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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鼹鼠
来源:《鸭绿江》2024年第8期 | 作者:王 开  时间: 2024-09-25

​  东北江河远阔,山海唇齿,却非全境黑土,如以辽宁中部为线,辽东属黑土,辽中、辽南、辽西土皆黄而干硬,种庄稼尚不如辽东长势,莫说种人参。素称百草之王的人参,在辽中部、南部、西部,历来归于传说和故事。

  就算辽东乃至吉林黑龙江大部的黑土,可种植人参的地方也非随手拈来。人参对土壤结构非常挑剔,其次是坡向、坡度等等自然条件的限制,设若这些条件一一满足,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客观因素添堵。侥幸前缀条件百分百符合,天敌这一关也难逃,偏偏人参这东西天敌很多,野猪野兔、飞鸟鸣虫、老鼠鼹鼠、两条腿的盗贼、天气征候等等,无一不是。说起来,长大一片人参颇为不易,尤其模拟野生人参生长环境的林下人参,个中纠缠,一言难尽。

  我们的人参地在炮手沟南山,炮手沟位于满族故地旧门,门里隶属吉林乌拉,门外是辽宁,乃清代修筑的柳条边门之一。我这么说,意在告诉你,此地属长白余脉,打清代延续至今,炮手沟是人参生长的福地。近百年来,陆续有人走进炮手沟,开荒辟野,种植人参。而我这个后来者,纯属误打误撞与炮手沟相识,逐渐认识并了解了漫山的植物、动物。交往过程中,风干的生活竟添几分生气,我这个失水已久的人,不知不觉充盈起来了。

  炮手沟离沈白高速公路约2公里,穿越林中小路,来到长满落叶松和天然林的一爿东坡,就是了。炮手沟的富有令人惊讶,这里住着一群“歌唱家”,每天早晨,花尾榛鸡、沼泽山雀、大山雀、凤头百灵、短趾百灵睁开眼睛,洗漱完毕后就跃上树枝,敞开高音、低音、美声、花腔,歌声嘹亮悠扬,日落不息。当然了,奢华空间里也不缺反派角色,它们也是多彩世界的组成者,尽管以人类的审美看来一点不可爱。

  我数得出来的反派角色有地老虎、黏虫、金龟甲、叶峰、吊死鬼、蝗虫、蜗牛、千足虫、黄毛山耗子、鼹鼠……软体黏虫老老实实的,趴在哪里都极少移动,抓在手里,恶心得想吐;截虫为了一己私利,嘴巴进化成锋利的锯子,逮到可食的东西,哧哧地拦腰锯断,安然享受美味;在人参地,好几棵人参齐刷刷断为两截,这是坏透顶的地老虎干的;也有翠绿的叶子一夜之间剩下叶筋,不用问,螟蛾类害人精咬食叶肉组织是拿手好戏。

  不受欢迎的群体中,鼹鼠最讨人厌。

  我管它叫瞎眼巫师。

  鼹鼠终年躲在黑暗中,热衷于建造比蛛网结构还复杂的地下城堡。它把头和爪子作为建筑工具,构筑了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暗道。这么说吧,只要愿意,整座山都是它的“戈德里克山谷”。是的,打第一次看见鼹鼠暗道,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哈利·波特》中那个著名的巫师戈德里克·格兰芬多的居住地。鼹鼠怕冷,春天和深秋活动量不大,而夏季,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它的出行轨迹——土被拱起曲里拐弯的线段,说明巫师趁着黑夜升坛做法了。

  鼹鼠每一次出行,对人参都是灾殃。它拱松土层,诡计多端的黄毛山耗子逮住机会,紧随其后钻进去,精准摸到人参,咬断茎,嗑掉人参,种参人就此蒙受损失。冬天,寒风顺着鼹鼠构筑的地下暗道长驱直入,冻伤休眠的人参,等冰雪融化,白屈菜、延胡索示春的时候,人参伤亡无数,损失比黄毛山耗子咬的更惨重。

  鉴于鼹鼠破坏力巨大,种参人人人喊打,想尽办法抓捕。但鼹鼠从未彻底消灭,在长期斗争中,它练成逃生秘笈。种参人能防住野猪、老虎、黑熊,甚至监视居心叵测的窃贼,但是对于鼹鼠却防不胜防。而我和这股“黑恶势力”之间展开的博弈始于6月,尽管我多次精心策划,也只取得了小小的胜利,离赢得全面告捷还远着哩!

  树叶每一次的回归,都在反哺森林,献出最后的爱。落叶积存,化为厚厚的腐殖土。鼹鼠利用腐殖质的掩护,年复一年修筑它的王国,暗道网络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有经验丰富的参把头,才能分辨清楚主道、分道、临时道——你看看,鼹鼠有多拽,多嚣张,走个路,弄得跟皇帝出巡似的。

  当我这个外行走遍人参地,遍布的暗道网惊得我目瞪口呆——很多地方是空的,脚一踩、手一挖,表土陷下去,凡是这种情况,人参苗荡然无存。我决心抓捕鼹鼠,否则人参尽毁!于是,我咨询种参人李晓东。李晓东的家离旧门村十多里地,是个远近闻名的能人,养过鹿,跑过长途,后来到处赶集。二十年前,他在自己的林地陆续种林下人参,积累下丰富的经验,每次我遇到问题,他都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鼹鼠也是他人参地的心腹大患,耗费他不少气力。知我为鼹鼠犯愁,李晓东传授我两种灭鼹鼠方法:

  一是老鼠药拌虾米、小鱼干或者肉皮,放在鼹鼠出入的洞口。鼹鼠和黄毛山耗子不同,嘴刁得很,不吃死物,也就是说,药山耗子的妙招对付鼹鼠无效。二是荤油拌玉米面,兑老鼠药,调和成黏糊状,塞进鼹鼠的洞里,同样,鼹鼠不吃玉米面,但荤油油香扑鼻,鼹鼠嗅觉灵敏,闻到香味儿从洞里出来,走一步,爪子上沾一些毒饵,再走,肚皮也沾上了,鼹鼠不舒服,拼命地舔舐,毒药进嘴,一命呜呼。

  “此鼠非彼鼠,这场仗既消耗时间精力,又斗智斗勇。”我心想,先尝试第一种办法,不灵再换第二个。

  “鼹鼠先生,总有一款适合你!”我望着整爿山坡,向鼹鼠下了战书。

  我买来小鱼干、虾米,猪皮烀熟,切成细条,和老鼠药、鱼干虾米拌好,矿泉水瓶斜割两段,留下带瓶盖的一段,装入拌药的毒饵,凡是发现的鼹鼠洞口,一一放上。

  静等几天,一只毒死的鼹鼠没见。请教李晓东,他说:“鼹鼠即使毒死你也看不着,因为它们死也要死在隐秘的地方。”

  “那怎么办?”我傻眼了。

  “你注意观察下毒饵的洞口,有没有新拱的迹象。如果没有,说明近几天没走那里。如果有,你试试第二种办法,双管齐下嘛。”

  李晓东说得不假,放毒饵的洞口有的有新迹象,有的没有,看来,玉米面要派上新用场了。

  我买来十斤猪板油,炼了一大钵荤油,搅得玉米面黏糊糊、油汪汪,再兑入粉色的老鼠药,别说,拌了毒饵的玉米面精致如寿桃蛋糕的面坯。万事俱备,选个晴朗日,我带着新毒饵上山,只要发现鼹鼠拱起的暗道,就掘开一段,塞入毒饵。

  “这么香的东西,总该诱惑你忘了姥姥家吧?”一想到鼹鼠一耸一耸地被勾引出来,浑身沾满黏糊糊的玉米面,伸出小爪子用舌头舔舐的情景,我忍不住笑出声。

  三天过去,所有塞玉米面的洞口一切如常……一周过去,毒玉米面一点没少。

  鼹鼠先生聪明绝顶,我的第一计划受挫。

  两种办法连续失效,李晓东眨巴着眼睛说,还有一个办法。

  关于埋桶的方法,李晓东是这么说的:

  第一步:买味道大的鼠药,兑火碱、干冰和玉米粒。

  第二步:拿一个比较高的桶,或者上面开口的完整大桶,在腰部正中开两个小孔,插进一个横杆。横杆两头固定在两根小柱子上,两根小柱子之间挖一个坑,深度刚好容得下半截桶。

  第三步:玉米粒装桶里,如有鼹鼠过往,闻到气味儿,走到圆桶的一半时,桶就翻了,鼹鼠扣在桶里面,出不去,必吃毒饵。

  这与我在俄罗斯科普作家比安基的《森林报》中讲述的捕猎方法类似,看来欧洲和亚洲针对敌人的办法高度一致,值得一试。问题是满山埋桶,埋多深、埋多少啊,这可是门技术活儿,没干过的,教给你也干不好。算了算了,我想到头疼,打了退堂鼓。

  放弃了埋桶,李晓东倒也没反对,其实他也只讲理论,没亲自实践过。没实践与验证的事情,总归不太靠谱,李晓东谨慎,不积极推荐。不过,他还有一个撒手锏。

  “这一招最有效,对于你也最难。”李晓东说。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的确,鼠夹子不是谁都会下,它的窍门在于夹子和鼹鼠暗道底部的高度距离。高了,鼹鼠从夹子下钻过去;低了,翻板不翻,打不着它,很多种参人掌握不好这种捕捉方法。下夹子的另一个难度,更令人兴叹——在蛛网般的暗道中,分辨出哪条道是鼹鼠的主道,这条主道不仅一只鼹鼠来回走,而是一窝老小的必经之路。找准这条路,下一只夹子能打十几二十几只。早些年,李晓东就这么打鼹鼠。

  下鼠夹子我实在打怵,又躲不过去,只好硬起头皮。

  逼上梁山,背水一战。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呢?有时候,逼一逼自己,未尝不是一种磨砺。

  我先买鼹鼠夹子。跑遍乡镇和城里,只有一种古老的鼹鼠夹,箭筒形,有两根活动的铁叉,插地里特别难把握深浅。我正为难,及时雨来了——李晓东买到一种新型的鼹鼠夹子,比传统的鼠夹子易操作。我依照李晓东的信息,从河北沧州买来六个鼠夹。这一天是7月8日,我记得没错,因为我看见林间小路旁开了一朵粉色的大蓟花,它仰脸向我微笑,我把它拍下来了。

  收到鼠夹子,我一番忐忑——支撑翻板的铁棍支开翻板,要“嫩”,支“老”了,鼹鼠碰撞到翻板不翻,鼹鼠借机逃跑。“嫩”是老种参人的行话,意思是铁棍和翻板的支撑点刚刚碰到翻板的小孔边缘,这样的角度使翻板平衡,稍微一点外力,夹子啪的一声合上,鼹鼠在劫难逃。

  初试没经验,支开夹子的小铁棍和翻板,上下颠倒,我研究着“嫩”和“老”的界限,正摆弄得入神,突然“啪”地一下,夹子关闭,给我的食指当鼹鼠脚爪夹住,疼得我“嗷”地叫出声。我掰开鼠夹,抽出食指,转动着揉搓。狼狈的我引来周围一片笑声,环视一圈,确定是看护房台阶的芨芨草、江西腊、大丽花、虞美人等,草本植物群嘲我。

  我是挺笨的,这有什么办法呢,外行吃亏,天经地义。

  经过反复演示、熟悉,终于把握好小铁棍支撑翻板的角度,接下来,就是攻克怎么认准鼹鼠主道这个难题。

  李晓东教给我一个分辨主道的技巧。他说,看鼹鼠是否反复在一条道走,或者挨着一条暗道来回拱,如果是,说明它常走这条路,如果不是,那就是偶然经过。然后,将鼹鼠走动多的路踏平一两米长,破坏的目的,是测试鼹鼠的反应,倘若踏平之后,它又原路拱一条道,再踏平,连试几次,鼹鼠仍执着修复,必是主道无疑。

  我半懂不懂,围着人参地绕圈,每见到一条鼹鼠暗道,就踏平一段。但我说了,鼹鼠可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往往在一条道周围修筑若干条,乱成一团麻,对我这种生手而言,根本辨不出哪条是主道。绕了一天,理论在现实面前崩溃,糊里糊涂的我选了三个地点,分别位于人参地南北各一处,人参地外和小水池之间一处。后者是进入人参地的必经之路,耸立着一片松林,一只鼹鼠从春天就常来常往,至少是它的一条老道。

  三个鼠夹下好,精心盖上青草和腐叶伪装,以迷惑鼹鼠——别看坏家伙零视力,但对光超级敏感,一旦觉察到天光,立即掉头。就好比一个盲人,眼里没有路,心中盛着太阳。

  此仗一开,我心里没一点儿底,为一举成功,特意拜了拜人参地中心那棵老榆树。老榆树底下立着三块石头垒起的山神庙,我坚信山神住在老榆树下。万物有灵,这也是满族人的习俗。我说:“山神爷,请您驱走鼹鼠吧,群山茫茫,您是主宰,您让谁消谁就消,您让谁长谁就长。”

  说完,我给山神磕了三个头,神圣明广大,不需贿赂,考验诚意。

  节气在二伏,浩瀚的太平洋制造一场接一场的台风,登陆中国,到达东北后,三天两头下雨。李晓东说,多雨和高温天气,有利于捕杀鼹鼠。这说法支持了我的信心,对捕鼠满怀希望。

  下完的夹子立在原地,就像一块石头等待大海……

  几天过去,鼹鼠似乎刺探到我的战略部署,一个个按兵不动,以往走过的路上一点儿新痕迹也没有。

  “鼹鼠成精了吗?”我对李晓东嘀咕。

  他说:“再等等,别急。”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吧。

  又过几天,我去遛鼹鼠夹子,最先看到人参地外的那一个夹子。这次鼹鼠倒是行动了,但鼹鼠夹子还在原地——这货实在奸猾,在老路上新开辟一截通道,绕开夹子并入老道。“嘿!这个坏东西,智商还不低。”我一边骂着鼹鼠,去遛其他两个鼹鼠夹子。到这时候,说实在的,我不抱什么希望,我觉得夹住鼹鼠一靠技术,二靠运气,这两样我均不占。

  天有点阴,树林里光线暗淡,斑鸠、沼泽山雀、煤山雀、红腹红尾鸲等歌唱家们,因为天气不好,提前谢幕收工,飞回巢穴躲避即将到来的一场风雨。我在树林里缓缓行走,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夏季的森林地面潮湿,柔软的腐叶张开巨大的嘴巴,吸干了脚步声。待在太寂静的地方,人会自觉地发毛,我心里忐忑,树枝响一下都疑神疑鬼,不由加速往山的下缘走,想抓紧遛完鼠夹下山。

  看到最后一个鼹鼠夹,眼前的情景令我大为疑惑:人参地好像谁来过,鼠夹子弄废了,一半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看样子是掰开的。这人劲儿真大,白钢材料的夹子居然徒手掰成两半。谁在故意捣蛋,难道想毁坏人参地吗?这么想着,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紧张而脸色涨红。

  猛然间,我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涌起狂喜,抬脚踢一下鼹鼠夹子。果然,一只鼹鼠拦腰夹住,死亡多时。

  “啊哈!”我兴奋得手舞足蹈,拎起夹子查看鼹鼠。在此之前,我还没近距离看过这坏蛋。

  它不是没有眼睛,而是眼睛退化成一条缝隙,被皮毛遮盖,这对眼睛没有瞳孔,但还有视网膜,能产生光感,让它感受白天与黑夜的不同。

  坏家伙也有生存之道啊。我倒是佩服起鼹鼠,松开夹子给它扔到壕沟里。

  “鼹鼠先生,再见!”

  李晓东也着实高兴。他夸奖了我,还说打死一个才开头,以后经验多了,收获会更多。这就要谈到鼹鼠的特性,鼹鼠虽然满山构筑地下城堡,但也有致命的习惯——鼹鼠有从众心态,喜欢跟随,前一个踩出道,后面跟着一群,好比侦察兵侦查好地形,其他人跟着过一样。它们可不管侦察兵是优秀的,还是粗莽的,反正你能通过,我就认为畅行无阻。长白山脉的种参人早破译这个密码,打死一只鼹鼠,夹子原样放回原地,等着下一只倒霉蛋儿上当。这就是种参人说的,一条通道打死十只二十只稀松平常的缘故。

  盛夏,热浪席卷,我见过野猪拱过的松林和阔叶林的凌乱,有一回翻越山脊,到了山的另一面,仍然是松树林,据说下去那座山,有个村庄叫江南,它指富尔江而言,“富尔”在满语中是红的意思,明清以前,这条江特产一种浑身红色的鱼,美味而鲜嫩,江名也由此而来。富尔江发源于长白山龙岗支脉滚马岭南麓,经吉林通化、辽宁新宾、桓仁两县流向浑江——你说稀奇不稀奇,在长白山余脉的辽东山区,安放着一处秘境水乡,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博大。

  没什么进展的是捕捉鼹鼠。每次去遛夹子,都好端端地没翻,鼹鼠不知走哪条路去了,难不成聪明绝顶的它们在跟我玩游戏?我不免焦急,为什么抓了一只,再也抓不到了呢?要么是其他鼹鼠闻到同伴死亡的气息,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我将这份忧虑和李晓东说了,他说,不要着急,这两天有雨,下雨天鼹鼠就该活动了。

  老种参人分享的经验,对于我是极大的安抚。

  两天后,台风卡努登陆丹东,沿着鸭绿江一路向辽东方向长途奔袭,我们的家就在这条疯狂雨带中央。那天晚上,乌云翻滚,把天给吃了,宇宙只剩下黑,黑得沉重、无际。晚九点不到,雨砸下来,又急又冲,一路蓄积的能量顷刻间释放,变成光速武器刺穿地球。

  我趴在窗前,目睹大雨落地砸碎后腾起的雨烟在路灯下弥漫,惊得合不拢嘴——我从未见过这么肆虐的雨。“明天,跳舞河涨成什么样子呢?”我想到看护房门前的小河,平时它纤细恬静,一下大雨,比川文化的变脸还快,咆哮着,裹挟着断枝、松针、碎石怒吼出山,汇入富尔江。但我不担心雨水,也不担心跳舞河淹没什么(顶多给出山道路冲毁一段),我想的是鼹鼠,这么大的雨,坏蛋们会行动吗?

  雨下了一天一夜,地喝得饱足,多余的水打着嗝溢出来,形成的水洼凌凌作响。跳舞河不消说,水流湍急,滚滚而下,进山的车辙也临时成了小河,夸张地向下游流淌。

  第三天清早,雨终于歇下来,山腰的白雾向下漂移,亲吻着一簇窈窕的细叶芒,受惊的太阳还没缓过神,趴在云层中不肯露面。

  我必须到山里巡视一下,说不定有什么新闻呢!

  15分钟后,我到达人参地外的小水池,再往前十几米,松林小路内侧就是我下夹子的地方。大雨延缓了伪装草的枯萎时速,它们还是绿的,但衰败已显现,不能完全遮住鼠夹,顶部的白钢体若隐若现。

  奇迹会发生吗?行至近前,我突然心头一跳。

  果不其然,我发现夹子移位,歪在一边。

  “夹住了!”我大喊,声调高得震穿林樾,一只花尾榛鸡吓得飞离藏身地。

  遇难的是一只肥大的鼹鼠,看得出,这是个老江湖,灰色毛皮在雨水的浇淋下打着结,肮脏不堪,令人恶心。我松了夹子,将死鼹鼠扔到草丛,收拾一下现场,夹子放回原地,恭候下一只鼹鼠落网。

  “李晓东说得没错!”这些身怀绝技的种参人,对于破坏分子的习性了如指掌,他们知道坏蛋什么时候猖狂,更知道坏蛋什么时候灭亡。规律,古已有之,装在觉悟者心里。

  该说说人参地南缘坡尾的那个鼠夹了。它的位置与老榆树直线距离约二十五米,位于两棵树中间,鼹鼠创造的暗道,横穿这段五十厘米宽的作业道。

  下鼠夹子以后,创造这条暗道的鼹鼠并未意识到威胁,仍旧肆无忌惮地来回穿梭,为彰显嚣张,还在旁边凿通新道,并入树下的老道。这个老滑头,还善于搞迷魂战,有一次,它把夹子碰翻了,轻易逃脱。还有一次,夹子的翻板合上了,但没移位,说明老滑头很小心,它肯定先做了某种试探,警觉不对,逃之夭夭。

  两次逃脱,助长了老滑头的盛气凌人,我每次遛夹子,看到它新掘的暗道,气得哭笑不得。“你在跟我约战吗?”我愤愤地大声说。我坚信老滑头听得到,眼睛坏了,耳朵就灵了,老天就这么安排的,万物有命,总要给人一条活路不是。

  我取出夹子,重新掏了暗道,清理干净浮土,在硬土上插下夹子。这么做的好处,是夹子四脚插得稳,不至于一震动就翻,反而打草惊蛇,错失良机。量好高度,照例扯几把青草和腐叶伪装。

  “这一次,看你往哪里逃!”

  说这话的那天,是8月13日,末伏第四天。8日已经立秋了,今年的抓捕战役进入尾声,再不抓捕几只鼹鼠,只好等下一年了。出没山林的人都知道,随着气温下降,鼹鼠的活动量大为缩减。

  惊诧的是,三天后,老滑头落网。

  确实如我估计的那样,这只鼹鼠比前两次打的都大,肥得圆滚滚,脚掌肉墩墩的,尖爪坚硬,带着弧度,灰色的毛皮柔顺光泽,可见生前小日子过得不错。

  这次顺利地抓捕老滑头,一定是受益于山神的帮助。我朝老榆树鞠了躬,感谢山神的恩德。

  李晓东听说我打掉三只鼹鼠,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他说照这么打下去,鼹鼠很快减少,要不了三两年,人参地就太平了。我自己也信心大增,原来下鼠夹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任何事情也不要信道听途说,亲手试一试,什么都知道了——我由此想到,曾经咨询几个种参人,春天打的除草药是否对鬼剑羽有效,大多数的说法是,鬼剑羽萌芽晚,除草药伤及不到它。鬼剑羽这种植物非常有特点,根系发达,但游走于土壤浅层,甚至一用力即可连根拔出。同时,它的分蘖能力十分强悍,哪怕剩下一小截根须,要不了多久,又生成新的一片。因此,鬼剑羽是人参地的麻烦之一。而实际上,春天头一茬打除草药,鬼剑羽的叶子已经张开手掌,植物依靠叶面光合作用,叶子吸附了除草剂,死亡其实是早晚的事。

  秋天殷勤,忙着给树叶换装,桦树叶、核桃树叶、榆树叶一穿上黄裙子,迫不及待地飞旋而下。林中色彩渐变,黄色就分好几种,淡黄、橘黄、一半绿一半黄,你的眼睛再尖,也认不出黄的细微差别。哪怕顶级的画家,也调不出大自然各种各样的黄色来。

  秋意浓了,我和鼹鼠的战役打不下去了——打死三只鼹鼠之后,每次遛夹子也没有战利品,同伴吃了亏的事,一定在鼹鼠内部传开,鼹鼠国王召开全体公民大会,告诫所有鼹鼠提高警惕,这一爿山坡来了一个两脚怪兽,专门和鼹鼠王国过不去。

  鼹鼠公民领命,不敢再霸道横行。

  工事修好了,敌人不上钩,我干着急没办法。

  我问李晓东,为什么还没到树叶全部落光的深秋,鼹鼠就打不着了呢?

  李晓东嘿嘿一笑,说出一个极简单的细节,令我万万没想到。他说,打死过鼹鼠的夹子,残留着死亡的味道,鼹鼠对同类腐败的气息非常敏感,你好几天才发现打死鼹鼠,死亡的味道更重,它们嗅出危险信号,当然竭力回避。我问李晓东怎么应对,他说,好办得很,火烧鼠夹子,高温烧过的鼠夹子再没有腐臭味儿,高温一炼,白钢鼠夹子锃亮如初,下在洞口又灵验了。

  种参人太机智了,他们在与自然的合作中,总结出各种各样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拿火烧鼠夹子来说,举动虽小,没有大智慧想不到,也只有熟悉山中生活的人,才能在寻常中生发巧思妙想。

  天气在往下压,吐出嘴里的凉,麻雀吃完时间的草籽,树在一层层地脱衣服,树的衣服薄了,蓝天露得多了,树林里格外明亮。歌唱家们陆续踏上长途,树林寂静下来,出入林间小路,再看不见扑棱棱的黑嘴松鸡,它们在某一个夜晚离开,飞往西伯利亚过冬。

  我们忙着在人参地做规划,放线做人参床,搂树叶子,亮出长白山余脉黝黑的皮肤,把人参籽种下去,再盖树叶子,帮助人参籽越冬。进行这些工作的时候,我发现很多从未见过的鼹鼠洞,有的洞口朝天,像魔鬼的嘴巴,有的是暗道,曲里拐弯,四通八达,使泥土形成悬空,一脚陷下去,令人心惊。

  就这样,我们忙到10月份。在此期间,我们还收了玉米,扒完的玉米棒子晾在院子里,一片金黄。红尾伯劳、灰伯劳、灰喜鹊、北红尾鸲、沼泽山雀轮番前来,妄图分食一杯羹(关于玉米争夺战,我打算以后再说)。

  10月17日,新规划地的人参种完了,这意味着,本年的人参地工作即将结束,等到来第一场雪,一年的辛劳彻底画上句号。

  临下山前,我要收回所有的鼹鼠夹。

  下午四点钟,树林里越来越暗,风的力气很大,吹响所有的树叶。我急于下山,但再急也要收回捕鼠神器。凭着记忆,我开始搜索插在地里的鼠夹。在人参地北侧的那个夹子,是最后一只,也是打死第一只鼹鼠的地点。到了那里,我看到夹子歪在一边,捡起一看,老天爷,不知道什么工夫撞上一只倒霉蛋,烂得骨架都没了,勉强辨认头部和牙齿!你看看,凡事不能随便放弃,我以为打不着了,其实希望隐在放弃的背后。

  我磕掉鼹鼠的残渣,收拾夹子,回山下的看护房。

  五点钟,夜色蒙蔽了大地的眼睛,四周山黑魆魆的。我们生着火,忙碌晚饭。柴火在灶膛呼呼燃烧,火吃着锅底,炭火通红。我想起李晓东的话,拿根炉钩子,挑着鼠夹子,放在火里烧。炭火烧着残存在鼠夹子上的高度风干的鼹鼠腐肉和毛皮,变得焦黑,粘在夹子上。嗅着鼹鼠骨肉飞烟的味道,我忽然心生疑惑,鼹鼠是害物,但也源于自然,按照进化论,它存在哪里,有它存在的道理,物竞天择,是生命的法则。我们没种人参之前,鼹鼠在南山生活得随心所欲,是我的到来剥夺了它的行动自由,甚至我出于私利,要了它的命。

  烧完的鼠夹子凉透了,我找只袋子装起来,车库有只空桶,储在里面不落灰。明年春天,你死我活的战斗仍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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