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攥紧瓷瓶脖颈,如同少年时扼住那只大白鹅,力气马上灌注全身,血一下子就热了。走廊里光线昏暗,四周静谧,是适合做这件事的氛围。他向前一步,贴近蒋总的肥臀,抡起瓷瓶,向着蒋总的圆脑袋砸去,瓶口响起尖锐的哨音,瓷瓶裂成数不清的碎片,碎片釉面反射着灯光,瞬间驱走周围的晦暗,蒋总狗熊似的身躯晃了晃,然后笔直地向前倒去……
这是老程头脑中想象的情景。从走出房间的第一步就有了这个想法。从房门到电梯口是十三步。离电梯口越近,用瓷瓶给蒋总脑袋开瓢的想法就越坚定。
老程跟蒋总来参加服装订货会,预计今早离开。两人睡在一个有两张床的房间,蒋总临窗,老程靠近卫生间。老程五点钟就醒了,收拾行囊,蹑手蹑脚地往包里装东西。蒋总庞大的身躯摊在床上,打着雷鸣般的呼噜。老程自己的东西简单,牙膏牙刷毛巾充电器剃须刀,很快就装好了。蒋总的东西多,床头、窗台、地上、卫生间、衣架上、橱柜里到处都是。只开几天会,倒像是来休假的,衣服四套,鞋五双,内裤六个,袜子一打,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老程把它们一样样装进皮箱。往皮箱里塞的时候,老程一眼瞥见底层一个暗格里有几个避孕套。老程似乎找到了蒋总半夜三更回来以及一脸倦容的原因。老程会心一笑,蒋总这一点倒和老蒋的趣味相同。老蒋是蒋总他爹,和老程是兄弟,去世已经三年了。想起老蒋,老程不免神伤。
七点半,蒋总起床,老程把行李收拾妥当了。蒋总并不看老程,去卫生间撒了一泡冗长的尿,尿不流畅,有些淋漓,是肾虚和前列腺早衰的征兆。蒋总回来,重新倒床上,又打起呼噜。八点的车,酒店离车站还有二十分钟路程,现在不走,时间就很赶了。老程心急,却不敢招呼,只能耐住性子等。蒋总脾气大,最恨睡觉时被人打扰。以前他在办公室睡觉,老程因为事情紧急叫过他,结果他像发了情的棕熊一样暴怒。
老程叹气,要是老蒋,老程早把他拍醒了。又想起老蒋。今早,老蒋像个影子缩在房间一角,抽冷子就扑到老程身上。老程索性不再担忧时间,不再看睡成一坨的蒋总,回忆和老蒋的往事。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屋内一片飘浮的白。往事像潮水从遥远的天际泛着波浪向老程涌来。
老程和老蒋是一条巷子里长大的。两人同岁,老蒋大老程三个月,老程管老蒋叫哥。他们的父亲都是轮胎厂的职工。两人从会走路起就在一块玩儿。老程从小矮小瘦弱,比同龄孩子小一圈,老蒋却五大三粗,高同龄孩子一个头。巷子里的孩子野,拉帮结伙,欺软怕硬,全依仗老蒋,老程才没挨欺负。有几个坏孩子也动过老程的心思,放学路上拦过他,都被老蒋冲过来,三拳两脚打跑了。从此,再没有人敢惹老程。老程和老蒋经常勾肩搭背走在一起。一个高一个矮,老蒋低一点头,老程踮一踮脚。别人看着姿势别扭,两人却浑然不觉。老程的妈背后对老程说,老蒋这孩子信得过。
成年后,两人都进了轮胎厂,顶父亲的班。老程他爹在保卫科,老程进了保卫科。老蒋他爹在炼胶车间,老蒋就去炼胶车间当学徒。几年后,老程和老蒋相继结婚生子。两人的关系没随着年岁大变淡,反而越来越浓了。第一天不见面,第二天早早地就到一起说话喝酒。
20世纪90年代,轮胎厂每况愈下。破鼓万人捶,常有职工后半夜偷轮胎。一天夜里,老程当班,抓到一个,把那人扭送到保安室,灯光下一看是鲁大国。鲁大国是刺头,又是保卫科科长鲁万全的侄子,在厂里就腰掖扁担横晃,无人敢惹。老程要给派出所打电话,刚拿起电话,就被鲁大国一把扯断了电话线。鲁大国揪住老程,把老程提了起来,老程像被阴影覆盖,不敢看鲁大国杀人一样的目光。也许是老程的懦弱滋生了鲁大国的恶念,他竟从墙上摘下带铜扣的皮带朝着老程没头没脸地抽起来。老程疼得呜嗷直叫。要不是遇上下夜班的老蒋,老程得被打死。老蒋撞门进来就与鲁大国打在一处。两人身量相当,在小小的保安室撕打起来,像牛犊子闯进了瓷器店,撞翻了桌子椅子,踢碎了暖壶茶杯。老程缩在一旁,一是害怕,二是被打得不轻,竟不敢上手帮老蒋。打了几个回合,还是老蒋占了上风,把鲁大国摁在地上一顿捶。鲁万全赶来,他年轻时也是个泼皮,本想帮助侄子,看见老蒋杀红了眼睛,胆怯了,好言相劝,拉开老蒋。老蒋扶着老程怒冲冲离开。围观的人看到两人消失在厂门口,融进茫茫的夜色。
那是老蒋最后一次出现在轮胎厂。
第二天,老蒋找到老程,提出要去南方打工,原因有两个,一是厂子没有未来,二是得罪了鲁万全叔侄,以后没有好果子吃。老蒋让老程和他一起走。老程没吱声,低下头。老蒋无奈叹口气,勾着老程的头,和自己的头碰了碰,说,他们要是敢欺负你,告诉我一声,我回来收拾他们。老程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老蒋去南方服装厂打工。老程又在厂里不死不活地干了几年,果然如老蒋所料,厂子倒闭,老程下岗了。下岗后,老程干了多份工作,因为性子原因,都没干长久,家里的生活越来越紧巴了。这时老蒋回来了,开办服装厂,邀请他进厂工作。老蒋胆子大,脑瓜活,厂子越办越好,很快就富了。有钱的老蒋也膨胀,在人前也吆五喝六的,但是对老程始终如一,拿老程当兄弟,甚至从来不让老程叫他蒋总,只让老程叫他哥。后来,老蒋又把老程提拔成副总。老程时常想起他妈的话:老蒋信得过。
老蒋四十五岁那年,与一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女人闹得很凶,要名分,要金钱。老蒋焦头烂额。老程主动出面平息了此事。两个人的关系愈加牢靠。
三年前,老蒋得了癌症,发现就是晚期。弥留之际,把妻子和儿子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老程。两个人断断续续说了一夜的话,说小时候的事儿,说年轻时打架,说创业路上共渡难关……天明时,老蒋在老程的怀里安详地去了。老程低下头和老蒋的头贴在一起。
老蒋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老程都像是脊柱被抽掉了,整个人瘫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老蒋的去世被埋葬了。老程有些飘忽,像个影子活在世上。直到老蒋的儿子接班,老程想起老蒋离世前的话,让老程帮助他儿子。老程才打起精神,像被托孤的老臣,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可老蒋的儿子对待老程和老蒋完全不一样。
蒋总忽地坐起,打断了老程的回忆。老程没察觉眼泪已经糊了满脸。老程抹抹脸,看看表,说,蒋总,该走了。蒋总也不应答,穿老程早已摆在床边的衣服裤子,慢腾腾穿完,起身离开房间。老程拖着两人的行囊跟在后边。
走出房间,刚迈了第一步,老程就想向着蒋总的脑袋轮瓶子了。起因是离开房间的一刹那。
蒋总空着手。老程一手拎着自己的东西,一手拖拽着蒋总的皮箱。皮箱的轮子滚过地面,发出老鼠叫一样的响声。在这个清寂的早晨听起来,就有些刺耳。两个人就要走出房间了,把房间还给房间。蒋总在门框之间停下来。老程也收住脚,不明所以地看向蒋总覆满短如猪鬃般头发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并不平整,凸起一块。老程想起老蒋曾经抚摸着五岁的蒋总的后脑勺忧心忡忡地说,这小子有反骨。
蒋总回过头看向老程。这是这个早晨,蒋总第一次把目光投向老程。那目光从微微闭着的眼皮之间射出来,完完全全地罩住老程。老程像被冬天凌晨天上的星光打了一下,浑身瑟缩。老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闪避,看向蒋总身旁的门以及门投在地上不规则的阴影。老程揣摩,蒋总停下是什么意图呢,又接上蒋总的目光。蒋总的目光还聚焦在他身上,像探照灯一样对准他。老程悟出了蒋总目光里提醒和责备的意思。老程意识到也许是皮箱的响声影响了蒋总,刺激了他刚刚苏醒的大脑神经。老程提起皮箱,让轮子离开地面。蒋总还是不动,目光变了,变歪斜了,变尖锐了,变得更冷了。老程知道不是皮箱的事了,那是什么呢,扫视房子一周,一个摆在床头柜上的青花长颈瓶映入眼帘。他恍然大悟,原来是忘记了这个瓶子。瓶子是蒋总在古董摊买的。蒋总有收藏瓷器的爱好。老程佝偻着腰,几乎是小跑过去,在跑的过程中,已经安排好了手中的东西,把自己的袋子夹在腋下,腾空了这只手,奔到床头柜旁,拎起瓶子。手触碰到瓶子微凉身子的那一刻,他为自己的机灵和拿这么多东西还能安排有序高兴。再看向蒋总,也许是他潜意识里希望得到赞赏,他抬起头,笑容布满老脸,却只看到蒋总的后脑勺。蒋总转过脸去,垂着两手,走出门框的范围,站在了走廊昏暗的灯光下。
老程走到门口,看到取电的房卡插在墙上,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只恨自己没有第三只手。他灵光一现,伸嘴过去,把卡叼住,走到门外,脚一勾,关上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一点儿不拖泥带水。老程太佩服自己了。
就这样,老程拎着皮箱,夹着袋子,提着瓷瓶,叼着房卡站到了门外。他离蒋总一步距离。蒋总向前走了一步,他也向前走了一步。重物在身,他的身上微微发热。
直到这时,老程还没有向蒋总抡瓶子的想法,只是惯性地为蒋总服务。当他迈出第一步,前脚的脚后跟甫一落地,就有了把提着的瓷瓶砸到蒋总头上的冲动了。原因是蒋总刚才的目光像毒箭一样向他射来。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和空间,从黢黑的深渊,带着颤颤的嗡鸣,向他射来。毒箭刺穿了他,浑身一凛,箭的锋利和涂满的毒汁让他剧痛。近六十岁的他,一生都是这种情景,遭到不公平的对待和侮辱以后,才醒悟,才愤怒,才想起反击。可已经不是那个情境了,做什么都是无力的。总结起来,他这一生都没把反击付诸真实的行动,只是在头脑里演绎了一遍,像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他头脑里,他这一生已经杀伐无数,血流成河。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并且还很高兴的法宝。
此时此刻,老程不打算像以往一样在想象中完成反击,他要真正地反击一回。
蒋总的目光在老程脑海里呈现,比在房间里亲见时还要清晰和深刻。那目光太伤人了,充满着斥责、鄙视、讥讽、嘲笑、侮辱……能想到所有对人的打击,都囊括了。老程已经到了受人尊敬的年龄,头秃了,背驼了,两鬓斑白,老年斑从手背开始向上攀爬。在家他是父亲、爷爷;在社会他是大叔、伯伯;在公司他是副总、程叔。蒋总把老程当什么人了,管家奴仆下人,或者根本没拿他当人。那目光隐含着一个高等生物看着一个低等生物所生出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厌恶感。
蒋总的目光仿佛一根火柴,点燃了老程一生所受屈辱的柴垛。火光冲天中,老程回想起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目光,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每个阶段都有这样的目光在抽打他、玩弄他、践踏他。那些目光和射出那些目光的人像一帧帧电影胶片一样在他眼前闪过,让他意识到自己度过的是一个多么挫败的人生。可笑的是,几分钟前,他还在为自己的敏捷、侍候人周到而欣喜。蒋总的目光掀开了他身上华美的睡衣,让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爬满了虱子。
老蒋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过。老蒋的目光也凶狠,那是看向欺负老程的人。看着老程时,他的目光像一簇火,微微烧着,温暖着老程。老程站在人群中,老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对上老程的目光,立刻起了变化,变得亲热、欢喜、心有灵犀。老蒋酒后更是对老程贴心,那目光里全是依赖、信任、掏心掏肺,一辈子肝胆相照。
老程想起老蒋临终的话:孩子要是做得不好,你就教训他。当时,老程嘴上答应,心里却发虚。现在,他准备遵从老蒋的遗言。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即将干大事的激动鼓荡着他。他先是不知所措,这股情绪在内心左奔右突,找不到出口。直至瓷瓶的沁凉从手心传过来,他才猛醒,瓷瓶就是最好的武器。他掂了掂瓷瓶,分量正好,长度正好,釉面光滑,再也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东西了。
老程咬着后槽牙,刚要抡,蒋总拔腿向前走了。老程只得收住,摁住瓷瓶,像拦住一只龇牙咧嘴的狗。老程也迈开步子,跟上蒋总。
走廊墙上安装着壁灯,壁灯伸出来,像是墙的耳朵,倾听着什么。墙根有一排发着绿光的安全通道指示牌,延伸出去,鬼魅地消失在墙的拐角。房间门口有一个下细上粗的暗红色陶瓶,陶瓶里装满白色的石英石颗粒。颗粒里有烟蒂和灰白的烟灰隐匿其中。每隔几步的墙上都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一米见方,有光打在上面。老程这几天把油画看了无数遍。宾馆的主人肯定是梵高迷。从房间门口到电梯口挂着三幅梵高的画。
《星月夜》是第一幅。老程对画的鉴赏水平不高。在他看来,《星月夜》画面浑浊,蓝黄为主,星星和月亮搅在一起,看着让人眩晕。老程走到这个地方需要五步。
第五步的开端,也就是脚跟刚一离地,老程想到了儿子。儿子没出生的时候,老程希望他别像自己,像老蒋一样高大威猛。老蒋是他一生崇拜和艳羡的人。儿子出生及至成人,是老程逐渐失望的过程。儿子从身材到脸形到性格,都像他,是他的翻版。儿子专科毕业,找不到工作,还是老蒋伸出援手,让他来公司开车,给老蒋当司机。老蒋去世后,儿子继续开车,给蒋总当司机。
老程常常带着有些悲悯的目光看着儿子。这样看的时候,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儿子是一个孱弱而畏葸的人。在家里他像猫一样无声无息,走路小心,说话气力不足,家事全由儿媳做主。在公司,他更像是个隐身人,连保安都可以呵斥他。原因就是夜里开车回来,摁了喇叭,惊醒了保安的好梦。三十不到,他的头顶就秃了,眼角皱纹堆起,眼光闪烁,看谁都是心虚的样子。笑容随时准备献给任何一个让他敬畏的人。他似乎敬畏所有人。
有两个场景老程终身难忘。一次是下雨,雨很大。老程站在公司楼上玻璃窗前欣赏雨景。儿子开车进来。车停在办公楼台阶前。台阶到楼里有一段距离,没有遮挡,暴露在雨淋的范围内。儿子下车,撑着伞,绕过车头,小跑到副驾的位置,拉开车门,手扶着车门的上沿,身子微微弯着。现在回想,儿子的敏捷性和自己刚才在房间拿瓷瓶的身手一般无二。蒋总从车里下来。儿子把伞移到蒋总头上。雨落到伞上,溅起水花。儿子个矮,蒋总个高,要想完全用伞遮住蒋总,儿子踮起脚。儿子完全暴露在雨中,瞬间就浑身湿透。雨水从头顶流下来,漫过脸,阻碍了儿子的视线,儿子不停地抹掉脸上的雨水。老程看清了儿子的脸,隐忍平静,专注于自己做的事,不让蒋总被一滴雨浇到。蒋总在儿子的护送下,全身干爽地进了办公楼。夏末秋初,天气已凉,回到家,儿子得了重感冒。
另一个场景是在酒店,公司员工给蒋总过生日。三层的大蛋糕端上来,员工齐唱生日快乐歌。老程也卖力地唱。儿子路过蒋总身旁,蒋总毫无理由地端起蛋糕扣在儿子脸上。儿子身板薄,险些没被扣倒。众人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生日宴会到了高潮。儿子费力地把蛋糕从脸上扒下来,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嘴里塞着蛋糕,还是一脸平静。老程也笑了,是苦笑。当时安慰自己,蒋总对儿子亲近,才把蛋糕扣到儿子脸上的。
现在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老程相信儿子也一样承受过蒋总刚才在房间看向他的目光。不知儿子是怎么想的,父子俩没交流过。老程没听到他说过一句抱怨蒋总的话。他是否也有老程的精神胜利法,在头脑中把蒋总虐了千百遍。老程不知道。
第五步走完,老程屈辱感加倍了,叠加了儿子的屈辱感。向蒋总头上抡瓶子的想法更加急不可耐了。这回不单是替自己抡,还替儿子抡。
此时不抡何时抡。老程瞄着蒋总的脑袋,瞅准时机,抬起瓶子。蒋总却停下脚,侧转身,看《星月夜》。老程赶紧撂下瓶子,让瓶子重新垂直地贴近裤缝。他暗道好险,幸亏收得及时,要是抡出去,就后果惨重了。向蒋总头上抡瓶子只能出其不意,才能成功,要是被他提前预判,他撂倒老程比撂倒一只鸡还要容易。
蒋总看了大约一分钟,继续向前走。老程跟着,表面像个随从,实则是个寻找时机的杀手。
走到第九步,墙上挂着《麦田与收割者》。画面底部是金黄的翻滚着的稻谷,一个戴草帽的农民正挥舞着镰刀。中间是一脉青色的山。上边是碧绿色天空中一轮金黄的太阳。老程感到一股灼热透过画面传递出来。他想到了他的孙子。
老程在孙子身上看到了家族振兴的希望。孙子长得和老程及儿子完全不一样。孙子虎头虎脑,眉宇间一股英气。孙子长腿长手,肩宽背阔,可以预见十几年后会长成一个气概十足的男子汉。老程在孙子身上倾注了比儿子更多的爱,常常带着欣喜和自豪的目光看着他。
可有一件事针似的扎着老程。现在想起来,更让他痛苦。
蒋总的儿子和老程的孙子在一个学校。老程的儿子经常去接蒋总的儿子,顺便把自己的儿子也接回来。有一次,老程坐在车上,跟儿子一道去学校。
放学后,老程看到蒋总的儿子空着手走在前边,孙子满身重负地跟在后边。孙子左右两肩各背着一个书包。书包很重,让他稚嫩的肩膀向后倾斜,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孙子前胸上还挂着两个保温杯,保温杯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口。孙子的手也没闲着,一只手拿着一盒酸奶,一只手拿着一个蛋挞。蒋总的儿子完全是蒋总的缩小版,那倨傲的神情、眉眼间的傲慢、上扬的嘴角,跟蒋总如出一辙。正值夏日,孙子脸上挂满汗珠。
老程的心被刺痛了,在家里被当作珍宝的孙子,在蒋总儿子面前像一个仆人。他看看儿子,儿子握着方向盘,面无表情。
当时只是痛,现在,老程想起当时的场景,心像被拉了个大口子,血咕嘟咕嘟涌出来。同时,一种悔恨占据了他,是他起了不好的带头作用,才导致儿子像他,孙子也像他。儿子像也就罢了,看起来有大气象的孙子也像他,他是不能忍受的。
老程脸部的肌肉绷紧了,一种责任感、一种悲壮感油然而生,要给儿子和孙子起表率作用,再不能被人“奴役”,要砸碎无形的“枷锁”,奋起反击。他握紧瓶子,让瓶身翘起来,就要抡向蒋总的脑袋。蒋总却忽然蹲下身子系鞋袋,系完,起身就走。
老程又错过了一个抡瓶子的最佳时机,继续跟着蒋总。
走廊尽头有一扇窗。阳光照进来,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斑。拐过去就是电梯了。还差四步。这四步是艰难而又漫长的四步。老程不像是走在平整的地板上,而是走在烂泥塘里,走在沙漠里。他走得拖沓缓慢,落后蒋总一段距离了。
老程被刚才那股悔恨的情绪裹挟了。悔恨像老鼠一样一点点儿啮咬着他的心。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过,脚步几乎踉跄了。是往蒋总头上抡瓶子的信念支撑着他,不然,他会瘫坐在地上。
拐过墙角,穿过阳光,阳光像蜜蜂蜇了老程一下。到了电梯口,正是十三步。电梯还没来,显示正在上行。电梯旁边的墙上是梵高的《自画像》。梵高的耳朵被绷带包扎,扭曲浮肿的面孔和深陷的眼睛流露出悲愤和绝望。老程正对着《自画像》,感觉那像是自己一生的隐喻。
老程想起了他爹,那个已经过世的轮胎厂保卫科职工。他突然意识到,那个面色苍白、个子矮小、几乎不敢正眼看人的男人,才是他和儿子孙子一生卑微胆怯的源头。
老程想起十二岁的那个清晨。是秋天吧,家家开始储存过冬的白菜。街上铺着一层菜叶。巷子里弥漫着烂菜帮的腥甜味道。他养了两只大白鹅,把鹅子赶出来吃菜叶。鹅嘴贴着地面,把菜叶像鱼一样吞进肚里。
一群人从巷子深处走来。走在前边的是老程他爹,保卫科科长鲁万全紧随其后。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地跟着。他爹耷拉着头,脚步迟缓。鲁万全抬起脚踢他爹的屁股,踢一下,发出一声闷响,他爹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晃几晃,却并不倒。孩子们哄笑起来。他爹回过头去和鲁万全说着什么。他爹回头瞬间,他看见了他爹的脸,窄小的脸平静如水。现在回想,这种平静似曾相识,和儿子的脸如出一辙。十二岁的清晨,他还不曾想到,多年以后,他会在儿子的脸上看到和他爹一样的面部表情。
老程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变成大白鹅在那儿吃菜叶。昨天刚刚建立起来的对他爹的崇拜和自豪感,荡然无存了。他恍惚起来,怀疑昨天那一幕,是否真的发生过。
昨天中午,从来不喝酒的他爹灌了半斤白酒。酒像火焰在他体内燃烧,他红着脸,瞪着眼,在巷子里狂奔。老程看见他爹一改往日蔫头蔫脑的样子,像个男人一样撒着野。路人都躲着他爹,眼里流露出对他的恐惧。平日见着他就狂吠的狗,也弓着腰,斜他一眼,溜着墙根儿走。老程竟然高兴起来。他暗暗尾随着他爹。他爹的眼神坚定、刚毅,像电影里英雄人物就义前的目光。
他爹闯进了理发店,对着正在理发的鲁万全怒骂起来。平时说话吞吞吐吐、磕磕绊绊的他,此时口齿流利、舌绽莲花,数落着鲁万全的种种罪过。鲁万全脖子上围着理发布,胡子刮了一半,肥皂沫涂满下巴。他要打倒他爹易如反掌,可他爹从来没有过的气势镇住了他,在他眼里,他爹已经不是平时的他爹,而是另外一种人,他恐惧的那种人。他就围着理发布,带着肥皂沫跑出来,企图躲开。可他爹不依不饶,追着鲁万全骂。从巷子东头追到巷子西头,骂得鲁万全狗血喷头。那个中午,鲁万全丢尽了颜面,狼狈不堪。要不是他爹被一块石头绊倒,酒劲儿发作,顺势睡在地上,不知还要骂多久呢。
他爹睡到黄昏才起,回到家中,喝了一大碗凉水,酒全醒了,目光呆滞,如在梦中。然后一夜未睡,翻来覆去如烙饼,早上起来,就去找鲁万全道歉。
此刻,展现在老程眼前的就是道歉的后果。
人群走到老程面前。他爹比平日更瘦小了,衣服上沾满土,头发乱如杂草。他看了老程一眼,瞥一眼,目光就赶紧躲开。鲁万全背后猛地一踹,他爹跑了几步,没站住,终于倒了,半天才爬起来。
泪水盈满了老程的眼眶,悲伤和愤怒让他颤抖起来。非得做点儿什么不可了,他撒目一下四周,大街光溜溜,一件应手的家伙也没有。他看见了鹅子,恼恨的是,如此处境下,它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他顺手揪住一只鹅子的脖子,冲到鲁万全身后。鹅子被捏了脖子,发不出声音,翅膀扑腾腾死命扇动。他要用鹅子当武器,打鲁万全一下。他还没把鹅子举起来,鲁万全回过头来,眼睛眯着,嘴角咧开,漾出一丝笑容,冷冷地看着他。鲁万全高他两个头,居高临下,目光像一盆冰水浇到他身上,让他从头凉到脚。他忘了下一步的动作,就那么僵持着。围着的孩子也大气不敢喘。
一阵秋风刮过,树叶在巷子里旋转。
他爹冲过来,从他手里夺过鹅子,递给鲁万全。老程的眼泪流下来,转过身,恨恨地跑开了。屁股后响起孩子们的笑声。
夜晚,铁锅炖大鹅的香味,从鲁万全家里飘出来,在街上鬼魂一样游荡,久久不散。
他爹从此再也没喝过酒。
现在,老程想起他爹,对他爹的鄙视都没有了,只是觉得他可怜又可悲。老程无数次想起那个场景,用一生理解了他爹。他爹那次醉酒后的豪举,也许和老程的精神胜利法一样,是安慰他爹卑微地度过一生的法宝。
电梯上行的响声越来越近了。《自画像》中的梵高静静地看着老程。
现在,老程的反击就不单是他个人的反击了,是他爹,是他儿子,是他孙子,是整个家族的反击。也是为了老蒋,老蒋病重期间,蒋总所作所为一点儿不像个孝顺儿子。这就更具有了悲壮意味,有了满满的使命感。他相信经此一击,他的家族历史就改写了,一改颓势,昂扬起来了。他已经想好后路,反击之后,他就从公司辞职,让儿子也辞职。他带领儿子创业。他相信凭他这些年对服装行业的了解和积攒的人脉,完全可以开创新的天地。
电梯来了,门开了。蒋总就要进去了。这是最后的机会。老程瞥一眼《自画像》,看见梵高右耳上的绷带。他想,用不了多久,蒋总的头就需要这样的绷带了。
老程攥紧瓷瓶脖颈,如同少年时扼住那只大白鹅,力气马上灌注全身,血一下子就热了。
老程举起瓷瓶,踮起脚,对准蒋总的头就要砸下去了。同时,他也感到一阵悲伤,少年时,踮起脚,是要搂住老蒋的脖子,如今,是要往老蒋儿子头上砸瓶子。
也许是老程紧张,嘴部肌肉剧烈抖动,房卡从嘴里掉出来。房卡从走出房门,一直被他叼在嘴里。房卡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如此寂静之时,如同高山坠石,格外响亮。老程吓得一哆嗦。蒋总回过头,动作极其缓慢。
蒋总回过头的那一刻,老程惊呆了。他发现蒋总的头变成了熊的头。一颗硕大无朋、披满长毛的熊头立在西装革履的蒋总身子上。它圆圆的耳朵、金属般的黄眼珠中间点缀着极小的黝黑的瞳孔,长长的湿润的鼻子发出咻咻的喘息,嘴微张着,露出匕首般的尖牙。
老程吓得魂飞魄散,想逃,双脚钉在地上动不了,想喊,喉咙被什么塞住了。他闭上眼睛,好一阵子才睁开,先睁开一条缝,后来慢慢全睁开了。熊头不见了,立在眼前的还是蒋总。老程长舒一口气。
蒋总看看高处的瓷瓶,又看看老程。老程的目光被蒋总捉住了。老程看向蒋总的目光深处。蒋总的目光像一潭湖水,湖水表面漂浮着墨绿色的浮游藻类。湖水黏稠,深不可测。有一个人在湖水里挣扎,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手脚乱动,如同困在蜘蛛网里的昆虫。那人终于转过来,老程看清了他的脸,窄瘦、苍白、无须、皱纹像漫过水的河滩,似曾相识,肯定是哪里见过,猛地意识到,那就是自己。这样一想,他的身体瞬间被湖水包围,冰冷的寒意浸透了他的骨髓,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的鼻子和嘴被浮游藻类塞满,他正在向下沉、向下沉,向湖水的深处落去……
老程擎住瓷瓶,悬在空中,像被定了身。他完全忘记应该干什么了。他彻底地迷失在蒋总的目光里了。
蒋总咳了一声。老程回过神,似从梦中被惊醒,对着蒋总讨好地笑了一下,拿起瓷瓶顺势放在头顶。蒋总回过身,进了电梯。老程像个头顶重物的非洲人,跟着蒋总进了电梯。瓷瓶在老程头上摇摇欲坠。蒋总站在电梯中间。老程立在蒋总背后的角落里。
电梯门缓缓关上。留在老程眼里最后的影像是狭长的走廊,还有他一步步走来的痕迹,从房间到电梯口,一共十三步,如同溪流中的一串石头。
电梯向下运行,如同沉入地下。走廊变得空荡荡了,灯光柔柔地照在梵高的画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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