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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东方鲁尔的小研究所
来源: | 作者:  时间: 2024-02-19

​  北方的重工业城市,东方的鲁尔。

  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康承业恨不得把脖子缩进大衣领子里去,那种呼呼往里灌风吹得人真叫那个疼啊。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小青年哪里感受过这种彻骨之寒?甚至二十年后依然不能适应。

  穿过一条重要的铁路枢纽向西望去,一望无际的工厂群冒着遮天蔽日的浓烟——黑的、黄的、白的,粗大的烟柱仿佛凝固住了一样,在晨光的照射下映出光怪陆离的光影。

  随着晨曦的光照,主干道上迅速涌起自行车大潮,一个个骑手从各条巷道汇聚在一起,仿佛流水线一般,聚拢、分流、再聚拢、再分流,整座城市就像一座自动化工厂,同样的场景每天都在重复,这就是共和国长子,一座令人骄傲的重工业城市!

  昨天一场大雪过后气温骤降,康承业呵着白气,暖了暖被冻僵的双手,然后把两手插进大衣袖里一边跺着脚一边向厂门口张望。在众多大型工厂面前,这个小厂一点儿都不起眼,没有高耸的烟囱,没有隆隆的自行车流,仿佛闹中取静的庭院般,来这里上班的人也有那么几分闲庭信步的感觉。偶尔有一两辆自行车过来,康承业便连忙伸长了脖子望过去,然后露出失望的神色再跺几下脚。

  真冷啊……

  终于,有一位老师傅独自骑着二八大杠从街角闲现,康承业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手也不缩着了,迈开小碎步就迎了上去。

  “牛师傅,牛师傅,我那个东西做出来没有?”

  老师傅娴熟地捏了车闸,慢悠悠地蹬了两步,然后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那个啊,最近厂里忙着试制新式机床的刀架,没时间。”

  “啊?咱们不是说好的嘛……”

  “和我说没用,这事儿你得找主任,不过找了也够呛……”

  老师傅嘟囔了几句,一个调转车把紧蹬了几下就把康承业甩在后头了。

  康承业有些急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撒开腿就追了上去,一把拉住自行车的后车架大声喊道:“牛师傅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今天不把那个腕部构件做出来我那个机器人组装不上啊。”

  老师傅顿时生出火气,一把甩开力量并不大的康承业,大声说道:“别当工人都是傻子,你那个项目所里根本就没有正式批复,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本份,怎么着?你以为你是所长啊?拨乱反正、知青返乡、迎接十一届三中全会,多少大事等着咱们干呢,哪有功夫搞你这点小事儿?”

  二十年的光阴让康承业这个本来奔放浪漫的男青年一下子步入到中年大叔的行列,但性子仍如年轻时一样直,他也不管老师傅是否能听得懂,越说声音越大:“我这也不是小事儿!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吗?是机器人!是工业的未来!是自动化的终极!是全国自动科学大会定过性的重要发展议题,我们国家能不能超越欧美就全靠这东西了!”

  牛师傅却打了个哈哈,说道:“云里雾里的,昨儿个左所长可是亲口对我说了,这个东西就是瞎扯淡,和永动机一样不靠谱,要不是看你还算老实,你以为我会答应帮你的忙?帮忙还帮出错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牛师傅的胸膛挺得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一旁已经有几个工人在围观了,听了牛师傅的话,他们都露出同样的自豪感,他们是工人,是领导阶级!是这个国家的骄傲。

  此话一出,康承业纵然胸怀万丈也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牛师傅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说道:“有问题找左所长说去,今儿个所里的工作安排都是根据所里统一部署的,别站在这门口耽误我们工人干活儿。”

  牛师傅走了,围观看热闹的也散了,一些人还故意透出话来给康承业听。

  “机器人?机器都成人了那还了得?”

  “就是,都让机器人来干活儿咱们干什么去呀?”

  “他们这些搞研究的脑子都坏掉了……”

  自动化研究所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研究所本身,另一个是下属的工厂,负责研究成果落地的,两地相隔十里路,又赶上昨夜的大雪,来一次不容易,没想到又空跑了。

  康承业不怕空跑,他担心的是后面的事,他的项目被叫停了?谁?左副所长左红升?怎么又是他?

  左红升他是太熟悉了,同为东南交大毕业,学桥梁专业的,比康承业还要早两年,按道理应该叫声师兄,可他这个师兄却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政治上积极得很,搞科研却保守得要命,生怕出一点儿错误。自从所长位置空悬十年后,左红升一直在主持工作,这下可好,但凡有一点儿风险的项目他只有两个字——叫停!

  可搞科研哪有一次成功的道理?现在的研究所早就没有建国初期的朝气了。

  自动化研究所虽小,但里面的学问很大,它有着辉煌的历史。建国初期,为国民经济、社会发展和国家安全做出过突出的贡献,很多科研项目都是全国第一,甚至是世界先进水平。随着后来的动荡,却是越发不如从前。如今更是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尤其是老左把持了所有的大事小情后。

  “康承业!你站这儿干什么呢?大冷天儿的……”

  喊话的人康承业很熟悉,也是东南交大的师兄,比左红升小一届,比自己大一届,他们曾经是学院科创协会的会员,二十几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很要好。

  “常师兄,咱们的项目又被叫停了,下属工厂都知道了,估计又没戏了。”康承业叹着气说。

  常新远很乐观地说:“没戏?不能,你没听说十一届三中全会有一个重要的议题吗?就是把全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我相信咱们很快就有戏唱了,而且是大戏!”

  “你就这么有信心,前些年……”康承业仍然心有余悸。

  常新远摆摆手说:“相信师兄,这次不一样了。”

  “要是真的就好了……”

  虽然得到了常新远的鼓励,但是一走进研究所的主院落,康承业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他第一眼就看见左红升像个旗手一样站在正门的水泥雨搭上面,正卖力地指挥着下面乱哄哄的人群。

  大多数人并不像左红升那样精神抖擞,他们脸上挂着习以为常的木讷,唯有吴志超在跑前跑后,左红升手里的红旗指到他就跑到哪里,然后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着来自高处的命令。

  “红旗再往左边挂点儿,还有那个条幅,对准了,十一届三中全会马上就要召开了,咱们这些又红又专的革命战士必须以大鸣大放的姿态,迎接党的新篇章……哎小钱,你怀里抱那么多书干什么,快放一边儿过来帮忙……”

  自从康承业在实习期就做出“多刀自动车床电器驱动系统”后,他就被冠以天才的称号。那不仅仅是因为他品学兼优,还因为他身上有着大多数理科生没有的情怀与浪漫之气。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毕业证后,就被分配到这座东方鲁尔所在地的自动化研究所工作。那是1956年的夏末,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

  青春、梦想、建设祖国的热情交织在一起,那时的康承业意气风发,刚踏上理想之路的他满怀憧憬的勾画着属于美好的未来。

  现实比想象中的残酷,再回首时,他四十多岁蹉跎半生的中年人。那些志向与理想从他的生活中抽离,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和二十多年前那个充满浪漫情怀的青年科学家相提并论。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整个人已经半僵尸化了。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他恐怕会投身到理想的炼钢炉里,哪怕化为铁水……但是他还有一个残疾的妻子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自己真那么做他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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