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40分,刘兵醒了。尽管昨天的元旦晚会开到十点多,他满打满算才睡上几个小时,还是干净利索地醒了。有着八年军旅生涯的他也算得上是个老兵了,但他的生物钟永远是准时踏着任务的节拍走的。他要干吗?站岗!
刀子样的风横面吹来,让他不由得拧了下眉头,但眨眼间就适应了环境,步履铿镪地向藏在深山里的哨所走去。班长,你来得好准时呀!哨兵在与他交接岗时明知故问地说道。刘兵没开口,接过枪便庄严地站在了哨位上。
战士觉得平时与大家打成一片的刘班长有些反常,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磕睡虫已爬了满身,就一溜烟跑了。战士的感觉没错,刘兵确实有些反常。
这个反常发生在昨天,确切说应该是在昨晚开联欢会前。新来的副连到啦!正当刘兵要去连队活动室时,小精豆子般的通信员旋风般闪过。他停下了脚步向连队门口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个头与他不相上下的中尉军官迈着虎虎生风的步子进来了。这不是王兵吗?这家伙真的回到老连队。他不由得呆住了。王兵越走越近,也认出了刘兵,正想开口连长、指导员风风火火地赶了来。望着干部们说说笑笑地走向连部,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刘兵的心里流转。这个场面让他有些尴尬,觉得两个人之间四年前那种习以为常的关系,似乎在刚才见到他那一刻开始破裂和瓦解了。
晚会按时举行,战士极其踊跃地展示着自己的才艺,刘兵原本准备表演一套自己新编的拳术,王兵的突然出现让他分了神,只胡乱地比划一遍就草草地收场了……
正当刘兵在胡想乱想的时候,听到了通往哨位的小路上响起了唰唰的脚步声,这声音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有些陌生。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枪,屏住呼吸判断如何对付这个不速之客,听着听着他的一根神经放松了,但另一根神经却绷得更紧了,紧接着就听他喊到“口令”!对方仍然急急地走着,只随风飘来一声“是我!”
一种报复的喜悦在刘兵的心里迅速扩散开来,既然“是我”那就让你偿偿“是你”的滋味。刘兵把枪放下,在黑影里缩下身子,等对方走近便守株待兔般地扑了过去。对方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刘兵钳子般的大手紧紧箍住,但对方没有反抗,而是心照不宣地任刘兵摆布。对手像只绵羊,刘兵觉得没劲,松了手无声地走向哨位。
你的功夫越来越地道了,昨晚你打的那套拳招招致命。来人说谁?他正是昨晚报到的副连长王兵。听着王兵的称赞的话,刘兵心存的敌意还没有消散,但又不好不表示点什么,就随口说道,这跟你在军校学到的东西相比,何足挂齿。刚来,咋不在副连长的被窝里好好享受享受?刘兵的声音冷硬,是那种仿佛可以放在手上掂量温度与体积的冷硬。
王兵没有作声,心里明白,这个在曾一起摸爬滚打不分伯仲的同年兵,只因文化差些,要不准能与自己一样到军校学习,说不准毕业后比自己干得更好些呢。这样想着,王兵心里升腾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不由得向刘兵身体移过去,最后几乎“粘”在了一起。但此时的刘兵还感到有些胸闷,觉得有股强烈的失落感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吸入的空气似乎都有了粗糙的颗粒,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个叹息!
哨所旁边那个山泉,不知现在还有吗?王兵打破了难捱的沉默。听王兵提起山泉,刘兵心情畅快了些。这山泉就在哨所旁不远处,说也怪就是三九时,表面上冰了一层厚冰,但泉水还威势一点不减照样汩汩地流淌着。当年新兵下班时,他俩一起站哨,就是听着叮咚的泉水声打发掉数不尽的寂寞。山泉没长脚,还在。用心听,还能听得到它的声音。刘兵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王兵不作声,好一会儿极其兴奋地说道,我听到了叮咚声!一年四季这山泉都在不停地唱着好听的歌,这歌词是叮咚叮咚——快跑快跑!那时咱俩想家时,听到这山泉的流水声,心里便生出了快乐;取得成绩时听到它的声音,便又有了动力。我拼命地回老连队,就是忘不掉这山泉,就想与你一起听它的声音。
听着王兵这番抒情的话,刘兵觉得自己身上包裹着的一层厚厚的敌意的坚冰,一点点劈哩啪啦地往下掉,好像又回到他俩在一起的从前,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说道,你如今却是副连长了,而我还是个“大头兵”。
论军事素质,你比我强,如果……王兵下面的话是“你要是文化好点,不也会成为一名军官吗?”但刘兵不让他说完,就打断说,生活中没有如果,只有结果,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只能正确对待呗!
你这么想,我就高兴了。王兵目光炯炯地看着远方,虽然现在一切还被浓浓的夜色笼罩着,但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一切障碍物,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似的。许是受了对方的感染,刘兵也尽着力向远方望了去。当他俩的目光再次相碰时,倒好激起了共鸣的火焰,彼此的嘴角都略略地动了动,都溢出一丝不意查觉的微笑。
你该下哨了。回去后别叫接班的战士了,我替站一班岗吧。过了一会儿,王兵这样说道。
你回去吧,我本来就没打算叫哨。刘兵为对方不了解自己的想法还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这样也好,咱俩共同站这班岗。王兵说,干站着也没啥意思,要不咱们玩一套战术?这是行话,意思是王兵想与刘兵比试比试功夫。中!刘兵随口应道。
哨所前的有限空地上起了两股旋风,它们或粗或细,或升腾或矮伏,但不管怎样两股旋风始终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交手中刘兵暗自佩服,王兵这小子,几年军校下来功夫大有长进,愈加认真了。王兵也同样称奇,嗯,几年不见,刘兵功夫是越加老道了,同样不敢掉以轻心。二十来分钟过去了,不分伯仲。当两人再次僵持在一起时,王兵开腔了,你占上风了。
啥?刘兵显然不同意,但想了想却松开了手。就这样,一场难分输赢的比武结束了。
我在军校以学习为主,以后你可要多教教我呀。刘兵听得出,这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成份,就说,咱俩还互相学习吧。王兵闻听,心里也暖暖的。
东方的天空出现了鱼肚白,起初不明显,被牢牢地挤在黑暗中,但慢慢地分明起来,朝阳从山头上一点点地拱了出来,阳光给他俩镀了一层金子般的颜色。
元旦这天,咱俩在哨位上把太阳迎进了祖国。王兵还要抒情,不料被刘兵打断了,要不咱俩向太阳敬个礼吧。
王兵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于是两人同时向着朝阳郑重地举起了右臂。静默中,山泉的叮咚声仿佛格外地响亮。
别以为王兵与刘兵打这以后便向以前那样“哥俩好”了,但昨晚重新结成的友谊,基础太脆弱了,满打满算上只维持了一天。
元旦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是政治教育时间,指导员对照着下发的教育材料结合自己的理解,给大家讲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布置几道讨论,余下的时间便是各人理解和做笔记了。因为连队是先进连队,上完课战士们并没有像被放散羊似的胡打乱闹,都认真地对着讨论题梳理着自己的答案。刘兵毕竟是老兵,他领悟得快,只一个小时的工夫便将布置的几道题都做完了,看着工工整整写了几页纸的成果,甚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可就在刘兵自我陶醉的当儿,王兵推门进来了,看着刘兵脸上兴奋的神色,也像是受了感染似地说:“你完成了作业,接下来想干什么呢?”
昨晚两人共同站岗,之前的隔阂已随风散去了,心和心的距离拉回到了从前,刘兵笑着回应道:“想想下步训练的事。”
王兵还没上军校前,这是他俩共同的做法,每当将理论学习的任务完成,便不约而同地凑在一起开有关训练的“小会”。还别说因为两人都很有见地,碰撞出的火花总会让新的训练内容燃得更旺。刘兵满以为自己的回答,能立即让王兵高兴起来,并立即加入到与自己探讨的行列中,谁知王兵没有任何反应,却轻轻地皱了皱眉头,过一会儿才像挤牙膏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先别忙想训练上的事,我先考考你如何?”
王兵如果还是名战士这样说,刘兵肯定血性喷张,不输的劲头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而且马上迎接挑战,摆出一副“不怕考、考不怕”的架式,但现在见王伟这样问,他第一个心理反映就是,这小子当上了官,这是在检查自己的学习情况。哼!你是个军事干部,又不是政工干部,你来检查我这算哪回事?但王伟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又不像是找茬,再说了两人的手在站岗时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时如果表现出不满的情绪,就显得自己的涵养性太差了,可不有所动作,还怕王兵以后得寸进尺,始终以干部的身份自居,动不动就居高临下地“考考你”,想到这,刘兵将笔记本稍稍用力地往王兵眼前一放,豪情冲天地说:“副连长,你随便考!”
“副连长”这三个字,被刘兵咬得很重,说得也很亮,王兵当然得知道,这里面包含的情绪,但他根本没再意,认真地看了一会刘兵的笔记,露出了非常满意的神色,还连连地叫着“好好”!
刘兵像吃了“定心丸”似的,也自信地笑了笑,就想把王兵的思路引到自己思考的问题上,于是说道:“下步将开始单兵基础训练了,我想采取‘包产到户’的方式训,这样就能更好地调动战士训练的积极性……”
请注意,刘兵这次说话的开头,没有先叫“副连长”,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并期待着王兵能给他恰如其分地指点迷津,最终使班里的训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然而他的话还是没有引起王兵的共鸣,还没等刘兵将话说完,却打断了他的话:“磨刀不误砍柴功。我想政治学习时间还是要考虑政治学习上的事儿。”
这话是刘兵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明白他俩的关注点不在一个频道上了,再说下去就是风马牛不想及,于是就想将两人的谈话画上句号,说:“你看了我的笔记,认为还行,跟你讨论训练的事你又没兴趣,那我还是听你的将注意力放在学习上吧。”
刘兵这是在下逐客令,王兵当然心领神会,可他并没有走的意思,这让刘兵不但不理解,也生起气来,暗想:你,王兵是以军事训练过硬起家的,现在又是副连长,你咋不务正业呢?不在自己的老本行上下工夫,偏要管指导员管的事,你这是那根筋短路了?况且刚来报到,就算回到了老连队,也要踢出让人佩服的头三脚啊!
刘兵的心里活动没有逃过王兵的眼睛,要不怎么说他俩能做到心领神会呢?在刘兵不作声地装模作样翻看着学习笔记好一会儿时,王兵终于开口了:“这会儿我想起咱俩那次竟争入党名额的事来……”
这小子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怎么忽然提起了这件事?刘兵不知道对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以退为进,保持着先前的沉默。见刘兵不接自己的话茬,王兵却陷入到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在连里的同年兵中,咱俩不分伯仲,真对‘冤家’呀。在确定党员发展对像时,咱俩一同当选,不管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是这么想的,在入党这件事上,我是绝对不发扬风格的。这以后,我是铆足了劲暗地里跟你拼,训练时事事都想高出你一头……”
王兵说到这,刘兵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示的自豪感。王兵要跟自己争个水落石出,刘兵咋能不知道呢?没有强有力的对手,还不能激发刘兵不服输的斗志,有了这个够份量的对手,他觉得真是老天有眼,给自己树了个超越的靶子,于是也如王兵那样疯了似地投入到工作中。这两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让官兵都伸起大拇指佩服,都说,最后再跟机关争取个名额,否则,谁放不上都太可惜了,虽然这次入不上,下次肯定没问题,但最好是两人都双双地迈进党的大门!为这事,指导员可没少往机关跑,可原则就是原则,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第三季度发展党员时,逼着他俩不得不面对残酷现实的挑战。
为着绝对地一碗水端平,连里专门为他俩设立了“擂台赛”,军事考核,他俩是旗逢对手不分上下;没想到的是,王兵在党的知识理论考核时却走了“麦城”,他只准确无误地答上了“条条框框”,而刘兵除此之外还进行了合理的发挥,这下胜负一目了然。还没等指导员找王兵谈话,他就主动找上门去,开门见山地跟指导员说:“对党的知识了解得不深不透,我不配入党,等我掌握好了,下次再入。”就这样,刘兵光荣地成了一名预备党员,而王兵是在他真知真会了党的知识后才入的党。
王兵旧事重提,刘兵犹如醍醐灌顶,脸不由得红了起来。王兵却像根本没有看见似的,倒埋怨起自己来了:“你看,我这个副连长不务正业,管了应该指导员管的事,而且还耽搁你不短的宝贵学习时间,这是在图财害命啊!不能再浪费你的时间了,我也得好好学习去了!”
望着王兵走去的背影,刘兵读懂了他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走到今天。这样想着,惭愧的表情涂了刘兵一脸,好在没人发现,可还没等这种表情完全退去时,他便一头扎进指导员所讲的内容里,一会沉思,一会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晚饭后,有一个小时的自己活动时间,见王兵一个人在楼后的白杨林里转着,刘兵就走了过去:“王兵,我领向到个好去处吧?”
“看山泉去吧?”当王兵遇到刘兵肯定的目光时,赞同地笑了。
远远地就听到山泉叮咚的脆响声,这活泼的声音,让刘兵他俩热血沸腾,仿佛是听到了一种热切的招唤似的,都不约而同地向着山泉飞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