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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驴群
来源: | 作者:隋 冰  时间: 2019-12-02
  一
  “哎,快看,快看,驴耶!这么多!好久都没见过驴了!”同行的女友一边拉扯着我一边用手指着车窗外那些散落在公路旁河滩上的驴群。
  “还真不少,能有十几头吧?真是难得一见呀!”
  “太有了!哎,你说,现在要想找驴,是不是只能去山东胶州啦?”朋友边说边笑成一团。我知道她想说的是山东阿胶。
  “差不多吧!我婆婆家那两头驴前几年卖了后,我就再没见过驴了。”我附和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群驴。
  “岂止是驴,现在牛马骡子也都看不着了,大前年,我回农村还坐了一回牛车,现在可没喽,农村也遍地都是汽车了。”
  “以后要想看驴就去山东胶州;要想看马就去草原或者骑马场;要想看牛,就去奶牛厂、养牛场,老黄牛可能要看不着了。”
  “还有一个地方——动物园。现在城里的动物园不是把鸡鸭鹅什么的都弄去了吗?对,听说动物园开始养猪了,呵呵。这些家禽家畜都快成珍惜动物了。”
  ...... 
  仅仅就是四十年,曾经作为农耕时代主力军的马牛驴,现在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沉进几代人的记忆里。新时代的孩子们,也许只能在长辈的故事中,在电视、图书中去了解那些曾经和土地和生产和肚子紧密联系的家禽家畜了。
  二
  小的时候,正赶上农村开始分田到户,刚刚分得土地的农民一改大锅饭时慵懒的状态,把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到自己的土地上。那会儿的农耕真可以用热火朝天来形容。记得每次种地的时候,都是几户人家串联起来互相帮忙,十几个人田间地头,扶犁的、牵驴的、刨窝的、踩格子的、洒化肥的、播种子的,最后一个人是埋窝盖垵的。那会儿我只有六七岁,长得还特别小,种玉米花生的时候,父母就递给让我一个小茶缸,里面盛满种子,告诉我每垵三个。我像小豆丁一样夹在大人中,尽管慢些,总归也算参加了劳动。那会儿,种一次地相当于一次大型表演活动,紧张有序,辛苦快乐。
  为了把自家的田地种好,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养了牛呀、马呀、骡子呀和驴呀这些大型牲畜。它们不仅可以春天耕地、拉粪,秋天收庄稼,冬天还可以拉柴禾,平时可以拉货物、拉人,对于那个时代来讲,它们就是动力,就是生产力。
  我们家也曾陆陆续续养过几头驴。印象较深刻的应该是那头又黑又壮的大母驴,父母都叫它大黑。爸爸虽说是农民,可却是一个并不太会摆弄牲畜的人,之前养的几头驴都因为不听摆弄,气得爸爸把它们都换掉了。所以当人家想要淘汰这头温顺的母驴时,爸爸便把它买过来。大黑是爸爸所养驴中最温顺的一头,所以爸爸也特别喜欢它,对它的照料也格外细心些。
  爸爸常牵着大黑去门前的小河里饮水,然后把它带到一处青草茂盛的地方吃草。有时爸爸也会去大黑不容易去的地方割回肥美的草带回家给大黑吃。妈妈也喜欢大黑,饮水的时候常在水桶里放上一把粳糠,有时干活之前还会给大黑两棒玉米。他们从不舍得让大黑干太重的活,更不会让大黑带着疲劳连续干活。可是有一次,大黑却真的累倒了。
  那是爸爸带着大黑刚趟完地回到家,正准备卸犁的时候,堡子下面一位远方亲戚来到家里,说要借大黑去帮他趟地。爸爸说大黑刚干完活,今天有些累了,明天借给他。可那亲属软磨硬泡,说他只趟半亩地,不会累到大黑。本是同乡又是亲属,爸爸无奈只好把大黑借给他。可直到天黑,那人才把大黑送回来。大黑看见爸爸的时候,远远地丢下那人,奔着跑回家。可当它走进驴圈,却立刻卧了下来,浑身是汗,鼻子喷着粗气,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让人心疼。
  农事不忙的时候,爸爸还会套上驴车去山里挖黄泥去城里卖。那时候城里人家无论是煮饭还是取暖都是烧煤的。有钱的人家烧蜂窝煤,普通人家只能烧煤渣,他们就需要用黄泥来和。一车黄泥两块钱,好的时候一天可以拉上三车四车。那会儿,驴就是我们一家人最大的经济来源。它为我们这个贫瘠的家庭带来太多的恩惠。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多年后,爸爸在一次酒桌上讲起他赶车卖黄泥的糗事。那次他赶着大黑走街串巷,可是不知为什么,一车黄泥一直没人来买。正当爸爸失落的时候,前方过来一辆小汽车。那个时候汽车可是个稀罕物。爸爸自然精神了许多,想着千万别碰了人家的车。谁知大黑却不懂事,不知是见了这稀奇古怪的东西害怕了,还是一时被路上的水洼吓到了,一个猛劲儿就冲了过去,爸爸紧赶慢赶还是把人家的车碰了一下。人家让爸爸赔钱,可爸爸兜里只有上一车卖黄泥的两块钱。爸爸心疼呀!咬着牙瞪着大黑极不情愿地从衣兜里掏出那两块还没捂热的钱递给人家,然后落寞地赶着车走了。回来的路上,爸爸第一次对大黑动了粗,说是大黑不争气,其实爸爸是在打自己。
  
  那会儿堡子里一共有十几头驴、几匹大马和一群牛。牛是一家的,有专门的放牛人。马高高大大,一般也都是养马人自己来放牧。只有驴,一家一两头,于是我们各家孩子常常约好,一起去沟里放驴。沟里的甸子青草肥美,驴群一到那里就撒着欢地吃草,我们这些孩子则撒着欢地上山下河,俨然一群初生的小毛驴。
  当然也有慌乱的时候,有时玩得忘了形状,等回身看驴的时候,怎么数怎么少了一头两头,顿时一身冷汗,抛下手头的玩意儿,一高跳起来满山遍野地找驴。多半时候,驴是不会走远的,不是躲到哪个山坳,就是隐在某处树丛里,转上一圈基本就找到了。不过也有跑丢的时候,只好找来大人撒开网寻找。挨顿揍是小事,丢了驴可就是大事了,那可是全家的命呀!
  记得一个雨天,爸爸出门给驴割草回来,只见一头晕头晕脑的驴从沟里一路下来,爸爸见这驴不是堡子里的,就知道一定是哪里走失过来的,于是赶忙把它牵到我家侧园。爸爸说丢驴的人一定会来找的,只要静静等待就好。果然,半天光景,一个头戴草帽、身披塑料布、脚蹬水靴的中年男人从沟里焦急地奔下来。爸爸说他应该就是那驴的主人了。果然,那人遇见爸爸就问,见没见到一头这样高这样壮什么颜色什么眼睛耳朵的驴,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他说他已经找了两天一宿了,是从大山的另一边翻山过来的。只见他全身已经湿透,手臂被荆棘和草叶划出一道一道的血痕,嘴唇有些干裂,嘴角堆起一堆白沫,两只眼睛透着焦急、无助和疲惫。
  后来堡子里的二爷率先买了拖拉机,耕地拉车可比驴快多了。那会儿大黑已经做了妈妈,它生下了一头活泼可爱的驴宝宝,因为大黑年龄大了,爸爸又不太会照顾驴宝宝,更因为怕年幼的我被驴宝宝踢到,于是他把大黑牵到热闹的牲口市场,连同那头可爱的驴宝宝一同卖了。我们家养驴的历史也在此画上了句号。尽管有些不舍,可是一想到二爷的拖拉机,眼前立刻就亮了。
  之后家里耕种常会雇二爷的拖拉机。突突突,突突突,二爷用摇把将拖拉机启动,然后留下一缕黑烟,带着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奔在田地里或大路上。
  每次干完活,爸爸总要好酒好菜的招待二爷,我也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那个神一样的机器。二爷总是留下一句“小心点,别摔了你”,然后一头钻进屋里喝起酒来。我则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爬到停在家门口的拖拉机上,假装一把拖拉机手。那感觉可比坐驴车时神气多了。
  四
  2005年我结婚的时候,婆婆家竟然还养了两头驴。多年不见自然感到亲切。婆婆家的地多,因为远离城市,耕种还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方式。于是春天耕地的时候,我第一次有了牵驴的经历,一垄垄地在我和驴当然还有扶犁的爱人共同努力下,琴弦般舒展在大地上。
  尽管有驴作为主要“劳动力”。但是,几亩地种下来,还是花费了差不多四天的时间。当看到邻居家用翻地机种地的快捷轻松,以及兴高采烈的表情,除了羡慕,也的确感觉到了驴和农耕机械化之间的明显差距……
  日子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几年后,在我和爱人的劝说下,当然也是公公意识发生了转变,因为他耳闻目睹,也的确感受到驴耕地的种种繁琐和劳累,终于卖掉了家里的两头驴,买回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和微耕机。其实很多人家早已经实现机械化生产了,从翻地到播种,从除草到秋收,一系列的任务都可以在机器的帮助下完成。即便自己家不买机器,一些专门从事农业生产服务的人也已经为大家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生产机械:耕地机、播种机、收割机、传送机、扒皮机、粉碎机...... 
  说起这个微耕机,它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气死驴”。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气死马气死牛,却偏偏要叫气死驴。尽管驴并不是被气死的,但它们却被实实在在的替代了。被替代的还有曾经轰轰烈烈的农业生产模式。现在耕地,一个人推着微耕机就好了;播种,一个播种器可以顶上从前的五个人。曾经需要三四天种的地,现在不到一天就可以种完。
  从此,田野里再也没见到驴马的身影,曾经的马嘶驴叫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都是身处生产生活各个方面的机器和它们的转动声。
  养了一辈子驴的公公,在实现机械化生产后不无感慨地说,还是机器好,不用割草喂料还听人使唤,要知道这么省劲儿,早就把驴卖了。是呀,从此公公再也不用半夜起来给驴添草加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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