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战国红(节选)
来源: | 作者:滕贞甫  时间: 2019-12-02
  你是我沉吟的父母
  挺过四季
  守望天空
  恨你
  因为毒咒作祟
  爱你
  因为血脉相通
—— 摘自《杏儿心语·致柳城》

第一章 海奇
  一棵树,一眼古井,五只白鹅,这是杏儿的基本生活。
  树是楸子树,井叫喇嘛眼,五只白鹅,只有唯一的公鹅有名字,叫小白。
  谁也想不到,单调如三弦的日子会有诗生长,就像谷地里冷不丁冒出一株鹤立鸡群的高粱,令人感到突兀,但这种不可能的事确实发生了,并被村民日渐接受。柳城村民引以为豪的是,因为一个写诗的女孩,柳城有了知名度。
  柳城是村,不是城,因为带个“城”字,常常被外界误解。
  写诗的女孩叫柳春杏,一个春夏秋冬都喜欢穿牛仔装的姑娘,村民称呼人喜欢简洁,男女老少都习惯叫她杏儿。杏儿蜂腰鹤腿,喜欢用一双明眸说话,马尾辫蓬松自然,脸上总是挂着矢车菊一般的微笑,清丽而不妩媚。
  杏儿爹是个患有胆石症的木匠,少言寡语,读得懂《鲁班书》。杏儿娘擅长腌渍糖蒜,她制作的糖蒜不仅味道妙不可言,而且颜色赭红像抛光的玛瑙,看上去十分养眼。杏儿娘曾是村民办教师,村小学撤并后回家务农,因为有腿病,走不了远路,大部分时间在家里给丈夫打个下手。杏儿娘当民办教师时迷上了一个汪姓诗人的诗,能大段地背诵该诗人的作品,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杏儿娘和她所迷恋的诗都处于青春期,她和诗的相恋如同另一场爱情,历久弥深。杏儿娘后来对杏儿说过,因为背诵了这些诗,自己并没有觉得柳城有多么穷、多么苦,总觉得每一个黎明都是新鲜的,你爹制作的每一件木匠活儿都是精美的艺术品。
  有村民就说,杏儿写诗是继承了杏儿娘的基因,杏儿并不否认,她特别相信娘说过的一句话:诗是心头的一盏灯,有诗在,就不怕夜的黑。当然,也有村民说杏儿的文采来自她父亲,杏儿爹的木工手艺远近闻名,做的大衣柜可以拆卸组装,不用一颗铁钉。杏儿的闺密李青则有比较靠谱的说法:杏儿写诗的天赋来自父母,写诗的激情来自她养的白鹅,而写诗的灵感则来自喇嘛眼。
  李青说得不无道理。
  喇嘛眼这口近三百岁的古井,是杏儿的梳妆镜,每天都会照上一回。
  这一天,杏儿坐在井台,面前是长满杂草的小广场,草丛里有她的五只白鹅,正悠闲地觅食。五只鹅是杏儿的伙伴,杏儿每天都会带着它们到喇嘛眼来。动物身上保留了人类最初的特征,雄性威武张扬,雌性温顺低调。鹅群中那只公鹅煞是气派,它通体洁白,鼓圆如橙子的鹅冠咄咄逼人,一副随时准备决斗的架势。母鹅吃草时,这只公鹅总是雄赳赳高昂着头,警惕地审视四周,当有生人或土狗走过,它先会嘎嘎叫上几声预警,如果对方不予理睬,它便会抻长脖子,将脖颈儿贴着地面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这个时候人或土狗便会落荒而逃。公鹅是不惧对手的,从来没有看到这只公鹅有所畏惧。杏儿给这只公鹅起了个很通俗的名字——小白。有一次小白和一条土狗打架,小白受伤了,但仍然把土狗驱离了喇嘛眼,看到受伤的小白大摇大摆回来时,她既心疼又好笑,被狗咬伤了还一副啥都不服的架势,她便更加喜欢颇有男子汉气度的小白。看到小白高昂的鹅冠,杏儿会想起海奇。
  海奇是县农业局干部,三年前到柳城驻村工作。那时杏儿十八岁,在喇嘛眼边楸子树下认识了海奇。
  一辆出租车把海奇送到村口。海奇穿一件立领白色夹克,白色收腿运动裤,一双白色运动鞋看上去很大,足有四十五码,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背包和一个墨绿色帆布画夹。杏儿当时就想,柳城男人没有谁有这么大的脚,记得娘说过一句话:脚大站得稳。这个一袭白衣的男人一定很稳。那时,小广场还是一片叫喇嘛台的废墟,废墟甚至高过西面和北面的民房,废墟上长满杂草灌木,喇嘛台南面是一块沙化荒地,五只白鹅就在荒地上吃草。
  海奇走近楸子树的时候,小白显然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嘎嘎叫了几声后便抻长脖子,贴着地面蛇一样扑过来。海奇很灵敏,用一个三级跳远的动作摆脱了大鹅的袭击,跳到井台上。
  杏儿喝退了小白,扭头说:“一个大男人,被只鹅吓成这样。”
  海奇扑了扑裤脚的尘土,有些腼腆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被大鹅啄过呢。”
  杏儿扑哧一声笑了,掩着嘴不再说话。
  “我叫海奇,是新来的驻村干部,小姑娘,村支书汪六叔家在哪里?”
  杏儿有些不悦。谁是小姑娘?十八岁是大姑娘了。她指了指北面一处青瓦房回答:“院子有头毛驴的那家就是。”
  杏儿的指示已经很清楚,村支书汪六叔家就在喇嘛眼正北面,院子里拴着一头五白一黑的毛驴。二十多年前汪六叔被选为村支书,至今还是支书、主任一肩挑。
  问清了路,海奇却没有走的意思,在井台边坐下。七月天很热,海奇拉开白夹克拉链,露出贴身的白背心。杏儿发现海奇的白夹克面料很薄,像丝绸,再看看自己,是厚厚的牛仔装,一点清爽感没有。
  “天好热!”海奇抬头看了看楸子树,“咦,这树荫怎么格外凉快?”
  杏儿有些好笑,心想,那么大一双眼睛,难道看不见这里有眼井吗?她向井口努努嘴:“那儿出凉气。”
  海奇探着身子朝井下看看,井有几丈深,井口镶石处有井绳经年累月勒出的凹槽,井壁上长满青苔,井水深邃,能当镜子用。井口向外冒着丝丝凉气,难怪这个小姑娘会坐在这里,有树荫,有凉气,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这井口怎么那么多凹槽?”海奇问。
  “三百岁的井,经年累月井绳勒的。”
  海奇感到了稀奇:“三百岁?是眼古井了。”
  “那当然,它不仅是全村唯一的水源,还是柳城女人的镜子,村民叫它喇嘛眼。”
  海奇点点头,原来村民把一口古井当成了生活的镜子。他问了杏儿的名字,递过一张名片,说:“明个起,我就是柳城村民了,请多多关照。”
  杏儿从来没收到过名片,双手接过名片不知该放到哪里,就一直握在手上。海奇说本来应该明天由乡干部送来,心里急,就提前一天自己来了。
  “我叫杏儿。”杏儿介绍完自己的名字,不知再说什么,看一眼前面五只鹅,接着说,“刚才啄你的那只鹅叫小白。”
  “小白好精神!”海奇说。
  就这样,海奇和杏儿相识了。海奇午饭后会到楸子树下画画,杏儿则几乎每个晌午都到喇嘛眼来放鹅。也难怪,村里除了这个青石砌成的井台,再无好去处,这里有冒着丝丝凉气的井,有楸子树,还有两条青石凳,长满青草的喇嘛台有一种起伏感,像城市公园里的人造丘陵。在全县农村通上网络后,杏儿买了一部国产手机,通过手机微信加入一个名字叫诗与远方的微信群,群里大都是痴迷写诗的文友,有的文友写了几十年,始终痴心不改,乐此不疲。在网络上杏儿很佩服闺密李青,李青是有名的网红,八万粉丝尽是铁粉。
  海奇画油画,画板、调色板、画刀、画铲、一大堆牙膏样的油彩、大大小小的画笔,杏儿对这些工具颇感陌生,画个画还需要这么多工具?西洋画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海奇画画的时候她就站在后面看,杏儿发现,海奇的画与真实的景物差异很大,甚至有点南辕北辙,比如北面的鹅冠山,明明是光秃秃的,呈褐色,但在海奇笔下却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杏儿就问:“山上没有树,你怎么画得这么绿?”海奇头也不回地说:“现在没树,不等于将来没有。”
  杏儿觉得海奇是个乐观的人,他的画充满一种奇怪的诱惑力,像彩色的磁铁。
  海奇画了一幅鹅冠山的油画后,将画送给了杏儿,海奇说:“你做个见证,三年后看鹅冠山会不会是这个样子。”
  杏儿明白了,海奇画的是三年后的鹅冠山,在海奇心里,鹅冠山应该是树木葱茏的景象。海奇给这幅画起名为《鹅冠山之梦》。
  杏儿把这幅油画挂在自己家里,这是她拥有的第一幅画。
  杏儿对海奇的印象好起来,小白似乎知道主人的心,见到海奇不再示威,有时还会站在海奇面前,装模作样观察海奇,如同一个好奇的勇士。
  让杏儿失落的是海奇没满三年就回去了,走得暗淡无光,除了汪六叔和老魏,再没有人送他。
  杏儿想海奇的时候,就会写诗,把写好的诗工工整整抄在日记本上,除了娘之外,她不给别人看这些诗。
  海奇离开一年了,再没回柳城。杏儿理解海奇,海奇一定觉得自己有愧于村民,才不愿意回来看一眼,但杏儿知道,那一切不怪海奇。
  前几天,汪六叔告诉她,说村里要来新一茬驻村干部了,是三个人,分别代表省市县三级组织驻村扶贫,时间和上批一样也是三年,带队的任驻村第一书记。
  她问:“海奇不会再来吧?”
  汪六叔摇摇头,海奇回城后就失踪了一般,音信皆无。
  杏儿坐在楸子树下并不是在等新来的驻村干部,她来放鹅。这五只白鹅是她心中最美的风景,只要白鹅振翅高歌,她就感到阳光灿烂。杏儿想起汪六叔说会有新一批驻村干部进村,心里也有些活动,但愿来人中能有一个穿白夹克的,柳城村民暗淡的衣着需要一道亮色。
  村口是一个丁字路口,公路南北贯通,经过柳城处,像树干岔出一条细枝,把村子和公路连起来。在杏儿眼里,这条公路好似将阴阳两隔,因为公路东边是土冢累累的东老茔,与柳城相依相伴了三百多年的墓地。杏儿每次从小路往公路上走,都会产生一种通往墓地的错觉。汪六叔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在公路东侧垒起一道能挡住视线的石墙,墓地是挡住了,但怎么看怎么添堵。
  杏儿坐在井台上,远远地能看到那道石墙,墙没有水泥勾缝,显得有些粗糙,杏儿就想,要是把这堵墙刷上白灰,再画上一条流过鲜花草地的大河,会更耐看。
  一辆白色面包车从公路拐进村来,是白乡长来送新一批驻村干部。白乡长姓白,皮肤却黝黑,人看上去很壮实,汪六叔说白乡长有很重的糖尿病,饭前要往肚皮上扎针。汪六叔到村口迎接,看到杏儿在井台放鹅,就说:“你也来迎一下吧,杏儿。”
  杏儿有些腼腆:“我又不是村干部,去迎不合适。”
  汪六叔说:“你娘是妇女主任,腿脚不便来不了,你就代表你娘。”
  杏儿好说话,汪六叔这么说,她便跟着去接人。路上,汪六叔抱怨说,村委会本来有四个委员,除了你娘在村里外,那三个成年累月在外面打工,连电话都不接。
  杏儿说:“留在村里还不是打麻将?出去打工也挺好。”
  汪六叔叹了口气,小声说:“白黑子就是因为柳城好赌才不正眼看我,在大会上埋汰柳城是扶不上墙的一摊烂泥。”汪六叔称白乡长是白黑子,当然不敢当面叫,只能私下这样说,因为白乡长剋人不留面子,往往叫人下不来台。汪六叔和杏儿来到车前与白乡长握手,白乡长一一介绍新一批驻村的三人。杏儿觉得三个人都挺面善,那个五十多岁的队长身材匀称,头发花白,戴眼镜,皮肤白皙,一看就是个文人。另两个年纪与海奇相仿,穿迷彩服,拎着旅行箱,好像拉练的军人。没有白夹克!杏儿很失望,目光有些散。
  “这是杏儿。”汪六叔介绍。杏儿缓过神来,礼貌地点点头。戴眼镜的队长向她伸出手来:“我叫陈放,来自省农委。”白乡长补充一句:“以后就是柳城村第一书记。”
  杏儿和陈放握了握手,感觉陈放的手很软,没有海奇的手那么有力。
  就在这时,小白从小广场草丛里昂首挺胸走出,突然抻长脖子俯冲过来,众人没防备,小白一下子就啄到了陈放的裤腿。陈放下意识地跳开来,众人连忙吆喝着驱赶小白,小白嘎嘎叫了几声,好像完成了一项任务,旁若无人地走了。
  “好厉害的鹅!”陈放说,“听说过养鹅护院之说,今天算是见识了。”
  汪六叔说:“杏儿养的鹅厉害,可杏儿却是个性子温柔的好姑娘。”
  另两人和杏儿握手并做了自我介绍。
  李东,来自市文化局,长得很艺术,一看就机灵。
  彭非,来自县科协,体格健硕,浓眉大眼。
  汪六叔说:“我们杏儿不但模样俊,还会写诗呢。杏儿本来可以进城,可这孩子恋家,她娘身体不好,弟弟又在县城读书,她就留在村里不走。”
  彭非和李东都睁大了眼睛看杏儿,两人正处于对女孩子格外感兴趣的年龄段,在柳城能遇到一个文学女青年,这是令人长精神的事。杏儿的确好看,一身牛仔装勾勒出曼妙的身形,随意扎起的马尾辫落落大方。
  “你有老师了。”李东说,“我们彭非是省作协的会员,发表过小说。”
  杏儿眼前一亮,工作队里来了个作家是好事,在柳城,除了母亲外,她没有知音。
  彭非说:“我只是业余写点小说,李东不简单,在市马戏团写过串联词,会表演魔术。”
  陈放打断了他俩的话:“别相互吹捧了,也不怕人家笑话。”既然杏儿喜欢写作,他当场就给彭非下达任务:在写作上帮扶杏儿,三年内让杏儿在报刊上有作品发表。彭非说:“这可倒好,人没落脚任务先来了,请陈书记放心,我接受这个任务。”
  杏儿笑了笑,笑容很内敛,会写小说的彭非看上去特憨厚。
  汪六叔领着大伙经过喇嘛眼走向村委会。村委会条件有限,三个驻村干部就住在办公室旁边两间空屋里,陈放自己一间,李东和彭非共住一间。白乡长在宿舍转了一圈后对汪六叔说:“再找个闲屋收拾一下做个厨房,村里安排个妇女来做做饭。”
  晚上,汪六叔来到杏儿家,对杏儿娘说:“你去给驻村干部做做饭吧,三个老爷们儿不能总是煮挂面哪。”杏儿爹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正在校正刨子,他看看老婆,没出声。杏儿娘说:“我只会腌糖蒜,做菜怕人家吃不惯。”杏儿娘把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尤其是锅灶碗橱,特亮堂。
  汪六叔说:“只要讲卫生就好,总不能让德成家里的去吧。”
  汪六叔说的德成家里的是指柳德成的老婆大芬。大芬不讲究穿戴,出门总是系着围裙,围裙上五颜六色污渍叠加,看不出布料底色,在村里就成了不讲卫生的代名词。
  杏儿娘看了看杏儿,杏儿娘有个原则,女儿不赞成的事不做。
  杏儿想到了海奇,海奇驻村时总是吃挂面,而且是自己在电饭锅里煮,杏儿看过好几回海奇不用碗,直接在锅里就着糖蒜吃面,看着让人心疼,就说:“顿顿吃挂面,咋能留住人家?”
  汪六叔说:“也不是白做,上头对驻村干部有伙食补助,虽不多,也够给杏儿交话费了。”
  杏儿娘说:“那就做吧,谁叫我是妇女主任呢。”
  汪六叔说:“就是嘛,村干部不带头儿谁带头儿?”
 
第二章 喇嘛咒
  杏儿听陈放说过他最初进村时对柳城的印象,柳城就是岁月之河上一台陈年水车,以她的破旧之躯,为鹅冠山下这片贫瘠的土地输送着血液,不知疲惫,不求闻达,年年如此,岁岁这般,时光在这里仿若放慢了脚步。
  车有轮毂,村有里仁,驻村第一件事做什么?陈放想到了下车伊始看到的小广场。荒废的小广场像一块失效已久的膏药贴在村口,让人提不起精神。
  吃过早饭,陈放走出村委会那扇铁门,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广场周边散步。白鹅看到领地有人侵入,马上开始嘎嘎大叫,小白英气逼人,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坐在井台上的杏儿吆喝了一声,鹅不叫了,开始低头吃草。
  陈放走过来,见杏儿手里拿着一本书,就问:“看什么书呢,杏儿?”杏儿把手里的书举了举,陈放接过一看,是本《徐志摩诗选》,陈放不懂诗,但知道徐志摩,诗集封面已经毛边,看得出这本书被杏儿读厚了。
  “看来你很喜欢这本诗集。”陈放说。
  “这是海奇给我的,”杏儿说,“海奇在住院时把这本书赠给了我。”陈放知道一点海奇的事,但年轻人的事不便多问。杏儿说之所以喜爱这本书,是因为书中有一首海奇写的诗,是写在扉页上的赠语,诗的名字叫《少女与井》,全诗只有四句:
  少女,将花容寄存在井里
  不担心,有风打扰
  渴望有个背着行囊的游子走来
  摇响,打着铁箍的辘轳
  他翻开扉页,看到这首用钢笔写的赠诗,字迹飘逸潇洒,看得出书写者的才气。他将书还给杏儿,问:“每天都来这里放鹅吗?”
  杏儿点点头:“这里就是柳城的公园。”
  既然是公园,杂草丛生总不是回事,陈放想,应该把这个小广场改造成硬覆盖,给村民提供一个休闲的地方。
  陈放说:“这个小广场应该改造一下,荒废了可惜。”
  杏儿不了解这位第一书记,以为对方只是说说而已,便没有搭话。杏儿听汪六叔说过,对有些干部来村里的许诺别太当真,免得失望。杏儿估计汪六叔失望过,所以才有这样一个结论。
  “陈书记您怎么选择来柳城驻村?柳城地薄呢。”杏儿觉得这个第一书记文质彬彬,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杏儿想到了海奇,海奇来柳城时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海奇说地薄怕什么,他要做一棵铁棍山药。
  陈放没想到杏儿会问这样的问题,便在井台边坐下来,笑着问:“怎么个薄法?”
  杏儿望着远处的鹅冠山,把手中的书覆盖住膝盖,眼里蒙上一层湿雾,喃喃地说:“柳城十年九旱,有喇嘛咒压着。”
  陈放有些惊讶:“什么喇嘛咒?”
  “三百年前一个红衣喇嘛的毒咒。”杏儿说。
  陈放暗暗记住了杏儿的话。
  陈放原本没想来柳城,名单上有六个村可供选择,机关党委的同志为他选了一个近郊村,交通相对便利,扶贫压力也小,因为那个村适合建蔬菜大棚,可以种反季菜。他本来也同意了,当天夜里上床休息,他习惯性地从内衣兜里拿出那个玛瑙平安扣,在手里掂量了许久,临时改变了主意,到辽西去,到最偏远的柳城去。
  他掂量的是一个战国红平安扣,爷爷称它面包扣,是爷爷留给他的遗物。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爷爷在辽西打游击,一次在大河北与日伪军遭遇,激战中爷爷腿部受伤,从一道山冈滚落下来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爷爷醒来时已经躺在一户农家的炕上。救他的叫庞四谷,是个不善言辞的农民。庞四谷在山沟里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爷爷,试试鼻前还有气息,便赶着驴车把昏死中的爷爷拉回家救了过来。因为担心鬼子搜查,庞四谷把爷爷藏到山间一个地窨子里,每天以赶车进山砍柴为名给他偷偷送来一瓦罐水、一钵子。爷爷就这样活了下来。爷爷记得这个村叫大庞杖子,那里十年九旱,很穷。爷爷后来当了将军,他最喜欢吃的是玉米面压成的子,再配一点酸菜汤,爷爷说味道是有记忆的,人一旦失去记忆的味道就忘本了。爷爷一直不忘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庞四谷,一九四九年后回去找过,因为日本鬼子后来在辽西一带搞“集团部落”,庞四谷一家被赶进“人圈”便不知所终,当地人说只要进入“人圈”肯定凶多吉少。爷爷去世前念念不忘大庞杖子,说辽西人像玛瑙,什么时候都不是熊包软蛋。爷爷把这个平安扣给了陈放,说当年他到辽西寻找庞四谷,看到辽西北的老百姓还很穷,很多人家的孩子没有吃过面包。他在一个街旁地摊上看到这个玛瑙扣,摆地摊的老人说这是面包扣,戴上它能保佑后代天天吃面包,爷爷心里酸酸的,便花五块钱买下这个面包扣,用一个小布袋装着放在内衣兜里。一九七八年,爷爷去世前把这个小物件给了自己,陈放记得爷爷弥留之际念叨的话:辽西不富,死不瞑目……陈放非常珍视爷爷留给自己的这个平安扣,后来,辽西北票发现了战国红玛瑙,他惊奇地发现,爷爷留下的这个平安扣竟然是战国红材质。战国红古称赤玉,黄红之色极为珍贵,有玛瑙中君子者之说。爷爷是陈放最敬重的人,爷爷知恩图报,一直感念庞四谷,没能找到庞四谷是爷爷心中永远的遗憾。爷爷去世后,陈放几次到辽西调研,也去过大庞杖子,甚至上山找过爷爷藏身的地窨子,很可惜每次都一无所获。由于自然条件恶劣,大庞杖子仍是贫困村,老百姓生活尚未脱贫。因为大庞杖子不在这次驻村名单之列,他选择了同样偏远的柳城,在陈放心里,柳城就等同于大庞杖子。
  “不过,您也别怕。”杏儿说,“柳城人不坏,也有故事。”
  “是呀,人是最重要的,”陈放说,“地薄不要紧,即使薄成一张白纸,也还可以作画。”
  “柳城可不是一张白纸。”杏儿说。
  “怎么讲?”
  “怎么说呢,柳城就像过年挂的一张老旧家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没办法作画。”
  陈放说:“那就更好了,说明柳城是一幅《清明上河图》,更有价值。”
  “陈书记反说正说都在理。”杏儿笑了。
  “我们既然来了,就要干点事情。”
  杏儿说:“您是第一书记,又有俩助手,可是海奇就不一样了,单枪匹马。”
  陈放知道海奇建了眼前这个广场,他站起身,指着小广场说:“我们就从海奇建的这个小广场入手开始做事。”
  杏儿心头一热,小广场是海奇的作品,也是她和白鹅的天地。一年多了,很少有村民到小广场来活动,细沙铺就的地面长满了杂草,羊和鸡鸭鹅蹚出的小径布满了粪便。在家里她问娘怎么没人来小广场,娘叹了口气说,谁有心穷嘚瑟?
  她明白了,嘚瑟是有条件的,穷嘚瑟会让人笑话。
  “这个小广场有名字吗?”陈放问。
  “有的,”杏儿说,“过去这里叫喇嘛台,海奇建成了小广场后起名天一广场,海奇说辽西缺水,天一生水,只要有了水,柳城村不愁不脱贫。”杏儿停顿了一下,“海奇建天一广场不容易,村里老人说喇嘛台动不得土,海奇不信邪,硬是把喇嘛台给推平了。小广场虽然叫天一广场,可是没人叫,村民要么叫喇嘛台,要么叫小广场,只有海奇自己叫天一广场。海奇建成天一广场后,特意在井台边让石匠给凿了一个石槽,看,就是这个石槽。”
  陈放已经注意到这个三尺长、宽深各半尺的石槽,没想到这竟然是上批驻村干部留下的作品,不由得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
  “石匠搬运和凿石费了许多力气,当时看着凿成的石槽,我问海奇这是喂马槽吗?海奇没有说话,提起井台边的水桶,一桶桶提水上来,将石槽灌满。说也奇怪,石槽注满井水后,那五只白鹅张开翅膀扑棱扑棱奔过来,一边饮水一边弯曲着长脖子梳洗羽毛,我明白了,这是海奇专门给白鹅准备的水槽。海奇说,鹅喜水,柳城没水塘,鹅太亏了。我当时眼圈就湿了,我向海奇鞠了一躬,说:‘我替小白它们五个谢谢海奇哥啦。’海奇说:‘我得对小白好一点,怕它再啄我。’”
  杏儿痴痴地望着那个石槽出神。陈放被杏儿的话吸引了,再次走到石槽前,转着圈又看了一遍。石槽背阴处长满青苔,里面有半槽水,水上漂着三五片楸子树叶。
  陈放问:“为什么村民反对推平喇嘛台,不就是一堆瓦砾吗?”
  杏儿回答:“这件事汪六叔能说囫囵。”
  彭非和李东吃过早饭也来小广场遛弯儿,又引起鹅群一阵叫声。杏儿再次吆喝几声,鹅群平静下来。彭非和李东走过来,李东问杏儿:“村里还有什么好转的地方?”
  杏儿摇摇头:“最好的地方就在这儿了。”
  李东说:“这里没啥可看的呀。”
  “可以看喇嘛眼哪。”杏儿说。
  “喇嘛眼?”李东很疑惑。
  “喇嘛眼就是这口古井,”杏儿说,“柳城古往今来所发生的事都在喇嘛眼里,这里有小嫚、四婶和二芬。”
  李东和彭非都探着身子往井里看了看,发现幽深的井底似乎镶着一面镜子,李东直起腰问:“你说的这几个人都是谁呀?”
  “三个女人,都死了,”杏儿说,“小嫚和四婶是我出生前的事,二芬我见过,是德成婶的妹妹,人很美,脸像满月,和德成婶的邋遢相反,二芬爱干净,有洁癖,每天都来担水回家洗澡。她们三个都有腿病,一时想不开选择了投井。有人投井,汪六叔就要组织人淘井,我爹也要打棺材。我爹说,都怪喇嘛咒,要不好端端的女人怎么会有腿病,又怎么会投井?我也纳闷儿,寻死的方式有很多,三个女人怎么都选择了喇嘛眼?村里老人说,喇嘛眼发红时,就会有不吉利的事发生,我在这里正好当棵消息树,哪一天喇嘛眼发红了,好赶紧告诉六叔,用村里大喇叭喊喊,提醒村民注意。”
  李东和彭非相互看了一眼,杏儿讲的故事挺吓人,三个投井自杀的女人如果在井水中露出真容,那可够惊悚的。
  陈放驻村前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说了算,定了干,再大困难也不变。既然说了整修小广场,就不能放空炮。他对李东和彭非说:修好天一广场,给村子提提精气神,也让村民有个聚拢的好地方。李东和彭非都赞成从小广场入手来开展驻村工作。汪六叔听说陈书记要整修小广场,意味深长地说,柳城的事喇嘛台是道坎儿,能迈过去啥事都顺理成章,迈不过去就会跌跟头。陈放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汪六叔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施工队开始入场施工,柳城出现了机械轰鸣声,这个声音对村民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陈放和汪六叔坐在楸子树下观看施工情况,杏儿站在一旁。
  “当时建小广场遇到些阻力?杏儿说你能说囫囵。”陈放问。
  汪六叔点燃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吐着蓝色的烟圈,新刮过的下巴泛着铁青,开始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柳城是周围百八十里年头最久的村,据说是清初招民开垦形成的村落,村里原来有一座喇嘛庙,庙址就在小广场一带。庙里有个红衣喇嘛,道行深,名气大,连响马都敬着他。当时的鹅冠山草茂林密,长满高大的麻栎树,山下有一条河,曲曲弯弯从山涧流淌下来,人称蛤蜊河,蛤蜊河一直流到村口,村民和庙里都靠吃这河水生活。鹅冠山是喇嘛庙庙产,红衣喇嘛另一个身份就是看山人,护着这些麻栎树。乾隆年间,朝廷扩建承德离宫,派人到辽西伐木,不知怎么就相中了鹅冠山上的麻栎树。当时塔子沟主事的朝廷命官发下官文,让柳城村民上山伐木,逾期不交足木材就要治罪。村民知道山林是庙产,就来找红衣喇嘛问该怎么办。红衣喇嘛说山上的麻栎树万万伐不得,伐了会遭天谴。村民说朝廷治罪咋办?红衣喇嘛说让朝廷治我的罪好了。村民和官府僵持的时候,红衣喇嘛在庙前雇人打了一口井。红衣喇嘛说,无井不成邑,要打一口井以应不时之需,这就是现在的喇嘛眼。看来,红衣喇嘛已经预见到了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要不他不会守着一条蛤蜊河还去费力打井。喇嘛眼打成不久,官府就派人来喇嘛庙把红衣喇嘛抓走了。抓人那天全村老少都来看热闹,村民不想让红衣喇嘛走,但胳膊拧不过大腿,红衣喇嘛还是被五花大绑押走了。走到喇嘛眼前,红衣喇嘛站在井台上对村民大声说:‘尔等谨记,若行善,在这眼里;若作恶,亦在这眼里。从今往后,河水断,井哭天,壮丁鬼打墙,女眷行不远。’这就是柳城人世世代代破不掉的喇嘛咒。”
  陈放对历史有些研究,知道清廷建避暑山庄的确从辽西征过木材,但砍伐鹅冠山麻栎树一事却无据可查。
  “那么后来呢?”陈放关心的是接下来的事。
  “后来村民上山伐木了,那些麻栎树被采伐一空,麻栎树被伐光后,山上其他树也很快被砍倒做了烧柴,飞禽走兽不见了踪迹。鹅冠山过去有狼和鹿,野鸡成群,据我们家谱记载,我们汪家先祖曾经是猎户,想想看,能靠打猎为生,说明当时山里猎物一定不少。树伐光,这些动物都没了影。野兽没有就没有吧,问题是那条从山上淌下来的蛤蜊河也干了,成了一条死河床,据说河边那片砾石岗原本是一片棠棣林,因为干旱,棠棣树都死了,砾石岗上寸草不生,连条蚯蚓都不见。红衣喇嘛的毒咒开始灵验,蛤蜊河断流后,柳城一年有多半时间遭风沙困扰,原本能种豆子的好地开始沙化,只能种谷子。好在红衣喇嘛挖了喇嘛眼,村民就开始吃喇嘛眼井水生活,村民这才明白,红衣喇嘛如果不打这口井,柳城这个村庄就不复存在了。红衣喇嘛被抓走后,喇嘛庙日渐荒废,后来便坍塌变成一片废墟,村民称之为喇嘛台。村民都忌惮毒咒,没有谁敢把喇嘛台变成宅基地,也没人到喇嘛台来动土。可怕的是喇嘛咒一步步显示出魔力,男人下地劳作遭受风吹不必说,关键是田里十年九不收像鬼打墙一样堵住男人的财路,而村里女人也经常患上奇怪的腿病,这腿病邪乎,无缘无故就骨头疼,疼起来要命得很,无法走远路。远了不说,最近三十年就有三个女人因为受不了腿病折磨,投喇嘛眼寻了短见,这就是杏儿提到的小嫚、四婶和二芬。”
  “鹅冠山上的树是柳城村民砍伐的?”陈放问。
  汪六叔点点头:“官府只下征缴数,一万根还是两万根现在不知道,但伐树的事只能由村民来做。”
  陈放心里清楚,在山上伐一棵树,会毁掉一片林,因为拖运会把沿途的林木毁坏殆尽。他仿佛看到一些袒胸露背的村民在疯狂地砍伐麻栎树,高大的麻栎树轰然倒下时,噼里啪啦又砸断许多小树,小树折断的脆响此起彼伏。陈放说:“要是间伐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剃光头呢?”
  汪六叔说:“这是当地习俗,老百姓喜欢开山,一座山一旦开山,一年半载就会剃成光头,一棵树也留不下,不知这个习俗始于何时,十几年前刀尔登一带还在开山呢。”汪六叔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鹅冠山不用开了,几百年前开过了。”
  “对大自然所有的伤害,大自然一定会加倍还回来。”陈放说,“后人应该给红衣喇嘛树一座碑,把毒咒刻在碑上。”
  汪六叔说:“这口喇嘛眼就是他的碑,吃水不忘挖井人嘛。三年前驻村干部海奇来到柳城,初生牛犊不怕虎,有干劲儿,办事认真,到县里争取了一笔资金,回村把喇嘛台推平,建了小广场。”说到这儿,汪六叔摇摇头,“海奇心是好心,可惜还是着了毒咒,驻村时间未满就伤心地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杏儿显然听到了这句话,接过话说:“柳城亏待了海奇。”
  陈放问:“怎么这样讲?”
  杏儿说:“海奇是受伤走的,连声再见都没说。”
  陈放知道杏儿对海奇有好感,海奇在柳城扶贫工作上的付出令人感动,如果不以成败论英雄,海奇绝对是个优秀的驻村干部,很可惜,海奇的努力功亏一篑,并因此遭受了村民误解。
  说到海奇,汪六叔长叹一口气:“海奇一腔心血毁在猪身上。”

上一篇:

下一篇: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