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草木有道亦有情
——《草木志》创作谈
来源:《文艺报》 | 作者:  时间: 2024-04-15

  初读欧阳修《秋声赋》,对“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深以为是。后来,读到林语堂“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时,觉得既然草木可以为友,那么再言其无情就有些不妥了。当然两位名人语境不同,感受各异,各自表述都符合逻辑,亦都有其合理性。但在经历了诸多时事之后,我觉得欧阳修所言突出的是人,林语堂所言突出的是草木,而林语堂的感受似乎更有治愈性。

  有位老园丁告诉我,生活中养不好植物的人大都比较自恋,他们很吝啬自己的爱心和溢美之词,对栽种的植物要么不闻不问,要么横加指责,结果好端端的植物就养萎了。植物是懂人话的,它们和人一样渴望听到表扬而不是指责。老园丁说,你对植物付出的每一滴汗水,植物都会以绿叶、鲜花或果实来回报你。老园丁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一位文友告诉我,她乡下老家的院子里有三棵大槐树,她父亲因病去世那年,其中一棵槐树枯死了,第二年,她的叔叔患病去世,槐树又死了一棵,现在只剩下了一棵孤树,她觉得这三棵树与父辈的命运相牵相连,否则很难解释好端端的槐树为什么会随着人的谢世而枯死。

  也许这是一种巧合,我不能牵强附会,人和树是否存在某种关联乃专家研究之课题,我的思绪则像拉拉秧一样缠绕在当下乡村振兴这件事上。因为我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乡愁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又无处不在,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中国古代称百姓为“草民”,意思是稼穑者如同田野上的植物,自然生长就是它的命理。于是我斟酌再三,把当时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依依墟里烟》改名为《草木志》。

  古代新兴王朝在恢复凋敝的农业农村时,无不采取休养生息的政策,这其中或许受到了草木生长的启发。的确,只要不折腾、不践踏、不越俎代庖、不搞花样繁多的面子工程,平静的岁月自然会让乡村焕发出生机,历史上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都能证明这一点。当然,休养生息并不是非要无为而治、对乡村建设放手不管,问题是怎么管、管什么。对此,孔子有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从这个思路出发,管理者的力气应该花在形而上的精神道德层面,而不是在鸡零狗碎的民俗琐事上。稼穑之事,约定俗成,乡干部不一定比农民聪明,有些事管得越具体效果越不理想,让农民自由自在地生活和劳作,乡村就有了应有的气象。

  人类是通过仿生一点点进化到文明社会的,人成了万物之灵后,应该对大自然有一颗感恩、敬畏之心,切不可以胜出者自居,“齐万物,等生死”所表达的就是万物平等、众生有道的思想。万物皆循道而行,人为地去改变这个“道”便是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律。把这一观念投射到乡村田畴,人们便会放低视角来下乡村振兴这盘大棋,自然也就少了些居高临下,少了些想当然。我曾写过一篇创作谈叫《做万物之歌者》,我想一个作家在写人有了审美疲劳之后,可以把笔触转向那些可爱的动物和植物,这样会给其创作打开一扇别开生面的门。

  某些植物的智慧令人惊奇,比如有的树木为了保护自己的花和果实,在枝干上长满尖刺,原来我以为这些尖刺仅仅是用于自卫,后来我发现,有些尖刺也是在提醒入侵者,它的果实有毒,吃了会要命;有的花卉很狡猾,会诱捕贪吃的蝇类和蜜蜂;还有一种被民间称为“痒痒树”的植物,你挠它一下整棵树都有反应,看来感受神经并不是动物所独有。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站在黑龙江畔一块沿江的湿地边,心里生出几多感慨。湿地花草茂盛,泡子里水鸟翔集,钢笔水花、红蓼花、野百合竞相开放,看起来令人心旷神怡。而与湿地毗邻的一座村庄的情形正相反,这座几十年前人声鼎沸的村庄已经十户九空,村子里不要说人,就连鸡、鸭、鹅、狗都看不到,村庄已经失去了活态。这是我20世纪80年代到访过的一座村庄,在村民家我还吃过一道野鸭蛋炒江葱,那种别样的鲜味让我至今难忘。我在村里转了转,在闲置的村小学遇到一位穿着迷彩服的大伯。大伯虽头发花白,脸色却不失红润,正背着手在长满蒿草的操场边溜达。我上前与他搭话,他自称是守村人,村里加上他共有4位老年人,都是在街上(当地把城市叫“街上”)住不惯,说服儿女自己回来的。我问他村民为什么都走了,这村子条件并不差。他说现在街上的领导有办法,把村小学撤并了,不想搬的也得搬,现在是家长跟着孩子走,孩子到街上上学,大人只好去街上买房子住,屯子自然就荒了。我说农村这种田园生活其实挺好,自给自足,散养的鸡、不上化肥的菜,都属于绿色食品。大伯说现在农村和过去不一样,领导拿屯子当街上管,鸡、鸭、鹅、狗、猪都管起来了,散放的鸡会被捉了去。大伯这话意思很明显,是说村屯管理已经严格起来,也像城市一样实行了网格化管理。我问人走了,地谁来种。大伯说村民的地都包出去了,承包人平时不用来,播种来一次,施肥、打除草剂来一次,收割来一次,一年开着车来三趟,突突突,农活就完事了。我问他怎么不走,屯子没人了,几个老人在这里多孤单。大伯说他不走,他留下来给村民看房子,房子需要有人经管,没人经管,用不了几年就不成样子了。大伯说完,掀起右侧衣襟,露出腰里挂的一大串钥匙。大伯说他身上挂着21把钥匙,隔三岔五就到这21户村民家去看看。我说看来这座村子将来不会存在了,走出去的年轻人也不会再回来。大伯摇摇头说,不会的,叶落归根,走出去的人到了时候自然就会回来,因为列祖列宗都睡在村东边那片坟茔地里。大伯还说了自己的感受,平时在屯子里住着没啥,搬到街上住以后,夜里老是梦着那片坟茔地,坟头上的茅草会在梦里像拉拉秧一样疯长。大伯的话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听出来了,大伯之所以不走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对村子的未来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另一个是有许多理不清的东西在起作用,比如梦里疯长的茅草。茅草因何入侵梦境恐怕很难解释清楚,我知道农村有一种传说,坟头上长茅草是吉兆。

  与老人的交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乡村的生机不在外部,而在于内心不死,就像其貌不扬的洋葱头,明明已经烂了几层,只要接触了湿土,仍然会长出绿色的葱叶来。这个感悟对我的写作有了很大帮助。

  我看到的这座凋敝的村庄是个例,但在构思《草木志》这部山乡巨变题材的长篇小说时,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座村庄,浮现出大伯腰间那一大串钥匙,浮现出湿地里的鬼蜡烛、狼毒草、红蓼花等植物,浮现出村西山冈上的白桦树、美人松、柞树、山里红、都柿等等。村民走了,树还在,这些植物见证了村子的兴衰,它们才是山乡巨变的真正见证者。由此,我开始留心这里的每一种植物,在反复琢磨之后我问自己,在寒冷的北地,到底是植物具备了人的品格,还是人类具备了植物的品格?如果非要选择的话,我只能选择后者,因为我发现,有些植物的品格远在人类之上。于是,在书中我便用30种植物来隐喻30位乡亲,写他们各自不同的命运,写他们与人类另一个维度的联系,试图以此打通人与植物的精神关联,找到两者的共振点。我相信这个关联打通后,文学的世界里会多出一方值得耕耘的天地。

  不得不承认,人类只是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人类的感知是有局限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如同盲人摸象,永远不会形成整体认识,所以说人类向自然学习的路依然很长。这种认识让我对自己的创作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不再局限于写人,要做万物之歌者,努力去抒写大自然中每一种值得抒写的动植物,把我的发现分享给读者。我写过十几种动物,写了多种昆虫,《草木志》则开启了对植物的书写。创作《草木志》让我感受到,每一株草木都了不起,草木有情亦有道,人类只要匍匐下身子去观察、去感受,就会发现草木的品格是多么的纯净、自然、高尚。

  有几组数据可以证明写植物其实也在赓续文脉。据学者潘富俊统计,《尚书》里出现了33种植物,《诗经》里提到了138种植物,《全唐诗》中提到的植物达398种,白居易的诗里引述的植物有208种,杜甫的诗中有166种。这些数据让我吃惊不小,我辛辛苦苦创作一部长篇才写到了30种植物,与唐诗里那数百种植物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大自然才是真正的老师。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