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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飞机
来源: | 作者:李广宇  时间: 2019-12-02
1
  起先是脚手架,然后是铁制的栏杆,最后是李伟,他好像木头一样重重跌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几乎能听到他头骨撞击地面的闷响。我对妻子说,我看到李伟的头好像西瓜一样破裂成几瓣。妻子不以为然地说,根本没有李伟这个人。我大吃一惊,妻子继续说,这个人是你虚构的。我摇头否认。我相信他是存在的。
  我可以用上次搬家时找到的那个飞机模型来证明,那是李伟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可妻子反问,模型在哪儿呢?我说,我忘记了,可那次搬家的时候我确实见过。妻子宽容地笑笑,不和我纠缠,她正忙着穿衣服,她要去上班。她是个空姐,那天中午,她要飞去上海。我还想和她争辩,我说,真的有那么一架飞机模型,黄铜的,不大,可以放在手心里。妻子笑,说,那是我们飞机上发的纪念品。我摇头说,不是,那是一架歼击机模型。妻子已经穿好了衣服,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脸,笑说,别做梦了。
  我不相信我是在做梦。我真的有过一个叫李伟的学生,虽然我只教过他一年。我的相簿里还有他送我的一寸照片:聚光灯下,一个面容黝黑的山里男孩害羞地笑着。相片是县城照相馆的手艺,灰灰的旧。
  那时候,我还在山区当老师,李伟是我班里最调皮的男孩。能想起他来,是因为他和他的那头种猪。那时,每到赶集的日子,李伟都要赶着那头种猪去别人家帮忙配种。那头种猪个头很大,野猪一样野蛮,但在李伟面前,却像猫儿一样乖巧。李伟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暴力,他用一根很粗的棍子抽着那头猪,还用粗铁丝穿过猪耳朵,有时我去赶集,偶尔也会看到一手拎着木棍,一手拉着种猪的李伟,他总是很威风地呵斥着那猪。猪疼得尖叫,走路都走不稳,可李伟视而不见。
  记得一个周五下午的自习课上,我跟李伟说,明天休息,我要去你家家访。他看了我一眼,低头不说话,我又重复了一遍,他瓮声瓮气地说,不要去了,明天我家没人。我反问,没人?他“嗯”了一声,说,我也不在,有事情要做。我觉得奇怪,问,你有什么事情?他犹豫起来,这时坐在他旁边的男孩叫道,他要去配种!一句话引得全班同学大笑,我也跟着笑,李伟的脸色阴沉起来,扭头瞪着那个同学,眼神犀利,他很在意这句玩笑话。我见了,挥手止住学生们的笑声,很坚决地对李伟说,你明天在家里等我!我一定会去。他犹豫了好半天,才含糊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赶早去李伟家,山路崎岖,一直到中午我才到李伟家所在的村子。村子很小,房子都建在山坡上,李伟似乎早就等在院子里,很远就大声喊我。进了院子,我一眼就看到那头凶悍的公猪正趴在角落里酣睡。李伟经过它身边,无端地踢了它一脚,公猪叫了一声,似乎要发怒,抬头看是李伟,却很温顺地哼了几声。
  我问李伟,你父母呢?李伟表情冷淡地说,不在家。我有点失望,责怪他,你怎么不告诉你父母等我呢?他不说话。因为一路走来,我出了一身大汗,便坐在台阶上吹风,李伟见了,转身进屋子,回来端了热茶。这时候我才听见他身后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问他,谁在里面?他说,我的弟弟和妹妹。我起身进去,果然看到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挤坐在屋子角落里的破沙发上,看到我,一起瞪大了眼睛。
  我从屋子里出来,李伟说,李老师,我真的有事情要做。我笑了,问,真的是要去配种啊?李伟的脸红起来,小声“嗯”了一声。我说,那老师今天陪你一起去吧。李伟惊讶地看着我,问,老师你也要去?我说,对啊,反正没什么事。他高兴起来,跳到酣睡的种猪身边,用力踢了那猪一脚。猪“呼”地站起来,仰头看着李伟。李伟把铁丝穿进猪耳朵,那个洞已经化脓了,猪疼得“嗷嗷”直叫。
  翻过一座山就到了要配种的人家。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正等着李伟,见我们过来,不由埋怨了几句,大约是看到我也跟着,不好骂脏话,虽然笑着跟我客气,可怒气怎么也藏不住。李伟却无所谓的样子,根本不理会男主人说什么,他把猪耳朵上的铁丝解下来,然后在猪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那猪好像得了命令,飞快地冲进狭窄的院子。此时的种猪好像变了摸样,乖巧褪尽,露出本性。它大声叫着,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地嗅闻着,耳朵向后挣开,原本眯起来的眼睛,突然张大,闪烁着野性的光芒。不久它就发现自己要寻找的对象,于是一路狂奔而去。迎接种猪的是另一只母猪的嚎叫。
  院子的主人跟着公猪冲了进去,可还是迟了一步,木头临时围成的栅栏被种猪撞开一个大洞。我和李伟跟了过去,往栅栏里看,两头猪正叠压在一起,疯狂地交配。院子的主人笑了起来,骂了句脏话,对李伟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钱。说完走开了。
  李伟面无表情地蹲在一边,木然地看着两头疯狂交媾的猪。我问,要多久?李伟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心里有点乱,这样的场景换在成年人眼里都不那么干净,何况一个14岁的少年呢。可李伟的脸上没有一点惊慌,没有一点激动,只有冷漠。
  
2
  我给孩子们布置过一篇作文,《我的理想》。李伟的理想是造一架大飞机,他写道,我爸爸就在飞机厂里上班,他告诉我,飞机有两个铁翅膀,可以像鸟儿一样飞……我问李伟,你见过飞机吗?他摇摇头。我又问,你爸爸真的在飞机厂上班?他很认真地点头。我好奇地追问,那他为什么不带你去看看大飞机呢?李伟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
  14岁的少年,已经到了有心事的年纪。
  那天赶着种猪回家的路上,李伟莫名其妙地开始鞭打那头种猪,他把穿在猪耳朵上的铁丝绑在树上,然后折了一根很长、很粗带刺的藤条,对着种猪狠狠地抽打。猪惨叫着,左右躲闪,但耳朵被铁丝挂着,它无法挣脱。李伟还在用力抽打,种猪的身上被抽出了几道血印,很快有血流了出来。我过去阻拦李伟,他却躲闪着,继续自己的虐待。我有些生气了,大声喊,你住手!
  我的叫声终于让李伟停住手。我很严厉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它?他不说话,喘着粗气。我说,你这样虐待它,它活不长的。突然,他抬头对我吼,我就是要它死!我恨它!恨它!恨它!李伟声嘶力竭地嚎叫声里,我看到他眼里的泪光。等他安静下来,我才放缓了声音问,你让它死又能怎样?它死了,你哪里有钱读书?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他们怎么办?李伟却根本不听我的劝说,他说,我读书也不要它挣钱,它挣的钱太脏!这话让我一时无语。
  李伟大口喘着粗气,那头猪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地哼着,我走过去,解下绑在树上的铁丝,猪耳朵被撕开一道很大的口子,血流如注。我掏出纸来,想给它擦,不料刚碰到伤口,种猪突然尖叫着转头,张开大嘴咬向我!我往后一躲,整个人却站不稳,重重跌坐在地上。李伟再次被激怒了,抓起藤条又开始抽打公猪。
  愤怒的李伟好像换了一个人,他的头发倒立,双目圆瞪,嘴巴里数落着什么,整个人都像被怒火燃烧着。我忍着疼痛,爬起来再次拉住他。
  后来,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远处是一道山谷,从谷底吹来的暖风带着花香、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将我们的肺腑灌满,阳光炙热地照射,却被头顶的树叶遮挡,只有斑斑点点的光芒落在我们身上。
  躺倒在草地上的李伟突然喊道,老师!你看!鹰!顺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只鹰在滑翔,姿态优美。李伟叹口气,说,如果我能飞就好了。我想起李伟的那篇作文,想起他的那个梦想。我问,你要怎么飞?李伟坐了起来,认真地对我说,我要造一架大飞机!我笑,一个没见过飞机的少年的梦。李伟似乎看出我的不以为然,认真起来,说,我爸爸就是造飞机的,他造的飞机能飞好几天不降落。我笑,反问,能飞几天呢?李伟想了想,说,反正很多天!说着他很自信地看着我。他的孩子气让我哈哈大笑。
  我问李伟,你爸爸现在还在飞机工厂上班?李伟点头,眼神却有些暗淡,他说,爸爸很长时间都没回来了,以前他还回来的。我问,那是什么时候?李伟说,没有弟弟妹妹以前啊,那时他和妈妈还不吵架。我点点头,或许那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沉默良久,我安慰李伟,说,没关系,你爸爸以后一定会回来的,就好像大飞机,飞得再远,总有落下来的时候。李伟并没有听懂我的话,一个劲儿摇头,说,不!我一定要造永远不降落的飞机。
  那天黄昏,我们一起往回走,李伟牵着那头种猪,猪一瘸一拐地走着,低声哼叫。李伟找来一些草药,捣碎了,敷在猪的身上,敷得多了,种猪好像穿上了一件树叶外套,样子很滑稽。这一路,我们都没有再说到那头猪,好像它离我们很远很远。
  我们回到李伟家的时候,他妈妈已经回来了,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只是苍老,发际处已经有些斑白。见我,她很热情地招呼。李伟并没有告诉妈妈我会来家访,而且看得出李伟满怀对妈妈的恨意。
  那晚我在李伟家吃了晚饭。或许因为我在,李伟妈妈没有责备李伟虐待种猪的事,她只是不停向我抱怨生活的不易,以及供养几个孩子的艰难。李伟不爱听,放了碗筷独自去后院山坡背猪草,这时我才有机会跟李伟妈妈说,以后不要让李伟带种猪去配种了,他年纪小,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李伟的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家里没有男人,他不去,还有谁能干呢?我问,李伟的爸爸呢?这话让对面的女人有些慌神,她看着我,好半天才说,他,死了。
  
3
  我第一次坐飞机是去山区当老师那年,有些奢侈的单程旅途。后来我每年都会在山区和家乡之间飞来飞去,这样我有机会用另一种方式来向李伟和其他孩子描述飞机的样子。我在飞机上搜集所有能证明飞机存在的东西,从餐具到饮料杯,从杂志到各种纪念品,甚至是飞机上使用的一次性垃圾袋。我带回山区的这些关于飞机的零碎记忆,先在班级里展示,然后成为李伟的“私藏”。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李伟挺直了腰杆,得意洋洋。
  我在飞机上的搜集总是悄悄进行,只有一次,我的行为被一个空姐发现,那是一个大眼睛的美丽女孩,她问我为什么留下那些一次性刀叉?她这么问让我很难堪,我很不情愿地告诉她,我在很穷的山村里当老师,我的学生们没有见过飞机,我想给他们带去一些关于飞机的最直观的印象。那个女孩听完,笑了笑,转身走了。
  等我下飞机的时候,那个女孩却在门口拦住我,递给我一个大纸袋。她说,这个,带给你的学生吧。我疑惑地打开纸袋,里面是飞机上发的各种纪念品,还有一叠飞机明信片。我笑着谢她,她摇头说,谢我就不用了,只有一个请求,给我留一个地址吧。我问,怎么?她微笑道,以后,我会再寄东西给你的学生们。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是一个好女孩,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我已经记不清是否和妻子说过关于李伟的事,那时班级里调皮的孩子很多,有故事的孩子也很多,李伟除了他牵的那头种猪外,实在没什么更有趣的事情。
  那年新年,李伟给我送新鲜玉米饼的时候,我随口问起他家的种猪,李伟表情冷淡地说,死了。我惊讶地问,怎么死的?他说,自己跑到林子里再不出来,等找到了,已经死了很久。
  关于那头种猪的死,班里的孩子给我讲了更恐怖的故事。他们说,那头猪是疯了,跑到树林里成了野猪,每天晚上都跑进村里,钻别人家的猪圈,不但偷吃猪食,还会别的猪咬死。村里的人报案了,几个警察在村里守了三天三夜,终于击毙了那头发疯的种猪。
  一个孩子的爸爸就是警察,打死种猪的那天晚上也在其中。他绘声绘色地跟我说,那些警察把种猪扛到派出所,找了村里的屠户给猪开膛,你猜猪肚子里有什么?那个孩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猪耳朵!好几个猪耳朵!孩子的话音刚落,周围其他孩子就起哄,说,猪才不吃猪耳朵呢!你就吹牛!
  从种猪死掉以后,李伟有了一些变化,其中一个变化就是搬到学校来住。学校有学生宿舍,他背了被褥来,第一天晚上就跑到我住的地方,很兴奋地说,李老师,我请你去我那里吃饭!我问,你住下了?他点头,我说,那我去看看。那天晚上李伟真的准备了饭菜,不只有青菜,还有一点咸肉,只有一个碗和一双筷子,他仔细洗过,然后给我盛饭,让我先吃。我吃的时候,他就坐在我对面眼巴巴地看着我,每次听到我夸他菜做得好,他都会害羞地笑,露出一排暗黄的牙齿。
  我吃过,他把碗拿去洗了,重新盛饭自己吃。我来之前他就点了小炉子,上面架了水,是准备烧开了给我泡茶的。宿舍里有点冷,我蹲在小炉子边烤火,他一个人飞快地吃着。吃到一半,李伟停了下来,对我说,李老师,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我说了一个日子,他说,李老师你过生日,我要送一件礼物。我摇头,说,我不需要,你学习好就是给老师最好的礼物。他有些难为情,挠了挠头,说,哎呀,李老师,你也知道我学习很差的。我笑,说,那就多多努力嘛。他点头,埋头接着吃。
  那天晚上我帮李伟辅导语文到很晚,他一定要送我回我的宿舍。我们一起出来。
  寒夜凉如水,一弯新月格外清澈,李伟的手电筒的光芒在暗夜劈开一个世界。他问我,李老师,你说我将来真的能造大飞机吗?我说,能啊!只要你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做到的。李伟说,可是我读书不好,妈妈让我初中毕业就去开长途车。我说,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就好,开长途车是为了生活,造大飞机是一种梦想,你更喜欢哪个呢?李伟说,当然是喜欢造飞机了。我说,那就对了,如果你有机会去造飞机,就一定不要放弃。李伟的声音有些激动,说,有机会!这么说着,他突然凑近我,小声说,前几天我在柜子里找到爸爸以前写的信,那上面有地址,等我毕业就去找他。我“哦”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李伟却还在说,我可以跟爸爸当学徒,先学技术,以后就有本事造飞机了。说着他盯着我问,你说对吗?李老师?被他炙热的眼睛盯着,我实在不忍心说别的,迟疑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4
  李伟送的礼物是一个小小的飞机模型。黄铜铸造的歼击机模型,很精致。李伟把模型送给我时,还带着他的体温,看得出这是李伟最心爱的收藏。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把自己的想法和李伟说了,李伟却一定让我收下。我说了很多拒绝的理由,他都摇头,不听。
  我只好收下。我问他,这是从哪来来的?他说,我爸爸送给我。我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舍得送给我?他说,当然了!李老师你是第一个相信我可以造大飞机的人,我就要把这个送给你,等以后我真的能造大飞机了,我还要送给老师一架真飞机呢。李伟这话不知道怎么触动了我,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那个模型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身边。
  一定有过这样的模型。我坚信这一点,那次生日很多孩子都送了礼物给我,一个孩子甚至把她养的大白兔送给了我……他们送来的本子和笔我转送给家庭更困难的孩子,大白兔被我送了回去,那个女孩还为此哭了一场,因为她觉得老师不喜欢她的礼物。那么多礼物里,只有那个飞机模型我留下了,并且带回了家乡。
  那年夏天,我离开了山区,并从此离开教师这一行。
  最后一次搬家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了李伟送我的飞机模型,保管得不好,长了一些绿色的霉点,我用细砂纸轻轻打磨之后,黄铜本体的颜色显现出来,但却模糊了飞机模型原本的边角,这个变化让我很沮丧,就好像我的回忆一样,打磨一次就模糊一点,直到很多事情再也无法想起。
  我带着这个模型找过一个热爱军事的好朋友,让他帮我看看这个飞机模型,他端在手里就放不下了,一再追问我是从哪里得到的。我没告诉他,他却告诉我,这个飞机模型是国产歼10之前最后一批歼击机,因为换代的原因而停产,当年,这个型号的歼击机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飞机之一。他信心满满地说,制造这种飞机的制造厂都是“三线”建设时建立的,都在云贵高原的深处。
  从山区回来多年,学生们星散在世界的很多角落。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疏于联络,每个学生都像断线的风筝,李伟也是一样。
  直到有一天他却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李老师,我是李伟啊!不等我问,他又说,我问了很多人,才打听到你的电话!我的惊喜无法掩饰,我激动地问他,你现在做什么?他说,我在飞机工厂啊,我在这里工作。我问,飞机工厂?你在那里做什么?他说,我做电焊工,焊接飞机翅膀。我笑了,说,这工作很有意义啊。李伟说,李老师,我找你是想请你来我们工厂参观,你能来吗?不等我回答,他又声音急切地说,我现在自己做了一个飞机模型,想在你的生日那天亲手送给你。我说,好啊,我一定去,一定当面接受你的礼物!他高兴地尖叫,说,我等你!
  这是我和李伟的约定,我想起来了。
  晚上,妻子从上海打来电话,夜班的客机因为雷雨无法返航,这一夜,她要留在另一个城市。她兴奋地说,等一会儿,机长要带我们去K歌,晚点回来再给你打电话。我说,不用了,我今天特别累,等你明天回来再说吧。妻子有些担心地问,生气了?我笑,说,没有。这是实话,我还一直被那个关于李伟的噩梦纠缠。
  妻子却很敏感,问,是不是还在想李伟的事?我承认道,是啊,心里放不下。她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我问她,你还记得今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去了一次山区吗?妻子想了想说,记得啊,有一个星期那么久呢。我说,那应该就是那次。妻子问,那次怎么了?我说,李伟死了。妻子有些不耐烦了,大声说,没有人死!也没有李伟这个人。我说,一定有这个人,只不过我没和你说起过他。电话另一端有人在喊妻子,她匆匆和我道别,说,你不要乱想,等我回去帮你回忆。
  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
  
5
  李伟领我走进厂房的深处,那里有很多高大的脚手架,每个架子上都摆放着一些部件,李伟说他的工作就是要将这些部件焊接成一个完整的飞机翅膀。这一天工厂放假,所以空荡荡的厂房里,只有我和李伟两个人。
  李伟仰头指给我看飞机翅膀上的每个部件,他说了一堆令我陌生的名词,我却很认真地听着他讲解。在他停顿的空隙,我感慨说,你真的到飞机工厂上班了,多好啊。他点头,说,我能这样,还是因为李老师你说过的话。我问,我说什么了?他说,那时你跟我说,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点头。
  李伟说,我爸爸也在这里。我吃惊地问,你爸爸?他……还在?李伟点头,他当然在。我有些疑惑,李伟却很平静,他说,我找到他了,他有了新家,还有了好几个孩子。我看着李伟,听见他继续说,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他没脸回家。我问,没脸回家?李伟仿佛被这话点燃,说,是啊!他怎么有脸回去呢!他就是一头猪!种猪!
  说到这,李伟突然变了脸色,愤怒地踢了一根横放在地上的管子,铁管撞到了对面墙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他恼怒的表情似曾相识,想起来了,在虐待那头种猪的时候。我赶忙岔开话题,问,现在呢?他现在做什么?李伟表情轻蔑,说,他能做什么,看大门!
  只有说起飞机,李伟才会放松下来。
  李伟说,李老师,我要送你的飞机模型就是上面。他指了指脚手架。他说,这个模型有点大,我偷偷做的,现在只差最后一个翅膀了,你今天来,我要当面焊好了送给你。我说,好啊,我一定亲眼看着你完成。李伟点点头,转身抓起焊枪和防护面罩身手矫健地爬上了脚手架。脚手架很简陋,下面看,李伟的脚经常踩空,这令我捏了一把汗。我对他的背影喊,李伟!你小心一点!他回头,笑,说,没事,放心吧!
  李伟终于到达了脚手架的顶端,他戴上防护面罩,打开焊枪,然后开始焊接。
  我退到厂房的角落,坐在台阶上,认真地等他。
  有风从空旷的厂房中间穿过,很凉。脚手架上的李伟却脱光了上衣,露出健壮的上身,他把衣服搭在脚手架上,准备把裤子也脱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在门口大喝一声,那是谁?这吼声被空荡荡的厂房放大到无数倍,震耳欲聋。我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却是一个戴红袖标的老者。
  回头再看脚手架,正在脱裤子的李伟也被这吼声震得猝不及防,一分神,脚被刚刚脱到一半的工装裤绊住了,整个人猛地撞在脚手架的栏杆上,脚下一滑,李伟的身体便跌入到空气当中……
  我对妻子说,李伟掉下来的时候,好像一架飞不动的飞机,那么短的距离,他连呼喊都来不及。还有那个没有完成的飞机模型,跟着他一起翻掉下来,在水泥地上摔成无数碎片。我说,我跑过去的时候,李伟已经没了呼吸,我把那些飞机模型的碎片收集到一起,我想把它们重新拼成原来的样子。我哭了,我说,可是我做不到!
  然后,我突然醒来。泪水是真的,还有我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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