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没能活过百岁，还差一年零两个月便在睡梦中走了。了解爷爷身体状况的人听说后都为之惋惜。身子骨多硬实的老头儿，说走就走了！每每听到这样的惋惜之言，老爸的神情里便会充满哀伤和懊悔。不过10万元！我想那一刻老爸的心里一定重复着这个数字。现今，这个数字在老爸眼里真的算不上什么，而当年却不是小数，因而爷爷向老爸开口时，老爸犹豫了。爷爷手指着几近破碎的纸片儿，“就是他……？老爸定是有足够充分的理由，他知道纸片儿的人对爷爷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七个人都是爷爷年轻时的同窗，爷爷撒传单被抓，他们七个人凑了十块大洋，在爷爷被送走前将他救下。感激之余，爷爷知道自己和家人短时间内是还不上他们的，暗地里记下了那张欠帐单，上面有他们的名字和钱数。并没有听到爷爷大发雷霆的吼声，从门缝看到爷爷全身都在抖……。老爸试图解释什么，爷爷没有听，满脸羞愧离开了老爸的房间。

　　记忆中这是爷爷第二次跟老爸生气，也是仅有的两次。我小时候的那次争吵是老爸愤然离去。老爸的举动令家里人都感到意外，一向对爷爷的话言听计从的老爸不知哪来的勇气，公然大声与爷爷争执起来，“没钱行吗？没钱能实现愿望吗？”这话刺到了爷爷的痛处，他老人家的脑子里定会闪过那张已被翻烂的欠帐单。那时，爷爷的身子没有抖，而是要动手打老爸。我的哭声，妈妈、奶奶的劝阻使爷爷平静下来，“有本事让他使去，让他走！”记事后，从大人们的闲谈中得知爷爷跟老爸发火是因为背着家里人老爸把工作辞了，非要“下海”经商。

　　起初那段时间，不知老爸是真忙，还是与爷爷叫劲，一、两个星期才能见上他一面。后来，老爸回来的次数逐渐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妈妈、奶奶的脸上也跟着挂满微笑，爷爷见着老爸时也不再板着面孔，而且，允许老爸同桌吃饭了，但仍是没有话语。老爸曾试图与爷爷说话，都没能开口，直到老爸获得爷爷欠帐单上同窗的消息。“爸，我有王叔的消息了。”爷爷没有接茬，可那难以抑制的兴奋已挂在脸上。晚饭后，爷爷拿着他的欠帐单进了老爸的书房。

　　接下来的两年多，隔几个月老爸便会带来令爷爷兴奋的消息，最后，欠帐单上的七们同窗都落实了。遗憾的是只有三位同窗健在，有两位早年在战场上牺牲的同窗没有留下后人，在爷爷的要求下，老爸亲自开车送爷爷到留有他们名字的纪念碑前祭拜，另外两位同窗因病离世多年，留有后人。健在的三位同窗，老爸或亲自驾车，或是派人护送，爷爷都与他们见了面。老爸还特意安排了一次不同寻常的相聚，两位离世同窗的后人代表他们的父亲出席。那次相聚爷爷拿出了了那张几近破碎的欠帐单，颤抖和着泪水尝还换命的十块“大洋”。爷爷将老爸为他备好的红包亲自送上，“以前，我没有大洋，现在也没有，只好用人民币代替了！”“兄弟呀！咱们当初凑大洋给伪警察，要的就是将来能亲手花咱们自己的人民币！”爷爷笑了，泪花里透着晶莹。

　　爷爷瞅着手里没能还上的两个红包黯然神伤，泪水再次滚落面庞时，忍不住哭出声。三位老同窗上前安抚爷爷，“革命总要有牺牲的……。”“可，可他俩连个后人都没留下……。”老爸扶爷爷坐下，指指同来的晚辈和我说道：“爸，我们都是他们的后人！”我和同来的晚辈应声道：“对，我们都是！”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爷爷的脸上总是挂满微笑，走起路来显得那么轻松、从容，一点也看不出年势已高的态式。爷爷不顾家人的反对，每年都要去看望健在的三位同窗，老爸只好陪同前往，实在忙得脱不开身时，就派人陪同。可能是爷爷不想给家人添麻烦，也是觉得自己的身子骨还行，有两年背着家里人独自看望三位同窗，到了地方才给家里挂电话。每次看望同窗回来，曾经的微笑和从容便会在爷爷的面庞挂上一段时间。爷爷高兴就好，老爸和家里人这么想时，也就不再反对爷爷坚持每年探望三位同窗了。可是，那年探望住在乡下的同窗回来，爷爷的脸上没有往常的笑容，反而心事重重。

　　后来，听老爸说起过爷爷的这位乡下同窗。老人家在参加反对伪政府的游行时被军警打伤了腰，不得不回家养伤，落下腰弯背驼的残疾。土改时，因家境稍显殷实，险些被定为富农成份。他的腰弯背驼被证实是参加游行时被反动军警打伤所致，才勉强定了个中农。既然有过革命倾向，还有文化，组织上照顾，将他安排到乡城的村小教书，直到退休。几十年过去了，生活算不上窘迫，但也是在温饱线上挣扎。每次招待爷爷的饭菜都是自家的东西，若是搁现在，那是绿色食品，当时，恐怕是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所致，跟爷爷相比，显出若大的落差。而当初凑钱求爷爷时，他的家境最好，因而他出得钱也最多。爷爷想帮他，可每次都被谢绝了，三个孩子都成家了，不用他操心，农村又没什么花销的地方，退休金够老俩口花。“比起他俩我知足了！”爷爷自然懂得其中的含义。

　　那年的探望爷爷实际上没有见到乡下的同窗，他老伴儿说到县城帮陪儿子跑贷款去了。爷爷没能等到同窗回来，看来事情办得并不顺利。临别时，爷爷跟同窗的老伴儿说：“贷款要是没办成给我打电话！”

　　一个星期过去了，爷爷仍是没有接到乡下同窗的电话，也不知道贷款办成没？再等两天，若是还没信儿，爷爷决定再去一趟他家。同窗那边的电话来了，但不是他体人，是他三儿子。贷款算是办下来了，不过，没有达到预期，差10万元。爷爷的脑子灵转起来，他打开柜子，翻出一个日记本，仔细核对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确信老爸拿出10万元没有任何问题。

　　日记本上是爷爷为老爸记得一笔帐。当初，爷爷极力反对老爸“下海”经商就是担心老爸走错路。阻挠不成，只好反复告诫：违法的事儿可不能干啊！老爸在“下海”一事虽与爷爷有争执，但这一点上还是按爷爷的要求做的，因而，爷爷后来肯帮老爸，主动为老爸与他的老关系牵线搭桥，为此老爸在经商的路上走了不少捷径。老爸发财了，爷爷担心他忘本，暗地里做起了义务监督员，私下里把老爸的每一笔进项和花销都记在本上。因而，从帐上看，当时老爸应该轻而易举地拿出10万元，可老爸那时确有苦衷，钱都欠在别人手里，自己正常的商业运转有时都要四处拆借，因此，老爸没能如爷爷所愿给乡下同窗的儿子拿去10万元。爷爷虽没有亲口承诺10万元借款，但在他老人家心里已经答应了。没能从老爸这里拿到，爷爷在自己的屋中闷了三天，之后便是四下活动，最终从自己的老关系中凑足了10万元。可当爷爷如释重负般将10万元人民币交到乡下同窗的手里时，他已经从健在的另两位同窗那里借到钱了。这本是件好事儿，可对于爷爷来说却是一个无法弥补的创伤。爷爷执意把钱留给乡下的同窗，“以后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什么时候挣钱了再还我。”之后不久，爷爷送去的10万元钱就发挥了作用，使得企业顺利度过了创业的艰难期。

　　老爸外面的欠款回来后，偷偷地将爷爷借的10万元还了。爷爷知道后没有表态，而随着国家政策的落实，爷爷的工资翻着翻地往上长，没两年，爷爷就把那10万元无声地退还给了老爸。显然，爷爷一直在生老爸的气，而老爸也没能再找到令爷爷兴奋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