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井梅从陈向荣家里出来,直奔地铁站,坐地铁去医院。立冬之后的天,黑得早,五点多钟,就“咚”地一下,沉下来,天就黑了。
井梅走在拥挤的人群中,路灯的光是昏黄的,让人群变得恍惚。也许是人群让井梅有一种窒息感,可是她还在勇敢地突围着,要不然呢?复数,她心里想到,人群是复数。我们都是复数。我们的生活也是复数,并重叠着和重复着。井梅几次想突围出去,变成单数,但那复数紧紧包裹着她,直到地铁站她都没变成单数。尽管置身在复数中,她还是感觉到早上出来的时候,衣服穿少了,应该穿那件棉袄的。短发多少长长了,她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皮筋,手刚举起来要扎,就被别的单数给撞了一下,或者不是一个单数,是两个人,也是复数,她抓在手里的头发,又松开了。她想骂一句,但又不知道骂谁,骂复数吗?骂空气吗?头发该再剪短一些。
陈向荣在晚饭的时候,已经在她蒸的馒头上发现了一根她的头发,但他没说,只是拈下来,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悄悄揣在兜里。他的这个动作还是被井梅看到,心里惭愧了下。如果这让正在陈向荣对面吃饭的赵文华看到,那井梅一定又会被谩骂一顿,说不定又有什么恶毒的字眼从她嘴里蹦出来,落在井梅头上,身上,体无完肤,也说不定。井梅在心里默默感谢着陈向荣。赵文华吃得很慢,很慢。井梅都着急了,她还要赶往医院,去给病床上的父亲送饭。可是,赵文华不吃完的话,她不可能走。赵文华边吃边说,烧水了吗?我要洗个澡。在老年舞蹈班里出了一身臭汗,还有那些舞伴们,真是脏,那味儿,我都快吐了,真是不如广场舞。要不是老陈的身份,我索性去跳广场舞了。她说的老陈的身份是望城某厂的副厂长,但已经退下来。井梅不能理解,这已经退下来了,副厂长还算身份吗?老陈几次说过,我都退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哪还有什么身份呢?赵文华说,再怎么说,我也是厂长夫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其是“厂长夫人”几个字,语气很重,像是要把地板砸出个洞来似的。井梅去烧水,刷浴缸,然后把浴缸里的水放了一半,另一半要等赵文华进来,看她觉得水温如何。这么做,井梅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她透过门缝,看见赵文华还在细嚼慢咽着。倒是老陈先吃完了。赵文华嫌老陈吃得太快了,对肠胃不好。她甚至说是老陈厌恶她,才吃得快的。老陈不吭声,去了书房。老陈的身体之前中风过一次,恢复得很好,但走起路来,还是有点儿倾斜。井梅和他们说过自己的父亲住院的事情。老陈还好,但赵文华不这么认为,既然井梅做这份工作,就要准时准点,他们又不少她一分钱。如果当初知道赵文华这样,井梅也不会来他们家做这个保姆。倒是老陈的温和,让井梅决定做下去,而且老陈偶尔还会给她点儿小费,都是偷偷给的。老陈示意井梅,不能让赵文华知道,如果她知道了,那可就惨了。老陈的右手在脖子底下划了一下,做了个自刎的动作。井梅笑,老陈也笑了。井梅轻声说,谢谢陈叔。一只手连忙把小费收起来,放到裤兜里。井梅的工资是老陈夫妇的儿子给的,每个月都定时打到卡里,四千五百。年节的时候,还会多给五百。老陈夫妇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在上海工作,无法回来照顾老两口。赵文华年轻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做,这老了,更不可能照顾中过风的老陈,他们就在家政公司,给找了保姆,就是井梅。刚来的时候,井梅就觉得赵文华这个老太太不一般,透着冷、硬,还有蛮横。不好伺候。没想到第一天,赵文华就开始找她小脚,在她刷过的马桶上发现一根头发,她站在卫生间门口,像个圆规似的,手里捏着那根头发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说这个月扣你一百块钱,你不屈吧。井梅连连说,不屈。还请阿姨高抬贵手。不是贵手,是千金之手。赵文华笑了,嘴还挺甜的,这次就算了。井梅心里哼了一声,说,老巫婆。看到老陈从书房露头,赵文华又说,还有你,老陈,以后撒尿的时候往马桶边站站,不行你就蹲着,别尿到马桶沿上,也给保姆增加工作量。老陈连忙点头赔笑,又缩回到书房去。赵文华说,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我有一次尿急闯进男厕所,看到墙上写着,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你老陈要讲文明,虽然退下来了,在家里更要文明。她在卫生间门口,滔滔不绝,近乎演讲了。井梅边听着,边蹲下来,擦着地板。这个圆规离开卫生间门口,把那根头发放到井梅手心里,像是她在井梅的手心里画的一个半圆似的。赵文华扭身走了。井梅把那根头发抖落到地上,连同抹布下的灰尘和一些垃圾碎末,一同用抹布卷起来。垃圾的碎末,还剩几个,她一个个用食指肚使劲按一下,粘起来,放到左手手心里,才站起来,扔到垃圾袋中。书房门开着,老陈的目光落在之前井梅跪在地上擦地的时候,紧绷的屁股上和裸露的脚踝上,她的脚跟闪着白色的光。在井梅去扔垃圾的时候,老陈坐在那里回味着什么似的。
二
井梅干活确实是一把好手,做饭也好吃。可能是遗传她母亲。这要不是之前工作的厂子黄了,她还真不会干这活儿。之前她可是厂里的化验员,是化验室一枝花,心气傲着呢。有时候,午饭都有男同事给打回来。要不是厂子黄了,她心气高,再加上离婚,儿子打架被关进了少管所,她可能不会去家政公司。离婚的时候,房子她没要,有房贷,她就搬回父亲家,可谓净身出户,毕竟离婚是她提出来的。母亲去世多年,父亲都是一个人住。之前有人给她介绍了家美容院,可那里面乱七八糟的,她看不惯,干了半个月,就辞了,工钱也没拿到。她差点儿打电话举报那家美容院,想想还是算了,都不容易。
陈向荣家是井梅的第一份家政工作。早七晚五。三餐。打扫卫生。给老陈洗澡。
儿子进少管所之后,井梅才和丈夫丁文森提出来离婚。也不为什么,她就觉得没意思,像个保姆似的,除了睡觉,再就是保姆,陪睡的保姆。虽然工作没了,但她在家里还是硬气。丈夫丁文森问,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井梅说,有人的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在我山穷水尽,丢了工作的时候,和你提出离婚吧。就是没意思,不想和你过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你非要给自己找顶绿帽子戴吗?丁文森盯着窗台上的一盆黑法师多肉植物。它已经叶片发软,需要浇水了。有几片叶子脱落在窗台上。他把落下的叶片捡起来,去厨房扔到垃圾袋内,接了一可乐瓶水,回来,往黑法师根部浇了水。一瓶净含量888毫升的瓶子,应该浇透了。瓶嘴不小心碰到一片叶子,给刮掉了。井梅说,丁文森,你给个话儿,是爷们就痛快点儿,别磨叽。丁文森说,儿子呢?井梅说,儿子明年就十八岁了。归你,我更放心,我会回来看他的。丁文森说,我们不征求儿子的意见了吗?井梅说,我的事情我做主。你们爷俩,让我更没意思。以前,在厂里我什么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回到家里呢?简直是老妈子。现在,我凤凰落草了,但我还是凤凰,不是鸡,不是。丁文森说,既然你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觉得还是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如果他想跟你呢?井梅说,那明天我们去少管所一起看他,并征求他意见可以吗?丁文森说,你连他出来都等不及了吗?他拿喷壶在黑法师叶子上喷了喷,水珠颤颤着,滑落。丁文森说,要去你去,儿子这样,我都觉得丢脸,再说,少管所里有我中学同学,我丢不起那个人。你去吧。井梅说,还不是你惯的,还有你妈。丁文森说,井梅,你说我怎么都可以,不要把我妈带上好吗?不就是离婚吗?离就是了。
丁文森是轧钢厂的一名门卫,四十八岁。一米六八。国字脸。四十岁那年,他夜班,几个偷盗钢铁的人,要从他这个五号门通过,被他拦住,没想到那几个人把丁文森堵在门房里,一通拳打脚踢,临了,把他绑在暖气管子上,嘴用臭袜子给堵上,还蒙上他的眼睛。等那几个人开着一辆卡车,进去装了一车废铁,出来的时候,从车上跳下来一个染着头发的黄毛,他从窗口往门房里扔了一千块钱,对里面喊着,就这点儿意思,买两条烟抽。如果你敢乱说话,下次就灭你口。好好合作,我们吃肉,你喝的汤也是肉汤。这次出手重了些,对不住了。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装着废钢铁的车开走了。早上接班的时候,他才被同事放下来,整个人几乎瘫了,要不是同事及时抱住他,他就趴到地上了。同事把他安排到椅子上躺下来,他只觉得肋骨和下面阵阵疼痛。报告了厂保卫科,他被送去医院。肋骨折了一根。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出院后,他感觉到下面有点儿不灵了,一定是那个地方被踢到了。一天晚上,丁文森要和井梅办事儿,就是不行。井梅对他还是温柔的,配合他几次,他才变成了男人。但这也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障碍。如果井梅不配合的话,他就变成一个“软人”。丁文森试过吃药,但药劲儿太猛,井梅又受不了。这事儿,常常就猫一天狗一天的。丁文森出了那事儿后,在家休养一个月,厂里就让他上班,把他调到下面车间看仓库了。一晃,八年了。井梅厂子黄了的事情,他也知道,但他没说什么。毕竟,他还有一份工资,他父母退休,其中母亲的那份工资都给他,房贷也是母亲帮忙还。这样,他和井梅,还有儿子,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是问题。他这么和井梅说过,井梅没吭声。没了工作的井梅,变得郁郁寡欢,脾气暴躁。丁文森去看仓库后,变得更加孤僻,下夜班回家看到井梅在家,几次想要她的身子,都被井梅拒绝了。有一天下夜班,儿子出去玩了,他在井梅洗澡的时候,冲进去。他得逞了。井梅大喊着,说你这是强暴,信不信我告你,可以把你送进去的。丁文森得逞后,笑了笑,简单洗了下,回屋睡觉。当然,这样的时候不多,像中彩票似的。他知道那股子激进是他把井梅想成了他工作的黑洞洞的仓库。
丁文森没想到,井梅在这个时候和他提出来离婚,而且是在儿子进到少管所后。丁文森有些想不通,但想通了又能咋样?井梅已经很坚决了。丁文森给黑法师喷完水,回来说,是不是因为我那方面啊!如果不能满足你,你……我不在意的。井梅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就是和你过够了,没意思了。你不要瞎猜了,浪费那个脑细胞儿。丁文森说,好吧,给你自由。你自由去吧。当年也是你说结婚,就结婚的,现在是你说离婚,好吧。
丁文森回屋睡觉,晚上夜班。他梦见大大圆圆的月亮,被火烧着了,而且在月亮中间,还烧出来一个大窟窿。
井梅还真去了少管所,见了儿子,他驯顺了很多。当井梅说起要和丁文森离婚的时候,儿子还是一怔,抬眼看了井梅一下。井梅问,离婚后,你想跟谁?我建议你跟你爸,我要回你姥爷家去住,那地方也小。儿子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无所谓。井梅说,那就是你同意了。儿子嗯了一声。从少管所出来,看着外面阳光普照的,井梅觉得自己从此解脱了。这种感觉,时常令她回忆。没想到自己又再次成了生活的奴隶,但她对离婚这件事儿,一点也不后悔。不。那天,丁文森白班,回来的时候,井梅还是炒了几个菜,给丁文森烫了壶酒,两人喝了点儿。井梅挑明了,说了儿子没意见。丁文森说,那我也没意见。丁文森吃完,坐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就回屋睡觉。井梅收拾完,洗了澡,进来了。丁文森愣住了,但他没吭声。井梅说,最后一次,也算补偿你这些年对我的宽容吧。丁文森又不太行,井梅抚摸着他。他又看到他工作的仓库,还想起那个关于月亮烧着的梦,他终于变成“硬人”。两人可谓和谐,但他一直觉得他都是在撞击着仓库里的黑暗,是的,撞击。他终于看到了光,瘫软在井梅身上,想说什么,但没说。井梅说,你不要以为我贱,我……
第二天,井梅就收拾东西走了,临出门说,哪天去把证办了。
丁文森下班回家的时候,家里冷冷清清的。他坐在客厅里抽烟,胡乱弄了口吃的,想给井梅打个电话,但他忍住没打。他知道,在儿子回来之前,这个家都将是空荡荡的,少了女人的气息。丁文森想不明白的是井梅到底为什么离婚?他仿佛再次感觉到自己在黑漆漆的仓库里,对着黑暗,像一个国王,是的,他是仓库里的国王,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他浑身无力地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三
井梅从地铁通道里出来的时候,渐渐地脱离那些复数,变成了单数,朝着医院方向走去。天飘着清雪了,瑟瑟的,冷,让她哆嗦了一下。她去医院门口的小吃部里买了一碗面条,兜里还有她从老陈家里拿出来的一小块酱牛肉。这个行为是否算作偷呢?她心里羞耻了下。她拎着面条往住院部走去。路上的雪,大了起来,打在她脸上,凉凉的,化了。医院院子里的树木在风雪中,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一群野兽,在昏暗的灯光中,奔跑着,随时要包围住她似的。井梅连忙闪进了住院部的门。里面的热空气,让她的脸痒痒的。她再次融入到复数中。有病人,也有病人家属。十几个人在等电梯。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喊着,天黑喽,天黑喽。月亮怎么还不出来,我要把它撕了,当烧饼吃。我要吃烧饼。推着老人的女人五十多岁,头发灰白,她安慰着老人说,一会儿到病房,月亮就出来了,你就撕着吃吧。电梯门开了,复数们裹着井梅进了电梯。
在老陈家,当赵文华调好水温,进入到浴缸里的时候,井梅才说,要不要我帮你洗?赵文华说,我还没老得不能动弹,我也不喜欢别人看着我洗澡。你可以下班了。她连忙出来,和书房里的老陈打了招呼,拿起帆布包,就走了。
井梅从电梯的复数中,再次变成了单数,来到父亲的病房。父亲虽然脑出血,但止住了,整个身体不太灵便,但说话还是有劲儿。他看到井梅进来,说,你是要把我饿死啊!井梅说,这不来了吗?我刚下班。父亲说,吃,吃,吃,我要吃饭,我饿,我饿。井梅说,马上。井梅闻到一股臭味儿,说,是不是拉了?父亲嗯了一声。井梅把尿不湿给换下来,又打水来,给擦洗了。井梅说,就不能给你多吃。父亲说,那你饿死我吧。井梅没说什么,把面条倒进一个碗里,把小块牛肉拿出来,撕成一丝丝的,放到碗里,喂着父亲吃起来。父亲说,这牛肉好吃,好吃。父亲问,最近咋没看到丁文森呢?他咋不来看我呢?这个兔崽子。井梅说,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离婚了。父亲说,啥?离婚。是他在外面扯淡了吗?井梅说,没。是我提出来的。父亲说,是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吗?还是你给他戴绿帽子了?井梅说,去你的,你们男的咋都这样?不和你们过了,就觉得是女人给你们戴绿帽子了呢?父亲吞咽着食物,咀嚼着,咽下去后,说,那咋?井梅说,就是觉得没意思。父亲说,这生活过日子,哪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呢?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你看我,不也熬到现在,把你妈也熬走了,不还是……文森,人,还是不错。井梅说,这和人好不好,没关系。父亲说,我说不过你,等你把我也熬走了,你就有意思了。井梅说,那你怎么不死呢?父亲说,人啊,都嘴上说死了好,但到了这个岁数都不想死!井梅说,那就闭嘴,好好吃你的东西。父亲说,闭嘴怎么吃东西?井梅说,咋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啊!父亲委屈地看着井梅,不再说话,默默地咀嚼着,可听见假牙摩擦的声音。吃完后,井梅去扔东西,看到邻病房里一个女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她在门口站住了。只见那女人戴着口罩,在给一位老人擦洗身体。那肥胖臃肿的身体,能有半吨重似的。女人给男人翻身,翻了两次都没成功。井梅走进去帮着女人推了一把。女人看了看井梅,说,谢谢。这时候,女人目光一亮,嘴里喊着,井梅,咋是你呢?女人摘掉口罩,井梅喊着,瑶琴,是你啊!我就觉得你的身影那么熟悉,可你戴着口罩,我没敢喊你。你咋也……瑶琴说,等我干完活,我们再说。病人沉重的身体发出呻吟声。瑶琴像哄小孩子似的,说,马上就好了,乖。井梅说,这么胖,真够你受的。瑶琴说,还不是钱给得多。瑶琴的手在男人肚子赘肉的裆部擦了下。瑶琴没在意,继续擦着,倒是井梅看到了,脸红了下。虽然说她在老陈家做保姆,有给老陈洗澡的活,除了擦背的时候喊她,更多是老陈自己慢慢完成。此刻,井梅知道自己也将要面对。她给父亲洗过澡,但那是父亲,老陈毕竟是外人。瑶琴最后给男人擦了擦脸说,乖,躺一会儿,给你吃饭。男人点了点头。他浑身的肉颤颤着,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瑶琴拉着井梅来到门口。瑶琴问,你咋也在这里?井梅说了父亲的事情,问,你这是……瑶琴说,还不是没办法。我家老王挣的钱也只够一家三口吃饭,可孩子补课,也要三千多。之前,有几只股票,还可以,可现在他妈的都折进去了。咋整,我只好出来。对了,你知道刘文亮跳楼了吗?井梅一愣。刘文亮可是化验室里的好男人,常常把家里的被单衣服什么的都拿到厂里来洗,晒干后,叠得板板正正的,下班再拿回去。这样的人咋跳楼了呢?井梅问。瑶琴说,还不是他老婆。井梅问,咋?瑶琴说,这不刘文亮没了工作,家里又是车贷,又是房贷,那天他老婆说了他几句,他就跳楼了。你也知道刘文亮看着娘们唧唧的,心思重着呢。井梅叹了口气说,都是被生活逼的。瑶琴从兜里拿出支烟,问井梅,抽吗?井梅说,你啥时候学会的?瑶琴说,也是最近。你呢?井梅说,我离婚了。现在,在一家做保姆。瑶琴哦了一声,问,咋离了呢?井梅说,没意思,就离了,不想有牵绊。瑶琴说,真的这么轻巧吗?井梅说,你以为呢?是不是以为我搞破鞋了,要不就是丁文森搞破鞋了,都不是,是我觉得没意思了。瑶琴叹息着说,你啊,井梅。你总是心气那么高,到头来呢?陈连燕你看见过吗?听说在地下商场给人卖衣服,和那个老板搞上了,好像还要结婚。井梅说,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瑶琴说,你说陈连燕咋那么招男人呢?是不是有女人味儿?上一个男的好像也很有钱吧,他们住了三年,后来,分开了。听说她当年失踪的男人找到了,是被人杀了,尸体找到后,DNA确定是她丈夫,她接到骨灰后,晚上就倒河里了。这事儿,要是我,可做不出来。井梅没说什么。瑶琴说,你这样白天晚上的,要注意身体,身体垮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你看这些病人,哪还是人了,就是一堆肉了。有肉的,这算不错了。很多都皮包骨头,连肉都没了。她说着,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胖男人。你说,这人,是什么啊?为了一张嘴……人要是不吃饭该多好,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你看庙里的那些神仙,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的。井梅也想不明白,人到底是什么。井梅说,那天我想,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是生存的奴隶。最近,有刘彩霞的消息吗?瑶琴说,你没在群里吗?我们化验室,现在就刘彩霞条件最好了。她家老马卖了市区的房子,现在他们去农村,承包了个鱼塘,还开了个民宿,每天哗哗进钱。人啊,就是命。你看刘彩霞长得像个缸似的,可人家老马把她当成宝贝儿。瑶琴听见屋里的病人呻吟了。瑶琴说,我得进去了。其实,你家丁文森不错的,你不该……瑶琴说完,就进去了。
井梅回到父亲病床前。
父亲说,你的手机响了。
井梅拿起电话,看是老陈打来的。都已经下班了,老陈打电话干什么呢?她想,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四
井梅到窗边打电话给老陈。她眼睛盯着窗外,下雪了。雪花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要进屋的暴徒似的。外面的世界,像一个梦境。她心里说,雪花也是复数。
老陈的电话通了。
井梅问,陈叔叔,有事吗?
老陈颤抖着说,小井哦,你赶快过来,我家赵文华洗澡摔了,趴在浴室内,叫呢。我弄不动她,你快过来。
井梅的心里咯噔一下,说,打120了吗?
老陈说,就是打了120我也弄不动啊!你快过来。
井梅说,可我爸这边……我也脱不开身啊!
老陈说,那可咋整?我现在能联系到的,也就只有你啦!你听到了吗?赵文华在浴室里叫呢。
井梅在电话里听到赵文华的叫声,能想象得到她的痛苦,还有那张飞扬跋扈的脸。
老陈说,给你加钱,可以了吧?
井梅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爸也瘫在病床上。
老陈说,求求你!
井梅说,那我安排一下。要不,你再给你儿子儿媳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陈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井梅说,陈叔,你先别急,我安排好这边,马上过去。
井梅在电话里听见赵文华对老陈谩骂着,你这是让我死啊!我疼啊!还不送我去医院?你给保姆打电话了吗?不就是钱的问题吗?拿钱砸她,她一定会来的。井梅听着电话里赵文华的声音,更生气了,心想,再让你疼一会儿。
井梅想了一圈,也没人可以过来帮忙照顾父亲。井梅只好打了丁文森的电话。
“你白班还是夜班?”
“白班,睡觉呢。咋啦?”
“是这么个事儿……想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我爸。”
“没问题,再怎么说,也是我老丈人不是。”
“那赶快过来吧,打车。我怕那边摔倒的老太太真的会……”
这时候,老陈儿子的电话打过来了,说,阿姨,麻烦您过去一趟,把我妈送去医院。钱的事儿,好办。
井梅说,我马上过去。
窗外的雪更大了,窗台上都积了厚厚一层。
丁文森不到二十分钟,过来了,气喘吁吁的。井梅叮嘱了一些事情,就走了。
井梅叫了120,等她打车赶到老陈家楼下的时候,120也到了。医护人员跟着上楼。井梅找来衣服,简单给赵文华穿上。赵文华还在呻吟着,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井梅安慰着说,没事儿的。赵文华说,都是你,都是你,没在浴缸旁边铺上防滑垫,我才摔倒的。井梅说,这个时候,你说这些有用吗?先去医院。赵文华说,你得赔我医药费。连旁边的医护人员都看不下去了,把赵文华抬到车上。井梅心里很不好受。老陈在井梅要出门的时候,塞给她一张卡和赵文华的医保卡,说,快去。你别在乎老太太说什么。她这些年都是我惯的。老陈目光恐惧地看着井梅说。井梅还是安慰了他一句说,没有生命危险的。放心吧。
井梅关上门。
老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脚下一软,坐在了地板上。他缓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又给井梅打电话,说了卡的密码。
救护车在飞雪中直奔骨科医院。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了。救护车就像是在一个隧道中奔驰着。赵文华安静了很多,但还在呻吟。等到了骨科医院,各种检查之后,确定是胯骨裂了,需要住院。一切都安置好了。井梅累得都抬不动腿了。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着被折腾睡了的赵文华。井梅的眼皮也直打架。她还是出去给老陈打电话,说明了情况,让他放心。过些日子,就可以出院。老陈说,辛苦你啦,小井。井梅说,我明早回去,给您做饭,顺便也给阿姨带饭过来。骨科医院的走廊里暖气不好,冷风飕飕的,借着医院的灯光,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
井梅回到病房的时候,赵文华醒了,要尿尿。井梅只好把便盆给她伸到身体下面,一股尿臊味儿扑鼻而来,但她没有捂住鼻子。赵文华尿完了,她把尿盆拿出来,出去倒了。赵文华问,我不会死吧?井梅说,放心吧。赵文华才又睡了。井梅给丁文森发了个微信,丁文森没回。井梅就依偎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竟然梦见躺在病床上的不是赵文华,而是老陈。老陈赤裸身体躺在那里,像一具尸体。井梅一激灵,醒了,确定病床上躺着的是赵文华,她才又睡了一会儿。也许是药劲儿过去了,赵文华又开始喊疼了。我疼,我疼,我疼。井梅找到护士,护士说,没事儿的。井梅说,那她咋一个劲儿喊疼呢?不行,就给她打一针止疼的吧。护士说,那要大夫开的,才能打,现在大夫都睡觉了。井梅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就从护士室里出来了。赵文华也许是喊累了,又睡着了。井梅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透过走廊玻璃往外看着。那一刻,她回到了单数。她随手摸了下走廊的暖气片,冰凉冰凉的。她站在那里,突然有了想抽烟的冲动。
这时候,正好有个男人叼着烟从楼梯上下来。男人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他。井梅说,能给一支烟吗?男人掏出烟,给她点上。井梅说,谢谢。男人上下打量着她,像是用目光把她摸了一遍似的。如果不是井梅觉得他给了她一支烟,会骂他的。男人走后,井梅慢慢地抽着烟,很享受,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了虚无缥缈中。这一刻的单数,对于她来说,她是她了,无依无靠,但她却感觉到独立的力量……
窗台上的雪,让井梅以为雪是从地面长上来的。她想到了儿子,想到了丁文森,她想,自己的离婚是否草率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她并不后悔。她忘记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句话,好像是说,人,要么活着,要么找死,但还是要活着。无论单数还是复数都在体无完肤,都在支离破碎,但还在努力地汲取着可能的一点点爱,不是吗?如果那一点点儿都没有了,可能就真的绝望了,就像黑暗屋子里点燃的一支蜡烛,被“噗”的一下,吹灭了似的。那么对于自己,这一点点爱,又是什么?来自何处?作为单数,爱自己,也应该是那一点点里面的吧,而不是被复数淹没,覆盖,重叠,窒息……我是个单数,井梅这样对着空无的走廊说。
井梅把烟抽完,在窗台上碾灭烟头,她突然想再次看到刚刚给她烟的那个男人。在那孤寂的走廊尽头,什么也没有。井梅回到病房,融入到那些病人的呼噜声中。呼噜是复数的,病也是复数的,井梅想。独立于那些病人和呼噜声之外,她再次成为单数。赵文华近乎嘶吼,喊了一声,我……疼……她喊完,就继续睡了。整个病房里正在睡觉的人们都被这一声喊叫惊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井梅指了指躺着的赵文华。大家会意,又睡了。作为单数的井梅再次被复数孤立出来。她笑了。
井梅告诉自己必须睡一会儿了。赵文华再次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又作什么妖。她是不会让井梅消停的。
丁文森在医院认识个朋友的哥哥,井梅走后不久,他去找朋友的哥哥借了个折叠床,放在老丈人的床边,睡了。他是被梦中“轰隆”的坍塌声给惊醒的。那轰隆声像整座医院都塌了似的。他从折叠床上坐起来,搞不清自己这是在哪里。他从床上下来,看了看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像一具具尸体。当他看见老丈人的那张脸的时候,甚至伸手去试了试鼻息,才确定,他和他们都是活着的。八年过去了,那轰隆声一直折磨着他。这也许是他生理障碍的一部分原因。即使某些时候,功能正常,但他也不能忘记那“轰隆声”,即使轰隆的坍塌声里,他没有被压在下面,但他还是透着紧张和恐惧。他去走廊里抽了支烟,窗外的雪更大,在医院的灯光中,铺天盖地。从那次之后,丁文森养成了咬指甲的习惯,十个手指甲被他咬得光秃秃的,像十根扒皮的小香肠。在空寂的走廊里,他再次咬起了指甲。那轰隆声在他大脑中盘桓着,慢慢下沉,直到脚指头。整个身体也随之坍塌了似的。丁文森蹲下来,轰隆声又从脚底开始向上,回到头脑中……折磨得他头痛欲裂,就差撞墙了。他看了眼手机微信,井梅发来的信息,他没回。小火柴发来的消息,让他感到明亮。小火柴说,先生,哪天夜班?我过去看先生。丁文森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火柴。毕竟他现在是在医院里照顾病人。正常的话,他明天晚上是夜班。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他还是要帮助一下井梅的。虽然两人离婚了,但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她再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找他丁文森的。所以,丁文森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火柴。丁文森回说,明天晚上定。如果,我不上班的话,你不要去仓库,知道了吗?
这个时候,小火柴也睡了,不会回话。
丁文森又点了支烟,孤寂的走廊给他一种想纵身一跃的想法,像往篮筐里投球似的,但他手里没有篮球,什么都没有。他即使纵身一跃,抛出去的也是空无。他刚抬起的右脚,又落下了,那么左脚先起来呢?唉,算啦。
也许是小火柴的问话,让丁文森从躁狂中安静下来。他走到走廊尽头,又折回来,仿佛在突破虚无中的什么游戏。这样玩了一会儿,丁文森才回去,看到那些熟睡的病人们,还有几个陪护的家属,他脚步轻轻地回到自己的折叠床上。他发现老丈人瞪着眼睛看着他。丁文森连忙问,怎么了?老头说,我尿了。丁文森连忙给他更换纸尿裤,他才又躺下。丁文森看到老丈人和他一样的男人的东西是萎蔫的,丁文森笑了笑,但那种苍老又让丁文森感到了惶恐和悲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老丈人这样躺在病床上,连起码的欲望都没有了,那么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呢?但苍老和死亡都是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丁文森叹了口气,躺下,看手机,小火柴没回话。他睡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的回话,说,好的,夜先生。丁文森又发信息说,切记我的话。我不在,你别去仓库。在东大墙根,有几块我给你准备好的东西,你晚上去拿吧,够你几天了。小火柴发来一个雀跃的表情,说,谢谢,夜先生。丁文森说,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理你啦。我不在,仓库那边,你千万别去。小火柴说,我听话的,夜先生。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的回话,笑了笑。
病人们还在沉睡。
丁文森去走廊抽烟,看到瑶琴也在抽烟。瑶琴说,咋?这是来给井梅帮忙?还是你们复婚了?丁文森没想到瑶琴也知道自己和井梅离婚了。丁文森说,井梅现在的状况,找到我,我还是会帮忙的,毕竟一个被窝里骨碌了那么多年……瑶琴笑说,骨碌离了。丁文森说,这不是很正常吗?瑶琴说,是。丁文森说,就像你们厂子,当年那个火啊!商品供不应求,现在呢?厂子没了。厂房都被定时爆破了。地皮也被卖给开发商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瑶琴说,你这么说,就扯远了。丁文森说,远吗?男女关系不也是这样吗?瑶琴哼了一声。丁文森又说,你当年会想到你现在在这里做护工吗?包括井梅,她会想到她能做保姆吗?所以,都是彼此彼此而已。瑶琴说,没想到你丁文森伶牙俐齿啦!我说不过你。你家井梅呢?丁文森说,已经不是我家井梅了,是井梅。瑶琴说,好吧,井梅呢?丁文森说了井梅的事情。瑶琴说,那得让那家加钱。丁文森说,这事儿,我信井梅自己可以处理好的。病人们纷纷醒来,从病房里飘出污秽的味道,还有阵阵呻吟声、咳嗽声、吐痰声。丁文森看到瑶琴护理的那堆“肉”,没说什么。他转身,顶着病房里飘出来的秽味儿,回到病房内。老丈人还在睡着,他开始收拾折叠床,给朋友的哥哥送回去。
回来的时候,在另一个走廊里,看到患者家属和医生吵起来,随时都可能大打出手了。医生叫喊着,保安,保安。
一个打着点滴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个布娃娃,点滴瓶子由她妈妈举着从厕所出来。听到叫骂的声音,妈妈连忙站到孩子跟前,一只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举着点滴瓶,扭身往病房走去。孩子的小布娃娃掉在地上,小女孩喊着,我的布娃娃。丁文森看到了,连忙从地上捡起布娃娃递给小孩。孩子妈妈说,谢谢。
丁文森盯着小女孩看了看,冲着她做了个鬼脸,小女孩哭了。这可把丁文森吓坏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逗小女孩玩儿,没想到她却哭了。丁文森连忙和孩子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
丁文森回到病房,里面污秽味儿更大了,伴着屎尿和来自身体的臭味儿。老丈人坐在床上两眼直勾勾的。丁文森想,坏了,看样子是拉了,但还没结束。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忙,在暗暗帮老头用力,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了便意。直到老头啊的一声。丁文森问,结束了吗?老丈人点了点头,害羞得像个孩子。丁文森说,躺下吧,给你擦屁股,给你换纸尿裤。老丈人乖乖躺下。这次丁文森感到恶心了,差点儿呕吐出来,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纸尿裤给换上了。老丈人问,你咋来了?井梅呢?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丁文森说,再离婚,你也是我老丈人不是。老丈人说,难为你啦!丁文森说,这扯哪去了?丁文森把换下来的纸尿裤拿起来,扔到垃圾袋内,拎起垃圾袋,扔到走廊里的垃圾箱内。
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走廊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女的。
五
井梅也早就醒了,置身在呼噜声和病人的复数中。她坐在椅上睡得浑身酸疼。赵文华看到她,眼露凶光,说,就是你没铺防滑垫儿,我才摔倒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要你来赔。井梅赔着笑脸说,先治病,等你康复出院,我们再说这件事情好吗?你现在这脾气对病情恢复可不好。如果那样的话,你以后可能就不能跳舞了。赵文华的目光渐渐地冷下去,软下去,透着恐惧了。夜里,赵文华还是拉了,井梅给她更换。忙完,井梅说,现在住下院了,我得回去给您拿些换洗衣服,还要给陈叔叔做饭,做好饭,我再给你带来。你别着急啊!现在外面这大雪的,打车都不好打。我爸那边我都找人替我……赵文华说,我儿子儿媳会给你加钱的。井梅说,您乖乖的,就好,快点儿好起来,我医院家里地跑,也吃不消的。如果您觉得我不合格,不适合您和陈叔叔,就给公司打电话换人吧。赵文华不吭声了。她让井梅给她拍张躺在床上的照片,说,发给老陈,也发给儿子儿媳,我再发个朋友圈。我倒要看看那些老陈还在位的时候,前呼后拥的人们会不会来看我,还是老陈退下来后,人走茶凉!井梅想说,何必呢?但她没说。井梅说,那我现在回去买菜做饭,陈叔吃完,我就给你带过来。要是还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赵文华说,好的。我觉得你应该叫我“厂长夫人”。井梅笑了笑说,厂长夫人。她说完,屋子里的几个病人都朝着赵文华投过目光来。赵文华说,你笑什么?我难道不是厂长夫人吗?井梅说,是。
井梅出了病房,给丁文森打电话说,咋办?我这边现在也无法脱身啊!老太太摔了一跤,胯骨裂了,住院啦!我这要医院和她家里两头跑……丁文森说,如果你放心的话,就把你爸交给我吧。我可以休年假。井梅说,我当然相信你,他也是你老丈人不是。再说,我们没离婚之前,他对你也不错,你就当尽孝也不错。丁文森说,你对,行了吧。现在,我是丁文森,是你前夫,你要清楚。井梅说,清楚得很。只是,你毕竟比外人让我信任不是吗?再说了,你是和我才刚刚分开几天的外人。你帮我,我会记得的,我给你补偿。丁文森开玩笑说,肉偿吗?井梅说,少来,我够意思啦!分开最后一晚,我不是……丁文森说,不和你扯淡了,我要伺候我老丈人了。你忙你那边的,这边尽管放心,尽管我从你丈夫变成你前夫,但我会尽力的。只是,你如果责备你前夫的话,不能像责备你丈夫那样了……井梅哼了一声,说,德性吧。那就拜托啦,我要忙了。你和我爸吃好,到时候我给你转钱。丁文森说,不是要肉偿吗?井梅说,去你的。想吃肉,找别人去。我是你前妻,不是你妻子。以后说话,你也要有所顾忌啦。丁文森说,哦,那我们打情骂俏没问题吧,就当谈恋爱了。井梅说,美得你。我已经受够你们啦!你,还有儿子。哼。我要做个单数。丁文森问,什么单数?井梅说,不告诉你。
井梅从骨科医院走出好远,才打到车。地面上的雪,厚厚的。撒过除雪剂的地方,雪化了,湿漉漉的,透出沥青的黑来。井梅先是去了陈向荣家附近的菜市场。她在挑着蔬菜的时候,看到猪肉摊那边打起来了,是摊主和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老太太。老太太偷了摊主一根排骨,被摊主抓到了,非要送老太太去派出所。老太太哀求着,不想去派出所。摊主说,那就赔我二百块钱,否则,就把你送派出所。老太太说,我要有二百块钱的话,我干吗要偷呢?我兜里就十块钱,再说,排骨,我也没拿走,还给你了。我就赔你十块钱。如果不行,你愿意送我去派出所,就送吧。老太太说着抱住摊旁的柱子。旁边的人劝说摊主,说,这么大岁数,算啦,既然她同意赔你十块钱。同情的声音越来越多。摊主还气哼哼的。井梅走过来,拿出五十块钱,扔给摊主说,够了吧,把排骨给老人,让她拿走。摊主捡起钱,没吭声,把那根排骨装进塑料袋,扔给老人说,走吧。老人抱着塑料袋里的排骨,眼神木木的,没说什么,转身跑开了。井梅绕到其它摊位,买了东西,往陈向荣家里走。
老陈听到脚步声,已经挪步等在门前了。井梅开门的时候,看到老陈站在门口,吓了她一跳。老陈说,你回来做什么?不在医院里护理赵文华。井梅说,我回来给你做饭,再给阿姨带饭。你以为我想这样两边跑吗?她换了拖鞋,开始做早饭。老陈说,赵文华给我发照片了,看样子状态还不错。她没为难你吧?井梅说,还好。要秋后算账。老陈问,什么意思?井梅说,阿姨偏偏说是我没有给她在浴缸下面放防滑垫儿,她才摔倒的,所以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要我赔。老陈说,这不是碰瓷吗?你别听她的。井梅说,不行,我就不干了。老陈说,我家离不开你的。井梅说,那陈叔能给我做主吗?老陈说,能。他说得很坚定。井梅在那里忙活着,都眼泪汪汪了。老陈回书房去了。井梅边干活,还在想在菜场里遇到的事情,她为什么当时那么大方?是哪根神经出现了问题吗?还是她心软,看不得老人那样……好吧,就仗义一回。她做了粥,还炒了个鸡蛋,把之前拌的小咸菜拿出来,给老陈端上桌,喊他吃饭。她也跟着吃了一口。老陈说,赵文华的份儿,留了吧。井梅说,放心吧,饿不着你老伴。
老陈说,卡里的钱你用。赵文华不知道的。
井梅问,多少?
老陈说,十万吧。别人当年送我的。
井梅说,不会是……
老陈说,不是,是我帮人办事儿所得。
井梅哦了一声说,要是……我可不要。
老陈看了看井梅,低下头喝粥。
老陈抬起头来说,赵文华总不能放下当年的虚荣,这点你要担待。
井梅说,没什么。我是保姆,就是伺候人的。
老陈说,她不知道尊重人,这点很不好。我也说过她,总是居高临下看人。
井梅说,我想居高临下,还没那个条件呢?这么多年都是仰脸看人了。现在还是……
老陈说,会好的。只要自己活着有尊严就好,没必要仰望谁。都是爹妈养的,都是活命,没必要居高临下,更没必要仰望……
井梅说,您这也是退下来才这么说的吧?其实啊,人啊,还是三六九等的,还是要拿自己当人,才行。
老陈嗯了一声。
井梅吃完,开始给赵文华装饭盒。她这才去浴室看了看,果然没有防滑垫儿,她心里还是虚了一下。她关上浴室的门,拎着饭盒说,陈叔,我去医院了,你再有事儿打电话,中午我回来做。
老陈说,中午,我剩饭对付一口,你就不用回来了。怪麻烦的。
井梅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井梅说着,开门走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下,下。不知道咋了?疯了吗?雪。雪的复数。人群的复数。车辆的复数。
井梅还是走出小区很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还不是到骨科医院的。如果井梅想坐,中途下车,还要走两站地。司机说,上来吧,根本打不到车。井梅拎着饭盒上去,才想起来,没有给赵文华带换洗衣服。她想,中午回来的时候,再说吧。这忙乱的,脑子都不转了。
老陈的儿子打来电话,说,阿姨好,我妈打电话说了事情,说什么你没给放防滑垫儿,才摔倒的,是这样吗?
井梅说,是吧。我不确定。当时,我爸也住院,我伺候完两位老人,就离开了,当时,我还问阿姨要不要我帮忙洗澡,她说不用,没想到……如果你们认为责任都在我,我认。就当这个月,我给你家白干了,月末,我就走人,你们找别人来吧。
老陈儿子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就问问。我爸倒是很满意你的。至于钱的问题,放心,不会少你的,只要把两位老人伺候好,让我们在外放心。
井梅说,我只是尽我保姆的责任,是我的工作。虽然这个工作很低贱,但我们也有尊严。
老陈儿子说,阿姨,你别介意,我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多担待。我撂了。
在井梅下车朝着骨科医院走去的路上,她听见手机响了一下,卡里进来五千块钱。她知道是老陈儿子打过来的钱。路滑,井梅走得很慢,在雪的清冽味道里闻出一股子腥味,介于海鲜和铁的腥味儿,而她像一只苍蝇,嗡嗡的。此刻,单数的苍蝇,在复数的雪中。已经有保洁人员在路上清理着路面上的雪,铁锹和雪铲和沥青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同时也伴着雪的尖叫。那是被碾压的雪,被切开的雪,被推拉的雪,被撞击的雪,被踩踏的雪,被扬起来摔在地上的雪……它们作为雪的单数和复数而尖叫。它们在这城市的街道和马路上,被蹂躏和践踏着。这时候的雪,倒是那野地中的,是安逸的,享受着日光,静静地在那里,仰望着天空,在静寂中,甚至有了雪的芬芳。
到骨科医院的两站地,井梅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马路上那些浩浩荡荡的除雪队伍,像是要把马路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然后,把从地面上铲下来的积雪,还有垃圾,还有之前的灰尘,纷纷扔进去。除过雪的路面,黑亮黑亮的,上面有冰了,是铁器和雪的摩擦,雪化了,变成了水,水在寒冷的空气中,在沥青路面上,结冰了。滑。一不小心脚下,就会摔倒,摔个四仰八叉,四脚朝天了,身体的四肢和背部接触到地面,还好些,只是疼,但也不一定,胳膊腿的,有可能摔骨折。冬天的骨头,是坚硬的,也是脆弱的。要是四脚朝天那种,后脑勺着地的话,可能就惨了,脑袋嗡嗡的,轻微脑震荡,神志不清,昏死过去,都有可能。这么说,绝不是耸人听闻。在南方人眼中的雪是风景,是美,可是在北方,常常是灾难。所以冰雪路面,井梅走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但这个时候,如果井梅这个单数真的摔个好歹,大概也就丁文森能帮她了吧。虽然,她从双数变成了单数,但丁文森这个单数,还是有情义的。哼。那也不和他过了,井梅想。她这个单数,突然变得桀骜不驯起来。
井梅给丁文森转过去三千。
丁文森问,什么情况?
井梅说,别废话。你和我爸的吃喝。
丁文森说,好嘞。我歇年假了。
井梅说,辛苦你啦!
丁文森说,这还像前妻说的话。
井梅说,滚!
六
井梅到骨科医院,到了病房,看到赵文华,她用恶狠狠的目光射着井梅。井梅没去碰她的目光,说,现在吃饭了。赵文华厉声说,咋这么长时间?要饿死我吗?还是老陈挽留你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偷腥的主儿。井梅说,雪大,车少,我这还是拼车,在骨科医院前面两站地下车的,走过来。当然,井梅和赵文华说这些是没用的。赵文华怔怔地说,我……井梅看她的表情,明白了。又是给她换纸尿裤,又是给她擦洗,换上新的纸尿裤,给她掖好被子,才开始喂她吃饭。那股子腥味儿又出现了,混合着消毒水和屎尿的味儿。井梅突然很喜欢那股子腥味儿,吸了吸,要吸进骨头里似的。是那股子腥味儿,让她忍受的。腥味儿,在心里面欢悦着,手舞足蹈了。赵文华吃饭的时候,说,你还没叫我“厂长夫人”呢?井梅连忙赔着笑说,厂长夫人,请用膳。赵文华笑了。赵文华说,朋友圈发出去,都是问候的,一个人也没来。井梅说,这大雪天的,路又不好走,车也不好坐。再等等。说不定,中午的时候,就都来了,把鲜花和水果塞满整个病房都说不定。赵文华说以前还真是那样……她仿佛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井梅喂她吃饭,她的目光还盯着病房门口。她的食欲特别好,没有挑三拣四,吃完后,井梅给她擦了擦,去洗饭盒,顺便拎着暖壶。在水房的复数们,是喧闹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传来。哪哪个病房,有人昨晚上死了。哪哪个病房出了医疗事故,病人家属把尸体停在医生办公室了。井梅听着,她昨晚上太累了,睡得沉了,什么都没听到。井梅刷着饭盒,看到对面病房,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张望着什么,看上去很像她父亲。她听到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体育馆塌了,砸死了三个人。这雪,咋这么重呢?井梅洗完饭盒,去打了壶热水,回到病房。赵文华还目光闪烁地盯着病房门口。
医生来查房了,赵文华望着医生,看上去很乖,故作呻吟。赵文华说,这要是以前,我应该住在高干病房里的,现在……她叹了口气。你们医院院长都要亲自来查房的。年轻的医生安慰着说,没事儿的,你这养几个月就好了。你说的那个院长退休了。年轻医生说完,就去了别的病床。赵文华用眼睛瞪了一下年轻医生的背影,鼻子里哼了声,整个显出被冷落的伤感来。井梅想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她拿出手机给丁文森发信息,问,你们吃了吗?纸尿裤可能不够了,我买的纸尿裤到时候会送到病房,你接收一下。丁文森说,好。
这时候,井梅看到赵文华眼泪汪汪的。她拿了纸巾递给赵文华。赵文华抓着井梅的手说,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我……
井梅不知道说什么,手被赵文华紧紧地抓着,都抓疼了。
赵文华的一滴眼泪掉在白被单上,洇开,她才松开井梅的手,用纸巾擦了擦眼泪,说,中午给我带换洗衣服,还有我的化妆用品。口红拿迪奥烈焰蓝金丝绒999,还有香奈儿可可小姐浓香的香水……井梅说,我拿张纸,您给我写下来,我可记不住。她从包里拿出来纸笔,让赵文华写下来。赵文华看了看她,潦草地写着字母。井梅说,看不懂啊!阿姨!赵文华说,这个口红,你就找999的,香水是N5。井梅点了点头说,从没看过,所以阿姨不要见怪。赵文华轻蔑地看了看井梅,没说什么。井梅把纸片小心地收起来。赵文华说,我现在是不是没法看了,这脸白得像死人似的。井梅说,没那么邪乎,你看我就没怎么用过化妆品,这脸……赵文华撇了撇嘴。赵文华说,睡衣。还有床单,我不用这医院的床单,说不定什么人都睡过的,说不定死过多少人呢。你把我家里的床单给我拿来。井梅答应着,又拿出纸片记下来。老陈爱吃红烧肉,你中午给做。井梅答应着,说,那你中午吃什么?赵文华说,我想吃茭白炒肉。井梅说,如果菜场有卖茭白的,我就给你炒。赵文华说,你做的菜,盐大。少放盐。井梅说,嗯。赵文华说,要不你去小区东门的喜迎春饭店,给我打包一盘也行。红烧肉她家也行,你就不用做菜,做些米饭就行。井梅说,米饭也打包得了,还省时间。赵文华说,饭店的米不好,都是陈米。井梅说,好,那我做。赵文华的目光不时瞟着病房门口。
这时候,进来一个两手拎着两袋香蕉苹果的年轻人。赵文华眼睛一亮,没想到年轻人朝着对面的病床走去。赵文华的目光掉在了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来,回到她的眼睛里。
天晴了,井梅站到窗边。骨科医院里的树上都是雪,树枝都压弯了,随时都可能折断,发出“咔咔”的声音。一些保洁工人,在清理着院子里的积雪,堆成一堆堆的,像坟。一个母亲领着女儿,在忙碌的清雪大军外围,堆了一个雪人。小女孩站在雪人旁边,举着“V”的手势,母亲拿出手机,给她和雪人拍照。说是雪人,因条件不允许,没鼻子,没眼睛,也没帽子,看上去更像是两个大小不一的雪团叠摞在一起,圆滚滚的,让人看不出一丝生命的气息。母女拍完照,进了医院。很快,那个所谓的雪人,就被保洁工人们铲掉了,扔到手推车里。作为单数的雪人,不存在了。井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子小时候,她和儿子也堆过雪人。
……
上一篇:秋千与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