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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城外,细雨微落,绵而短,弱而疏。悄然簌落,又悄然止歇,忽落忽歇间,听雨的人内心不由起了些微惆怅,而塘河在雾气中起起伏伏,柔媚中透出平和豁达的气象。倚窗望去,一树千层红垂在眼前,仿佛一团红色的雾,遮住了大半视线。朋友说,对岸就是南宋名家叶适的故居。
我猜,此处或曾叫做水心村。“若挹风光当豪馔,岂同经史作寒菹”,想必,叶适以水心居士自号,在开门授徒、递传永嘉学说之余,也遍览过永嘉山水,亲尝过瓯地美食吧。
对我来说,每到一处陌生的地方,美食的诱惑总甚于美景。“任何一种爱,都比不上对美食的热爱真切”。朋友说,温州古名东瓯,临东海,瓯菜可是中国八大菜系浙菜的四个流派之一,海鲜尤为特别。我从小在海味中泡大,听到海鲜二字就仿佛找到了精神的同频之地。有海风处,自然格外吸引我。
朋友住在瓯海区,瓯海区位于温州西南,听名字就颇有古意。上古时代,属于“瓯”地的一部分。环山又环海。早在《山海经》里便有“瓯居海中”的记载。果然,城区内河道纵横,古桥密布,时光流转处,岁月的痕迹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先是一盘“江蟹生”。这是温州生食中的绝对王者。江蟹正是我从小吃到大的梭子蟹,我家乡叫飞蟹。“江蟹生”则是生的梭子蟹,倒装句。冷鲜做法。温州方言保留了许多古汉语的特征,包括发音和语序等,听起来既有古韵,又诗意盎然。温州方言喜欢倒装句,古今温州人在方言中实现了深层共振。这种耳朵上的乡愁也自然绵延到了饮食文化中,成了舌尖上的暗号。比如温州人吃早餐叫吃天光,午餐叫吃日昼,晚餐叫吃黄昏。春秋战国时期,瓯越地区的语言是古越语,与当时的“汉语”不相通。唐宋几次大的移民潮,尤其是南宋迁都临安后,唐宋官话融合进了温州方言。尽管如此,温州方言仍旧是最值得鉴赏和玩味的方言之一。
美食记忆,无疑也是一种文化记忆。
南宋祝穆《事文类聚·介虫·蟹》中有句:“北人以蟹生析之,调以盐梅,芼橙椒,盥手毕,即可食,目为洗手蟹。”南宋高似孙《蟹略》中亦有记载,“蟹微糟而带生。今人以蟹沃之盐、酒,和以姜、橙,是蟹生亦曰洗手蟹。”洗手的工夫,便可食用。可见,当时连宋高宗都喜欢吃的“洗手蟹”,当是“江蟹生”的前身。
美食之欲,古今同。
一只活梭子蟹先被冰块冰两小时(切割时蟹肉不懈),再被精准切分成数小块,均匀淋入白糖、米醋、姜末、生抽、胡椒粉调制的汤汁,摆盘后撒上葱末。一招一式,毫不马虎。摆上餐桌的“江蟹生”,蟹肉莹白如玉,汤汁如飘花点缀,只轻轻一吸,蟹肉便滑入口中,不粘壳不带腥,鲜美甜润。从形到色,古意浓郁,堪称美食中的艺术品。食客举手投箸间,亦不觉敛了粗气,仿佛也成了艺术家。
在泽雅参观古法造纸时,心底时时涌起四个字:敬惜字纸,而在瓯海的餐桌上,我想到的同样是四个字:敬惜海味。
到底是江南啊,到底是南戏故里啊,连饮食都裹着温润儒雅的书卷气。
不觉神思恍然,想起先前在五马街戏台下,看到一女子在角落里长袖舒展,唱词旖旎柔婉,如傍晚的樱花飘落,不疾不徐,听得人心里有了蜜意。南曲清音,宋韵瓯风,不知不觉也吹进了瓯海人的日常生活吧。
即便是蒸蟹,瓯海人也一丝不苟。主材是一种青蟹,温州人叫蝤蛑,蝤蛑是古汉语里海蟹的名字。大概是东海特产吧,我在北方没有见过。外形与黄海出产的赤甲红有些类似,但并不是同一品种。清蒸蝤蛑是筵席的主打菜,也是一道贵菜。将两只蝤蛑拆成碎块后,摆成一圈,将两只蟹盖覆在上面,浇上含有肉末的辅料汤汁,蒸熟。每一小块蟹肉,都被汤汁浸润,香味四溢。蟹头与白萝卜或冬瓜一起煮汤,汤汁奶白,别有风味。八月时,蝤蛑膏体丰满,最为肥美。当地有“八月蝤蛑抵只鸡”的说法,可见其丰富的营养价值。
我居住的小城南临黄海,东接鸭绿江。在我的家乡丹东,待客之道比较生猛,不管客人来自何处,若上蒸蟹,必是一人一只,吃完整只飞蟹,眼看着接二连三上桌的美食,亦只能望而兴叹了。老辈人说,数年前,黄海鱼虾蟹像麻雀一样多,渔人不甚惜,吃蟹只扯两只大螯肉,余者皆抛入海里。现今,蟹少且贵,豪横的吃法却一直传承了下来。
生腌梭子蟹,丹东的做法是整只生腌,先准备半盆盐水,再将两三斤蟹洗净倒入盆中,放点生姜、花椒等调料,腌数小时。上桌时,数只蟹张牙舞爪挤在一只盘子里。与“江蟹生”相比,因带壳整腌,蟹肉入味慢,鲜味便打了折扣。食用时,筷子成了赘物,需两只手齐齐上阵,掰盖扯腿,丢三弃四,弄得蟹汁淋漓,潦草狼藉,虽快意不已,吃相却着实不雅。
瓯地食蟹文雅,辽东吃蟹豪放。在辽东,素有“武吃”一说,那么,瓯地无疑是“文吃”了。我不由想起一则典故。南宋俞文豹《吹剑录》中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以词风之分来喻食蟹之别,倒也不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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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舟形小盘里,数张圆形薄片白白的,呈花朵样绽开,中间一只红枣恰似花心。旁边配一小碟酱油醋。酱油醋是温州人的独创,酱油和醋按照一定的比例调制,既有酱油的鲜味,又有醋的香气。在温州的餐桌上,酱油醋是必不可少的蘸料,简直是温州菜的灵魂搭子,似乎万物皆可蘸。在瓯海盘桓的日子里,我迷上了这种蘸料。酱油醋成为我对温州最牢固的记忆。
正是传说中的温州“鱼饼”。“从今分钵供鱼饼,日与随钟具一斋”,我只在宋代诗人李石的诗句中读到过这种食物。夹起一片鱼饼,蘸一点酱油醋,吃起来不仅毫无鱼腥味,反倒有丝丝淡淡的甜味,鲜嫩香滑,又有恰到好处的弹韧劲儿。
温州鱼饼的做法并不简单。先要去掉鱼头和鱼皮,剔除鱼骨和鱼刺,将鱼肉刮出,再将刮出来的鱼肉与适量五花肉一起剁碎,直剁到鱼泥起筋,有了黏性,才将少许姜汁、黄酒、盐、白糖、淀粉、蛋清等配料加入搅拌,并不断揉搓、抓捏、摔打,直至鱼泥出现胶质感,此时,在手掌中沾点水,将鱼肉泥做成长条形或者椭圆形的饼,用大火蒸十几分钟。出锅后晾凉,切片,蘸酱油醋即可。有的温州人会将鱼饼先放入油锅里炸至金黄,再放到蒸锅上蒸,鱼饼的香气会更浓。
在温州,一餐饭绝不能没有鱼。温州人一年吃掉了全球70%以上的东海大黄鱼。即便是“夏至大烂,黄鱼当饭”,温州人做鱼,也绝不敷衍。在乐清,朋友请我们在他工作室吃清蒸鲻鱼。坐在工作室的阳台上,面对着波平如镜的湖水,喝茶看山。雨丝若有若无,雁荡山的山脚下,寂无人影。覆盆子红色的果粒星星般闪烁在草丛里,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红嘴蓝鹊,悄无声息地从湖边的香樟树中倏地闪出来,又藏入树枝间,只留几声清脆的鸣叫。水汽蒸腾起来了,河对岸的雁荡山如一幅水墨画,挂在雾气中,时隐时现。虚无缥缈间,似乎有绰约的仙子,驾云而去。今夕何夕,得闻清音,得观仙境?
“来吃鱼喽!”朋友的呼唤将我拉回烟火人间。鱼肉鲜嫩无比,配菜竟然是梅干菜,这令我很是意外。在我们丹东,只有做红烧肉或扣肉类才会配梅干菜。大概是鲻鱼肉香过于鲜腻,需要梅干菜调和一下吧。
温州的海鲜,配料不拘一格,可姜丝,可肉末,可梅菜,可萝卜。有一家的鱼丸挑在竹签上,鱼香中夹杂着一丝土豆的香气,一问,果然鱼丸油炸时,外裹着一层土豆泥。
温州海鲜包容性、开放性极强,又兼具冒险性,如同温州这座城市的性格。温州是浙江省人口流动最大的城市,外来人口数量庞大。随意踱进一家小菜馆,你都会听到不同地域的方言,这也使得温州美食兼具南北方特点,既有北方的大气,又有南方的精致。并且,温州人也是最早拥有海洋文化基因的人。向海而生,餐风宿水,聪明、灵巧、外向、冒险、创新,已成为刻在温州人骨血里的记忆。
譬如鱼胶冻。对我来说鱼胶是一种陌生的食物,尽管我在海边长大,吃过无数的鱼,却不曾知道鱼身上有此等宝物。朋友说,鱼胶营养价值极高,美容又养颜,当地女人坐月子都要吃鱼胶滋补。主料是黄鱼胶或鮸鱼胶,加水煮化成薄浆状后,自然冷却成晶莹剔透的“冻”,切成小条状,拌上酱油醋,鱼胶冻在酱油与醋的双重夹击下,着实是愈加爽滑清凉。
在我看来,对某座城市的符号和标签化,在你进入这座城市的内部时,固化的词语形成的记忆,就会被新的有你参与、与你有关的记忆所替代,旧的城市形象就会自动抹掉了。对个体而言,每一座城市,都是一个多面体,更是一个巨大的谜语,而“美食,是人类文明的桥梁”。
去逛有名的白石会市。集市沿河绵延,河边的枫杨树不声不响地结它的种子。我想起小时候,常跟在舅舅们身后,用木棍打下枫杨的种子,拿回家喂猪。所谓他乡遇故知,植物也好,食物也罢,自然都是故知的一部分。河边更多的是琼花,一树树摇曳生香,摇得整个河道都是香的。
逛累了,寻一家平常菜馆。一盘盐焗蛏子,一盘清蒸小鲳鱼。温州名为蛏子的,在东北叫小人仙,而我们所说的蛏子,是另一种与小人仙长相类似的贝类。这大概就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吧。
印象里在南方吃过的清蒸鱼都过于寡淡,鱼肉和汤汁都素白无色,激不起一点食欲。记得年少时,在杭州的餐桌上,第一次看到清蒸鱼,被那白惨惨的样子吓了一跳,无论如何都不敢尝。
家乡东北口味偏重,无论什么鱼,都喜欢用大酱炖,配料也驳杂,啤酒、糖、醋、料酒、大蒜……一股脑丢进锅里。配料多,大抵是因北方的鱼腥气重。以前,东北很少有饭店做清蒸鱼。近几年,各类清蒸鱼也常出现在菜谱里,只是,渔船通常在远海作业,一次出海一两个月,大部分鱼类捕捞后都会立即冷冻,等运到饭店的后厨,鲜味就钝了很多,已不适合做清蒸鱼。
这盘清蒸小鲳鱼着实令我刮目相看。鱼肉入口像冰淇淋一样滑嫩,又不失紧密度。配料寥寥,只几粒枸杞和葱花点缀。汤汁不咸不淡、不浓不浅。与我惯常吃过的鲳鱼味道迥别。仔细看,又似乎是同样的鲳鱼。
朋友说,温州的饭店都是活鱼现杀。温州本就是一座海中建起来的城市,以前家家出行靠的都是小渔船,小码头更是星罗棋布。鱼捕捞上来,都是活蹦乱跳就运到市场。海鲜最讲究一个“鲜”字。只有用最鲜活的鱼,才能探到清蒸鱼的鱼魂。
一方美食傍生于一方历史和一方语境,承载着一方的地域信息和人文价值。地方美食同时也是地方史。我国的海岸线很长,从辽东半岛一直延伸到两广地区。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鱼。不同地区的海鲜差别很大,既有南北之别,更有海域之分。我国的四大海域中,我家乡所在的黄海和渤海一样,都属于北方低水温海域,出产的是冷水海鲜,海鲜生长周期长,肉质更紧实鲜美,但腥味也更重。
温州所临的东海,位于黄海和南海之间,融合了南北两地海鲜的特点,使得温州海鲜既保留了北方海鲜的鲜美,又冲淡了北方海鲜的浓腥气,更有一种淡淡的甘甜,这种淡而不薄的个性既熨帖了四方脾胃,又像它的方言一样,相对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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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塘河南行,一家菜馆隐在绿植中,指路牌下写着一串菜名。不禁驻足细看,单是看名字,已令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了:敲鱼汤、鱼籽咸菜、海蒜汤、酒糟田鱼、烤虾、沙蒜炖甲鱼、盘香鳝鱼、牡蛎炒蛋……
“春天鲥鱼最时令,五月鲈鱼味正醇。八月桂花大黄鱼,冬日鲫鱼头戴金”“雁荡美酒茶山梅、江心寺后凤尾鱼”。方言食俗、风土人情、历史变迁,市井日常都融进了美食中,不仅仅只是同乡人相认的密码。
美食亦是人文,是另一种角度的文化叙事。
毒舌作家王尔德说他讨厌那些对美食不认真的人,认为他们是肤浅的。我想,如果他去过温州,一定会喜欢温州人,因为温州人对待美食真是认真又细致。
小花螺要敲碎了炒,已然让我吃惊。瞠目结舌的是,长度只有一厘米、指甲盖大的海锥,竟然是去壳炒。因其小,我们称海锥为海瓜子,难以想象,用大头针将海锥的肉挑够一盘,需要多少时辰。可想而知,厨人得有怎样的耐心,对食物要怀有怎样的热情。
温州美食里蕴含着的一腔热情,是古城的积淀、涵养和风气。
南朝宋永初三年(公元422年)秋,太子左卫率谢灵运被贬为永嘉郡(今温州)太守。永嘉地处东夷,海隅荒僻。可家世显赫、生性热情的谢灵运并未隐居不出,而是“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他脚著谢公屐,“裹粮策杖”,登野山,泛孤屿,尽情地以诗句描绘永嘉的奇山异水,“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灵域久韬晦,为与心赏交”“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养在深闺的永嘉山水,惊遇知己。
山水诗鼻祖同样是温州海鲜的美食向导。当谢灵运坐船经过大罗山,信手便写下“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的经典名句。石上之花,海中之月,意象新异,却并非虚幻之美,而是有据可查的海产品。
三国沈莹撰写的《临海水土物志》中已对“石华”和“海月”有所记载,“海月,大如镜,白色,正圆,常死海边,其柱如搔头大,中食。”“石华,附石生,肉可啖。”“石华”为龟脚,明代典籍中有“龟脚,一名石蜐。生石上……如海藻亦有花”的句子。“海月”即窗贝。沈莹是吴国人,很可能居住在江浙一带,其记录的海物当是温州物产。明代冯时可《雨航杂录》中对此有呼应,“海月大如镜……乐清甚盛。”
遥想一千六百多年前,谢灵运在海上巡视乐清湾,途经方江屿,品尝乐清牡蛎时,必遥襟甫畅,一扫不遇之苦闷。在《游名山志》残文中对乐清牡蛎大加赞赏:“新溪蛎味偏甘,有过紫溪者。”
其实,温州牡蛎的代言人非王十朋莫属。王十朋,温州乐清人,南宋著名政治家、诗人,宋高宗亲擢状元。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王十朋参加礼部省试落败,乐清学侣万先之送他百余个牡蛎,他写《和南食》以谢,“岂为饮食欲,实见亲旧情”。绍兴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王十朋从临安太学归,同窗送来牡蛎,王十朋作《周光宗赠蛎房报以溪莼》以记,既言“江湖佳味属吾曹”,又言“僮仆往来毋惮劳”。王十朋的太学同窗刘长方因未知瓯地牡蛎之味而叹惋不已,王十朋便作《刘长方自豫章寄书称砮焦蛎房之美恨未知味书一绝以寄之》一诗,介绍乐清的牡蛎,并邀其游宦归来,亲自来品尝。王十朋在《继志篇·食》中说父亲王辅也是资深牡蛎爱好者,“海味则嗜蛎房,凡带壳者皆嗜之”。
据《南史》谢灵运本传记载:“每有一诗至都下,贵贱莫不竞写,宿昔间士庶皆遍,名动都下。”连大文豪苏东坡都成了谢灵运的小迷弟,有诗为证,“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
很早就读过苏轼写温州柑橘的句子,“燕南异事真堪记,三寸黄柑擘永嘉。”据说苏轼最喜欢吃温州的柑橘。想想也是,不然他怎会专为温州的柑橘写一首诗呢?在五马街的水果店里,我们买到了传说中的柑橘,味道甜甜的,夹着一丝苦香。店主说,温州的柑橘摘下时,是苦的,要贮存一段才能入口。贮存越久,味道越甜。柑橘里裹着的,是食物的秘密,更是人生的智慧。
饮食关乎的,岂止是时间和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