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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中活
来源: | 作者:脱微娜  时间: 2019-12-02
  王德宝失眠了。这个厨师出身的人平时挨枕头就着,今个竟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被子底下,头上压着个枕头。一遍遍暗示自己快点睡,因为明天对他人生来说,有个顶要紧的大事,他要走马上任。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脑子清澈得像盛着一汪水。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涌进屋里,形成一道大大的光束,像个惊叹号。他索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看了看表,时针已指向下半夜一点。他怕惊醒老婆,悄悄地披上衣服,蹑手蹑脚下了地。回头看了老婆一眼,见她正均匀地发出轻微的鼾声,便虚掩上卧室的门。来到客厅,打开窗帘。窗外一轮皓月升空,如泣如诉地洒满一地清辉。这两天好事一个接着一个,来得很是突然,不知是忧是喜。他躺在沙发上,轻揉着两鬓的太阳穴,想着心事。
  昨天下午,市公司的秘书打电话,要他快快到公司,说李总找他谈话。大前天,他刚从京城参加全国烹饪大赛,拿了优胜奖凯旋。身背镶着金边的大红绶带,手捧金灿灿的奖杯,映得他的脸颊格外放光。一下火车,记者们一哄而上,那些长枪短炮“咔咔”地不断响着,李总等一干公司领导亲自到车站迎接,并决定要他做参赛的汇报表演。他爽快地答应了。李总找我可能和大赛的汇报表演有关,接到电话后他想。到公司后,李总绝口未提汇报表演的事。令他做梦想不到的是,李总任命他为德馨楼总经理。当了十几年厨师长的他,突然当总经理,特别是到德馨楼,没有思想准备的他,犹如头顶响了一声炸雷,把他震蒙了。这年头,领导重用本是个天大的好事,可于他却是百感交集,心情复杂地高兴不起来。时光的交错在他眼前不断变幻,他感觉这一切有些不真实的。
  想起德馨楼,他熟悉的如数家珍。他是从小光着屁股在德馨楼长大的。这座楼见证了世事变化和他的亲人们的变故,特别是父亲和奶奶的死,在他心里始终是个打不开的死结。
  1892年,那时的滨城还是个小渔村。王德宝的太爷爷从山东福山闯关东飘洋过海来到这里,创办了这家老字号饭店。当时在行内有一句顺口溜:“东洋的女人,西洋的楼,福山的大师傅德馨楼”。而老店当年用的大师傅一色的山东福山人。福山是鲁菜胶东帮的发源地,厨师个个是烹饪高手。以选料考究,刀工精细,工于火候,鲜咸适口,清香脆嫩而自成一格。上了岁数的滨城人大都听说过德馨楼过去的辉煌,坊间的口口相传更是神乎其神,把这个百年老饭店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到他爷爷这辈,已是第二代。爷爷为人忠厚老实,口讷言少,长得高高大大,四方大脸。他的厨艺精到,有自己的绝活,以烹饪海鲜见长,讲究原汁原味,鲜嫩可口。他的饭店很快吸引了食客的注意。更引人眼球的是他的奶奶,年轻漂亮,娇小玲珑,有着杏一般的圆眼睛,亮亮的撩人心魄;且有着阿庆嫂般的活络和口才,看客下菜,服务周到,每天在店里飘来飘去,可谓秀色可餐。她学过青衣,在客人酒至酣处便适时亮那么几嗓,引得客人连连叫好,酒兴大发。于是小店愈发生意红火,许多头面人物、社会名流经常光顾,德馨楼很快在全城声名大噪。几年下来,他的爷爷将门头小店扩大到整个三层楼。
  他已记不得父亲的模样了。在他五岁那年,父亲的突然离世,给了全家致命的打击。听奶奶讲,父亲长得仪表堂堂,集合了父母的优点,也是炉上的一把好手。可自从他结交一个叫柳先生的朋友后,对店里的生意就不大上心了。柳先生在秋岳学堂教国文,文质彬彬,身着长衫,戴一顶米色礼帽,是店里的常客,时常还带三五个人来。这时,父亲便把他们带到包间,在一起神神秘秘,不知鼓捣什么。这一切瞒不过奶奶的眼睛,她怕出事,警告儿子少和这些人来往,别惹祸上身。父亲总是说,放心吧,他们都是好人。奶奶正担心着,果然就出事了。一天傍晚,两个日本便衣忽然对店里进行了搜查,把父亲抓走了。爷爷奶奶顿时慌了神,想到日本邻居大平在警局做事,便上门请求帮忙。奶奶和大平的夫人关系较好,送了二百大洋从中通融,两天后父亲一瘸一拐地被放回了家。看着满身伤痕的儿子,奶奶知道他吃了不少苦头,就请医生上门医治。医生处置了伤口,打了针吃了药。不久父亲感觉浑身憋得难受,便匆匆写了个纸条,嘱咐奶奶找人送给柳先生,越快越好。当晚父亲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咽了气。待奶奶找到柳先生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了“革命”这个字眼。才知道儿子和柳先生的“身份,”他们在干着推翻“小鼻子”统治的大事。柳先生告诉奶奶:他要离开滨城了,他们会为战友报仇的。临走奶奶送给柳先生一百大洋做盘缠。没有了父亲,小德宝就成了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从小就在厨房里摸爬滚打,刚满十一岁便跟爷爷学徒了。
  解放后,德馨楼被公私合营,名字改成杨柳饭店。昔日风光不再,门庭冷落。爷爷一下子衰老了,加上先前的丧子打击,不到70岁,可怜一身好手艺,被肺心病夺去了性命。奶奶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里里外外支撑着这个家,守着孙子,看着他长大。王德宝长成一米八的大小伙子,那张脸、身材整个是他爷爷的翻版,一个模子下来的,连性格也相像。
  那场触及人们灵魂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奶奶因一封海外来信——日本邻居大平的问候信,被打成了日本特务。由此又衍生出结论:他的父亲是个叛徒。这阵要是能找到柳先生就好了,奶奶整天念叨着。柳先生自那次走了后,没有任何音讯。奶奶不断地叹息,几天下来头发全白了。无休止地交待问题,游街,批斗……受尽了折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偷偷跑进德馨楼,象一个幽灵,在楼里游荡着。楼下打更的人竟没有发现。她含着泪摸摸这,看看那,和大厅告别,和先她而去的男人、儿子对话。待到人们发现时,已死去多时。只见她端坐在大厅的窗台上,一根小细绳挂在脖子上,头梳得油光,面容安详,嘴唇紧紧地抿着,全然没有人吊死后的惨象。正当王德宝沉浸在失去祖母的哀痛时,他接到上级的勒令,被撵出了德馨楼。
  滨城的杨柳大街很有名。这条街离火车站不远,拐过一趟街便是。街面不宽,一排葱茏的杨柳树点缀其间,给繁华的商业街平添了一抹秀气。各种招牌林立,霓虹灯闪烁,百货店、大酒店、照相馆、新华书店鳞次栉比,各种饭店、小吃店更是比比皆是。人们比肩接踵,漫步其间,缓缓的人流如潮水漫过,此起彼伏,滔滔不绝。走到大街的尽头,有一座三层小红楼,楼面的三个鎏金大字很醒目:德馨楼。
  早晨,王德宝随着人流在杨柳大街走着,远远望见小红楼了。尽管有近十年没在这条街上走了,但他心里有事,无暇看顾光景。想到今天上任就有个恢复老字号挂牌仪式;结束后,他还要做参赛技术表演,便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正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钱包被人掏了!寻声看去,后面不远处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失声哭起来,人们立刻围拢上来。他没有过去,只顾往前走。忽然,一矮个光头青年,神色慌张地小跑着,便立刻断定是这小子所为。他也没多想,几步撵过,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低声喝道:把钱包交出来!那扒手想挣扎抵抗,忽的掏出一把尖刀,向他捅来,他身子一闪躲过。小偷被几个过路青年死死按住,扭送到派出所去了。王德宝把沉甸甸的钱包还给了那惊魂未定的女孩。
  太谢谢您了,谢谢您了!女孩清澈的大眼睛露出欣喜的表情,满含感激不尽。她扎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身着红衣服很是显眼。听口音像是外地人。王德宝只说句以后要小心啊,便匆匆地走了。
  初春的早晨,阳光格外明亮。德馨楼饭店门前的老杨树,枝头挺着一个个强壮待发的苞芽,而春寒依旧缭绕在枝桠间。9点18分,恢复老字号的挂牌仪式在店门前广场正式举行。现场气氛隆重热烈:公司的李总来了,商业局的领导也亲自到场。他们声情并茂地在讲老店的发展,恢复老字号的意义。员工们一色白衣白帽排成齐刷刷的队形,市内各店还派了观摩的厨师。偌大的广场站得满满当当,围观的人群密密匝匝地看热闹。望着他们满是期待的眼神,王德宝表态铿锵有力,不时被人群的阵阵掌声打断。
  仪式结束后,他正欲回店,一道红影在他眼前一闪,这不是丢钱包那个女孩吗?她调皮地冲他摆了摆手,他因为心里有事,便朝她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店。
  技术表演开始了。厨房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炉火点燃了。可不知为什么王德宝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发飘,思想有些走神。他仿佛看到了爷爷奶奶站在跟前,他的眼睛湿润了……
  少年的记忆是模糊的,但也是深刻的。也就在这个厨房里,王德宝从小和爷爷学艺。一招一式,爷爷教得耐心,他学得专心,练就了一手王家绝活:擅长爆、扒、蒸、烧、炸。当年盛传他爷爷刀工的神奇:在绸缎上切肉丝,手起刀落,肉花翻腾,大小均匀,码在盘上造型,如一帧艺术品。再看那绸缎并无半点刀痕。王德宝得乃祖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各种花刀漂亮不说,刻花雕盘竟栩栩如生。他的一道水晶肘子,做工精细,晶莹剔透,令人不忍下箸;炉活更胜一筹。
  他努力把思绪拽回到了现实,望了望观摩的人群,定了定神。麻利地开始操作。下锅,翻炒,颠勺,调口,叮当几下,只见锅里腾起一片火焰,一盘暗红鲜艳的红烧海参泛着油亮,颤巍巍的倒在盘中,还滋滋做响,汁匀不汤不糊,火候恰到好处,色香味型俱佳 。接着他又表演了红雕戏珠、鲜贝原鲍、橘子大虾、盐爆双龙、海味全家福等十道大菜。手法娴熟和谐,宛如行云流水,叮叮当当,火中起舞。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不错眼神地看着,赞着。
  表演结束,已是中午。王德宝满脸红红的,他擦了把汗,来到店面察看客流情况。客人不多,陆陆续续的,大部分是吃快餐的。而吃炒菜的单间雅座空荡荡的。他一眼瞥见那个红衣女孩坐在窗前的雅座上,点了一盘樱桃肉、一碗酸辣汤、一碗米饭,品相优雅地吃着。王德宝来到桌前,坐了下来。
   “口味感觉怎么样?”他问。
   “不错啊,要是这肉的糊再薄些,味道会更好。”
  这女孩还挺懂菜,也会说话,是个透亮人,他心里暗暗称许,有些高看她一眼。
  交谈中得知,女孩叫余菲菲,是长春人,商学院企管专业的大学生。已在北京一家合资大酒店实习了半年,在正式签约前,她来到滨城旅游,想看看大海。可今天和王德宝有了因缘际会后,特别是看了他的表演,她好奇心大发,突然改了主意,问能否在老店实习三个月。她本是随口说说,可王德宝却当了真,一口应承下来。余菲菲越发觉得王总人仗义还实在,高兴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鞠躬礼。谢谢王总。那我明天就来上班吧。
  店里突然从天上掉下个大学生,虽是实习,却犹如一股春风扑面,搅活了沉闷的老店。余菲菲说一口好听的标准话,银铃般的笑声在店里荡漾,每天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店里穿梭雀跃。在前台服务,态度和蔼,服务主动,受到了顾客的好评。那些整天沉着脸的服务员被她青春的气息感染了。余菲菲还经常到后厨看厨师炒菜,最爱看王德宝操作炉活。这天,她见识了鲁菜“炸”的技法,便要拜王德宝为师傅。王德宝告诉她,炸菜是炉上功夫活,占鲁菜的比例有一半。炸法有清炸、干炸、板炸、软炸、酥炸、卷炸、脆炸、松炸等。清炸是将原材料加工后,用调料腌渍入味,无须上浆挂糊,直接投入油锅旺火烹炸;干炸和软炸都是把原料先腌渍再拍粉或挂糊,入油锅两次……他把各种炸法示范着,述说着。余菲菲听得仔细看得认真,她对炒菜痴迷了,得空就去厨房看王德宝炒菜。
  饭店副总外号朱大鼻子盯上了余菲菲。大鼻子是中俄两和水,黄头发,抠了眼,鼻子尖尖地特长。他原是德馨楼主持工作的副经理,这次本以为能扶正,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王德宝当总经理,他觉得是抢了他的位置,你技术上厉害不代表能摆平全面,他是等着看王德宝的笑话的。可对余菲菲,他以男人看女人的眼光,不由地踅摸上了。特别是余菲菲那清澈纯洁的眼眸,那朗朗的笑魇中露出的洁白整齐的牙齿,不断在他眼前晃动,他的色心有些萌动。便没话找话的和菲菲套近乎。余菲菲似有察觉,对他保持着不大不小的距离。
  余菲菲真不含糊,来店刚刚一个多月,就梳理了老店服务不规范的问题。参照合资酒店管理经验,她重新完善制定了一整套规范和管理制度。拿到班子会讨论时,大家都惊住了。朱大鼻子看傻眼了,他干管理快30年了,还不如这小姑娘有见识。读书人真是不白给啊,他暗自感叹。王德宝吃惊余菲菲的聪明,知识的广博,进入角色的迅速。他连连点头,像得了宝贝一样把那制度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当即做了分工部署:新制度推广;恢复挖掘老店的传统特色品种;店面装修改造。
  全店员工动员起来了。王德宝每天吃住在饭店亲自督战。余菲菲成了他得力助手,两人常常干到很晚才下班。新制度推广顺利,服务流程细化,老店重新修葺一新,德艺双馨的大牌匾重新挂在大门口;那些日子,他和老师傅共同挖掘推出了一批传统特色小吃,王家的炒饼、炒面,当年最负盛名的“王氏第一鲜水饺”也新鲜出炉。老店的客流明显增多,销售业绩上升,老店人气开始旺了。
  这天,市公司办公室的秘书又来电话了,要王德宝到公司一趟,李总找他有事。王德宝从厨房出来,洗了把脸。一路上他思忖着李总找他谈话的内容。这些日子的努力效果明显,他没有辜负领导的期望。他一脸轻松进了李总办公室。见到李总的那一刻,他本以为是笑脸相迎,却意外看到了一张眉头深锁,面目严肃的脸。他溢满笑容的脸顿时僵住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在哪弄个大学生来实习,还是个女的,怎么不和公司打招呼?李总劈头就问。
  他不知用实习生还要公司批。刚要张口解释,李总用手势制止了他,接着说,店里的规章制度属于核心机密,你怎能交给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呢,这是违反原则的问题。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这种上纲上线一般人受不了。他像犯了错的小学生,头低了下来。
  听说你和那个女的搞得火热,你知道群众的反映有多大吗?匿名信已告到局里,李总亮了亮手中的信,声音越说越大,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些日子他和员工们忙得脚打后脑勺,他怎么没听到群众的反映呢,谁在告匿名状?王德宝的脑子搜索着找不出答案。
  王德宝想张口解释,忽然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他的倔强劲上来了。只说了一句,那好,我回去叫她走人。他气冲冲地一转身,招呼没打就走出经理室。
  当他告诉余菲菲,现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店时,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不敢看她一双清澈无辜充满疑问的眼睛。
  我哪做得不好,能给我一个理由吗?余菲菲有些激动。
  你做得都很好,只是我不好。他有些无奈。
  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余菲菲急了。
  别问了,就这么定了。他回头就走。转头那一刻,他的眼泪掉了下来。把余菲菲一人晾在那里。
  我恨你!余菲菲掩面哭着跑出店门。
  ……
  一年后,朱大鼻子惊奇地发现,余菲菲又来到德馨楼,并带来了她的母亲。此时的余菲菲已脱去少女的满脸稚气,出挑得亭亭玉立,打扮时髦,穿戴贵气。母女俩要见王德宝。朱大鼻子不无遗憾地说,半年前,王总就辞职走了。
  他现在在哪?余菲菲着急地问。原来,余菲菲在北京开了一家专营鲁菜的饭馆,想请王德宝去做她的技术顾问。
  你是谁,找王总有什么事?朱大鼻子奇怪地问余菲菲的母亲。
  我的父亲柳先生和王德宝的父亲是战友,我来看看他。余妈妈不紧不慢地说。
  战友,他父亲不是叛徒吗?朱大鼻子问。
  我父亲证明他不是叛徒,我要把我父亲的信当面交给他。余妈妈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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