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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游泳池
来源:《鸭绿江》2024年第8期 | 作者:贾 颖   时间: 2024-09-25

​  我盯着眼前的纸壳箱发呆,一上午过去了,它还是空的。

  我们又要搬家了。爸爸妈妈都很欢喜,因为每一次搬家都意味着爸爸职位的升迁,妈妈的身份也随之提高,她在家属圈子里说话的分量又重了些。妈妈带着我们刚随军的时候,挤住在一间仓库里。仓库在指挥部大楼的台阶下面,潮湿阴冷。后来,我们搬到一个有两居室的房子里,那是一座两层楼,楼梯在楼的两侧,楼上楼下共住了十二户来自天南地北的随军家属。我们家在一楼从东数第三户,我们在那里住了四年。四年间,楼上楼下的邻居不停更换,有的转业回地方,有的升迁搬到别处,那些空出的房子很快又搬来新的随军家属。不断地分别和认识新的邻居,使我有些寡情。我坐在门前,或者趴在窗户上,偷偷地观察新来的邻居。有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我不愿意,也不敢主动结交,等到他们来和我说话,我又羞涩别扭地躲起来。可是我的心里却异常热闹,我把和他们的对话、交往的细节,想象得丝丝入扣。等到某一天,他们跟随父亲转业走了,或者是升职搬了新家,我就可以免去当面告别的悲伤,找个地方躲起来,默默地坐到天黑回家。这一次要告别的是我。我没有什么人可以告别,也没有什么东西必须带走。

  妈妈在供销社上班,箱子是她从供销社拿回来的,我和哥哥一人一个。妈妈把它们拿回家的时候,它们是扁扁的硬纸壳,妈妈把它们扔到地上,哥哥抢先拿了大的。属于我的纸壳箱之前装肥皂,当我把纸壳箱拼装好,那些被压扁了的火碱味冒出来,充满纸壳箱。哥哥很兴奋,他热爱搬家,每次搬家他都像投入一场战斗似的投入过剩的精力和热情,他拼命地扔掉一些东西,因为“反正还会有新的更好的”。我和他正相反,什么也舍不得扔,总觉得即使未来会有新的更好的东西属于我,可是那些新的更好的怎么可能代替眼下的这些呢?回力鞋鞋底的胶皮味儿从哥哥的纸壳箱里飘出来,到了新家,哥哥装进箱子里的东西再拿出来时会不会也染上这种味道?想到这儿,我看了看眼前空荡荡的纸壳箱,担心我放进去的东西被熏出火碱味儿,如果那样的话,到了新家以后,我房间里也会是火碱味儿,我也会变成火碱味儿的……我脑袋里尽装着这样的想法,一个念头冒出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顺着那个念头往下想。妈妈说,幸亏我的脑袋小,不然会装着更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有的时候,她担心我的脑袋太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不下会溢出来,像水一样洒得到处都是。

  既然箱子装不下我想带走的全部,那我索性什么也不带走。新家在游泳池旁边。现在是冬天,游泳池里没有水,积满了落叶、石子和灰尘,下雪了,雪积在里面,雪化了,还是积在里面。房子有两间,爸爸妈妈住在男更衣室,哥哥和我住在女更衣室,男女更衣室之间隔着一条一米宽的小路。正是这一米的距离,给了我和哥哥充分的自由,我们不再担心爸爸妈妈趴在墙上偷听我们的动静。爸爸将女更衣室间壁出两个小房间,我和哥哥共用一个门,却拥有各自的空间。我的房间很空,一张床,一个小书桌,书桌前一把带靠背的木头椅子,书桌上一盏台灯,灯泡接触不好,灯光总是一闪一闪,像是在眨眼睛,又好像是揣着秘密,以此来掩饰紧张和兴奋。哥哥的房间被他带来的东西充满,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书桌上摆满了书。书太多,摆不下,水一样流得到处都是。墙角堆着他从老房子那儿一路推动滚过来的废旧车轮胎,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凳子,爸爸为他准备的像我一样的带靠背的椅子上摞着书,一层一层堆叠成一面书墙,摇摇欲坠。他把自己陷在轮胎中间的那个圆洞里,一天比一天陷得深,终于有一天他像得了软骨病似的,把整个身子缩进轮胎里。

  “它去过云南。”轮胎里的哥哥说。

  “它开进一个小村子里,那里有很多花,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像花儿一样漂亮——不对,那里的花儿都像姑娘一样漂亮。”我看不到他,只听到他的声音从轮胎里飘出来。他说他跟随轮胎的梦回到了过去,一个旧轮胎的过去。那时候,轮胎还很新,胎壁柔软,胎纹清晰深刻,像是一个有棱角的少年,横冲直撞地梦想撵着自己往更远的路上走,什么刀山火海都不怕,反正都是往前方走,往远方去,那就走吧,去吧,直到把胎纹磨得没有了抓力和跟道路的摩擦力。

  空房间满足了我的幻想。每天每天,我对着我的空房间用想象来布置它。我在想象里安放一个落地灯,在墙角,像灯笼花一样垂着,晚上我做梦了,它就亮起来,我的梦就是它的开关。红色的朦胧的灯光铺满我的屋子,我在梦里走很远的路,去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有很高很高的山,山顶是厚厚的白雪,有狼群出没。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了月光下的游泳池,我辨不清游泳池里清澈的是水还是月光。我跳进去,感觉到水温清凉,凉得恰到好处。我在梦里变成一条鱼,双腿化作尾鳍,一个摆尾,便沉稳地向前,伸展胸鳍,便静止在水中。我赤裸着身体,皮肤没有一丝阻隔地浸在水里,彼此摩擦,摩擦出许多情感,我有了写诗的冲动,那些从我身体里流淌出来的字句流进水里。我在水里写下诗句,融成水的一部分。我为自己的诗句激动着醒来,月光透过窗户投影在屋内,白纱似的裹住我的身体,我竟有了畅游后的疲惫和舒爽。

  爸爸有飞行任务,一周后回来。妈妈碰巧也要出差一个星期,去一个叫离岛的地方。离岛是入海口的一个小岛,原本是陆地向海水里延伸的一部分,随着海水不断冲刷,终于将它冲离陆地,独自成岛。可是揭去水的掩盖,它的床体还是和陆地连在一起。岛上有七户人家。入冬后,岛上孩子得了怪病,先是一个叫王夕的小男孩流鼻涕,咳嗽,咳得嗓子成了废墟,一张嘴便有垃圾堆似的恶臭冒出来。等到我们放寒假的时候,岛上七户人家十七个小孩儿的嗓子全都咳成了废墟,一张嘴便吐出令人窒息的味道。县里成立了工作队驻扎到岛上,工作队的成员一星期一换防。妈妈是第一批上岛人员,负责物资保障。供销社领导考虑妈妈是军属,家里又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打算安排人把妈妈替换下来。妈妈说,你们需要一个人去做这个工作,我熟悉业务也能胜任,这跟我的身份我是谁的老婆谁的妈妈我的孩子成没成年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的孩子都十几岁了,又不是小婴儿需要抱在怀里喂奶。

  妈妈为我们预留了十天的粮食、两块压缩饼干和足量的煤油,“咔嗒”一声,从外面锁上门。场站里是安全的,进出都有战士把守,他们像一把锁头,不需要具体的言语和行动,只要那样静静地站着,就是一道天然的防御。她担心我们走出场站,在外面遇到坏人。哥哥并不在意,他每天沉浸在他的轮胎里,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地游走,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上标记着他的游历。他以我们的所在地为起点,每到一处,就画一条射线,很快,地图上画满了长短不一的射线。起初那些太阳光一样的射线向南方发散,铺展在地图上,像渔夫撒下的网。后来,射线向北,向西——向西只有一条射线,是一条蜿蜒的长线,贪吃蛇似的越来越长。东边是大海,射线没有射向大海。我看了看我房间内靠近屋顶的窗户,一个小的横着的长方形,那是我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晚上,月光会照进来,充满整个屋子。

  “有一个地方,在沙漠里。是一座城。”哥哥从轮胎里爬出来,脸上是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沙。他的眼角长出了鱼尾纹。

  “你脸上有皱纹,像个小老头儿。”我嘲笑哥哥。

  “别管我脸上的皱纹,我跟你说说那座城。”哥哥有些兴奋。他的脸上冒着光,眼睛里闪着光,整个人处于亢奋状态,像是随时可能发射出去的闪电。他说他的轮胎已经脱离地理的概念,不仅仅是在广阔的天地间驰骋,还突破了空间的维度,在时间的纵横线上自由来去。

  “它带你抢到时间前面了?”我好奇。

  “没有。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哥哥说,轮胎只能带他去到它曾经的记忆里,它在碾过某一段路途的时候,会把那段路途的所有经历裹挟到胎纹里,有些在轮胎的旋转中因为离心力被甩了出去,有些则因为向心力的作用附着在胎壁上,经过无数次的碾轧,最终变成轮胎的一部分。他在轮胎里的梦就好像是一个钻井,往地心的深处钻探,然后探出石油。石油就是在时间的深度里,是地球的记忆。哥哥说他的梦就是钻井,在轮胎的时间深度里探到了一座城,那座城的形状像一个如意,他将踏上那座城的中段,也就是如意的“柄”,那是一个奇特的所在,除了海洋,那里集中了地球上所有的地形和地貌。

  “我跟随一个人,我在跟随一个人,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背影。”哥哥说。

  “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哥哥沉思了一下,“很多人都在跟随他。”

  “他要去哪儿?”

  “远方。”哥哥说,“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去干什么?”

  “啊,你的问题太多了。”哥哥说,“你不要来打扰我,我要睡一个很长的梦。”

  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月光透过窗户倾泻下来,我坐在月光中,像是坐在舞台中央的光束里。我披着月光站起身,在房间里走,越走越快,几乎跑起来,不知不觉我的脚步顺着地面与墙的交界往上走,月光托举着我,使我能够横在房间里,从一面墙走向另一面墙。我的身体像一个钟摆,和地面平行,我憋着一口气,越走越快,越走越高,我不敢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吐出来,我怕一吐出来我就会失去平衡,跌落在地面。地面长出了蘑菇,蘑菇越长越高,长成一片蘑菇林。当我终于走到靠近房顶的窗户时,忍不住向窗外投去匆忙的一瞥。

  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游泳池。其实它已经被废弃了,不再有游泳池的功能。三年前的夏天,有一个叫许由的少年在泳池里淹死了。谁也没想到泳池也会淹死人,它没有波澜,也不深,更像是一个露天的大澡堂子。夏天一到,场站里的孩子就把自己扔进水里,比赛憋气,互相推搡,像炮弹似的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溅起高涨的水花。游泳池里的孩子太多,几乎没办法伸展手脚完成一次标准的蛙泳或者是自由泳,甚至连狗刨也施展不了。许由是水性最好的孩子之一,他高挑,结实,蜂腰,晒得黝黑的皮肤,一进到水里就变成一尾鱼,以想象不到的姿势和角度,在拥挤的人群中游弋。他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入水,孩子们看着他心里充满嫉妒,不服气,也充满羡慕,暗暗希望自己是他。入水后,他没像往常一样漂上来,露出灿烂的白牙齿。大家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出来,都以为他在炫耀他的憋气水平,于是在心里就厌恶了他,故意不理睬他。等到他从泳池的另一头漂上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那天泡在游泳池里的女孩子有几个吓出了毛病,家属们觉得游泳池有了晦气,如果它能淹死一个水性最好的人,那么那些水性不好、根本不会游泳的孩子便随时有可能在水中死掉。为了这个潜在的想象中的危险,家属们强烈要求关掉游泳池。游泳池还叫游泳池,只是在许由死去的那个夏天被放空了水。到了第二年夏天,游泳池依然是空的,没有水,没有孩子,也没有热闹。

  我从没享受过在游泳池里戏水的快乐,因为妈妈不许。她认为一个女孩子,穿上游泳衣,把身体的大部分展露出来,是一种危险。哥哥是男孩子,但是妈妈也不许他去游泳池,那些男孩子光着上身,只穿一条泳裤,有的连泳裤都免了,褪下裤子,一条小三角裤衩,“嘭”的一声跳进水里。再出来时,有的就成了浪里白条,小三角裤被什么人拽下来,有时是因为从水里蹿出来,蹿得太猛,泳池的水变成手,顺势扒下了兜着屁股和那个家伙的小裤衩。泳池里的孩子们自动地分成两拨,男孩子占据游泳池的三分之二,女孩子占据了另外的三分之一。中间一道看不见的线,将男孩儿和女孩儿隔开。女孩子们泡在水里,叽叽喳喳地像一群小鸟,并不认真地游泳或者潜水,闪烁的目光时常被男孩子们的恶作剧引起的喧嚣和热闹吸引过去。女孩子的目光一甩过来,男孩子们便疯张得更厉害,简直要把泳池里的水掀起来兴风作浪。

  自从搬过来,我还没认真地看看游泳池的样子,虽然我已经在梦中和想象里像鱼一样在泳池里畅游了许多次,事实上,我既不会游泳,也从没进过游泳池。我记得它三面都环绕着低矮的灌木。那低矮的灌木叫什么名字?冬天里叶子枯萎了还是依然绿意盎然?我很想走出去看看。过去我也时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一天一天也不出门,可那是我自愿的,虽然我并没有走出去,但只要我想出去,推门就走了。现在怎么办呢?我曾经站在灌木丛外面,看许由海豚一样跃出水面,红色的三角短裤,刀片一样划伤我的眼睛。红色的眼泪流出来。我的眼睛变成了游泳池,他游得那么好,可是却怎么也游不出我的眼睛。有时我躲在灌木丛里,看着游泳池里的喧闹,想象我是其中的某一个人。灌木的枝叶剐伤我赤裸的胳膊,纤细的剐痕渗出鲜红的血丝,若有若无的痛感。我很喜欢被枝叶剐伤的痛感,它像是一种记录,证明我确实到过那里,也确实有一个游泳池存在。可我从来没想过要确认那些隔离带似的灌木低矮——先天低矮或者被修剪成低矮——到底是什么?现在,我被锁在屋子里,忽然有了想要去确认一下的想法,越来越想,想到不亲眼看到树的样子,确定它是海桐、小檗、还是矮紫杉,就坐立不安。

  我出不去,只能在屋子里不停地走,越走越快,简直要飞起来。我双脚贴着墙,一圈又一圈,现在我已经能在离地面一米的高度双脚贴着墙自如行走。地上长出了好看的花朵,它们使劲儿地往上长着。我发现了我房间里地面的秘密。当我在墙上行走的时候,地面最先长出来的是蘑菇,随着我往上走的高度不断上升,地面长出来的不再是蘑菇,而是各种植物——大烟花、美人蕉、地瓜花,成片成片的花朵。我想,这地底下到底埋了些什么东西,能不断地变换着属性往外长?我离开地面,在墙上行走,就是为了空出地方,让它们有机会长出来。

  我走不出房间,很焦躁。我去找哥哥,等了很久,他才从轮胎的梦里走出来。他越发虚弱,脸色有些苍白,可是却生机勃勃,雄心壮志的样子。

  “你不要总来找我。”哥哥说。

  “我想出去。”我说。

  “那你就出去。”

  “妈妈把门锁上了。”

  “总会有办法。”哥哥说完便不再理我。他在屋子里翻找,书架、抽屉,最后掀开被子,在枕头底下找到一本书。

  “我们已经到了星星峡,这一次我可能会走很长时间,你别来找我,你也找不到我。阿妹,你想出去,就自己想办法。我帮不到你。”哥哥把书揣进怀里。

  我记得哥哥跟我说的话,他说他已经走在时间的纵轴线上,他没有选择去到未来,因为未来是一种空白,什么都可能发生,也可能什么都不发生。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才更有意思,更值得他去发现、经历和探究。他说他即将走出去。

  “你要去的地方是过去。”我说。

  “那也是远方。”哥哥径自走向轮胎,他一钻进轮胎里,就化身成轮胎的一部分,我看不到他,只能感觉到他。

  我在哥哥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哥哥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唯一的窗户在我的房间里。

  今夜没有月亮。我坐在房间里,无事可做。风声从窗户传进来,轰隆隆,像是火车从屋子旁边驶过,又像是夜航的飞机从屋顶飞过。我刚刚去过哥哥的房间,地上散落着书籍,也许他曾经回来过,为了找什么书。他对历史着迷,却又对看过的历史书存着许多疑问。他是为了求证什么才跟随一个人的背影走向远方吧?他现在已经过了星星峡了吗?那又是个什么地方呢?

  轰隆隆的声音从地底下传上来,我趴在地上,耳朵紧贴着地面。地下传来的不是风声。地底下有什么东西急着往外生长,却又长不出来,只好困在那里翻滚。就像是一座火山下面的岩浆,你以为那是一座死火山,是因为它表现得是那么平静,像死了一样不动声色,然后,有一天,忽然一下子,炽热的岩浆藏不住了,喷发出来。现在,地底下的生物就是那些岩浆,它们也快要藏不住了。但是,我踩着地面,我的脚踩在地面上,它们没办法长出来,我必须借着月光,走到墙上,把地面空出来,它们才能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风吹散了天空中的乌云,月亮从云层后面走出来。银白色的月光倏地一下子泼进来,洒了一地。我猛地张开眼睛,心里说不出地欢喜,顾不得穿上鞋子便从床上蹦下来。我的脚摩挲着地面,感受到来自地底下的骚动。我越走越快,月光托举着我,在四面墙上疾走如飞。地底下传来的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响,仿佛要把地面掀翻,我看到藤蔓似的植物从地底下蜂拥而出,快速地向上生长,绳索似的盘踞我的床脚、书桌、椅子。藤蔓在追索我的脚步,我不能让它们缠绕住我的双脚。月光仿佛明白我的心思,托举着我越走越高。

  我从唯一的窗户走出了房间,窗外的天空上悬着好大的一个月亮,又圆又亮,一个少年站在月亮下向我招手。我认得他。

  “许由,”我站在原地,不肯往前走,“你不是死了吗?”

  “他们说我死了。可是,死又是什么呢?”许由说,“死是另一种活着。”

  我一动不动,许由看着我,笑了:“别想那么多。你们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你闭上眼睛,把脑袋里所有的念头都清空,然后再睁开眼睛。”

  我像他说的那样,把脑袋里的念头全部清空,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月光涨满了游泳池。游泳池里的水,月光一样的水,雍容,平和,像张开的怀抱。我捡起一个石子投进去,水面被石子豁开一个口子,瞬间愈合。忽然间,无数个孩子,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笨拙的,灵巧的,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游泳衣,像五颜六色的花朵,盛开在月光游泳池里。无数条鱼在如水的月光里游动,不时有鲸鱼跃向空中,鸣叫声听得人心里一片悲凉,却又那么空灵。

  我一直想在游泳池里游泳。妈妈越是不许我游,我越是想游。此刻,我的灵魂已经先于我的身体在水里畅游,可是我的心却生出了胆怯。我从没走进盈满水的游泳池,我只是站在水泥岸边看着,憧憬着,想象着。

  许由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月光游泳池。我谨慎地迈步,不确定他是否能保障我的安全。我的左脚刚一踏进水里,如水的月光便轻轻地拥抱着我的脚踝。我的右脚也迈进水里,一步一步地向前,池中的水继续向我敞开着,随着我脚步的深入,它拥抱着我的小腿、我的腰腹和胸部,然后一下子将我整个包裹起来。我想起在妈妈子宫内的羊水里浸泡的感觉,清凉中自有一股脉脉温情。

  “游起来。”许由说。

  “我害怕。”我说。。

  “如果你害怕,你就什么也做不了。”许由说。

  我怕什么呢?是害怕妈妈回来知道我游泳了惩罚我,还是害怕像许由一样被水淹死?可是看他的样子,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死亡,他只是为能够游泳而快乐。他抛下犹豫不决的我,像鱼一样游起来。

  每天晚上我和许由在游泳池边集合,我已经学会了游泳,但是游得不够好。我太紧张,患得患失,手脚难免被束缚。许由在水中穿梭,我追随着他,渐渐地忘记了恐惧和担忧,手脚也变得协调和自如。我游得越来越好。我想把月光游泳池的事情告诉哥哥,我也想跟他说说许由的事。可是,哥哥依然跟随他的轮胎在外面游走。他房间里的书又少了几本。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在离我有两千年那么远的时间里。他已经穿过星星峡,往更远的远方追索。他到底在追索和探究些什么呢?

  游泳池里充满了孩子和鱼,潜到水底,可以看到珊瑚和许多石子。我们彼此近在咫尺,却仿佛在一个多维的空间里,我游呀游,没撞到任何一个孩子,也没有触碰过珊瑚。我在水中翻转身体,将四肢摊在水面上,仰望着天空。月亮很亮,雪白的光,天空像倒置着的海,四边的黑暗将海箍在一个巨大的方框里,于是那海就变成了悬在空中的游泳池。

  我害怕妈妈突然回家,发现我从窗户逃出去,做着她绝对禁止的事情,那样的话,她该会用什么方法来惩罚我呢?我每天都在忐忑、惊慌和秘密没被发现的喜悦中度过,既煎熬又莫名兴奋。妈妈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一个星期就回来,爸爸也没回来,空中的飞机不断地轰鸣,到了夜晚也不停歇。我感觉到被遗忘的失落。害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过,这一次我害怕的是,没有他们,我怎么证明我自己是活着的?也许,我像许由一样,已经死了,哥哥可能早就死了,在他说他去往更远的时空的时候,他就消逝了。因为他始终没回来,除了他房间里不断缺少的书籍,我闻得到他的气息,可是那气息渐渐被一种野草的清香所替代,越来越薄弱。我房间的地下不断长出新的植物,后来又长出许多爬行类动物,只要我一离开地面,他们就涌出来,有的动物我认得,有的却从未见过。我在墙上疾走,一次又一次借着月光的力量走出房间,走向游泳池。

  我和许由从水里游出来,身上还带着水中的浮力,轻盈,没有根似的,整个人身轻如燕,仿佛一抬脚就可以飞起来。我们不停地跳进水里,游泳,像鱼一样从水里窜出来,沿着泳池的边沿奔跑,甩掉身上的水滴。站在跳台上,鱼一样再跃入水中。我追随着许由,学着他的模样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各种姿势交错,像是在水中舞蹈,又像是在和水嬉戏。水围绕着我们,拥上来,被我们推开,又扑过来,像柔软的轻纱裹着我们的身体,又像温柔凉爽的手细腻地抚摸着我们的皮肤。我感觉到一种忘我的自由。

  我由衷地赞叹许由在水里就是一条鱼,只有鱼才能游得了无痕迹。许由摇了摇头,说:“不是鱼。我在水里的时候,我就是水。”他说,他在水里就变成了水,那种感觉叫“融”。一个人在水里,依然会与水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即使是一条鱼,跟水也还隔着一层鳞。

  “当你感觉到自己是一滴水,随着水的波涛汹涌或者平静,你和水就融在了一起。”许由说,“只有这样,你才真正学会了游泳。”

  我想,如果我一直走向月光筑就的游泳池,也许妈妈就没办法回来。可是,我抵不住诱惑,许由就站在外面,在洒满月光的游泳池里,他从来没召唤我。他只是自在地游弋。像一滴水融入万千滴水中,没有隔阂,没有边界和束缚地游弋。

  我和许由坐在跳台上,双脚垂在水面上,铺满月光的游泳池平静地仰望着夜空。夜航的飞机几乎贴着泳池从我们头顶飞过,轰隆隆的声音从我们耳边掠过。一架又一架飞机,不知疲倦地飞着。夜空如海,那些飞翔着的银色大鸟,像是遨游在水中的鲸鱼,仿佛要穿透夜色似的刺向天空的边缘。又一架飞机贴着水面飞过,我泡在水里,拼命挥手,也许爸爸正驾驶着其中一架飞机,从游泳池上空飞过,他能看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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