窥一斑。《青苹果》在对比中形成了人与人之间某种契合关系的微妙与技巧,心理活动的下意识被诗人立马定格,比喻与暗示发挥出了应有的表现力度。《我梦见的老虎》是社会异化多元的可能性的立体画面,惯性与常态被打破,世界才会耳目一新。《深夜》里有顾城的影子,既是对以往的追索,又是对当下的预报。高咏志近作几乎把内心扩展为全天候的三百六十度,善于从普通的事象中透视出生命的另类面容,注重细节,强化“陌生”,以一种现场发生的视角介入人的内心生活,通篇洋溢出清醒、睿智、精悍、不拘一格的艺术气节,为前行的春天送上柳笛的清新和鸽哨的悠远。
柳沄在《扬子江》二期刊发《柳沄的诗》,在《这里》《石拱桥》《杨树林里的花楸树》三首诗中,诗人油然建立起四组哲学关系,即善与恶、生与死、短暂与长久、个别与一般,令读者从生活的表象中参悟到理性凝练提取的精神之光。因为意象取自现实生活的通常人态物语,所以感性的亲近感和接受感恰如水乳交融心领神会。人都有伤口的裂痕,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柳沄是在用清澈、宽容、洗练的笔触在悄然中弥合这种因多种原因而可能扩大的伤口,并站在历史与民族的高度,给予人性的注释和呈现。柳沄对诗歌词语智能的理解和驾驭,对诗歌内在节奏的领悟和掌控,对诗歌精神内涵的坚守和发掘,是一步一个脚印的扎实践行,的确有着自己的独特发挥和贡献。柳沄的诗,让春天的盛开不都是肤浅的颜色。
王鸣久在《诗刊》二月号上半月刊发《苍耳垂风》组诗四首,再次让我们置身于磅礴浩瀚的氛围之内,领略诗人的火热情怀和至善至美的博大境界。《幸亏雪是白的》的生命对比,让皑皑白雪成为时代的唯一背景和舞台,所有存在的表演,自然会露出“庐山真面目”。雪是社会正义、道德、良心、尊严的物化,“幸亏雪是白的”,否则世界会沦为何等惨状?诗人言外之意令人不寒而栗。《万物环绕》也是一种对比,以自然界的“静”来衬托世界的喧嚣人心的叵测欲望的蠢蠢欲动,试图回到婴儿之初重新打量认知周边,从“性本善”再度开始。《水书无痕》则是一篇山水文字,景物成为生命律动存活的对应体,诗人竭力在缩小人与自然愈演愈烈的矛盾,思慕并塑造物我同生息、天人合一脉的精神世界。在《老土•老宅》中,与其说老杏树、老水井认识我,莫如说我认识老杏树、老水井更为贴切准确。肉体在老土老宅滞留,精神却在别处,难以还乡,现代人生生不息的疼痛感跃然纸上。王鸣久的诗,向来以黄钟大吕的气魄高扬理想主义大旗,乘李白之风,造洛夫之势,在古典与现代的平衡中不改初衷,形成自己。王鸣久的诗,是春天里的一声声响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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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其他艺术形式相比,诗歌创作几乎更没有规律可循,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样,每首诗的出现应该都代表着诗人的新角度新高度,抑或是表现方式的新构成。诗歌的“新”甚至比太阳的“新”还要新。一旦有谁说找到了诗歌创作的某种规律性的东西,那么我会说他一定是身陷停滞不前或是周而复始的“圆圈”创作活动之中——假如这也算创作的话。每个人、每首诗的创作不尽相同,只有不同点才有艺术点,哪怕于诗的构思与最后的完成阶段。
一九七三年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过一段话,相信不是他一个人的经验。“有些诗作是在很短时间内完成的,几乎好像是下意识地写下来的;也有些诗作是在长时间的并且颇费周折的过程中写下来的;还有些诗作从来没完成而只是小题大作的尝试;但也很难知道人们说的写作到底是什么,因为写作可以在一个人的内心里一直进行着,并不需要落实在纸上才算。”
我省诗人创作,包含在大师所言说的形态之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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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云在《诗选刊》三期刊发的七首诗,不仅是她个人的高端性作品,而且还能代表本季度我省诗歌创作的新水准。我曾对宫白云诗歌有过评述,也许是聚焦她的理性精神而忽略了她的感性状态,进而对她“语言的实践与冒险”表达估计不足。这七首诗让我刮目相看,“仿佛是在用尖刺刺着麻木的神经让感觉苏醒,把一切人性的东西:爱、恨、悲、欢、生、死、痛苦、欲望与希望等复苏,真正地深入自身或进入本质……”诗人舍弃圆滑选择陡峭,舍弃平面选择棱角,让语言直抵心灵而不丢失真实和“诗意”,富有弹性的语言结构拓出诗歌表现的另方天地。像《茗香会》里的“敞开的门,一半遮着旧时的他/一半遮着旧时的你”,像《小吉同学》里的“小吉握着我的手/仿佛树枝握着白雪”,像《盲点》里的“睫毛错误地变白”,像《光》里的“世界太黑,我看不到你”,像《无限意》里的“有些不朽,只适合语言/有些纪念,只适合自己”,像《嗨,亲爱的》里的“镜子与人各安天命”,像《挪威的森林》里的“贫瘠的土壤不会滋生猛虎和豹子” ……如此透明、灵动、质感而歧义的句子,在春天里与我相遇,久违了!谢谢了!
李轻松在《文学港》一期、《诗歌月刊》三期、《星星》三期刊发组诗《自传》《疑似梵高》《收割者》二十三首,而这三组诗竟然没有一首重复,凸显诗人的谨严和对刊物、编辑的尊重。《自传》有童年视角和自然重心,有青春躁动和内心焦灼,童真、幻想、疑虑、悲悯、痛苦交织叠加,诗人凭藉往事记忆蔓延为内心的河流,让生命的现象与本质携手而行,构建着一座自己精神成长的私家花园。《疑似梵高》带有鲜明的寓言和童话味道,狐狸、魔鬼、梵高、患者同台竞技,荒诞与遐想交会,现实与梦呓杂糅,对时下世风人性的混淆、倾轧、无序和纷乱不仅仅是绝妙的讽刺,更是鞭辟入里的批判。《收割者》在人称“你我他(她)”的不断转换中进行着锋线博弈,外延的其实是几类人,几类人的现实生态——内心的景象与精神的恐惧感。诗人在这组诗中加强了议论,她在为这类人命名画像,为这个特定时代留下“人”的生存标本。李轻松的诗,正在从她的青春系列、山河系列、故土系列走出来,进行着目前的社会系列、人物系列创作,这是她创作的深化与改变,春天毕竟能唤醒一些还在沉睡的精神与物质。
宋晓杰在《人民文学》二期刊发组诗《私人信件》九首,在《星星》三期刊发组诗《慢板》五首,是诗人近期丰收的又一批成果。看似漫不经心的几幅现实生活素描,实则是几种生命形态在特定环境的灵魂演变过程。《私人信件》所表述的,是平实幕后的深刻,它们矛盾着,又同一着;它们失落着,又拥有着……无论是对人物、场景的落笔,还是对静物、现象的着墨,诗人都冠以一气呵成的情绪衔接,并不时让“我”插入情境,来增添诗的主观表现的艺术职能。而《慢板》所渗透出来的理性光泽更是把女性诗歌创作带进了一个新的层面,有着或针尖或麦芒的锋利,有着或铁器或石板的坚硬……语句顺势而下,就像与人倾谈;思想喷薄而出,就像太阳当头。宋晓杰诗的特点至少有两个方面:一是她已从一事一物一景的小角度跳将开来,绝不局限从这个小角度阐释哲理,而是能够把握全局,写场面,写群体,写大事件,写抽象的概念,并注意到了心灵感应的融洽度与精神观照的饱满度。二是她诗歌意义的非直观性,即组合性,她尽量避免每首诗的单一主题,充分营造每首诗的情感曲线,最大限度地扇形辐射,呈多义,朝人或事物丰富性复杂性的原点厉兵秣马,在播种口语的同时播种精确、豁达。
王妍丁在《中国诗歌》二期刊发《王妍丁的诗》八首,终于让我们在疲于奔命的灵与肉的匆忙中感受了些许宁静与安康,就像是节假日去了一趟沈北的七星湿地公园。心灵悸动的瞬间变化景致被诗人捕捉,并以一种柔肠温情给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镀上了暖色的纯净。诗人的内心像是由幸福和憧憬的染色体合成的海洋,词语意象一旦经过这里,都会沾满鲜活生动的水分,滋润并感化着读者的神经系统。《你若来,我便等》的痴情,《如果你爱这个世界》的悲悯,《我相信世间还有一个你》的坚定……在爱与被爱的旋律中,诗人袒露真诚、祥和、美好,过滤着人世间的悲苦愁伤疼痛,以向阳的一面感怀镜像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人性。王妍丁的最大意义在于:诗既然能波涛汹涌,当然也能含情脉脉。此时的窗外,春雨潇潇。
林雪在《中国作家》一期刊发组诗《说出那更早的》八首,地域和心灵接壤而生发的意绪情境让词语们有了更多信念、怜悯和敬畏的担当,诗人的穿越能力空前,艺术化的现实便分外地惊魂掠魄,彰显出生命的负重感与向心力。林雪在《中国诗人》二期刊发的组诗《地远天高》十首,附有诗人自己的随笔《在一首诗中安顿了自己》和芦苇岸、李秀文的《在伟大的空白处精研事物的本质》《诗含画意 画满诗情》两篇精当评论,它们为读者更为到位的品鉴肯定有引领作用。于当下阅读,是接受富丽的春光普照。
微雨含烟在《芒种》一期刊发组诗《镜中》六首(《诗选刊》三期转载),在《诗选刊》一期刊发组诗《或许会有第二日》八首,在《延河》一期下半月版刊发组诗《如影随形》七首,在《诗林》二期刊发组诗《休憩之所》八首,在《山东文学》三期上半月版刊发组诗《如影随形》另外的新七首……如此众多的发表量,微雨含烟的诗挤窄了春天,又扩大了春天,我们便在春天的韵致里聆听诗人的心声。微雨含烟的创作充满了“双面性”,写亲情、写景物、写自己的“近距离”,往往“从个别到一般”,进而抽象出人与事的生命本质;写情绪、写状态、写自己的“意识流”,又往往“从一般到个别”,把概念、陌生的精神流向具象化。更多的时刻,微雨含烟的诗是“无表情创作”,诗人把道德情绪思想主旨隐藏得很深,词语意象的“中性化”程度非常高,心游万仞,四通八达,每个角度都有辟入的可能,这与世界范围内的诗歌发展有同步性。诚然,作为微雨含烟笔下的词语们,可能会多少有点想法:一是过于匆忙急促补位,二是常常收敛自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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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之在《绿风》一期的《影子》三首,贺颖在《诗刊》一期下半月《美好的汉字之内》两首,玉上烟在《海燕》二期的《玉上烟诗四首》,胡世远在《岁月》二期的《赤脚走往事》组诗,娜仁琪琪格、侯明辉、李晓泉在《绿风》二期的《流水、音乐或风起》《诗行里的幸福天堂》《窗外的树都在歌唱》等诗,韩春燕、星汉在《鸭绿江》三期的组诗《在矢车菊蓝色的光芒里》《为自己做一把椅子》,张昌军、王文军、李皓、任萍、万一波在《中国诗人》二期的《痉挛,也许是脚印》《孤独与喧嚣》《百感交集》《一场大雪的内涵与外延》《父母之河》等组诗,都是春天此起彼伏的歌声。
《诗选刊》二期推出“中国女诗人”专号,黑眼睛、李见心、倩儿宝贝入选;《诗歌月刊》三期推出“女诗人作品”专号,玉上烟、宫白云、宋晓杰、李轻松、苏兰朵、娜仁琪琪格、黑眼睛、李见心入选;《诗潮》一期开辟“辽西诗人小辑”,高咏志、李见心、菁菁、韩春燕、雷子、离原、王文军、杨庆华等都献出自己的上乘之作,辽西的春天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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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维塔耶娃说过,“任何一个诗人在本质上都是一个流亡者、异乡人,因为诗人总是要用自己最熟悉的词干一些最陌生的活儿。”因此怎样调遣使用词语肯定对诗创作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巴西世界杯让体育竞赛的狂热与激情又有了新的观赏点,无论怎样约束和控制自己,进攻的队员还是屡屡“越位”不止,这当然有违足球比赛规则。但是,需要倡导诗歌写作过程词语们的勇敢“越位”,超越本位赢新位,拓展一义成多义,名词动词化,虚词实有化,冷却白热化,外在內蓄化(也是“四化”),暗示、转喻、复指的空间任意放大,思想的翅膀才能自由驰骋。否则,以此熟悉表现彼熟悉,个人词语的占有量毕竟有限,况且有着“各就各位”的心理惯性,即使三百六十度往复翻转,也只能是无限循环,新不了意,出不了境,耸不起精神大潮,就很难成为“诗”。一首好诗,真的就是词语的“意外”表现,“节外生枝”,或许才是诗歌艺术对词语的执著要求。
不久前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堂上,李泽厚先生与师生们交流座谈,是名副其实的深入浅出。先生的一句话让我感触颇深,他说哲学不仅要构建精神体系,也要回到生活中去。我以为这同样适用于诗歌创作,因为诗歌创作很长一段时间脱离着生活,纸上谈诗的日子继续复继续,如果让日子检验,诗如同纸而毫无生命印迹,尽管如此的“长短句”也有代表人物的影响力,而且很有遮蔽性。但是,它们绝不是中国诗歌的发展方向,感性永远是东方民族衡量诗歌优劣的重要标准。按我的理解,生活应该包括日常生活、心理生活、审美生活三个方面,而生活贡献的不仅是活水资质材料,还有难以穷尽的爱,这与诗人的创作动机不谋而合。诗可以怨,可以恨;诗可以悲,可以愤,然而怨恨的终点一定是爱,悲愤的终点一定是爱。诗人表现怨恨表现悲愤,也一定是为了更好地爱,为了更多地爱……
我的目光在诗人作品的字里行间穿梭徘徊流连不已。忽然之间,文字们倾巢而出,纷纷赤橙黄绿青蓝紫,摇身一变,成为朵朵鲜妍美丽的花环,涌向时间深处,装点人类精神历史……这个春天,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