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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卖菜生涯
来源:《鸭绿江》2024年第8期 | 作者:李 铭  时间: 2024-09-25

  1

  卖菜的设备很简单,一辆“倒骑驴”是我拉面时候借大姨姐家的,装菜的筐筐篓篓乡下老家有,拿上来两只就是。然后还需要一杆秤。

  那时候的秤都是杆秤,市场有卖的,十块钱一杆。称量的最高重量是20斤,分为前系和后系,前系重量是4斤,翻过来的后系是从4斤起头。买秤的时候有一个插曲,以前一直听说过不法商贩缺斤少两,那叫“剜秤”,手脚是做在秤上的。我去买杆秤,有小商贩怂恿我多花点儿钱买杆做手脚的秤,俗称“拉杆秤”。这杆秤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端倪,不拉杆的时候跟正常的秤是一样的。只有想作假的时候,秤杆的前端是套管隐藏的,类似弹簧刀,一按一拉,秤杆就长出了一块。利用这种原理,称量的物品斤两就增多了。

  我当然没有买这样的“拉杆秤”,觉得那样做缺德,赚来的钱也花不好。

  我和妻子是糊里糊涂成为菜贩子的。本来打算是等妻子生完小孩儿,我们再重新去开拉面铺,谁想到一下子就开启了长达四年的卖菜生涯。

  1993年的城市菜市场还没有很好规划,一条街横七竖八地聚集着做小买卖的小贩子。卖菜一般有两种类型,一是有固定摊位摆摊儿的,一是推着“倒骑驴”到处游走打单车的。这两种类型各有各的好处。摆摊儿不用跑路,自然是清闲一些。打单车游走必须当天批发来的蔬菜当天卖掉,赚多赚少都要在晚上甩货。固定摊位早都被人占领,我的卖菜类型介乎二者之间,能甩货自然好,不能甩货就第二天一并处理。初来乍到,我和妻子的菜车选择在孟克信用社外面公共厕所边上。那地方味道不好,小商贩不挤,我是没有办法,一条街,车停在哪儿,都说有人先占了地方,只有公共厕所附近没人说那是他家的。这条街叫老北街,距离郊区近,有时候菜农也来直销自己家里的蔬菜,一到蔬菜旺季,对我们这些小菜贩的冲击很大。

  蔬菜都是到朝阳中心市场的蔬菜大院批发的。第一次到这里批发蔬菜有点儿无所适从。大院里挤满了各种拉菜的卡车,他们从外地倒卖蔬菜,承受着价格起伏的风险,其实比我们的生活强不了多少。菜从外地拉回来,也看运气。运气好,大院里的车不多,他们就赚一笔。赶上旺季,车扎堆,竞争力增强,我们这些小蔬菜贩子很会见风使舵,拎着杆秤,推着“倒骑驴”跟他们耗价钱。菜不及时卖出去不行,一夜之间行情会起伏很大,还有一些蔬菜根本放不住,比如豆角,处理不好,天气热,一卡车豆角就会从中间开始溃烂。这里有句行话叫“烧包”,一旦出现烧包,那就麻烦了。豆角都是编织袋子装的,十几吨堆积在车上,里面温度高,豆角本身的湿气也重,热量迅速发酵,豆角就“着火”一样快速腐烂。我见过菜贩子哭着把一车“烧包”的豆角全部倾倒掉,那一幕,该是他们人生的至暗时刻吧。

  而我的际遇也好不到哪儿去,批发回来蔬菜,一秤来百秤走,赚的是中间的差价。不能缺斤少两,也不能每一秤都翘翘地。还有,批发来的蔬菜本身就不是一样的质量。比如一袋土豆,中间是夹杂很多小土豆的,一袋土豆往外卖的时候,是要分为几个价钱等次的。夏天身后的厕所和垃圾堆臭味儿难闻,冬天味道小了,身后冻起一座冰山。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卖菜的。第一天出摊儿战绩还不赖,批发来的蔬菜全部卖掉,赚了三十多块钱。

  2

  我租房的地方是棚户区,房主家的大门口窄,每天收摊儿回家,我需要把“倒骑驴”上的筐篓全部清空,然后把“倒骑驴”后尾巴拆下来,拿到院内去。剩下的车身子贴着墙根竖立起来,不然在胡同里摆放是碍事的。这还不算完,还要拿一条铁链子拴到一只车轱辘上,铁链子另一头锁在租房的窗户铁栅栏上。租房的屋子很窄,没有任何家具。院子里没有厕所,这里的居民都要到我卖菜那条街上的公共厕所里方便。晚上要是解小手,家家门口有一个破水桶,就在水桶里解决,然后早上拎着去外面的公共厕所倒掉。

  剩下的蔬菜要搬到屋子里,这样房间里也弥漫着各种蔬菜的味道。靠卖菜其实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每天赚个几十块钱,就已经很不错了。尤其是到了冬天,在露天市场卖菜特别遭罪。人再冷都不怕,就怕蔬菜冻坏。妻子老早就把筐筐篓篓“武装”起来:用棉门帘子把筐包起来。很多蔬菜是娇嫩的,尤其是东北的冬天,拿出来几分钟蔬菜就“冻挺”了。那些菠菜和韭菜等叶类蔬菜,一见冷风瞬间就被“扫”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蔬菜就没人买了。

  那时候买不起羽绒服,棉袄棉裤都是棉花做的,穿着笨重。外面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油渍麻花的。人在外面站一天,基本冻透了,如果到了晚上蔬菜还没有卖出去,就得推着车子可着这条街降价吆喝。

  第一年的蔬菜卖得不是很顺利。那一年,儿子也要出生了。妻子怀孕以后,最紧张的是岳母大人。她老人家生了五朵金花,一辈子没有儿子,所以才把我招赘进门的。岳母最不喜欢的是看人家儿子娶媳妇,最怕的是妻子再生女儿。

  我脾气倔强,我们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喜欢。我们没有身处岳母的处境当中,当然不能理解她奇葩的想法,不能理解在偏远的乡村,一个女人因为不生男孩儿而承受的巨大痛苦和一生的压抑。在整个怀孕期间,岳母和岳父没有开口叫我们回乡下去生产。在我们农村,又不时兴去医院生孩子,家里都拮据,一般都是在家里找接生婆。家里回不去,医院去不起,生产的时间临近,我们只能边卖菜边想办法。

  我和妻子不懂就问邻居,好在有很多热心肠的老太太。她们事无巨细地给我们讲生孩子要注意的事项,妻子的肚子越来越大,我对孕妇生孩子的知识储备也越来越丰富。可是,我的知识只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战经验。我们夫妻是第一次生孩子,初“生”乍到,心里没底。我虚心好学,老太太热心指点,连产妇生产时候铺在身下的塑料布我都买好了预备下。只要妻子一有风吹草动,我就会第一时间施展身手把塑料布抖搂开。

  有人告诉我们,在剪子胡同那儿有个私人诊所,开诊所的是某医院著名的妇产科大夫。她现在已经退休,北大街一带找她接生的不少。据不权威统计,现在北大街胡同里扎巴着脚步蹒跚行走的孩子,有一半都是她接生的。老医生很是热情,叫我们每月去一次她那里检查,并且答应我们,等妻子生产那天她来担任接生重任。

  算着临产期,我去批发蔬菜的量逐渐减少。妻子终于开始肚子疼了,早已经蓄势待发的我,第一时间把火炕烧得滚烫。都说生孩子屋子里不能太冷,我是把后勤保障工作认真抓了起来。然后我在大锅里开始煮鸡蛋,妻子疼得在炕上站着来回遛弯。据说生孩子会消耗体力,妻子未雨绸缪,老早准备好了大量鸡蛋作为营养补充。

  我把“倒骑驴”蹬得飞快,去诊所接那老医生。老医生真的很敬业,大半夜二话没说,穿衣开门拎着医药箱子上了我骑来的专车。医生果然是经验丰富,她到我租住的房子以后,简单做了检查,然后说:“早着呢,最早也得明天晚上。我先回去了,有事再找我。”

  肚子一阵一阵地滋啦啦地疼,老医生背着药箱回去了。留下我们两口子面面相觑,鸡蛋已经吃了好几个,打饱嗝儿都一股鸡粪味了。可是我们的战斗还没有开始呢,等吧,度日如年地等待。

  剩下的蔬菜不能卖了,我们严阵以待孩子的到来。这辈子我算是深刻地理解了女人的不易,尤其是生孩子的不易。妻子折腾了一夜,几乎没咋合眼。我们的防御计划很快就被有规律的阵痛弄得土崩瓦解。光吃鸡蛋和烧炕是解决不了大问题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感到孤立无援。

  快到中午的时候,岳母和岳父进城来了。他们看到我们的状况,岳母说:“要不,你们回家生吧。”

  我和妻子在心里破涕为笑,那是一句叫我们温暖的话语。说走就走,把剩下的蔬菜装上“倒骑驴”,然后在菜筐里铺上一条棉被,请产妇上车。到现在我们夫妻都费解的一件事是:那么远的路途,为什么不打车回家?选择了人工驾驶“倒骑驴”,拉着就要生产的孕妇,我们的胆子该有多大!

  我紧握车把,双脚用力开蹬,把沉重的生活蹬得长出了翅膀,一路欢声笑语,向着马耳朵沟那个小山村赶去。

  从朝阳北大街到孙家湾马耳朵沟村距离三十多里,路上,我突然想去厕所。我把“倒骑驴”停在路边,想到公路下面的桥洞解手,刚走到一半就听妻子在身后喊我:“哎哎哎,车跑啦!”

  我回头一看,停车的地方是一个小慢上坡,“倒骑驴”没停稳,自己慢慢悠悠地往坡下滑去。妻子身子笨重,根本下不来,在车上惊慌失措地喊我。我吓得不轻,赶紧去追赶。好在车子没滑出去多远,就一头扎在了路边的沙棘丛中。菜筐里的菜盖住了孕妇,好在人在车上安然无恙。

  妻子笑,我吓得心怦怦跳,竟然把解手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3

  儿子出生,为我们这个贫寒小家带来了很多欢乐。可是,我人生的暗黑时刻才刚刚开始。

  岳父家招赘的本意是希望我能撑起这个家庭的门户,当我沦为街头的菜贩子,成为一个村庄的笑话时,他们是无比失望的。而我的创业极其艰难,本想学了抻面的手艺,开自己的面馆,可是没有人能够帮我一把。借不到钱,也没人替我分担一下劳累。卖菜是无奈中的选择,似乎也是我命里的“一劫”。

  那些年回村,我一直灰头灰脸,后来索性摆烂。一个村庄办红白喜事,每家都要有人去帮忙。在所有的活计中,洗碗没人愿意干,能干这种活儿的人地位也是最卑微的。我就挽起袖子,蹲在大盆前“唰唰”地洗碗。村里的三大爷大声说:“你们看咱们的姑爷子一点儿不端架子,洗出的碗能唱歌。”

  这句词是当年电视广告里说的,我不知道用在我身上是表扬还是嘲讽。我心里想,我哪里还有什么架子可端。生活已经把我挤压到了最低点,还有比这更卑微的事情吗?如果有,统统来吧。

  那一年春节,我和妻子身心疲累。妻子说:“过完小年就不卖菜了,带着儿子回家过年去。等过完年,咱们好好干。”

  不管经济有多拮据,我们还是特意给家里人买了礼品。岳父爱喝酒,就买几瓶好酒带着。把剩下的蔬菜卖掉,我们一家三口回家去过年。我们本想在亲人那里得到慰藉,可是,我们想多了。在贫穷面前,亲情有时候是靠不住的。没有物质的富裕,跟谁去谈感情都是不合时宜的。

  那个春节,我和妻子如履薄冰。每天天一亮就赶紧起来,不然就会听到针对我的摔摔打打。扫院子,把水缸的水打满,闲着得上山去捡柴火。我的书籍根本不敢明目张胆地摆放在屋子里。一个卖菜的菜贩子,哪里有资格看书。那些年,我和妻子最大的心愿是有一张写字台、一盏台灯,夜晚来临,我能够坐在灯下阅读。

  那年正月,岳母终于爆发。在吃早饭的时候,大哭一场,历数了我和妻子在家里种种表现不对。哭过闹过,饭也吃不好了,我和妻子抱着儿子返回城市去继续卖菜,继续过我们的小日子。屋子闲置了十几天,特别冷。妻子用衣服把儿子紧紧地裹在怀抱里,我在外屋开始烧炕。炕偏偏不好烧,冒起了生烟子。隔壁的邻居老太太听到了我们屋里的动静,赶紧过来喊妻子,要她抱着儿子去他们屋里暖和。

  烧炕的柴火都是一些批发蔬菜的筐篓,我拿斧子剁开,一点儿一点儿往灶膛里添。心情差到极点,可是为了妻儿不冷,我哪里有时间走神。我需要像一个男人那样继续忙碌下去。

  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我推着车在路边卖菜。不想一个醉汉骑着自行车,一下子剐到了我的“倒骑驴”。他二话不说,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朝着我的脸就是一记重拳。那记重拳实实在在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当时就被打蒙了。他继续骂骂咧咧,来抢夺我的秤杆。我眼冒金星,缓了十几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睛视线模糊,只看见他怒骂的嘴脸,那些话不堪入耳。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的愤怒一下子到达了顶点,挨了揍倒没有那么难受,主要是他不依不饶地谩骂。我心里想,我一事无成,跌入社会的最底层,叫我的爸妈跟着挨骂受辱,我誓死也要捍卫这份尊严。

  “干死他!”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我一下子把杆秤夺过来,手里攥住了秤砣。当时的想法就是一定狠狠地砸在这个醉汉的脑袋上,砸碎他的脑袋,打他满地脑浆!

  几个路过的人拉住了醉汉,我旁边卖菜的大姐拽住我的胳膊。我清楚地听到她跟我说:“小李子,你要是跟他拼命你不是傻子吗?”我像一根木头一样被她拉到边上,醉汉踉踉跄跄地走远了。围着的人散了,卖菜的大姐继续卖她的菜。冷风吹过,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愤怒。脸上火辣辣地疼,这个世界没有谁注意到我被打了一拳的细节。

  收摊儿回家,妻子已经做好热腾腾的饭菜,儿子在炕上玩耍。妻子觉察到我的不对,我没说挨打的事情。可是,坐在灯下吃饭的时候,妻子看到了我脸上的伤。她问我:“你脸咋了?”我说:“树枝剐的,没事。”

  一句“没事”说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伤口很深,眼泪流下来,钻心地杀着疼。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伤莫过于眼泪浸过伤口。因为,它不仅疼了肉体,还有一颗男人的心也在汩汩流血。

  看着灯下垂泪的妻子,还有咿呀学语的儿子,我在想,如果我当时冲动了,那此刻的温暖我还能看到吗?那一拳打醒了在生活的旋涡里困顿的我。我哭了,就尽情地哭一场,妻子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能陪着我哭。

  满心的委屈,却不知道是谁带给我的。

  4

  我的妻子小学毕业,她不知道我热爱和痴迷的文学和艺术是怎么回事。她只是相信,自己的丈夫干的是一件正事。

  儿子在慢慢长大,我们卖菜的经验越来越丰富。熟悉了这条老北街,我们在路边租了一家房子,这样就不用每天那么辛苦了。有时候中午过了饭时,买菜的人不多了,妻子抱着儿子看着菜摊儿,我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去朝阳日报社的门外。那里的墙上有个玻璃橱窗,每天更换三种报纸:《人民日报》《辽宁日报》《朝阳日报》,我清楚地记得这三种报纸哪一天有副刊。看副刊上那些文学作品,我像一个口渴的人遇到水源。

  我的二姑在辽宁省水保所负责老年工作,她的活动室里也有很多报纸刊物。我就选在月末的时间,骑着自行车从北到南,贯穿我们朝阳城市,到二姑的活动室,如饥似渴地阅读记录。

  那些年,我们一直在租房住,陋室虽小,却很温馨。我们可以把喜欢的书籍摆在桌子上,可以自由地享受着我们贫穷的浪漫。

  那年冬天,我在蔬菜批发市场看到一个外地卖蘑菇的车。本来是想批发一筐蘑菇回来卖的。就在我打开蘑菇筐看蘑菇的时候,我发现蘑菇筐里垫着崭新的报纸。我当时眼睛一亮,那些报纸是《兴城市报》。我搬着蘑菇筐,思绪万千。几年前,我在辽宁省兴城市打工,当时在《兴城市报》的副刊上发表过文学作品。

  于是,我把剩下的四筐蘑菇全部买下了。推着四筐蘑菇,看着蘑菇筐里的报纸,我的心情特别激动。妻子不知道原因,我把蘑菇卖掉,小心翼翼地把报纸展开,开始阅读副刊里的文章。叫我激动的是,我看到了熟悉的副刊编辑老师的名字,她叫张春彦。

  几年前,我在兴城打工,去过报社送稿。有时候去得时间早,报纸副刊编辑还没有上班。我发现一个办公室开门了,那里有一个阿姨张春彦。她非常热情地叫我在办公室等。有时候看我着急,就把我的稿件转给编辑老师。没有想到几年以后,她做了副刊编辑。

  这次与四筐蘑菇结缘,重新唤醒了我的创作之梦。中午卖过一段时间菜,会有一段闲暇时间。于是,我就在北风呼啸的街头,坐在马路边上我的菜摊儿前,头上顶着棉衣开始拿起笔来写文章。散文、小说、诗歌,只要是能够表达我内心的文字都写。晚上,我把写好的小小说读给妻子听,她觉得挺好,我就认真地抄写在稿纸上,然后第二天从邮局寄走。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兴城市报》的来信,编辑张春彦老师收到了我的投稿,发表了我写的小小说《燕子飞》,她鼓励我继续写作,这重燃了我对写作的热爱之火。在信封里,还有发表我小说的报纸样刊。看着自己在菜筐前写出的小说变成了油墨芳香的文字,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朝阳那时候还有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朝阳广播电视报》,每周一期。我买来报纸阅读,按照地址把自己写的文章投寄给副刊编辑张帆老师。那年春天,我推着一“倒骑驴”豆角在早市吆喝叫卖。看到卖报纸的路过,顺手买了一张,快速展开报纸去看副刊。我写的那篇《杏熟了》的散文赫然发表在头题位置上。我当时脑子“嗡”地一下,简直欣喜若狂。我挥舞着报纸大声朝着买我豆角的人说:“你们看啊,发表了,我写的散文发表啦!”

  那一年,我还与我们朝阳的一位作家擦肩而过。他的名字叫谢子安,是一位写田园散文的大作家。他当时在朝阳人民广播电台工作,负责编辑“文学一刻钟”栏目。我在卖菜的时候写了一篇小小说《女人不做月亮》投稿给他。他决定播出,在播出之前他骑着自行车一路寻访我。谢老师先去了乡政府,然后去我们村委会,再去我的乡下老家马耳朵沟。他身材魁梧,穿着风衣,戴着礼帽,走进我家的时候,岳母吓得不知所措。

  谢老师询问我的情况,岳母以为我这个不省心的姑爷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谢老师一无所获,从我家离开。我得到消息以后,赶紧去广播电台找他。可是他不坐班,广播电台也不能随便进入。遗憾地错过了与一位大作家面对面学习的机会,我只能用写信的方式继续向他请教。

  后来,我在朝阳人民广播电台“文学一刻钟”节目里陆续播出了很多散文和小说。有一年谢子安老师还给我做了一期专题节目,三篇小小说,还有我写的一封信。

  播出那天,我去隔壁的超市借来他家的收录机,那边电台节目一开始,我就塞进了一盒磁带,把整个节目录制了下来。从那天开始,老北街很多做买卖的人都知道我是“才子”了,卖鸡蛋的大老郑每天早上喊:“小李子,出摊儿了,别在家里胡编乱造啦!”

  5

  卖菜其实赚不到太多钱,但养家糊口够用。妻子支持我写作,尽力给我创造学习和创作的时间。那些年,她几乎是我的第一读者,写完文章就读给她听。她用特殊的评语来给我评价。

  “听着挺顺溜的。”这就是好的意思。

  “咋听着不得劲呢?”就是需要改。

  啥话也没说,呼噜声起来了,那就说明我写的文章彻底失败,只有催眠的功效。

  ……

  因为在《兴城市报》和朝阳当地的报刊陆续发表作品,我逐渐有了小名气。我们朝阳的电台每天午间播出我写的散文,我写的《我不是一只小小鸟》,记录的就是我和妻子卖菜的故事,这篇散文被主持人雨晴老师连续播出几年。很快接到一个通知,有一个写作协会要吸收我为会员,还要召开一次成立大会。我当时很兴奋,叫妻子看菜摊儿,准时赴会。会议开得很隆重,一个年轻人据说是写作协会的会长,他隆重在会议上表扬了我,还当场宣布给我颁发会员证件。然后他还说免除我的证件费用40元。那时候,没有网络,他一直声称他作品很多,我是查不到看不到的。还有,他把我们当地文联和作协的一些老作家、老干部都写在顾问名单里来助阵,以我当时的见识,丝毫不会怀疑他的真伪。

  我真是受宠若惊,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组织。可是开完这次会议以后,写作协会吸收了大批会员入会,收了不少钱,然后没动静了。

  我那时候结识了好多文学青年,没有人组织我就自己来。我的好哥们儿二胖写过散文《夜宿大黑山》,也曾经在电台播出过。他会写能画,我俩开始筹谋成立“太阳雨”文学社,我任社长。我们的文学社有师专的文学系学生,有各行各业喜欢文学和写作的年轻人。那时候我卖菜,经济条件是最好的,所以我掏腰包购买两个精致的本子自己办“杂志”。凡是来我家的文学青年,妻子都热情招待。吃饭喝酒在我家,大家畅所欲言,交流创作心得。

  我组稿评稿改稿定稿,二胖点灯熬油写写画画,我们的“太阳雨”文学社社刊出版了两期,后仅存一期。这一切都是我在卖菜的间隙完成的,文友们来,就跟我坐在菜摊儿前交流。

  突然有一天,那个写作协会的年轻会长叫人“传唤”了我。这次他终于有了办公的地点,在一所学校的办公室里,他高调坐在靠椅上,派头挺足。他当场对我一顿恐吓,说我组织社会闲散人员,成立非法组织,试图破坏写作协会的伟大事业,这事他已经掌握,给我严重警告。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一起加入写作协会的很多人都在他的身边,他承诺这些人暂时工作没有工资,表现好的将来正式录用。在利益面前,他们都倒戈了,我得不到一点儿援助。我说我找过你们,找不到,协会成立一年多,除了收钱,你们没有做过一件跟写作有关系的事情。我卖菜间隙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写作,何错之有?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我是他唯一一个没有收钱的人,没有想到竟然指责他不作为。他恼火了,说马上开除我,然后把我的“罪行”上报公安部门备案,警告我,会有人员找我谈话的。我把会员证掏出来,当着他的面摔在桌子上。我说:“你们不作为,老子不干啦!”

  那天我退出写作协会的时候,昔日很多写作的年轻人都在,他们惊讶地看着身上还带着菜叶的我。我下楼扬长而去,他们面面相觑,只有一个女孩子勇敢地送我下楼。我走出好远,她还在门口张望,朝我挥手:“李大哥,你别生气了。”遗憾的是,我没有记下她的姓名,也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她顶着压力下楼的一瞬,叫我没有对人性彻底失望。

  我丢掉了写作协会的会员证一点儿都不后悔,我就是觉得他们不干正事,只知道要钱。但那时候心里确实害怕了,回到菜摊儿一整天,我都提心吊胆,生怕真有警察找上门来。把我抓走倒不怕,妻子和孩子怎么办啊?我仔细想,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没有啊,我跟一些写作协会的会员约过稿,探讨过文学,他们应该是举报了我。唉,这件事要是传到老家去,在岳母和家人面前自然又是一场风波。写作协会是骗子组织,那个会长涉嫌诈骗被抓,这都是后来的事情。

  警察叔叔很忙,一直没来抓我,我们的文学社却受到了阻力。一些活跃的人员听从写作协会的会长安排,跟我彻底断绝了来往。

  6

  岳母老早就捎信来说要来城里,我和妻子都挺高兴。我们特意买了羊肉,包一顿羊肉馅儿饺子招待岳母。中午卖菜的时候人多,我在菜摊儿前忙活。他们在家里吃完饭,妻子腾出时间来替我,叫我回去吃饺子。

  我带着冷风回家,端起饭碗,夹起一个饺子,刚要吃的时候,岳母说话了:“我要是知道你天天卖菜,我都不能把闺女嫁给你!”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羊肉馅儿饺子吃着一点都不香了。

  我不知道我卖菜的身份到底招惹了谁,我对世界如此热爱,可是,世界爱过我吗?如果没有相濡以沫的妻子对我的支持,我不知道能不能继续撑下去。

  夏天来了,大量的菜农推着自己家新鲜的蔬菜涌进老北街。我们批发来的蔬菜没有了价格的优势,更没有菜农的蔬菜新鲜。为了能够把蔬菜的批发价格压下来,我只能另想办法。

  我老家的集市西营子距离朝阳城六十多里地,那里的蔬菜批发价格便宜。集市的时间是逢每个月的“一四七”,我决定尝试一下。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了,骑着“倒骑驴”往西营子赶。下了老爷岭就是我家,我把“倒骑驴”停在路边,进家门看一眼爸妈。我的爸妈刚睡醒起来,看见满头汗水的我,心疼得不行。

  来不及吃早饭,我必须尽快赶到集市上从菜农手里把蔬菜收购上来。一辆“倒骑驴”大约能收购四百来斤蔬菜,然后返程。到了上坡的时候,得下来推着走。那时候我体力好,毅力也强,在中午十二点多返回了城市。说实话,有时候累得真撑不住了,可是想到孩子和亲人,我的勇气倍增。吃一口饭,下午就上顾客了。从乡村集市收购上来的蔬菜新鲜,价格也便宜,这样一车蔬菜我能够赚百八十块钱。

  来回一百二十多里路,确实很辛苦。为了生活,我一切的苦都能吃。大约回去几次,有一天我推着满满一车的角瓜回城,我妈在家门口等着我。她跟我说:“老五,你要是感觉日子能够过下去,就不要回来卖菜。”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说。我妈告诉我,家族一位长辈,看见我来回批发蔬菜,冷嘲热讽,深深刺激到了妈妈。在妈妈的眼里,我是优秀的,他挖苦的话就像一把利刃扎妈妈的心。

  我的脸发烧,答应了妈妈。从此,每天卖菜就是赚钱再少,也不回老家大集批发蔬菜了。

  卖菜几年来,我每天早上几乎都是起早去批发蔬菜。在写作协会会长威胁我的第二天,可能是心事重重,我竟然睡癔症了。感觉睡了很久,赶紧起来弄好筐篓就往蔬菜批发市场赶。到了那里以后,我竟然发现批发市场的大门还没开。我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根本不知道时间。我不想再折腾回去,就把“倒骑驴”停在门口等,可是一直不亮天。我就索性躺在了“倒骑驴”的筐里,盖着棉被,抬头仰望天空。哇,那一刻,我被满天的星星震撼到了。密密麻麻,星光闪耀,这是多么壮观的天空。我该有多久忘记了观看星空?文学不就是那无际的天空吗?而我是星空下一个数星星的孩子。身份卑微,但我是认真的。菜贩子是上天赐给我一次体验冷暖的身份,我该在这纷繁的尘世中坚守自己的梦想。

  对,写作,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写作的我都是自由的,幸福的,美好的。

  1997年,萧瑟的秋天。卖菜的我们的确累了,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结束这段浸润了酸甜苦辣的卖菜生涯。那一年秋天,我终于见到了大作家谢子安老师,那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我期待的兴奋和热烈的场面都没有出现。那时候,我虽然决定不再卖菜,但下一步去做什么还不知道,人生目标茫茫,关于文学和艺术,我都不知道从何谈起。我坐在凳子上,谢老师坐在炕上。说起写作的话题,谢子安老师只说了一句:“各有各的道。”

  “太阳雨”文学社也走到了尽头。

  朝阳师专的两个女孩儿毕业了,一个回西营子初中,一个回到建平石灰窑子,她们都当上了老师。二胖娶了媳妇,继承了他父亲的中医医术,变成了医生。还有一个女孩儿结婚三天以后煤气中毒离开人世……“太阳雨”文学社,就如一场太阳雨一样短暂,那本社刊,留给了二胖由他保管。27年以后,我在二胖家还看到过这本“杂志”,那一瞬间,我们都泪流满面。

  我们马耳朵沟村马君志家养一台四轮拖拉机,他傍晚的时候开车进城,帮我搬家。东西装得满满一车,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高高的车上,在茫茫的夜色中朝着乡村的家驶去。

  朝阳老北街后来改造了,除了那座巍峨的北塔没有挪动,其他都已经物是人非。每次回去,我都是以北塔为标志物,再去回想和扩展它周边的记忆。人们用文明的进程把地形地貌改变,那些激荡灵魂深处的情愫却一刻都未曾消失。那些人和事,那些苦和甜,在生命的历程里熠熠生辉,像嵌入血肉一样,揪着扯着我们的疼痛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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