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的小说辨识度很高,他不是一个爱遮遮掩掩的人,他偏爱西方现代派。他将自己的这部长篇小说命名为“驶向拜占庭”就很能说明问题。“驶向拜占庭”是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的一首最负盛名的诗歌。鬼金断然选择了叶芝的诗名作为自己小说的标题,我相信这不仅是因为他对这首诗歌的酷爱,而且还因为他觉得他在小说中所要表现的精神与叶芝诗歌有相通之处。在他的小说中,一定隐藏着一个鬼金式的“拜占庭”。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这是一个复仇的故事框架。主人公艾国义离开望城十年后又回来了。十年前,他心爱的妻子苏潋滟遭教育局长强暴后含恨跳楼自杀,艾国义回来就是要寻到这个教育局长,为妻子报仇雪恨。但复仇故事仅仅是一个框架,鬼金要写的重点不在复仇本身。鬼金更关注的是人的内心体验和精神困境,因此他不过分追求故事性和戏剧性。同样的,在这部以复仇故事为框架的小说里,他着重要表现一名现代青年的孤独感和在命运挣扎中的灵魂救赎。孤独是现代派小说的重要主题,因为孤独是人类文明在现代性撞击下的回声。孤独感常常弥漫在鬼金的小说叙述中,而在《驶向拜占庭》中,鬼金更是将他为什么有孤独感的客观缘由讲述得具体细致。
鬼金的孤独感与他的工作经历有关。鬼金是一位轧钢厂的吊车司机,他将小说主人公艾国义也设计为一位轧钢厂的吊车司机,显然,这有助于他将自己的内心体验直接移植到主人公身上。吊车司机是现代企业的一个工种,一般的人大概很难理解吊车司机为什么会有孤独感的。小说有这样一段描述:“说到孤独,就那么一个封闭的驾驶室,两平米左右,排出那两个控制器的位置,一个配电盘,所剩空间就不多了。坐着还可以,偶尔可以把腿伸到前面的玻璃上,要是躺着是不可能了。如果要躺着,就要蜷缩起来,像婴儿的姿势。那一刻,这驾驶室倒像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在下面嘈杂的声音里,孕育着什么似的。”一个人长年累月被困在悬在半空中的狭小空间里,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呀。这是一种悬在半空中的孤独。我相信,这就是鬼金自己切身的体验,这是一种对现代工业的切身体验。小说写了一个吊车司机群体,老倪、花、生子、丁舒洁、丁一宁,等等,他们都是艾国义的工友。他们虽然各自性格不同,但当他们爬上悬在半空中的驾驶室内,整日与轰鸣的机器声和冰冷的钢铁相伴时,他们的内心都会滋生出一种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并非单纯是物理空间造成的,而是有着广泛的社会背景和鲜明的时代特征。这是一个资本为王的时代,工人不仅成为社会的底层,而且失去了尊严。在鬼金看来,现代工业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借艾国义的眼睛,看到轧钢厂的厂房就像洞穴一样,“工人就像是穴居动物,在机器之间,时刻不停地挖掘着,挖掘着。”
读鬼金的小说,让我想起当年马克思曾经说过的话:“工业革命把工人完全变成了简单的机器,剥夺了他们独立活动的最后一点残余。”在全球化和高科技的影响下,这种状况似乎得到了改善,但所谓的改善只是停留在表面和物质层面,而在精神层面,给予工人的空间却是越来越小。自从工人沦为底层以后,不少作家怀着正义之心书写了工人的生活遭遇,但这些作品多半只是写到了表面和物质层面,只有鬼金的小说触及了精神层面,因为唯有他具备触及精神层面的条件,还没有一位作家能够像鬼金这样每天要钻进那个悬空的驾驶室,经受孤独的心理煎熬。《驶向拜占庭》显然调动了鬼金最丰沛的情感积淀,他在这部作品中对于当下工人精神世界的揭示可以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那些晃动的工人,更像是地狱里的幽灵”,“在闪电划过的瞬间,看到那些被机器和这个环境折磨的苦楚的脸孔”——这就是鬼金笔下的工厂写照。我以为,鬼金的描写是深刻的,也是独一无二的。
更可贵的是,鬼金并没有屈服于现代工业的牢笼,他努力打开自己的精神空间,从而获得灵魂的救赎。文学就是鬼金的救赎途径。(或许我们也可以这样来理解作为作家的鬼金,吊车司机鬼金之所以没有在那个恶劣的环境里沉沦,就因为他为自己点亮了一盏文学的灯。)鬼金所设计的艾国义就是一位酷爱文学的吊车司机。艾国义有一个习惯,每次上班都要带上一本书,在驾驶室里有机会就读书。他在汽车修理厂里打工时,还会在临时住所里做一个书架,摆上他买回的图书。不仅艾国义热爱文学,他的师傅老倪也热爱文学,他的徒弟丁一宁也热爱文学。他们都选择用文学来安抚自己孤寂的心。毫无疑问,鬼金的精神资源基本来自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包括他的孤独主题。鬼金也丝毫不掩饰这一点,他在艾国义的书架上摆放的全是二十世纪以来的西方现代派文学经典。但同样无须置疑的是,他有最真切的生活体验,他忠实于自己的生活体验,他让自己的生活体验和西方的精神资源能够处于融洽的对话关系之中。比方他让艾国义坐在吊车驾驶室里读《荒原狼》,读了一段小说中的议论之后,艾国义就有“一种挫败感,无力感,甚至是羞耻感从心里面涌出来”。小说类似的情节还有很多,这些情节勾画出艾国义自我救赎的心理轨迹,因此鬼金将艾国义形容为“游荡在半空中的但丁”。艾国义抱着复仇的目的返回望城,也作好了成为囚徒的准备。但回到望城后,他相继遇见了一些过去的工友,这让他反复回忆起从前的生活,他身上的“但丁”气质一再被唤醒。我们发现,艾国义在轧钢厂的生活经历俨然他为自己书写的一部《神曲》,他穿越地狱、炼狱,试图抵达文学的天堂。文学给了艾国义另一个名字:晏清郁,这是艾国义在文学创作时所用的笔名,但现实中的仇恨中断了他的文学通道。当生子将他过去写的剧本《城》发给他时,他身上的文学情结被激活了。他的剧本不仅被望城的戏剧节选中,而且还获了奖,这似乎传递出一个信息,在孤独中抗争的鬼金并不是一名悲观主义者,尽管他的笔伸向黑暗的深处,但他始终没有丧失文学的信心,因此他要给艾国义取上另一个名字。晏清郁这个名字意味着艾国义自救的归宿就是文学。鬼金还借生子之口说,晏清郁要比艾国义对于这个时代更加重要。
小说的结尾是艾国义遇到车祸几乎成为了植物人,而此时方秋已经怀上的他们俩共同的新生命,这暗示了艾国义的新生。至于他复仇的前教育局长则在躲到南方后对自己的罪孽彻底反悔,给艾国义写来一封忏悔信。尽管这个结尾显得仓促和生硬,但我仍能理解到鬼金对艾国义的爱惜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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