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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晓威:克制文字下的澎湃巍峨
来源:辽宁日报 | 作者:胡海迪  时间: 2024-11-26

  于晓威的《缓慢降速器》只有7000多字,小如一粒芥子。但正是这粒芥子,在《十月》杂志发表后,被《小说选刊》等转载,2023年获第十九届“十月文学奖”,2024年又获第三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一部短篇小说,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定有非凡之处。

  以小说的芥子纳须弥

  传统读者大都认为,由于短,短篇小说难以表现漫长和沧桑;由于短,短篇小说难以企及多义和丰富。我觉得《缓慢降速器》做到了。芥子虽小,可纳须弥。

  从故事容量上看,《缓慢降速器》真不过是一粒芥子。它的主要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测绘公司职员肖明,另一个是门卫老李。肖明在消防培训活动后买了一个“缓慢降速器”(火灾一旦发生,可以借它从高空逃生),在同事哄闹中逞能从五楼缓慢安全地降到地面。小说还叙述了他的恋爱经历,以及在悠悠岁月中平淡无奇、循规蹈矩的生活。老李是在肖明马上要逞强跃下楼时出现的角色——提醒他“卡扣没系”。

  因一句关键的救命之言,老李被肖明请去吃了一顿便饭,席间老李零零碎碎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现状:他妻子去世了,他喜欢养花,他有一条狗。在如此单调的讲述和会面后,老李下岗,在肖明的生活中消失。再后来,肖明听说老李自杀了,是跳楼。再后来,老李被彻底遗忘,遗忘者包括被他救下一命的肖明……

  两个人物的关系没有尖锐矛盾,没有纠缠不清。他们的生活轨迹只因一句“卡扣没系”而有了短暂的交叉。情节简单、人物疏离,对小说的成功是一种风险。

  于晓威给自己制造了困难。他怎样杀出自己设置的重围?

  杀出短篇小说的重围

  小说的两个人物是一对平行线。肖明那条长些,因为他的一个重要作用在于以局限视角展开叙述,须贯穿始终。老李那条很短,寥寥数语,却令人难以忘记。他一直在找人恢复一盘老式影像带里的内容——那是他和妻子的结婚录像。但老式录像机已经没有了,转成碟片,也不行,因为录像带的磁粉已经掉光,无法修复。老李自杀时,“在一个夜晚,从一处废弃的铁路家属楼十一楼的楼顶跳下来的。据说,他一句遗言都没有,只是,因为是夏天,天气太热,他住的是带院子的平房,本来很凉快,但是他担心那条老狗喘息费劲,别给热死,于是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一个人锁好门走掉的。”这些细节闪烁、零碎,却有那么多一往情深、挣扎求索、无可奈何、自相矛盾、痛苦悲伤。这如云团相撞的闪光,撑起了一片辽阔苍茫、充满雷电的天空。

  《缓慢降速器》的种种细节充满了对比、映衬、反讽、暗示、象征——这增加了这枚芥子的密度。从事测绘、双眼俱全的众多同事只会起哄,一眼失明的老李却能一眼发现卡扣存在问题,这种反讽意味深长;老李和妻子鹣鲽情深、生死难忘,而肖明经历恋爱、结婚、生子的过程淡漠而理智,有如完成规范的流水作业,这种对比令人感慨;老李可以救肖明免于坠楼,自己却坠楼殒命,这种命运的映衬何其惨烈;老李执着地寻找对妻子生命历程的回忆,而肖明则几乎遗忘了与救命恩人有关的缓慢降速器的一切,这种反差何尝不是暗寓讥讽?

  小说细节的对应关系明白显豁、一望即知,总能让读者找到“标准答案”,是传统小说的基本手法。《缓慢降速器》显然与此有别:某些事件、人物、行为读来朦胧、零散、残缺、疏离,需要仔细寻绎并发挥想象方可拼贴在一起,形成某种可能存在又不甚可靠的意义链条。这种写法似易实难——它摒弃一切过度用力,尽量回避线性的因果关系,斩断一切传奇小说或肥皂剧的根脉,力图接近生活本身,接近人的自然感性状态。这种分明对西方现代主义小说有所资取的写法,极大地延展了小说的意义空间——不够明晰的细节对应,不够强烈的倾向暗示,似是而非、时断时连的情节枝蔓,于晓威用这些告诉读者:“我这里的意思,嗯,你们自己定吧。”

  抵达深层奥义的路标

  从某种程度上说,从《缓慢降速器》可以寻见于晓威近些年创作的变化。他的早期作品中即已关注“半明半暗、隐秘、交错、混乱、模糊的人性边界”,但彼时的笔法和风格,是明亮、清新的,时常吹拂着湿润的和风,即使表现残酷、灰暗,也可见他挥舞着雪亮的刀锋——看看《九月玉米地》《L形转弯》这些小说就可以体会到。而如今,他的作品强化了早期处于萌芽状态的内敛、瘦硬、冷峻,把锐利的思想、温暖的情感更严实地包裹在文字深处,用平淡、克制的态度为澎湃的激情镀上一层层寒冷的亚光。

  虽然《缓慢降速器》主旨的内涵与外延、能指与所指,与传统小说有所叛离,具有多义性,并未妨碍读者沿着曲曲弯弯、树多草高的小径寻找抵达深层奥义的路标。小说临近结尾处,从楼上安全跃下九年后的肖明收拾家中旧物,偶然发现“那个有点儿锈蚀的、完全陌生的、里面装着缓慢降速器的铁盒子。他几乎都不记得它何时来到这里。”

  这久已存在却突然发现的遗忘,让我不禁想起契诃夫的小说《姚内奇》和韩愈的《国子助教河东薛君墓志铭》。前者是一个满心憧憬爱情的俄罗斯年轻医生遭到心上人戏弄后逐渐变成冷酷市侩的故事,后者讲述了中国唐代才士薛公达从青年时代睥睨群伦到后来庸庸碌碌的经历。薛公达“少气高,为文有气力,务出于奇,以不同俗为主”。他与粗鄙无知的武人上司不睦,却不肯屈曲变通。除了文才出众,他还是一个神射手。韩愈生动叙写了他在射箭比赛中的精彩场面: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平素只接触笔墨的手指连发三矢,射中一百多尺高的箭靶,以至“的坏不可复射”。在众多军人“连三大呼笑”中,他得到却是“帅益不喜”。写到这里,韩愈罗列了一两句他辞去职务后的仕宦经历,紧接着就说:“拜协律郎,益弃奇,与人为同。”——“益弃奇”,这令读者猝不及防的笔触,寄托着多少深沉的感慨!契诃夫笔下那个后来肥头大耳、生活枯燥、傲慢易怒、动辄用手杖敲地板的姚内奇,又何尝不是上演了一出庸常生活剥蚀下的人生悲剧!再看看《缓慢降速器》中的肖明,曾经好胜、活泼、充满冒险精神,如今回首往昔“想来确实滑稽”,难道他与薛公达、姚内奇正走在同样的路上?

  也许不是。面对偶然发现的缓慢降速器,肖明耳边响起了那句“卡扣没系”。他在老李去世多年后体会到他坠地那一刹那的痛。但于晓威没有给小说一个甜腻的结局。肖明开车来到很远的地方,登上一座山崖,把缓慢降速器扔了下去。这是一个与前面情节缺少明确因果关系的举动,读者照例可以有多重解读——肖明否定了自己当年滑稽幼稚的行为,销毁引发不快回忆的旧物;他在当下有妻有女的幸福生活中回想起自己曾经的莽撞和危险,由衷地感到后怕;他回忆起老李的坠楼,用这种方式祭奠他逝去的生命;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与现在不同的过去的自己,却无法挽回时光消磨的一切,无奈地与其诀别……

  于晓威这篇小说无疑包含着并不简单的内容和并不简单的启示。它提醒我们,在生活的洪流中隐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残酷——悄然消磨、缓慢侵蚀、逐渐扭曲,破碎人性持续的韧带,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它用缓慢降速器作为一个警惕异化的象征,呼唤我们在遗忘中回忆、在麻木中苏醒、在平静中忧伤、在迟钝中感悟。它提示我们,在时光深处,曾经的理想、激情、希望、光彩,并不滑稽,并不幼稚,值得永远珍惜。我们奋力奔赴的未来,有些就是我们曾经跨越的过往……

  从这篇富于现代主义气质的小说中,每一位读者可以寻找出、体会出、想象出一座座属于自己的巍峨无边、云雾缭绕的大山。这一座座大山,就藏在于晓威种出的这一粒小小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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