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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父子
来源: | 作者:郑海涛  时间: 2019-12-02
  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的时候,周海龙激动得感觉到心里热得像着火了一样,认为上大学不成问题了,只是看报哪所学校。考完试,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留在县城,在二姑开办的果菜超市帮忙,借此机会报答二姑这3年对自己的关照。然而,周海龙的大学梦却白做了。
  伏天很热,地皮像一盘煎饼烙子,什么东西放上去都得弄个半熟。太阳一天天在头上慢悠悠走过,总是一副火烧火燎的样子,一直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瘦巴巴的小凌河从周家杖子村东半里地远的歪脖子老柳树下赖洋洋地绕过去,一副将要睡着了的样子。这天,周海龙从太阳出来就坐在河边老柳树下发呆,直到太阳快走到头顶的时候,妹妹海燕给他发了条“回家吃饭”的短信,这才不情愿地站起来,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去。
  掰着手指头算,周海龙是周杖子村有史以来唯一在县城读完高中回乡的青年,而且在学校入了党,只是把自己的考分估高了,又心血来潮报得不着边际,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本来他想复习一年接着考,在县城做生意的二姑也让他再考,反正有二姑在,到城里条件好的学校复习也方便。可是,在村里担任党支部书记的父亲周保田却不这么想,当着二妹子和儿子面猛的一拍桌子,阴着脸大声嚷道:“别考了!别人都讲事不过三,在我这里从来都是事不过一!在城里复习得花钱,考上大学得花钱,毕业后找工作得花钱,在城里说媳妇买房子更得多花钱,没有一件合算的事儿。海龙,我看你就别念了,在家里帮我扣几年大棚,多挣些钱,也多积些人缘,等我年龄大了,你来当村书记。别看村书记官小,这几十年我却没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小什么,镇里不管谁来,都得拿我当一盘子菜。我看你以后就当周杖子村这盘子菜得了!在乡下的日子也不会比城里差多少,有钱到哪儿都是爹!”
  周保田性格倔,老伴在背后说他是“属驴的”。他在家里说一不二,跟皇帝似的,一般的事情没有商量余地,说话吐口吐味就是钉,家里人啥事儿都依着他,知道跟他没法儿生气,天天过日子,生也生不过来。而在外面他却不这样,和谁共事都是一团和气,家里家外跟换个人似的,所以在村里当了30多年党支部书记,一直满票当选。老伴背后对儿女说:“你爸这人挺隔路,这辈子就好面子,对外人脾气好着呢,把他那点尿都尿到家里了,我这辈子净受他气了。”
  在周海龙的眼里,父亲是阎王爷身份,和他说事儿找不出理来,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在继续复习考大学这个问题上,他见父亲已这个态度,觉得上大学是没戏了。他知道,就父亲这个脾气,如果自己硬坚持下去,以后父亲在经济方面一定会卡死,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实在没有办法,他瞅瞅坐在一边的二姑,二姑也瞅瞅他,眨眯眨眯眼睛,谁也没说啥,暗自叹了口长气。
  周海龙阴沉着脸回到自己屋里,把读高中这3年的书和作业本用一条旧被单包起来,再用绳子一道一道捆好,然后搬到东厢房的炕柜上放好。他看着这一包书本,心里沉甸甸的,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想:“人的一生真短,学习生活就这么结束了,大学梦也做不成了,农民的儿子还得当农民。以后娶妻生子,培养下一代农民,一生就这么过去了?”他暗暗问着自己,问了几遍也找不出答案……
  过了几天,伴随着村里的鸡鸣狗叫,周海龙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复习上大学的热情很快消下去了,眼前只有父亲那双对他充满希望的眼睛在不停地晃动。此后,周海龙便顺应了父亲紧迫的目光,安心留在家里,跟父亲一心一意扣大棚。他觉得,无论干什么,只要认真去做,一定会出好结果的。自己既然能成为全村第一个在县城读高中的青年,也能够成为村里第一个发家致富的有志青年。于是,他暗暗闷着股劲儿,下决心要把家里的蔬菜大棚经营好,在村里打响这一炮,让父亲知道,他儿子干什么都不是孬种。
  这天在吃饭时,周海龙对父亲坚定地说:“爸,你既然让我在家搞大棚,你就得信任我。你当你的书记,我当我的大棚专业户,井水不犯河水。”
  周保田想也没想便说:“行,你就干吧,我不会掺合的,我知道一山养不了二虎。你们青年人有文化就有点子,不像我们老脑筋,死榆木疙瘩一块。”
  “那就好,我会想办法帮你走出困境的。”周海龙说着,往父亲碗里夹口菜,“咱们村这几家大棚户,一开始就没有信心,现在还没有信心,就这种心态搞生产,下辈子也不会搞好的。”
  听了这话周保田笑了:“你说的对,一开始就没有信心,是瞎子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老伴见老头子有了笑模样,白了他一眼对周海龙说:“儿子,咱们家今天总算晴天了!”
  周海龙看着母亲笑道:“妈,咱们家往后这样的日子多着呢,等我爸不当村书记了,天天都是晴天。”
  听了这话,周保田欲言又止,把头埋在碗里吃起饭来。
  周家杖子村地处小凌河川,却没有多少平川地,大部分房子和耕地都在小凌河北岸的偏坡上。据老辈子人讲,当年老祖宗们从山东那边逃荒过来时,小凌河水如小孩儿尿那般旺,南北两岸往来行船,夏天发大水成为家常便饭,白天黑夜耳朵里都是水声,所以便把房子都建在偏坡上,在周围开荒种地,一辈子一辈子把日子这么过了下来。后来,小凌河水渐渐小了,河道也瘦了,一伙伙的外来人便选在河道让出来的河川地安了家。人们把日子过来过去,就过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周海龙家有5个蔬菜大棚,是几年前县里发展保护地生产,给补贴资金鼓励群众搞大棚生产时建起来的。当时村民谁也不愿意建,一家家都心里没谱儿,怕出钱建完棚后菜卖不出去砸在手里,叫爹也没人愿意建。他父亲是村党支部书记,尽管对建大棚也心里没底,但是他不带头更没人建了,乡里得拿他是问。更何况周保田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不愿意让别人说三道四。他一狠心,在家里把眼珠子一瞪,说:“咱们家建5个大棚!”老伴和姑娘、儿子谁也没敢吱声。然后,他去做几个村干部工作,调整土地,集中连片建20个大棚,完成乡里下达的任务。村书记带了头,村主任只好建了4个,村会计建了3个,民兵连长建了两个,妇女主任建了1个,村里还有几家建的,周家杖子村总算把发展设施农业这出戏唱完了,在全乡各村评比时占个中游。棚虽然建起来了,可是建棚的人没有大棚种菜技术,也懂得啥销售,这几年干得稀哩糊涂,有的人家没挣到钱,有的人家还赔了钱,都在背后骂周保田的祖宗。
  周海龙早就知道村里大棚的狼狈相,这回接手家里的5个大棚后,他到其另几家的大棚转了转,和当家人唠了唠大棚的事儿,都是一肚子怨气,说:“当时如果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我们是不会建这个破棚的,误工受累不说,把钱都搭进去了。你说这不是王麻子贴膏药,没病找病嘛!”
  听了这话,看了眼前的现状,周海龙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吃完中午饭,放下饭碗换了双胶鞋,一口气登上村后高高的椅子山,站在山顶上往下望去,这一片小凌河两岸的村庄和土地尽收眼底,那20个大棚在他的眼里只不过像趴在那里的几条死虫子。他眼睛看着,心里想着,一个念头很快在心里产生,而且坚定了信心。他抬起头来,把目光放得更远一些,眼前似乎更亮了许多。
  第二天,他骑着家里的摩托车去了乡里,之后和他曾经的老师现任的副乡长一同去了县里,在农业局长的陪同下参观了县里最大的万亩蔬菜大棚种植基地,3天后回到村里,看着这些不景气的大棚,心里反而有了底气。
  通过这次参观考察,周海龙开阔了眼界,觉得周家杖子村的20个大棚和人家产业园区的大棚相比,简直是满汉全席中的一碟儿小菜,而且还成了包袱。他下决心要拼一把,给村民做个样子,把这一带的设施农业搞起来,让大家看看村书记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
  周海龙把向大棚户租棚的想法和父亲一说,周保田把脑袋在脖子上晃了几晃:“不行,你能干啥样先不说,这租棚的钱家里不能给你拿,我不能连着干傻事儿。”
  周海龙把牙一咬,坚定地说:“爸,钱的事儿不用你管了,你就老老实实当你那个没有作为的书记吧,不用你帮忙我也要把事业做成,而且还要做好!”
  从这天起,周海龙除了吃饭很少回家,整天往乡里县里跑,乡里县里几次来人到大棚里指指点点,村里人不知道是在干什么,连当村书记的周保田也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儿。过了段时间,周海龙把那15个棚都租过来,在合同上写着秋后给各家租金的字样。租棚户很高兴,都说:“这回总算见到回头钱了。”但是对周海龙却是一肚子担心,怕这个毛头小子做不成大事,最后闹个大棚和租金两空。
  周海龙把那几户的大棚租过来后,全部种上了新品种“香满地”香瓜。这个品种正常年份从出苗到采收不到两个月,很适合周家杖子的偏坡地种植。他把村里的几个青年人雇来,按照他传教的方式管理这些大棚。青年人接受新生事物快,大家也都说到一起,相互理解,和周海龙很快加深了感情,愿意和他同甘共苦搞这个事业。为了提高香瓜的品位,周海龙根据书本上的知识,把豆饼磨成粉末儿,当作肥料给每棵瓜秧儿在根部苗上,熟瓜吃在嘴里别有一番味道。等这茬儿瓜熟了,摘下来装进精制的瓜箱里,每箱10个,每个瓜上面都贴着秀美的小商标,一车车运进县城他二姑开办的果菜超市,再由超市进行批发,前后不到半个月,这20个大棚里的瓜秧都已经收拾完,周海龙数着大把的票子到各家把大棚租金给了。这几家高兴地数着钱,心里却有些不自在,觉得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大棚,在自己的手里啥也不是,在周海龙的手里却是一把把的钱,脑袋里觉得别别扭扭的。
  初试成功,周海龙的信心更足了,他决定把大棚果菜产业做大,让周家杖子人一同富起来。乡里县里看周海龙是个好苗子,也是为了培养农业产业化典型,把扶贫等项目资金更多地投放到周海龙的名下,两年时间周家杖子又建起80个大棚。这100个大棚在周家杖子村的偏坡上集中连片,很是壮观。现在,周家杖子村的这100个大棚成了个大农场,村里的劳动力成为这个农场的农工,每个月有基本工资和效益工资,最多时一个月挣到3000元钱,来打工的村民都张口闭口念叨周海龙的好处。
  这一切周保田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觉得自己的威信和地位在村里和儿子相比一天不如一天了。虽然儿子有出息是高兴的事,但是当了30多年村书记的周保田心里却不好受。一天晌午,他喝了杯白酒,然后借着这股酒劲儿一口气爬到椅子山的半山腰,坐在大石头上往山下望去,只见周家杖子村偏坡那片蔬菜大棚白花花的一片,闪着刺眼的光。他用眼睛一个一个地数,数来数去也没数清到底有多少个大棚,嘴上不说,心里对儿子周海龙感到非常的服气,觉得到该给儿子让位的时候了。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周保田在饭桌上把自己的想法对儿子说了,没想到被周海龙一口拒绝。他说自己坚决不在村里任职,他要走经商的路子,当企业家,今生今世干一番大事业。他很严肃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认真说:“爸,我看你也退出来吧,把位置让给你培养这么些年的海山。他当村主任也有两届了,在你的手下一直伸不开腰。只要你放开手,他会把村里的工作干得更好。”
  周保田叹了口气:“海山倒是棵好苗子,我是看着他一步步长大的,只是你没考上大学,我便想把这个职务留给你…… ”
  “爸,如果你让我再复习一年,如果我真的考上大学了呢?”周海龙看着父亲有些苍老的脸,接着说,“你不要改变主意了,下届选举时就推荐海山吧。你退下来后,我到县城和我二姑成立果菜销售公司,不但要成为咱们村大棚生产的后盾,还要成为咱们县大棚生产的后盾,把全县的农业产业链拉得越来越长。我走后,你就负责管理这100个大棚的管理。我都取好名了,就叫‘周家杖子果菜生产专业合作社’你来当合作社的理事长。”
  对于儿子的安排,周保田感到有些突然,细一琢磨,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没有当时表态,装出一副平淡的样子吃着饭,心里却像河沟子里的鱼虾好一阵子扑腾。
  2016年春节过后,全县乡村换届选举准备工作陆续开始了。在村里换届选举那天,周海龙和二姑创建的“朝阳绿野蔬果销售有限公司”在县城的黄金地段举行开业揭牌仪式。他二姑担任董事长,他担任总经理,县长到场讲话揭牌,场面很大,红红火火。揭牌仪式刚结束,父亲给他打来电话,说周海山当选村书记了,听话音儿有些不自然。周海龙在电话里告诉父亲,他和二姑创办的公司今天揭牌开业了,场面很大,也很红火,县长都来了。周海山这次当选村书记是必然的,父亲培养了这么些年没走眼,相信他能够把村里的工作做好。公司成立后,准备把周海山聘为副总经理,专门负责周家杖子、包括周家杖子一带大棚生产的技术管理,让小凌河两岸的蔬菜大棚成为朝阳绿野蔬果销售有限公司空间无限的仓库。
  公司开业后,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周海龙整天忙得脚跟不着地,一晃儿已有半个多月没回家了。一天上午,他母亲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说:“儿子呀,你不愿意当村书记,村里选举那几天你爸的脸色可难看了,整天拉拉着,驴脸大挂的。后来,听说你让海山当你们公司的副总经理,可高兴了,说海山在周家杖子别看是接他的班当上村书记,放在你们公司里还得归你管呢,说你的官儿比村书记大。”
  听了这话,周海龙暗自笑了,觉得父亲年纪大了,性格倒成了孩子。他告诉母亲,现在很忙,过几天回去看望他们,说完便放下了电话。
  周海龙知道,万事开头难,他作为公司的总经理,眼下需要做的事情很多,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周家杖子了。但是他知道,现在家里和外面往日阴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前面的路阳光灿烂,一片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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