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大洋河湿地,我第一次见到一只狍子的尸骨,它躺在覆着一层浅雪的水边,肮脏而散乱的体毛,散落在尸骨四周,如同灰白色的破旧云朵。狍子全身的肉都不见了,一条暗红色的脊椎骨僵硬笔直,蛇一样匍匐在雪地上,微微翘起的尾骨,如探路的蛇头。不过,狍子的头部,在被凛冽的北风蚕食,并被冰雨清洁过后,完整无损地躺在那里。我想起英国作家亚当·尼克尔森,他在《海鸟的哭泣》一书中描绘海鸦尸骨时说:“如同一幅对生活抉择之后的示意图,每个细节都如同一把枪一样意味深长。”
正是如此。狍子头骨的前部是两个巨大的眼窝,几乎占据了头骨的大部分,剔除了血肉的骨骼,只剩下凌厉的线条,它最后的坚硬姿态,令见证者怅然若失。这种无法弥补的失落感,替代了短暂的刺激感。狍子的两只眼睛曾深嵌在拱形的骨骼内,受到保护。它活着时,两只眼睛呆萌朴拙,是其颜值的加分项。现在,它们成了熄灭的窗口。一部古代西班牙戏剧中有一句著名的话,适合放置在此类场景中:“死者睁眼看清活着的人。”
在野生动物医院,我见到了另一只狍子。
它耷拉着后腿,双眼紧闭。腹部异常饱满,竖裸着一条撕裂伤,肉红色,尺余长。肉眼可判,这是一只孕狍。
麻醉,清创,探查伤口的深度,缝合。未料,突然间,狍子停止了呼吸。立即注射肾上腺素,无济于事。当务之急,剖腹产。四只幼崽,均已成形,每只两公斤左右,然而,只有一只尚有微弱呼吸,立即把它放入保温箱,吸氧抢救。两小时后,抢救失败。
被发现时,这只孕狍后腿跟腱已断,试图穿过水泥厂的铁丝网时,又刮破了腹部。大夫说,它受了太大刺激,属于应激死亡。
我一直觉得,生活在我们鸭绿江口湿地的狍子,比生活在山林中的狍子更加害羞。湿地又大又开阔,可周边全是人类,兽类的古老生活与人类文明,从未像如今这样密不可分。林立的高楼、喧嚣的汽车、陌生的障碍物,以及异样的气味,都在削弱兽类基因中的适应能力。我小时候,住在大山里,狍子很多,山林中的狍子大摇大摆,在农田边缘的开阔地吃草,或在豆地里啃大豆,见到人毫不慌张。可在湿地中,兽类很少在白天出现,它们胆怯而略显愚笨。
怀了孕的狍子尤其敏感多疑,一受惊,就会东奔西突。本就反应慢半拍,加之一孕傻三年,又身体笨重,更容易被野狗追赶和攻击。过去数年里,狍子数量庞大,变成了狩猎的首选。为了延续基因,免遭灭绝,狍子练就了一项独门绝技,它的受精卵可以在子宫内“休眠”。换言之,它可以控制受精卵着床发育的时间,避开严酷的冬季,让幼崽在六月出生,彼时气候温暖,环境适宜,幼崽存活率高。并且,一般的鹿科动物三四岁才成熟,一胎只一崽,而狍子一两岁就成熟,又有极强的繁殖能力,通常一胎两崽。从某种角度说,狍子大智若愚,作为东北神兽之首,名副其实。
在大东港湿地,我看到狍子像一只大鸟一样跳跃。遇到雪天,它脑子会发蒙。东北的大雪,一下就是一天,雪片簌落,狍子站在雪地里,淋着雪,呆憨地眨着眼睛,一动不动。雪片落在它的身上,落在它的脸上,好像给它戴上了白色的面罩,它黑色的大眼睛和大嘴巴越发突出了。我很纳闷,为什么它不能像狗一样,抖一抖身上的雪呢?被雪覆盖的狍子,不动时,像一个沉默的潜伏者。可是,在湿地,没有比狍子的眼神更清澈的兽了,它太单纯了,不仅注定做不成潜伏者,反而是最容易暴露的兽。
长久以来,无论东北,还是华北,狍子都是被猎杀最多的兽类之一。狍子的肉质鲜美无比,是被端上餐桌最多的兽肉;狍茸在中医里可代替鹿茸入药;它的毛防寒功能强,被做成了皮草。鄂伦春人的许多服饰、生活用品都是用狍子皮毛制作的,他们在重大庆典和节日时头戴的“密塔哈”,是用整个狍子的头颅,去掉骨肉后,保留狍头上的毛、角、耳朵、鼻子和口,精心鞣制而成,与狍子的头一模一样,故称其为“狍头皮帽”。
冬季的哈尔滨,鄂伦春人牵着神兽,穿着皮袍,戴着“密塔哈”,走上中央大街。这原始化、古老化、陌生化的巡街,吸引了无数游客。狍子两只毛茸茸的角竖在鄂伦春人的头顶,两只眼睛无辜地望向前方,而戴上它的鄂伦春人,骨血里的英气被激活,头抬得高高的,腰挺得直直的。
作为狩猎民族,鄂伦春人牢记祖训:畋不掩群,不取麛天,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
可究竟是何时何地何人破坏了规矩?草木未落,斧斤已入山林;獭未祭鱼,数罟已入洿池;鹰隼未挚,罗网已张于溪谷。覆巢,击卵,杀胎,人与万物长久以来维持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不断有鸟兽悄然灭绝。如今,连狍子也成了濒危动物。“密塔哈”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大雪之后,路面如镜子一般。我坐在远郊车上,望着窗外,视线中一片苍茫。右侧大片的水稻田,在某种程度上,部分弥补了自然湿地的损失,靠近路边的水沟,稀疏着一簇簇芦苇,苇絮饱吸了汽车尾气,又黑又腻,苦着一张脸,在风中瑟缩,摇摆。猝然间,一只鸟儿从苇丛里冲出来,之前我并没有发现它,现在,它好像一支冷箭,被弓仓促地推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马路对面飞去,那里是另一片稻田。从它的身形判断——比麻雀大得多,比喜鹊又小得多,当是鸥鸟。远郊车正好迎上了这只鸟,我眼见它从挡风玻璃上滑了下去,一点声息都没有。
“怎么样了?”我问司机。“死了吧。”司机语气平淡。“它飞得太低了。”有人补了一句。
野生动物医院里,被车撞伤的野生动物,除了狍子、野鸡,还有凶猛的豹猫,长得很像狍子的獐,甚至狡猾的黄鼬也不能幸免。
我的判断是,湿地的鸟兽不知道躲车。我们去大东港湿地捡泥螺,摘碱蓬,翻石板蟹,有时回到家才发现,车前杠上竟挂着一只断了气的野鸡。
对汽车这种文明的产物,鸟兽们还没有应对的经验。狍子四肢健壮,善于奔跑和跳跃,时速约在五十公里,一次跳跃可达十五米,却也常是车轮下的牺牲品。对陌生的庞然大物,狍子的好奇大于恐惧。所谓无知者无畏。鸭绿江湿地中,迄今没发现熊、狼和老虎,正常状态下,野狍的生境中除了人类,几乎没有天敌。在湿地狍子的兽生经验中,它简直是鹿科动物中的“鹿生赢家”。尽管陌生事物越来越多,但它并不担忧。所有的新鲜事物都令它着迷。可它又是个矛盾混合体,既爱看热闹,又迟疑胆小,总是会因莽撞而频生祸端。
尤其夜晚来临,湿地周围亮起万家灯火,人类与兽类仿佛息息相通。夜里溜达出来的狍子,遇见车灯,会把车灯当成玩具,跳跃着追逐。只有当人类试图靠近它时,它才会仓皇着逃跑,而它还生怕对方追错了目标,会把屁股的毛奓开成一朵白花,无意中由潜伏者变成了引诱者。
湿地中的狍子,有时会溜到城市周边。糟蹋庄稼,破坏田地,或蹿到马路边卖呆。在城郊的树林里,针对狍子的兽夹,多而杂。从前,我舅舅会用一根铁丝扭成圆圈,系上绳子做成简易的兽套,来捕捉狍子和獐,不过成功率很低。现在的兽夹技术性强,威力极大。兽夹通常埋在枯叶下面,套索圈在兽夹上方。狍子踩到兽夹,就会触发套索启动,踩到机关的腿就会被紧紧夹住,越挣扎夹得越紧。
我曾跟随野保站的志愿者,到山林中清理过兽夹。志愿者一般会请当地人做向导,发现兽夹,他们会先捡来一根粗木棍,用力戳一下兽夹,兽夹就会“嘭”一声弹起来,着实吓人一大跳。一个下午,常能清理一二十个兽夹,有些兽夹锈迹斑斑,有些则沾着血迹或零星皮毛。
从三十千克变成几百克的枯骨,死去的狍子,证实了湿地中兽类生存的特性,意外、追杀、恐怖、突袭、残暴、杀戮,可有些时候,谁也无法知道凶手是谁,在湿地野生兽类生存法则中,没有血债血偿一说,所有的痛苦和恩怨在死亡来临时,都烟消云散。而你看着这样的狍子,“看到的是活生生的恐惧”。这种恐惧固然缺乏方向,但深渊也就此埋下了伏笔,设置陷阱的人,也许终将成为别人的猎物。我们沉默着,而风声将沉默撕碎,听任死者在地下将生者非议。
2
开车路过一个村庄时,猛然发现松林上方聚集着数百只白鹭。远远望去,像星星点点的云朵落在树尖。一阵来自黄海岸边的暖风穿过湿漉漉的海滩,来到这里,白鹭们活跃起来。当然,无须借助风,它们便可自由地飞上飞下,翅膀是天赐神器。在夏日的晴空下,这些仙子般的大鸟显得慵懒而快活。
紧贴松林,只有一户人家,门外有块石头,高而平,借助它,我试图拍一些清晰的图片。户主正在黄瓜架下摘黄瓜,跟他搭话,他并不热情。
我注视着这些白色的精灵,倾听着它们此起彼伏的鸣叫。白鹭的鸣叫低沉聒噪,音节短促,单个听起来类似乌鸦,粗哑单调。众声合唱时,如同冰排在暖阳下次第开裂。如果我是个真正的鸟类学家,一定会觉得它们潮水般弥漫的叫声奇妙无比,含义无穷。
“我最受不了的是它们的叫声,是噪音,噪音。”摘黄瓜的村民抬起头,望着我说,“一大早起来,满耳朵都是呱呱的声音,啊,太讨厌了。你看,我种的果树都快成‘光杆司令’了。”白鹭的鸟屎具有腐蚀性,落在树上,树大多会叶落枝枯。
村庄离海边不远,白鹭觅食很方便。理所当然,它们已成为这里的常住民。白鹭们虽然看起来怡然自得,但仍旧有所顾忌。它们偏于一隅,只在松林上方活动,不会飞到相距咫尺的人行道上,也不会盘旋在令人尊敬的小镇居民头上,啄掉他们的帽子,更不会在他们耳边喋喋不休,或者在他们的汽车玻璃上拉屎。相比合法村民来说,它们显得孤僻、冷静、严肃,与人类保持着泾渭分明的距离。
尽管如此,在野生动物医院的救护手册上,关于白鹭的记载并不少。
大多是翅膀和腿部的外伤。我疑心是弹弓所致。在我认识的人里,就不乏弹弓爱好者。每到周末,他们就拿着武器,到零散的湿地寻找鸟儿,偷偷摸摸一试身手。
如果你浏览短视频,会看到比比皆是的弹弓高手。在越南和巴基斯坦,斑鸠和白鹭泛滥,弹弓打鸟属于合法狩猎。一位弓龄三年的弹弓手,技法娴熟,百发百中,三两分钟内,一只白鹭就会命丧在他的弹弓之下。那些在田野里觅食的白鹭,在水渠边散步的白鹭,在树枝间飞跃的白鹭,跟我每天上下班途中在水稻田里看到的白鹭,几乎一模一样。
弹珠击中一只白鹭的翅膀,它还没有回过神来,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就从空中猛地落下,在地上扑棱着,它黑色的长嘴大张着,挣扎着喊出声来,“呱,呱,呱”,每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都在不停地颤动,仿佛耗尽了全力,它整个身体向路边倾斜,脑袋慢慢耷拉下来。弹弓手跑上前去,用手扒拉了一下它的翅膀,这只垂死的白鹭,抬起脑袋,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一串低低的“咕,咕,咕”声后,它彻底松懈下来,如同危机解除那样,即便明知是死亡的危机。它的嘴巴被一只手捏着,翅膀被另一只手提着,像一块破烂的抹布。它闭上眼睛,所有求生的欲望都耗尽了,只好听天由命。弹弓手压抑着内心的解放感和胜利感,像一个真正老练的猎人那样,迈着轻快的脚步,向路边的摩托车走去。
在我们湿地,翅膀受伤者中,最多的是苍鹭、白鹭、野鸡之类这种体形相对较大的鸟类,此外,凶猛如鹞和鸮,也有翅膀受损的病例。据我所知,我们这里的弹弓爱好者,并不吃海鸟肉,他们仅仅是打鸟取乐,打发无聊的时光。
高楼上明亮的玻璃、鳞次栉比的人造建筑、夜间绚烂的城市人造光、空中纵横的高压线,对鸟类来说,是另外的致命威胁。一只以正常速度飞行的苍鹭,撞到玻璃上的生还率差不多是零。平均每栋建筑物每年会导致一到十只鸟类死亡。一个夏日午后,一只海鸟撞在我二十二层办公室的窗上,“砰”的一声落在窗外的平台上,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对于鸭绿江口湿地的迁徙鸟类来说,过度的人造光在夜间会打乱鸟类的昼夜节律。尤其是鸻鹬类迁徙大军,昼夜不停地在太平洋上空飞行,很容易被明亮的建筑物吸引,导致撞击身亡。即便没有撞上建筑物,灯光也会使夜间仍在迁徙的鸻鹬迷失方向,从而消耗大量能量。精疲力竭的鸟儿们,更容易受到来自城市的威胁。
哲学家叔本华说,死亡的困扰,是每种哲学的源头。我常常想,自然界中众灵的死亡,真的是一件偶然和荒谬的事情吗?动物有死亡的困扰吗?死去的鸟儿,在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刻,灵魂是否如人类一样,会颤抖,会战栗?它是否自动开启了另一种存在的方式?
退潮时,我喜欢在海滩寻找兽类的足迹。不可避免,总是会发现鸟类残缺不全的尸骨。有时,是一只鹬类的头骨,其他部分都不见了;有时,是一只野鸭的残肢;偶尔,也会见到苍鹭或豆雁完整的尸体。你很难判断它们的死因,没有一把智力的刀子,可以切开所有事物的秘密。困在时间里的鸟类残骸,被呼啸的风不倦地剥削,又被潮水反复地冲刷,稀释了海鸟世界的神秘和残酷。
获取食物、繁殖、哺育幼雏、资源竞争,还有气候变化、海洋变暖、油污污染、栖息地的缩小,都对海鸟造成威胁。它们该如何抵抗越来越多的负面因素?“生物的形状,就是用生命的力量反抗死亡的限制。”一位评论家这样说。这句耐人寻味的格言式句子,似乎在暗示,在充满否定的世界里,海鸟天赋希望,是负面的对立面。
是的。海鸟是神话中的灵魂,传说里的扶光。
海鸟以独特的方式感知周遭的环境,以自己的维度定义整个世界,以自己的形态生存。世界的多样性告诉我们,人类尚有很多不具备或不需要的认知适应能力,与海鸟相比,人类在智力上似乎不该有优越感,更没有垄断权。我们无法像游隼一样悬停在空中,更不可能像鸻鹬那样,不吃不喝,连续不断飞行两三万公里,横跨天平洋,找到回家的路。我们也不能像白鹳一样在25公里以外就能嗅到割草的味道,从而找到食物。很多海鸟的嗅觉敏锐得不可思议,研究发现,磷虾在取食浮游藻类的时候会释放一种气体,名为二甲硫醚,很多海鸟可以凭借这稀薄的气体捕食到磷虾。很不幸的是,在海面漂浮的塑料也会释放二甲硫醚,而所有的鹱形目,都吃过塑料,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每年,有超过10万只海洋生物和100万只海鸟因塑料死亡,至少有694个物种因塑料污染而濒临灭绝。据可靠预计,到2050年,所有种类的海鸟中,99.8%的鸟胃里都会有塑料。
海鸟的胃里,当然不止塑料。我看过一位摄影师在太平洋中途岛拍下的一组照片,那是一些在海滩上死去腐烂的信天翁,解剖后的场景触目惊心,它们的胃里三分之一是塑料,三分之二是无法消化的打火机、气球、瓶盖、泡沫、废电池、乒乓球、尼龙线、玩具零件……误食塑料,海鸟会脱水、饥饿、胃穿孔而死。我们随手丢弃的塑料垃圾,都将成为杀害海鸟的凶器。
能让海鸟群落掀起巨大波澜的,永远是人类。
据估计,每年有1.5亿多吨塑料废物进入海洋,吞食了这些塑料的动物,体内蓄积了大量毒素,其中一些,比如鱼类,最终回到人类的餐桌上,进入人类的胃里。莫比乌斯环的齿轮开始转动,不舍昼夜。
在沿江路的一处野塘中,一只凤头䴙䴘误闯入渔网中,那是用来拦鱼的旧网,不知是有人新插进去的,还是以前插进去丢弃在那里的。凤头䴙䴘是一种长相漂亮的水鸟,被称为“涡轮增鸭”,不仅会水上漂,还会潜水。困于渔网中的凤头䴙䴘,水上功夫再了得,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它的两条腿被渔网紧紧缠住了,越挣扎越缠得厉害。幸运的是,有渔民发现了它,剪断了困扰它的渔网,这只凤头䴙䴘才捡回了一条命。
有的海鸟则没有这么好运。一只被废弃渔网缠住的游隼,就因此送了命。被巡护员发现时,鸟身早已僵硬,像一块暗褐色的老石头。它夕阳般冷峻的犀利目光,被死亡的利剑穿透,曾经快如闪电的翅膀,暗淡无光,萎缩在干枯的皮肉上。痛苦没有债主,过于轻浮的死亡,无人在意。挂在旧渔网上的这只大鸟,这只曾经的空中霸王,高贵的身份被一张破旧的渔网彻底格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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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紫环乐队唱《天鹅之死》时,我一下被镇住了!主歌部分不急不躁,干净的嗓音,陈述一个简单的故事: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贫瘠的村庄,村民像天鹅一样善良。一只白色的大鸟飞到这个地方,它筋疲力尽,且受了伤。人们竭尽了所能,用尽了力量,老人和孩子们都有一个希望,想使这只大鸟能够重新飞向太阳。最终,他们如愿以偿,大鸟重新在天空翱翔——蓝色的天空,白色的羽毛,血红的夕阳,最后的希望。副歌部分,情绪推进到高潮,由平静的陈述变成金属般的嘶吼:有一天,人们发现了贫瘠,想脱去这身衣裳,于是他们看见了大鸟,并且向它端起了枪。
贫瘠不自知时的善良,贫瘠自知后的猎杀,唱出人心的多变与邪恶。可我,从这首歌里听出了人类的悲哀。白色海鸟的命运难道不正是人类自身的命运吗?我想到最初看芭蕾舞《天鹅之死》时的那种震撼,如同这首歌里猝然插入的那声枪响一样。视觉为听觉做了补充,当大提琴奏出忧伤的旋律,我看到身负重伤的濒死天鹅,渴望重新振翅翱翔,它孤身只影,艰难地尝试飞离湖面,一次又一次,终至力竭倒地,一阵死亡前的战栗似闪电穿透了它,在颤抖中,它竭尽全力抬起一只翅膀,指向遥远的天际。当天鹅倒下时,紧绷的肉身一下子松懈了,而我的心却同时揪了起来,如坠冰窟。
在这只濒死的天鹅身上,我看见了所有的人间真相:偶然、意外、渴望、顽强、坚韧、接受。渴望生,敬畏死。
人与万物,同为自然之灵,人类总是相信,人与万物定有共通之处。在文学上,早已实现了人与万物的移情和转换。《荷马史诗》中厄瑞克透斯的两姐妹复仇成功后,变成了燕子和夜莺。俄国作家蒲宁写过一篇小说,名叫《韦尔卡》,勤劳勇敢的渔家少女韦尔卡,执着地追求爱情,为搭救心爱的人,最终变身海鸥。
在海鸟身上,我们或许会洞悉自身的秘密。作家们会想象,也许,某一天早上醒来,你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天鹅。
然而,这很可能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庄子·至乐》里曰:“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更可能的情形大约是,万物的悲喜并不相通。兽栖深林以为乐,鱼浮江湖以为美。
天鹅是翱翔于天空和风中的神灵,如果你肯花上几个钟头盯着它们看,那种跨越界限的自由感,给人以深沉的宁静,翅膀优雅地掠过水面,犹如仙女挥洒笔墨,在天地间写下自己的名字。
高贵如天鹅,迁徙之路上面对的天灾人祸并不比其他候鸟少。几年前,在美国爱达荷州,一夜暴雨后,停车场地上堆积了五十多只天鹅的尸体。目击者称,这些天鹅是冒雨迁徙途中突然坠落的。专家解剖后发现,这些天鹅的肺部都发生了爆炸,推测真实死因是遭到了雷击。
2023年2月末,鸭绿江口湿地大洋河流域,大天鹅和野鸭群数量突然暴涨,仅夜宿在凤城市蓝旗镇梅家堡子的天鹅就多达两千多只,而五六年前,迁徙来这里的天鹅只有五六只。承包了此河段的渔民,每年都买来大量的玉米喂养天鹅,导致天鹅数量一年高过一年。
三只被救助的天鹅康复后,被野保站的专家佩戴了跟踪器,他们发现,途经此地的大天鹅主要是从朝鲜半岛迁徙到俄罗斯的贝加尔湖和蒙古高原。天鹅们把大洋河当作一个迁徙停歇站,在此休息,觅食,补充能量。
在河面游弋的不只有天鹅,还有上万只花脸鸭以及数以千计的针尾鸭。
3月5日,几名护鸟员发现,有两只大天鹅在天空飞着飞着,突然像失事的飞机一般,从空中一头栽下来。待追上查看时,天鹅已死去。大天鹅的食道比较短,只有药物中毒,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死亡。3月8日,一名护鸟员一下子发现了七只大天鹅的尸体。随后,数只大雁的尸体也被发现。在一个大垃圾箱里,森林警察又发现了一只装有二十四只花脸鸭的编织袋,应该是毒鸟的嫌疑人仓促之间丢下的。解剖显示,这些天鹅、大雁和针尾鸭,都是吃了人为抛撒的毒玉米中毒而死。
距大洋河一公里左右,一只中毒的秃鹫匍匐在稻田里,它裸露的长颈蜷缩起来,阔大的翅膀耷拉着,坚硬无比的嘴半开半合,嘴周围和爪子布满渗出的血,凶猛的目光中透出无尽的惶惑与绝望。号称百毒不侵的秃鹫也没能进化出分解有害农药和兽药的能力。
洗胃,催吐,解毒,打针,抢救了三个小时,它翅膀上的羽毛仍旧成片脱落。中毒引起的急性肾衰竭,最终导致了它的死亡。
此刻,我看着这些死去的天鹅。它们排成一列,悄无声息地躺在地面上,曾引以为傲的翅膀,再也享受不到在风中翱翔的确定性与控制感,阳光像聋哑人的语言,在它们干瘪的羽毛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打开搜索引擎,毒杀海鸟的新闻比比皆是。2016年内蒙古洪图淖尔湖就曾发生过数百只天鹅被毒杀的事件。洪图淖尔在蒙古语里的语义恰是“有天鹅的湖”,没有比这样的毒杀更具讽刺性的了。
《海鸟的哭泣》一书中有个统计数字说,过去六十年里,全球海鸟数量已经下跌超过三分之二。所有的海鸟种类中,有三分之一正面临灭绝的威胁。
“十几年前,我还见过被毒杀的丹顶鹤,尸体多得要用麻袋装。”巡护员看着地上的天鹅尸体,喃喃自语。被冠以“湿地之神”美誉的丹顶鹤,在鸭绿江口湿地极难见到,数量稀少。20世纪90年代,朱哲琴演唱的《丹顶鹤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凄美的旋律,激起人们对丹顶鹤强烈的保护欲。
在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中,鹤是神仙的乘骑,故有“仙鹤”之称。早在《诗经》中就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描述。在传统文化中,仙鹤常以高雅、长寿的寓意出现,是文学作品和绘画中的常见主题。疏影横斜中见鹤洗心,暗香浮动中有鹤闻香,植梅畜鹤是雅士之举,“梅妻鹤子”是隐居之乐,更是清高之喻。
前阵看新闻,一只佩戴了追踪器的丹顶鹤,在迁徙途中突然消失了信号,经过专家和民警对失踪丹顶鹤完整活动数据的读取、比对和分析,锁定了丹顶鹤最后的消失地,并抓获了猎杀丹顶鹤的犯罪嫌疑人。然而,找到的只是丹顶鹤被食用后丢弃的残渣。
鸟类对周遭世界做出的唯一理性的反应,是敬畏。而人类对周遭世界应有的唯一的理性反应,不也应该是,且只能是敬畏吗?
4
夜鹭,翅膀外伤,腿痉挛。死亡,深埋。
喜鹊幼鸟(六只),摔伤。死亡,深埋。
大杓鹬,翅膀外伤,绝食。死亡,深埋。
白枕鹤,右翅骨折,衰弱。死亡,深埋。
尖尾滨鹬,翅膀骨折,衰弱。死亡,深埋。
红隼,撞伤,衰弱。死亡,深埋。
松鼠,中毒,痉挛。死亡,深埋。
鹰鸮,头外伤。死亡,深埋。
长耳鸮,衰弱。死亡,深埋。
红角鸮,外伤,衰弱。死亡,深埋。
豆雁,中毒。死亡,深埋。
貉,难产。死亡,深埋。
丘鹬,外伤,衰弱。死亡,深埋。
……
我翻看着野生动物医院某年的接诊记录表,密密麻麻,不计其数。我感到一阵眩晕,动物们远比我们想象中要脆弱得多,但也许人类更脆弱。
湿地、丛林、海洋,对生灵们来说,都是无名的战场,它们,忙着生,也忙着死。在我眼里,野生动物医院与海明威笔下的战地医院,何其相似。战地的钟声一直在敲响,人类在纸上写着:永别了,武器。而更多看不见的战场,像一堵墙,横在个体生命之间。海明威说,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是的,痛苦、恐惧、死亡,都是平等的。
我最后一次看见狍子,是多少年后,在某地展览馆。那是一只完整的成年雄狍,它站在模拟苇塘生境里,宽而圆的大耳朵毛茸茸的,颈部曲线柔和,一条浅灰色的鼻吻立体了它脸部的轮廓。午后的光线投射在它暗棕色的体毛上,使得它浑身都亮了起来,和一只真狍子一模一样。我注视着它黑而大的眼睛,那两只眼睛也正平静地注视着我,历史和时间仿佛在此形成了不可思议的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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