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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岁月的弹孔
来源: | 作者:陶永喜(苗族)  时间: 2019-12-02
  远山在望,流云无声。
  鸭绿江陡然出现在眼前时,我竟哑言失语。因为父亲,鸭绿江在我的心底流淌了一年又一年,成了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多少年来,想象她华美如练,生机勃勃,多姿多彩;想象她江水曲折,委婉袅娜;想象她两岸群峰叠翠,天上朵朵云絮,绿意盎然。
  滚烫的阳光从高空铺洒下来,照亮江水和两岸。江面上有几艘飘扬着国旗的船只,偶尔有一两只江鸥盘旋着飞来飞去。绿色的江水静静无声。阳光下,丹东与新义州形成鲜明对照。丹东高楼如林,人声鼎沸;新义州土石垒墙,空旷寂寞。
  这就是当年数十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越而去的鸭绿江吗?
  之前,我查阅过相关资料得知,鸭绿江是一条美丽的江。春天,百花盛开,绿草如茵;盛夏,绵绵江水,波光粼粼;金秋,平静幽雅,瓜果飘香;寒冬,白雪覆盖,粉妆玉砌。
  鸭绿江,古称浿水、马訾水。关于鸭绿江的来历有多种说法:一说源自于满语Yalu ula,意为“边界之江”;二说因上游地区有鸭江和绿江两条支流汇入,合而为一,称为“鸭绿江”。也有人说,因其水色青绿,恰如鸭头而得名。
  鸭绿江发源于吉林省长白山南麓,沿中朝国界线自东北向西南流经吉林省的长白县、临江市、集安市、辽宁省的丹东市和朝鲜的新义州,在辽宁东港附近流入黄海北部的西朝鲜湾。全长795公里。它的支流较多,主要有中国的浑江、蒲石河、瑗河和朝鲜的虚川江、长津江、慈城江、秃鲁江、忠满江等。
  逝者如斯。鸭绿江千年奔流不息,流走了横跨汉唐的东北古国高句丽的铁骑、硝烟;也盛载了新中国成立之初,抗美援朝的炮声与悲壮。
  江上有两座桥。第一座建于1909年,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中被美国飞机炸毁,桥墩至今犹存,现辟有游览区(也叫鸭绿江断桥),供游客参观。另一座桥就是建于1940年的鸭绿江大桥,现称之为“中朝友谊桥”,一座横贯两岸的公路铁路两用桥,中国到朝鲜的必经之路。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当年,中朝边境狼烟四起。中国人民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在1950年10月25日派出中国人民志愿军,打着绑腿、背负枪弹背包和炒面袋子,紧系头上的帽耳,顶着寒风一步步地前进,前进,跨过这条大江,向那炮声隆隆的东方挺进……
  父亲,一个典型的苗家汉子,虽偏居西南一隅,却秉承“不能保国,焉能兴家”的祖训,听从国家召唤,舍小家为大家,放下和美顺畅的日子,毅然走出苗寨,积极报名应征。雄赳赳的过江志愿军队伍中便有了父亲的矫健身影。由此,我对鸭绿江就有了一份别样的情感。
  边防武警战士领我们踏上了“中朝友谊桥”。其时,阳光强烈,河风劲吹。抬头一望,满是弹痕的桥梁赫然向我压迫过来,一缕炽热而清冷的硬光穿过比拇指粗的弹孔,刺痛了我的眼睛。
  1951年5月,秧草正拔节,雪峰山苗寨侗乡花红鱼肥。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仅有15万人口的小县绥宁,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征送国防义务兵,1772名青壮年参加体检,合格1261名,有1049名青年参加抗美援朝。真是机缘巧合,父亲1951年5月应征入伍,我在六十六年后5月6日踏上鸭绿江大桥。
  父亲在血水浸泡的朝鲜战场滚爬两年。但他留给我的战场记忆极少,他似乎害怕谈及。当时,朝鲜战争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战斗仍很惨烈。他是炮兵(他右脚小腿上有块手掌大的伤疤,让大炮弹片划的),隐蔽蜷缩在雪窝里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吃的是雪和炒面。他们身上的棉衣很薄(一斤棉花),棉帽耳也薄薄的。他耳朵因此被冻坏冻聋,寒气浸入骨骼得了寒痨且久治不愈。他们的部队经受了美军“夏季攻势”、“秋季攻势”,甚至细菌武器的严峻考验。在大雪没膝的山区阻击美军,一仗下来就减员2万人,一个月因冻饿减员将近3万人,所在部队减员总数近5万人,每三人中就有一人被敌人的枪炮和严寒的天气所击倒。1952年10月,美国向上甘岭阵地发起的大规模进攻,战斗何其悲壮!是抗美援朝战场的缩影。父亲复员后,从不邀功,从不向党和政府伸手。过着平静的日子。经常讲的一句话是,能捡回一条命就是福气了,知足了。经受过残酷的战争洗礼,父辈们的家国情怀与长江、鸭绿江一样浑厚辽阔,与雪峰山、长白山一样朴实高远。
   江水淙淙,暗流涌动。 桥下就是那条古老而神秘的鸭绿江。这桥承载了父辈们抗美援朝的英雄壮举,也承载今天和平年代边境出口贸易和对朝旅游的开放列车。
  站在桥中的中朝两国分界线旁,我往朝鲜方向凝视良久,心中一片空白。
  时值立夏,北方的柞树长出了嫩嫩的叶片,杜鹃开出了粉红色的花朵,大叶芹黄花儿金黄灿烂,柳絮在暖风里飘逸起来,槐花在阳光下热闹起来……一切那么和平安宁。
  晚上,住鸭绿江大厦。半夜,我被一阵似有若无的声响惊醒。鸭绿江上的月亮在轻叩门窗。朦胧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英姿勃发的父亲,穿着新发的布棉袄、打着绑腿扛着枪,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情景。
  辽宁行结束后,我带了几张鸭绿江“中朝友谊桥”的照片,回到老家,在父亲坟前将之焚化了。生前,父亲想再去鸭绿江大桥走走,看巍峨的钢铁大桥,看美国飞机机枪击穿的弹孔,看绿如鸭头的江水,看来之不易的和平世界……因种种原因,终究未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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