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记事开始,印象最深的就是挂在我家书架旁的一个长条木板,像纸扇折起来的模样,大小也差不多,小头上有一圆孔,穿着一条黄丝绳。母亲告诉我那叫戒尺,小孩儿要是不听话,就用它打手心。
那只戒尺是枣木的,红褐色,上面可见点点焦黑,光滑细腻,透着柔润的沁亮。我问母亲,那黑点儿是什么?母亲说,那是块雷殛枣木,黑色的焦点是雷殛烧灼的痕迹。所以,我总感觉那只戒尺很神秘,很威严。
后来知道,那只戒尺是母亲家传的。母亲9岁殇父,14岁丧母,由姑母抚养成人。原本是一殷实之家,虽父母早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姑母一直供母亲读完国高,后来做主将母亲嫁给了在奉天南洋制版所当制版工的父亲,姑姥最看中的是父亲的忠厚和帅气。姑姥家住沈阳小西门,四合院的青砖房脊上长着草。第一次去,母亲教了我许多规矩:见了长辈要行礼问好,未经大人允许不准要别人的东西,吃饭大人没上桌小孩子不准上桌,不能用筷子指人,不能吧唧嘴。从那以后,我就永远都记住了。后来,又逐渐地懂得了一些新规矩,养成了一些习惯,比如对邻居要有礼貌,见了老者要主动让道,不说脏话谎话,不打架,不和坏孩子一起玩,手绢、袜子要自己洗,母亲给洗好的衣服要自己叠好,不写完作业不吃饭。
母亲治家井井有条,她把自己的工资和父亲的工资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房租水费电费粮款煤款全都预先留好,分别夹在对应的房证粮证煤证里,生活花销都记在流水账本上。在那个年代,全家不仅生活无忧,而且略有积蓄。母亲对待4个孩子不偏不向,更不护小,“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对外交往,母亲也有明确的信条:对父母不好的人不交,因为这种人没有真情。
家里有一块二尺高三尺寛的小黑板,上学前,母亲就用它教我们写字算术。从上学前到上学后,在正经事上,那只戒尺还从来没在我身上用过。不过,挨过的几次板子,还是蛮长记性的,一次是谎报军情告诉丢了猫的李爷爷说是看见了猫,而后藏到地沟里学猫叫;一次是不买票随着不认识的大人混进电影院看《地道战》;还有一次是正月十五同一楼的“蛆小子”打架。前两次我都认罚,可这次却不服,我说,是“蛆小子”先用鞭炮故意炸了我的灯笼。母亲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说,那日本鬼子打中国,咱们反抗也不对呗?母亲就愣住了,手里的戒尺也没再落下。后来的事证明,母亲接受了我的说法——“蛆小子”不知从哪学的“二指禅”,迎面过来冷不防冲我心口一戳,疼得我缩身弯腰喘不上气来。没几天,我去打乒乓球,远远地看见他从楼前过来,我便把球拍藏在衣服里的心口前,对面过来的“蛆小子”故伎重演,只听“啊呀”一声,缩身弯腰的却是他。傍晚,“蛆小子”右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吊在脖子上,一副伤兵模样,他到母亲跟前告我的状,说他折了手指,要索赔医药费。母亲了解了实情,对他说,“蛆小子”你活该!一贯蛮横的“蛆小子”居然哑口无言,狼狈逃窜。母亲说,戒尺不打有礼的人。听母亲说,戒尺原本是佛教的一种法器,后来,这戒尺落到私塾先生的手里,就变成了“板子”。鲁迅的“三味书屋”里便有戒尺。
世易时移,转眼,我的外孙已经三岁了。外孙爱吃糖,吃成了虫牙,痛起来就哭,哭完了还要吃。哄劝无效,我便亮出了戒尺。外孙却说,姥爷,轻点儿打,打完给我糖。我忍不住笑,女儿便接过戒尺,义正辞严地对外孙说,吃一块糖,狠狠打你十个手板,你自己选!外孙便放弃了选择。
戒尺被女儿拿走了,挂在了她家书柜旁。女儿说,要让她儿子像他姥爷小时候一样,对戒尺永远留有一种神秘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