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大伯一家是从山东来的支边户,广义上讲也是闯关东的。支边户,系指由政府指令搬迁支援边疆的移民。据大哥编撰的《镶红旗村志》记载,1959年5月,山东省文登县12户人家,由一位毕姓的村党总支副书记带领,迁居辽南熊岳城西南十二里的镶红旗村。是为我村支边户的由来。
这毕姓的村党总支副书记就是毕大伯。后来据同来的老乡说,政府动员时有难度,毕大伯就带头,不认识几个字的他讲,“党员就是个带头的。”因他的党员凝聚力和感召力,这些人家就跟他来了。
辽南的居民,汉族中的绝大多数是山东人闯关东和国家移民的后代。因此,辽南的汉族文化、风俗习惯等都与山东一脉相承。东北的汉族,称山东的老家为海南家(渤海、黄海之南),哈大公路之前的老路被称为海南道。就连小孩尿炕,大人都相谑是“回海南家了”。但辽南的天是辽南的天,地是辽南的地,经过三二百年时间和天辽地宁空间的发酵,特别是与满族文化的融合,辽南的汉族文化已默默地发生流变。相比山东人的坚持原则、勇于进取、团结义气、吃苦耐劳等特点,辽南人更显得豪爽、憨厚、随和,甚至还有一点得过且过。早些年在辽南的农村,只要看一看房前屋后的园田地莳弄的情况,就能判断出谁家是新来的山东人。
悠悠半个多世纪过去,当年带队跨海而来的老毕大伯成了渤海边上的一抔黄土,而毕家的子女也种子一般撒播在辽南的大地上。唯有毕大伯的老党员“带头”本色,在我的心底还新鲜如昨,令我敬佩,深思。
老毕大伯一家的户口与我家同属第一生产队,他又与我父亲相处得挺好,我父亲便常开他的玩笑。因他的眼睛长得大,玩笑一般都是围绕眼睛展开,什么眼睛大下蛋大了之类。老毕大伯也不恼,也不反驳,反而把这看成一种亲近的表示。
毕家房子在生产队的东面,离我家的直线距离也就是百多米。房子六几年盖的,四间四不露箔的小海青,上梁时我还去抢过小馒头。房基地原是生产队撂荒地,上层的壤土被村民取走不少,很贫瘠,但房前屋后的园田地硬让毕家给改造过来了,加之山东人的专长,种的大白菜比谁家的都好。毕家还养母猪,每窝的猪崽都卖不少钱。能挣,也节俭。每到冬天,毕家的晚饭都是一人分一碗地瓜,炖大白菜管够,粮就省下来了。因此毕家的日子还是过得很殷实。
老毕大伯人极正直。如果用党员标准衡量,是坚持党性原则。但可能是外来户的原因,他这个在建国初期就任党总支副书记的,在我村一直没进入大队干部的行列。最大的官衔是村管理下乡知识青年的带班人。但他把工作干得很好,不事张扬,却把每一位知青都当成子女看待,成了他们最可依靠的亲人。除了抽口营口知青带的卷烟厂的下脚料烟丝烟末外,也从不收受他们的任何东西。
一次在大队开党员大会,很晚回家,路过生产队时,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人影,他便隐在暗处观察。看准了,他便回青年点喊了几位可靠的青年,一家家掏窝,把三个白天利用干活机会拉下临时仓库窗栓,晚上偷稻子的人抓了。俗话讲捉贼容易放贼难,这事搁在本地人身上,顶多是咳嗽一声冲散了事。老毕大伯审讯上也有一套,赶上偷稻子中的一位比来抓他的人晚到家,便狡辩是去野地里拉屎。老毕大伯便让他寻那屎迹,那位便说可能是让野狗吃了。老毕大伯说拉屎也会有尿迹,狗不喝尿,逼得那位词穷,乖乖招认。多年后我成了警察,常常无因由地想起老毕大伯这审讯的细节,想着想着,就兀自笑了。
老毕大伯有六子一女。应了“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的老话,毕家的子女除了眼睛大有其父的显著特征外,长相、性格各不相同。联想起梁山好汉七长八短、性格各异的形象,我就臆断施耐庵的描写是有生活基础的,再臆断出山东人婚姻圈子大,遗传基因的多样。
毕家的老大、老二都是男性,街面上称大老毕、二老毕。大老毕长相、体型随爹,人却有点憨,在生产队干活时常受我们捉弄。但他那过顶锤打得好,高高的当头劈下,力道很足,每当有打锤的活,他都会显排一番。山东人都有这股韧劲,如现在唱歌的“大衣哥”和“草帽姐”,会把一点点的特点变成特长。二老毕长得好,大个,白净面皮,又有一双老爹给的大眼睛,早早当兵走了。看到他,就让我想起梁山好汉武松的精气神。毕家老大、老二身下,隔着一个女孩,又是一水的四个男的,可谓人丁兴旺。因都是在镶红旗村出生的,文化意义上已经“辽化”,便比当地人还当地人了。
毕家的女孩小我一岁,长得相当漂亮。因为她的漂亮,虽没倾国倾城,却在村里引起一场风波。秋天,生产队的花生起了晾在地里,她便和小伙伴去捡花生吃。看花生的一位后生便献殷勤,进而有点动手动脚。老毕大伯把这女儿看得眼珠似的,得知后便喊了知青把后生带到大队,逼着大队晚上非开批斗会不可。这后生家在村里是大户,一些年轻气盛的便聚集起来,晚上开会时便抢人。结果闹成一场混乱,后经公、私两面工作,老毕大伯表现出过人的豁达,风波才平息下来。多少年后,我到市党校学习,碰到一位二老毕的中学同学。时过多年,这位连二老毕的大名都叫不上来了,却记住了人家妹妹的漂亮,很是让我感叹。
我母亲去世后,故乡就成了我心头的隐痛,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丝丝拉拉地撕扯着神经。回乡,常到叔伯四哥家坐坐,哪知从老宅到四哥家的不到二百米的路,竟成为我的畏途。其原因,一是栾家那狗,已彻底把我当成了外乡人,拼命地冲我吼叫,特别是我穿警服时叫得更甚。二是怕见着毕家大娘。毕大娘高个,满头银发,七十多岁了却腰板挺直,煞是精神。曾听她老人家白话,“那时咱们山东家的大姑娘都跟八路跑个腿的,现在都成高干了。就我嫁了你大伯这个窝囊废。”哪知她老人家这回讲的是我母亲,一件一件,一句一句,带着一连串的感叹词,而且很多是我不知道的细节,讲着讲着就抹起了眼泪,忒能煽情,讲的我心里酸酸的。由此我推论,山东的女人,天生就是主持人的材料,远的有倪萍等,近的就是这位毕大娘了。
老毕大伯喝酒也挺特。他好口酒,但只在外边赶红白喜事时喝,并且从不喝醉,二三两几口下去完事,很有自制力。他最为村民讲究的喝法,是到村供销社时,酒瘾上来,跟营业员借个碗打二两散白酒,再从盐箱子里拈两粒盐粒,先扔一粒在嘴里化开,喝一口酒,再一颗,碗里的酒就干了。我回老家,父亲常还提起老毕大伯在供销社喝酒的情形。我知道,这就是所谓广义上文化的差异。老毕大伯的喝酒,也许是更纯粹意义上的喝酒。
老毕大伯喝急酒的习惯差一点让他送命。公社召开各村知青带班人会议,中午管饭。当别人还在吃喝时,他已喝完二三两的白酒,又吃了一碗大米饭,早早走人了。谁知别村的一位知青因抽调不成,一时想不开,把一颗雷管塞进食堂的铁门轴下。老毕大伯一推大门,轰的一下炸倒了,铁皮屑炸进身里二百多块。送到医院抢救,大些的抠出,小的就留在身体里了。从此他就仄棱个膀子。我父亲等就逗他,“这回成三叉戟了!”
而老毕大伯给我父亲守灵时的喝酒情形,则令我们兄弟感动不已。其时,我们兄弟三个已离乡多年,父亲一走,村里就没我们这一支人了。父亲在村里人缘不错,很多人家的红白喜事,凡是求到的我父亲都给代过东,又有一大群在果树组、渔业组时的徒子徒孙,忙前忙后的人不少,但老毕大伯坚持给我父亲守灵,说“老哥们了,送一送”。夜深,静静的灵堂前,烛火如豆,老毕大伯披件棉袄一直坐着,困了就吃几块饼干,喝一口酒……
也许因为心存这份感激,大哥在受聘回乡编撰《镶红旗村志》时,特收录了一张老毕大伯在他家房前的照片。翻开村志,看到照片,心底就不由得泛过一阵热浪,老毕大伯的形象就顿时鲜活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