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风过五龙(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期 | 作者:周建新  时间: 2024-01-30

  引子

  辽西以西,特殊神奇,蒙汉杂居,农牧兼蓄。王朝更迭在这里频繁兴起,文明的冲突在这片土地上接连不断,“红山文化”与“三燕故都”诉说历史的辉煌,西辽河与大凌河流淌着远古的血脉。

  尽管如此,那都是曾经的辉煌。近代以来,辽西以西却是贫穷的代名词,县挨着县,扎堆地穷困,“老少边穷”被他们占全了,直至脱贫攻坚取得全面胜利。

  我虽钟情于辽西风情,笔触大多停留在富饶的辽西走廊,没往西延伸。我的一位文学挚友多次提醒我,换一种活法,多给小说积累矿藏。还好,老天眷顾,快耳顺之年,还送给我一个新矿藏,辽西以西,远古的红山文化和当下的蒙汉交融,都能满足我的好奇心。

  好奇是作家的禀赋,我的好奇点在乡村,这与经历有关,我从小长在乡村,梦里经常回到老家,回到童年。其实,作家穷极一生,往往都在写童年,我也不例外。尽管我大半生都在城市,但激发我创作的兴奋点,大多来自乡村。

  有一天,我忽然涌出些不自信,毕竟,四十年来,乡村比以往的几百年变化都大,生活的节奏再也不是周而复始,同一个街巷,人们能演绎出千奇百怪的故事,几年不回去,你就会完全陌生。我担心黔驴技穷,走进“伪乡村”写作的死胡同。

  丰满童年的记忆,是最佳的补救。我时常借机行走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富裕村庄,体验一遭。最大的感受,越富裕的村庄,都市化程度越高,村民越像贵族,没了乡愁,也少了乡情,更没了乡土味儿,只剩下了村名。于是,我便开始向后转,找最穷的村子,看一看原生态的村庄到底是啥样。

  找个全省最贫困的村子,蹲几天,这是我的本意,体验一下,是否还是半个世纪前的感觉,没想到这一蹲就是两年,真的像春平兄期待的那样,沉进了“矿藏”里,尝遍了苦辣酸甜。两年前,省直机关派驻乡村振兴第一书记,正愁没人去最困难的村,我撞到了“枪口”上。于是,遂了我的愿望,去全省最贫困的辽西以西,找了个穷上加穷的深度贫困村——五龙村。


  正式行文之前,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村。

  五龙位于辽西以西,深嵌进了内蒙古。没来过此地的朋友,听不懂我解释的地理概念,描述一番,才恍然大悟。辽宁的地图,极像张开大嘴的龙头,龙嘴吞噬渤海,龙角深嵌进内蒙古东部。我们五龙村,就在探出的龙角上。登上村里的大峰山,刚到山坡,手机“嘀”的一声,短信提醒:“四季好风光,亮丽内蒙古。”

  回头向西望去,内蒙古宁城县城矮矮地浮现在眼前,哪怕十几层高的楼房,上百米高的烟囱,都踩在我们脚下。我们村是全省最高的村落之一,位于蒙古高原边缘,海拔800多米,三伏天要比县城红山县凉爽二三度,当然,冬天也会更冷,寒流会无遮无拦地吹向村子。村里的人,只要勤劳,颧骨位置准会有一圈儿红晕,那是典型的高原红。

  村子面积不小,方圆二十多平方公里,由两个村合并而成,面积抵得上平原地区的小乡。全村有耕地七千多亩,山林一万二千多亩,五百多户人家,二千多口人,人均耕地接近四亩。

  整个村子被大山包裹着,“七沟八面坡,山高石头多;地无三尺平,出门就爬坡”,想走出村外,只有一条土路。一幢幢起脊的红瓦房,散落在沟畔间,像蜗居在耳朵里,到了村旁也看不到村。我曾对人说过,走到无路可走时,就到了我们村。

  青峰山敞开胸怀,粗鲁地抱住了村子,紧得快要与世隔绝了。这座连绵的山,属于努鲁儿虎山脉,山势陡峭,怪石嶙峋,能“摔死猴子,挂死蛇”。山把辽河与大凌河流域隔开,山那面是牤牛河(大凌河支流)的源头,山这边则是老哈河(西辽河支流)的流域。

  我戏称我们村是“两河流域”。

  连绵的山将辽西一刀两断,隔出了两种地理风貌,也隔出了不同的民俗。东麓多为山石丘陵,民居以囤顶平房为主,为传统的农业区。而西麓的五龙村,更趋近于内蒙古,村民多为蒙古族,性格粗犷奔放,喜酒善饮,房子也是简单的红顶瓦房。村里的羊比人多,尽管三令五申禁牧,也难改上山放羊的习惯,当然每个村民小组都有几户养牛的,也是放养。

  村子如此偏僻,我的第一判断,肯定是穷山恶水,事实却非如此,青峰山胸怀博大,敞开容纳了蒙古高原的黄土,沉淀出了几丈甚至十几丈深的厚土。我查阅过资料,四千二百年前,红山文化晚期,这里洪水泛滥了不知几百年,半山腰才是岸,直到有一年,突然干旱了,旱得河干湖枯,才留下了如此深厚的土层。

  村里的河大多由南向北,由东向西,我称之为逆流河,河水拉出了深深的沟壑,分割出了八个自然屯。村里的河,只见河床,不见河水,即使是风调雨顺,山上的泉水也流不多远,不知不觉就消失了,河床照例干涸。村里缺水,是不争的事实。

  村子何时形成的,老寿星也记不清了,只记住以蒙古王子墓为标志,“前有五龙,后有八城”之说。五龙尚在,八城却撇进了内蒙古,叫不准名字。我观察村里的地形,青峰山下,确实蹲着五个山包,形似龙头、龙腰、龙尾,一副舞动的样子。

  至于五个山包是不是龙脉,我无从考证,但五个山包禁止动土,却是事实,常有文物保护部门和派出所巡逻。薛礼征东时,留下了阵亡将军古墓群,有出土墓碑为证。“三燕”古国、辽金时代留下的贵族墓葬群,不计其数。龙尾处的古墓葬更为久远,为红山文化遗址。

  若干年前,盗掘红山文物的大案,轰动全国,首犯就是我们脚下的宁城人。我曾问过,村里这么多古墓,没出过盗墓贼?村里人轻描淡写地说,那是断子绝孙勾当,有那么几个,都没好结果,不是横死,就是半死不活,歪门邪道守不住钱财。这口气,足以证明村民的纯朴,不去觊觎古墓葬,哪怕把羊放进了墓地,也不去啃荒冢上的草。

  打我驻村以来,没人能把村名的来历说得清楚,一次遇到镇上一位会说蒙古语的老师,她告诉我,五龙其实不是汉语,而是蒙古语,意思是“英雄的高地”。既然是英雄的高地,怎能有鸡鸣狗盗之徒?

  事实上,五龙称为英雄的高地也不为过,远的不说,从村里走出的蒙古族政治家阿育勒乌贵,在民国初年,曾位列中将,主持蒙藏院机要,对各民族的团结做出过突出贡献,曾制止了外蒙古的独立。这是史志上记载的,只可惜,谈及此人,没人与我共鸣,甚为遗憾。


  我不怨村里人不知史,甚至连本村的名人都不知道。如此闭塞的村落,若想改变命运,要么拼命读书考出去,要么就丢下书本,靠劳动养活家小。所以,留在村里的人,初中文化便是高学历。而考上了大学的人,却成了逃离者,一去不复返了,甚至连父母都连根拔起,跟随着去了城市,把村子的历史也带走了。

  愚昧与冥顽便留在了村里,赶都赶不走。乡愁忘了,乡风淡了,德行丢了,人们只关心眼下,除了赚钱,啥都没用。村子的过去,也不能当饭吃,知道不知道,能咋的?这就是现实,几十年过去,莫说别人的祖宗,就是自己的祖宗叫啥名,都不知道,文明的传承在这座偏僻村落便发生了断裂。

  文学是审美的,但也不能粉饰丑,毕竟是全省深度贫困村。遇到的事情,千奇百怪,解决问题,千难万难,不能拿我们村和任何村子比。矛盾有普遍性了,也有特殊性,但凡拿我的作品去质疑乡村振兴,我都会视之为别有用心。我们村即使再贫困落后,再冥顽不化,也会被时代大潮裹挟着,不断向前滚动,当不了时代的绊脚石。

  换言之,如果中国的乡村到处莺歌燕舞,还派我们这些人驻村干吗?虽说脱贫攻坚的任务已经完成,但巩固成果,托住底盘,不让脱贫户返贫,还是个艰难的过程。村落之间发展得不平衡、不充分是个长期的问题。

  由此,想到木桶理论,上边“选硬人,硬选人”,让我们留下驻村,就是补短板的,把最穷的村子扶起来。

  文人毕竟是文人,不属于“硬人”,能把五谷说清楚,就不错了,没有乡村致富带头人的经验,不具备企业家的实力,所在单位——省作协更没能力上项目、给资金。两年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修村路、安光伏,可村子还是从前的村子,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些许变化,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们村最大的工业是豆腐坊,仅有一家。最大的商业是小卖店,每个组都有,店面还没有一铺炕大。村部最“珍贵”的流动资产,是A4打印纸,装在村支书武维扬车的后备箱里。当然,村里也有电脑,那是我从别处要来的,快被淘汰了。唯一新的,是省作协送给我们村的扫描复印打印一体机。

  虽说村里穷,毕竟地广人稀,农牧业一直不错,淳朴的村民从来不计算种地赚不赚钱,连锅台大的地方都种了庄稼。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有牛羊,时而放牧,时而圈养催肥。村里人把种地和放牧叫过日子,出去打工才叫赚钱。

  村干部最忙的事儿是各种统计报表,因为地补、粮补、林补、低保、五保、社保,加上其他补助,都直接打到村民的银行卡上,逼着我们忙起来,上边给的实惠,必须第一时间打到村民们的卡上,否则,我们又该挨骂了。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村会计老杜告诉我,从中央到县里,财政每年直接拨到我们村村民户头上的钱,将近三百万。我真的吃了一惊,国家给一个村的钱,超过了省作协全年的业务经费。我由衷地感叹,国家反哺农村的力度真是空前,别看我们村困难多、条件差,只要人不懒,谁都能过得衣食无忧。

  找来找去,我终于找到了村里最穷的“户”,那就是村部,两委班子4个人,村集体收入还不足4万元,基本上入不敷出。忙了一春半夏,毛钱也没见到,连当过路财神的资格都没有。不过,这也倒好,省得我操心反腐败了。


  提起村部,我就想起了驻村不久,镇党委齐书记找我的一次深谈。我们这些派到边镇的驻村第一书记,集体住在镇政府,那天晚上,赶上他值班,我的宿舍在他办公室斜对过儿,谈话很方便。

  齐书记之所以只找我一人谈话,不是看重我是省里来的,而是我驻的村党支部软弱涣散,村里各种矛盾交织,上告信从县里到中央,接连不断,到村部里能看到人就不错了。接下来,他又详细介绍了我们村情况。全村最高的建筑是村部,二层楼,欠了建筑商四十多万的债,一分钱没给人家,按现有的村集体收入,一分钱不花,十几年都还不清。虽说前任书记透支了基层党组织的信誉,能量却不小,被换掉时,鼓动出近百人的上访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县城,镇党委新提名的村支书人选被迫搁浅。

  他知道我天天张罗着给村里上项目,立刻给我画了两道红线。尽管村子下面膨润土矿储藏丰富,却不能开采,环评难通过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村子本来就缺水,开了矿,地下水就会枯竭,不能助长无序竞争。第二道红线是养殖场,村里的牛羊养殖已经饱和,除非建座能环评达标的大型养殖场,可村里又没有多余的闲置地。

  齐书记找我谈话的重点是,别让村支书武维扬忽悠了,乱跑项目,村部穷是他们自己折腾的,“给钱给物,不如给个好支部”。用武维扬当村支书,是没办法的办法,妥协的产物,村里没有年轻的党员。发展经济是他们的事儿,你驻村做好一件事儿就行,帮镇党委培养年轻的党员,物色合格的村支书。

  这次谈话,浇灭了我壮大村集体收入的欲望,人是根本问题,一个人带动出一个村子,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人的问题解决了,一切都迎刃而解。当我把帮村集体赚钱的精力转移到党建上来时,武维扬立刻警惕了,连村里党员的花名册都不给我。

  这时,我才意识到,到最穷的村子,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事实上,人家是不欢迎我的,起初听说是省里派来的,还很热情,一个劲儿地追问,能给村里多少钱。我的前任驻村第一书记老梅,是市财政局派来的,解决村里招待费的问题,小菜一碟。这回是省里派来的,每年解决个几十万,还不是易如反掌?没想到,我只问村里的人情世故,拒绝谈钱。武支书对我的热情一落千丈,经常拿我的前任奚落我。

  事情的转机,是我帮助村里修了路,让村民们出村不再艰难。我并不觉得这是啥成绩,反倒觉得惭愧,村村通快二十年了,还没通进我们村,太不像话了。朋友把我介绍给县领导时,我一见面就诉苦。他们都惊讶了,认为是不可能的事儿,现场办公,打电话追问。结果是被规划漏掉了,我们村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领导的话,成了金口玉言,交通运输部门立刻补救,没多久,通往村部的土路铺上了柏油。我打电话表示感谢时,他们说,欠账不还,早晚是病。


  驻村两年,我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见到的情景、听到的故事,常常让我瞠目结舌。过去所有的乡村经验,都已经崩溃,现代社会已经把乡村收割得体无完肤,哪怕我们这个最偏僻的角落。就算是展开想象的翅膀,永远也想象不到真实生活中竟然会有那么多出人意料,时代的丰富性,已经让作家的想象力望尘莫及了。

  我深深地感触到,穷困并不可怕,有国家兜底,没人会为温饱犯愁。可怕的是惰性与劣根,我的表达,不是暴露,而是反思,一百年了,我们消灭阿Q精神依然艰难。毕竟,这部作品来自深度贫困村的体验,自然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描写,有让人哭笑不得的叙述,但文学的意义在于说真话,在于在绝望中发现希望,在污浊中洗出淳朴,描写出在最落后的村子中,这样一个群体的生存状态。

  卡尔维诺说过,很想写一部实质上只不过是引言的小说。

  我呢,真不该把这部作品叫小说,其实就是老老实实地记录生活,记录生活中一个个真实的剖面,我更愿意它是一部只是引言的非虚构。

  壹 结实的土地

  红高粱

  好多年了,没看过这样火红的高粱,满山遍野都在燃烧。

  这番景象,出现在我的新岗位,辽西以西的边镇五龙村。我喜欢这颜色,热烈、奔放、喜庆,踏进这片土地,似乎被夹道欢迎。2021年9月6日下午,天色湛蓝,微风习习,空气清爽,村里村外的红高粱、黄玉米、金谷穗都成了我的亲人。此前,我与五龙村素昧平生,鬼使神差,我成了驻村第一书记,此后的两年,我将与它同呼吸共命运了。

  村子离沈阳很远,比出省还远,甚至远于出国(朝鲜),送我的省作协领导和同事,沿着长深高速公路,一路奔波,花费了近两天时间,中间还歇了一晚,才把我送到。虽说我的老家兴城也在辽西,但此辽西非彼辽西,两地东西相差近三百公里,到了辽西的尽头,我称之为辽西以西。

  我们村的红高粱,不同于莫言的红高粱,红得特别有层次,随地势层层叠加,一直红到天上,须仰视才得见全貌。我特别恨自己,不会美术,此种震撼,文字再丰富,都无法表达。眼前的红高粱,穗满杆绿,如同穿裙子的舞女,楚楚动人;远处的红高粱,地毯一般铺在重峦叠嶂上,展示着波澜壮阔的红艳。“红地毯”被一道道细瘦的绿与黄间隔着,恢宏中不失细腻与委婉,红得让人心醉。五龙村人,世代勤劳,只要人能登得上去,都会造出一方耕地,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他们用双手,不知不觉地绘出浑然天成的画卷。

  没有险峻的山,就没有五龙醉人的秋天。


  火红的高粱,在村里整整燃烧了近一个月,我守望着高粱穗,把她们从绿叶捧着的嫩红,看到经霜成熟的老红。走在乡间小道,不间断地和红高粱摩肩接踵,自然会碰出喜爱的火花,若是把山风当观众,闭上眼睛,心海便会泛出走“红地毯”的感觉,我渴望授予我荣誉的,是这方土地的人民。

  虽说我不是这方土地的主人,红高粱的收获也与我无关,但我喜爱瞅铺天盖地的红,愿意看越来越饱满的丰收。看着红高粱,我不禁沉湎于年少时的记忆,那与饥饿有关,三百六十五天,能把高粱米饭吃饱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就能算清楚。那时,高粱是散穗,低产作物,亩产超不过四百斤,而我眼前结实的高粱穗,半尺多高,密得手指都插不进去。

  我唯一不解的是,国庆节后,一场接一场地上霜,谷子、苞米都收到了家中,村里人却耐得住,没人下地割高粱。在我的印象中,高粱最怕霜,霜越打,皮越厚,米就越硬,硬得无法煮烂。抢在头场霜前割高粱,中秋节时吃新米,这是习俗。

  这回轮到村支书武维扬笑话我老土了,就像笑话法海不懂爱。他对我说,村里的高粱,只用于酿酒,不能煮饭。你不会喝酒,不懂得酒的奥秘,酒香不香,关键看高粱的皮厚不厚,厚皮高粱酿出的酒,口感好,出酒率高,也经得起九蒸八烤。

  武支书身材不高,却生着阔身板,两腮总有两朵高粱红,他是嗜酒之人,也酷爱高粱,更是村里最好的庄稼把式,村里的酒高粱就是他倡导种的。他接的电话里,一小半是询问他选啥种子,咋种地,咋防虫,啥时浇地,其中询问种高粱的居多。

  武支书告诉我,红高粱是五龙村的支柱产业,却不是餐桌上的主粮,品种大多是晋糯5号,专门酿酒。他又告诉我,单产四百斤,那是不能翻的老皇历,今年雨水多,高粱大丰收,每亩地能收一千四五百斤,他家种了二十亩酒高粱。

  我帮他算了笔账,每斤卖上一块二,去掉各种成本,纯收入接近三万块。我又替他算了另一笔账,五龙村的玉米亩产接近一吨,两者价格差不多,玉米秸又能当牛羊饲料卖,比种高粱合算多了。

  武维扬的头摇成了拨浪鼓,虽说高粱与玉米产量和价格相差无几,可老百姓最会算账,他们算的是成本,高粱的种子那么小,一亩地能省多少?酿酒高粱皮实,耐旱,无病虫害,田间管理比苞米少一多半,不怎么用浇水,机器种,机器收,不用人工,这又能省多少?更重要的是蒙古族不喜欢料理庄稼,省下的时间,悠悠哉哉地上山放羊,省下了草料,这又是多少钱?

  几场秋霜过后,绿叶蔫了,红高粱黯淡了,收割之后,田野光秃秃的,露出了本色。我也从热血沸腾的红高粱里走出,实实在在地当起了驻村第一书记。


  从我驻村第一天起,武支书追着我屁股后边催上项目,显然是没钱憋的,高低在“省里来的人”身上榨出油来。我没听齐书记的告诫,一直没闲着,成天给省城的朋友打电话,寻找投资项目。可是,他们一听我们村的位置,都退缩了,太远太偏,没有区位优势,没有投资价值。

  剩下的,就是资源优势了。膨润土和养殖项目被镇里否了,我的眼睛望着村里红透山的高粱,都是上好的晋糯5号,不仅东北、冀蒙的酒厂喜欢用我们的高粱,就连山西的汾酒、安徽的口子窖,甚至五粮液等都喜欢我们的高粱。何必让他们千里迢迢运高粱,直接设分厂,就地取材,蒸馏出原浆,双方互利共赢,岂不美哉?

  我热血沸腾,到处找关系,马不停蹄地联系那几家名扬天下的大酒厂。结果却很沮丧,被直接否定了,还笑话我不懂酒的工艺,酿酒的地方,水和气候比高粱还重要,难道让他们把空气和水都搬到五龙村?

  显然,我们村不适合酿酒,否则,不会连个小作坊都没有。

  名酒厂不行了,那就降低期望值,联系近处的地产名酒,甚至包括与我们村近在咫尺的宁城老窖。这回倒是没人笑话我,有几家的意愿比我还强烈,让我帮忙跑手续,早日促成合作。回到省城,为分厂跑酒类生产专项执照,结果吃了个大闭门羹。此类手续早已停办,门子再硬也没用,除非有人想进监狱。

  人家一句话提醒了我这个梦中人,我只站在一个村的角度思考问题了,没想到这涉及国家的粮食安全,都酿酒了,人们吃什么?一切产业的发展,都要有度,不能再盲目扩张了。

  这样,我白忙活了一场,不过,也不算全白忙,他们答应我,村里可以成立个合作社,代他们收购高粱。在去省城谈业务前,我特意去了趟武支书的家,要来一穗高粱,权当是样品。我揪下一粒高粱,放在嘴中,嗑开有一点发苦的皮,耳濡目染中,我知道,苦味就是所谓的单宁,再嚼下去,就是黏腻的粉,高粱米的香味儿越嚼越浓,我仿佛嚼回了从前的感觉。

  回到省城,直接去了那家酒厂,化验员拿过我手中的那穗高粱,进了化验室。结果他们特别满意,旱地高粱,半糯性、蛋白低、淀粉高,单宁的含量又恰到好处,这样的高粱出酒率高,口感好、杂醇少、易吸收,是酿酒的首选。

  他们让我再等等,含水率降到十个时,再大量收购。

  那一刻,我特别有成就感,毕竟一辈子没做过买卖,老了老了,还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收购量居然是“合作无上限”。

  坐上从省城返回红山的高铁,我心里特别高兴,就算一斤高粱村集体能赚二分钱,几百吨的高粱,村里全年的经费就不愁了。然而,我只高兴了半截子,进了村,我就傻了眼,早有一辆接一辆的车开进了村里,挨家挨户收高粱,每斤的收购价是一块二毛五。而酒厂给我的收购价,才一块二。

  不知是不是走漏了消息,知道我联系买家,他们便先下手为强,进村抢购高粱。我觉得,我的嘴像是啃满了高粱皮,又苦又涩,没必要张罗成立高粱营销合作社了,有人早早地和我抢市场。

  尽管我闹个大白脸子,并不觉得难受,就像厚厚的高粱皮变成了酒,品一品,还是满醇。奔波的目的,不就是卖高粱吗,有人抢,证明东北大高粱在白酒行业里独一无二的地位。当然,我也替村民高兴,毕竟,高粱滞留在家里,不但一天天地掉分量,还承受着虫蚀鼠咬麻雀啄的损耗,刚脱粒,没等晒干,含着十七八个水分呢,就卖光了,还多赚了钱。村民得到了实惠,村里少点儿收入又何妨?

  我赶到村部时,没有人,都在忙秋收,便开车去了喇嘛沟武支书的家,他也正在卖高粱,售价竟然是一块三毛五,每斤比别人多卖了一毛钱。一块二,是武支书的心理价格,也是我出去谈判的基础,没想到,才几天,价格就涨了一毛五,还是含水的价格。

  武支书看到我,有一点儿不自在,毕竟是我们商量的事儿,我是受他的委托,去的省城。没想到,趁我不在,他带头破坏了我们的约定,天天催我上项目,结果项目来了,他却爽约了。他倒也直率,经济好的时候都没上成项目,现在也不指望了,逼你跑项目,就是让你想招儿,伸手要钱,省里那么多有钱单位,找谁要几万,都够村里花了,起码逼一逼你们单位领导,像别的单位那样,支援几万。

  再计较武支书卖高粱,就没意思了,还不如问一问,同样都长在五龙,凭啥你的高粱卖得比别人贵?谈起庄稼,武支书总是眉飞色舞,这是他的专长,全村哪片地啥样儿,最适合种啥,他张嘴就来。到了秋天,眼睛往庄稼地里一搭,他就能估算出产量,每一亩地误差不会超过一百斤。

  他慢条斯理地说,就像我能当村支书,他们当不成一样,啥事儿都得有个方法。今年雨水好,不假,但也有个坏处,全年积温不够,生长期延长了,咱们的无霜期就一百三十多天,拿不准播种的时机,成熟度就不够,卖价不高,正常。

  我这才想起,武维扬家的高粱地是覆膜种的,地膜能提高地温,保墒能力强。他还讲过,高粱虽然皮实,也不能种下不管,关键在出苗时,那是最旱的节气,不能等雨,哪怕过几天就下雨,也不行,跟上一茬滴灌,就妥了,就像人到渴时,才给他喝水,就晚了,庄稼和人一样,要恰如其分。

  我心里哑然一笑,当庄稼人,武维扬恰如其分,当村支书,我就不敢苟同了,否则不可能把我们村党支部确定为软弱涣散,镇党委也不至于悄悄地让我物色人选。起码,在卖高粱这件事儿上,他就不厚道,不应该明知不可为,偏偏放任我不遗余力。

  不管怎么说,武维扬还是教了我很多种地知识,比如,覆膜滴灌技术,只有过了青峰山,才会出现,别小看这层黑黑的薄膜,让它覆盖住,缺水少温都被解决了。我也多次查看气象地图,辽宁几乎都在400毫米等降水量线之内,偏偏把伸出的那个小角划了出去,归为温带大陆性气候,我们村就在其中。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村是半干旱地区,只适合长草,不适宜农业,应该归为游牧区。所以,我们村牛羊比人多,人的生活习性偏向内蒙古,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也得承认汉文化的强大,明明是牧区,活生生地改造成了农业区。别处种地是靠天吃饭,我们村扣地膜、埋滴灌、送农家肥,硬把种地变成了靠人吃饭。

  晚上,我很失落地和省城的酒厂联络,失望地告诉了他们我的失败,他们没有怪我,反倒安慰我,全国每年酿酒需要六百万吨高粱,缺口一多半呢,不是自己拥有原料基地,谁家都吃不饱,你们村是高粱争夺的主战场,很正常。


  一连几天,武维扬都在为骗了我感到不安,让我徒劳地奔波了许多天,好在他们一直认为我到省城奔波是回家,不会有多大的花销,并不自责。不忙的时候,他跟我扯闲篇,以掩饰刚刚过去的尴尬。我特别想听一听村里的奇闻逸事,他不和我讲村史,热衷于讲家史,他说,他们家族的姑娘当过皇帝,可惜的是五个侄儿都想当太子,个个登台作法,结果一条龙也没出来,五龙就成了捂龙,武家的龙没有舞起来。

  武支书是否胡诌,我不计较,唐代这里是胡地,出过安禄山是事实,安禄山母亲墓,离我们村不会超过二十公里,史料中没记载过武则天的侄儿们发配到这里。他的这番话,不过是证明他们家才是五龙的正宗。

  我不关心武家的历史,也不再对村名的来历刨根问底,我关心的是老百姓的收入,关心的是漫山遍野的红高粱。武支书笑了,他把我的关心比成隔靴子挠痒痒,对于红高粱,我只是饱饱眼福而已,对他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实实在在的功劳。毕竟,倡导种酿酒高粱,是他的杰作。

  红高粱是他们火红生活的一斑。

  人就是这样,往往最初的印象,就是最深的印象。虽说广阔的田野不再红火,我还沉浸在红高粱之中。我从盘锦的稻田画中得到启发,那天,我们一块儿去八组,那儿的视野最好,五座山包看得清清楚楚。我向武支书提议,打造乡村旅游,在大地上作画,高粱地里画上五角星,种玉米,明年的中秋,五龙上就能绣出五面五星红旗。

  武支书定定地瞅着我,问道,想整个景?我点头。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你是第一书记,你安排吧。我怔了下,刚到村里,村民组长都认不全呢,那可不是一家一户的地,需要统筹,我是个外来人,怎么安排?武支书虽然没说,明摆着不支持我。

  我的这个提议,等于是给村支书派活儿,越界了。他没有计较,只是解释一句,能把日子过成火炭的人家,都搬到城里住了,剩下的人家,差不多都是“两蛋一星”(穷光蛋、傻瓜蛋、老寿星),想把这事儿做成,得花钱,谁投资?

  武支书指了指村部,村部的二层楼上,飘着一面国旗,旧得褪了色。他说,还是现实一点儿吧,村里没钱,你工资高,舍出点儿,换一面吧。

  这也是我内心的想法,只是进村之后,没好意思说。武支书说,村民脱贫了不假,没人愁吃愁喝愁住了,那得感谢国家,哪一天国家不给补助了,谁能保证不返贫?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山上的红高粱,你们看到的是养眼睛,我们体验到的却是心血。

  虽说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却委婉地表达了成见,同一片天地,我们生活优渥,他们的双手结满老茧,对美好生活只是向往一下而已。我的浪漫,被瞬间熄灭,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村部,站在村部的二楼上,指着楼后一组、二组的人家,武支书一家一户地给我讲,哪一户人家是怎么一回事儿。听他这么一股脑儿地讲,我虽然记不住那么多,却品味到了其中的悲欢离合与苦辣酸甜,能够顽强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好在来日方长,我的体验才刚刚开始,有时间重新回味。


  失季的候鸟

  来五龙棚菜基地办事,见蒋金然,几乎是定律。倘若换了别的棚菜户,除了没算错账,别的事情,还真说不清楚。不是我妄言,有的大棚户,走到大街上,和客户脑袋撞了个大包,照样不认识。

  村棚菜合作社是蒋金然张罗的,其他十几户人家都是跟着蹭饭吃的。三十余座大棚种啥、咋种、卖谁,都靠他,施肥、选种、育秧、栽培、防病、采摘、销售等等环节,他就是拐棍,谁离开了他,谁就瘸。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剩在村里的人,大多没文化,连CO2是啥都不知道,更不懂蒋金然教他们的数据和符号,他们种大棚,是傻子过年——看界壁子(邻居)。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赚钱,就像一家饭店支撑不出一条饮食街,蒋金然也需要大家完成批量生产,否则,商贩不值得雇一回车。

  一年有四季,孩子都知道,棚菜基地却只有三季,不是缺了冬季的春夏秋,而是香瓜季、芸豆季、西红杮季。大棚颠倒了季节,温度与湿度按作物的需求,自主调控。冬天可以变成夏天,夏天可以变成春天,春华秋实也可以秋华春实。

  冬至过后,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蒋金然的大棚。村部无取暖,冷得滴水成冰,我被城市的暖气养娇了,受不了冻,把他家的大棚当三亚。

  钻进大棚,热浪骤然袭来,我瞬间跌入云雾中,水雾糊上了近视眼镜,没等擦净,又被糊上,我的世界只能如梦似幻。眼镜适应时,水雾没了,三十四五度的高温已经辐射过羽绒服,激活了我的汗液。内外五十度的温差,揉搓着我这个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老身板。

  大棚里的芸豆却很喜热,舒服地生长,一片欣欣向荣,嘲笑裹得严实的我。豆秧攀着棚顶悬下的绳子,爬得快有两米高了,芸豆角像拴了辫子,密密麻麻地从根部结上去。棚顶的塑料薄膜滴答下水珠,极像是舒缓地降雨。好在走人的路径,顶上不是薄膜,我没有受到水滴的骚扰。

  蒋金然光着膀子干活儿,身上汗如水洗,不过,他习惯了,满不在乎。他告诉我,芸豆秧是嫁接上去的,一株能产三十斤。这么高产,一株能抵上老品种的一畦了,细一算账,我更是吃惊,受水灾和雪灾的影响,蔬菜价格始终居高不下,市场上的芸豆卖到了七八块钱一斤。五米高,十米宽,一百延长米的一座暖棚,究竟能栽多少株芸豆秧,我是数不清楚。心中有数的,只有他自己,难怪有人说他,采摘季,一天就是个万元户。眼前的情景,我相信。

  看到我满脸流汗,蒋金然领我走向对面,那里隔出几平方米的休息区,温度控制在24℃,人体最适宜。我虽然急着想走过去,脚却不做主,三十厘米的小径,卧着两条小铁轨,还挡着几辆电瓶驱动的小轨道车,绊脚的地方太多,一百米的距离,时时需要小心翼翼。

  蒋金然虽然脚步灵活,却不时地走进芸豆秧中,拔掉刚刚长出的草。所以,他总是落在我后面。

  轨道车,劳动人民的智慧,摘下来的蔬果,装进包装箱,自动行驶到大棚门口,就等着装车运走了,不知要省下多少劳动力。豆角秧的空隙间,偶尔种着几株仙人掌,上面结着火龙果,间或,点缀点儿其他蔬菜,蒋金然解释道,都是留给家里人吃。

  说到这里,他狡黠地笑了下,最重要的是,给客户看,棚里的菜,家人吃,绿色食品,无须证明。再走几步,我忽然看到,满眼的碧绿中,隐藏着鲜红的花朵,清一色的月季花,矮矮的花枝,顶着硕大的花朵。

  蒋金然解释道,我家姑娘喜欢,七岁了,爱美才能长得美。说着,他点开手机里的照片,我看到,小姑娘天真活泼,眼睛明亮,果真漂亮得花儿一样。他划到另一张,是个敦实可爱的小男孩,刚刚出牙,也就是一周岁的样子。他告诉我,县城里有套四室的房子,孩子妈带着他们住城里。


  走到半途,我突然听到奇异的声音,是鸟鸣,而且是不同的鸟儿在歌唱。我小时候,常听到画眉、柳莺等候鸟的叫声,久违了的熟悉重新回来,我心里一阵惊喜。尽管我已热得汗流浃背,还是停下来,倾听。没想到,蒋金然这么忙,还有闲心养鸟,把暖棚弄成了鸟语花香,活得真有情趣。

  大棚的尽头,隔着一层塑料,也隔出了两个季节,仿佛逆回到仲春,不再热浪逼人,这便是所谓的休息区,放着两把折叠椅,一方小桌。我的侵入,打断了鸟鸣,那里不是几只鸟儿,而是一群。见到我,惊惶失措地飞起,有的径直飞向芸豆秧里躲避,有的飞上大棚的钢架,东张西望,准备随时逃跑。直到蒋金然走进来,才不再惊叫,飞走的鸟儿也飞了回来。

  蒋金然解释,鸟不是他养的,是大棚招来的,小满时节,大棚是半敞开状态,总有不同的鸟儿飞进来,捉虫子吃。有些鸟儿,换季了也不走,候鸟反倒成了留鸟,在大棚里一代代繁殖下来。

  这时,我看到了大棚东侧的土崖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一片鸟窝。鸟窝下,悬着几个废弃的餐盒,里面浅浅地放着一层小米。显然,这些都是蒋金然的杰作。大棚扰乱了季节,也扰乱了鸟儿的繁殖规律,数九寒冬,鸟儿们有的孵蛋,有的飞进芸豆秧中,寻找小飞虫,喂养幼鸟。

  蒋金然总算停下手里的活计,扯件衬衫,穿在身上,坐在折叠椅上陪我聊天。他的那件白衬衫,已经成了黄色,不知是汗浸的,还是作物染的。我安静地坐下时,鸟儿的神态也安静下来,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不安分的鸟儿还飞下来,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甚至不知羞耻地屙屎,他却视而不见,满不在乎。

  他说,这些鸟儿,是他的天使,看到了鸟儿,就知道了菜是无公害的,属于绿色食品,不仅省下了打药的钱,棚菜的价格一斤能多卖好几毛。他指了指几个摄像头,对我说,棚菜的长势,我躺在看护房看电脑就行,我的客户都有远程监控,打没打药,施没施农家肥,一目了然,甚至又孵出了几窝鸟儿,都瞒不过他们。

  剥下羽绒服,脱掉羊绒衣,我穿着衬衫坐在休息区,空气潮润,温度适宜,吸入的是负氧离子,身体感到特别惬意。蒋金然低头摆弄手机,好久没和我说话,我理解他,“80后”这一代,手机已经成为身体“器官”,离开了就丢了魂儿。

  安静的时候,身体的感觉特别灵敏,一股微风轻拂过来,我闭上眼睛享受,脸颊的感觉像是我的小孙女轻轻地吹我。我听到蒋金然说了声,好了。睁开眼睛时,看到他把手机放到了小方桌上。

  我问,什么好了?

  他指了指休息区顶上的天窗,说道,大棚的温度和湿度,包括局部的,都在手机的遥控中。我这才明白,刚才那股风,是从天窗进来的,天窗的启合掌控在手机里,休息区的舒适度,是人为调控出来的。此时,阳光正浓,我们头顶的那扇天窗,角度明显被调大了。

  蒋金然说,大棚里重复性的劳动,还有繁重的体力活儿,都智能化了,手机上有程序,点一下,就能遥控完成。我不住地点头,我的乡村经验,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刚驻村时,我还以为大棚的棉苫帘,还是手工操作,一节一节地卷起、放下。事实上,他们已经越过了机械化,直接实现了电子化。试想,一座大棚棉苫帘一百延长米,他家有三座棚,若不是电脑指挥升降机,全靠双手干活儿,得累死。

  他还告诉我,暖棚的管理程序,软件是自己设计的,按照太阳的黄经,准确地编排到每一天。时间一到,手机自动提醒,若是遇到阴雨霾雪,还能实时告诉你操作模式。就像司机不认识路,按导航走,棚菜户只要打开手机,点进APP,全明白了。

  村里其他的棚菜户,有了软件支撑,哪天哪时种啥,生长的模式和管控方法,和日历一样准,甚至一天中哪个时段的温度差、湿度差,都分毫不差。他们拿着手机,可以躺着赚钱。

  我原以为,村里剩下的人,大多是痴苶呆傻了。我低估了蒋金然的能力,如此高端的知识,恐怕得计算机专业本科以上的学识。他洒然一笑,称是自学的,他原本考上了大学,只因家里太穷,念不起。他这么努力,就是想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无忧无虑地念上最好的大学,弥补他一生的缺憾。

  我不忍心蒋金然继续陪我,人家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呢,闲人一枚,不过是到大棚蹭温暖的,有这群鸟儿陪我就够了。我让他该忙啥忙啥去。见我没有走的意思,他似乎觉得有些慢待,掰下几个火龙果,招待我。他笑着告诉我,他的大棚,只有客户,没有客人,这么多年了,能坐在休息区里的客人,我还是第一个,哪有把客人丢下的道理。

  接下来的聊天,我长了很多见识。他告诉我,小富即安,不是农民的短视,恰恰应该倡导,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社会化大分工越细,越容易把小事做精。棚菜生产也是如此,投资建大棚的、焊接装大棚的、平铺底肥(发酵后的纯牛粪)的、测土配方的、种苗提供的、病虫害监测的、收购销售的,都是不同的专职团队,大家风险共担、利益同享,每个团队都力求做精做深,却不求大求全。

  我明白了,工厂化的流水线,不仅在农村的普通生活中,在棚菜生产的各个环节中也细化到了极致。乡村中的隐性就业,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形成了。

  谈完这一切,蒋金然脸上流淌出了成功者才有的笑容,笑中带着一种自信,一种满足,甚至还有一丝骄傲。


  说够了大棚,蒋金然转移了话题,重新说鸟儿。他问我,能分得清鸟儿叫和鸟儿唱的区别吗?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听惯了鸟鸣,还真没注意到鸟叫与鸟唱的区别。他说,论叫声,柳莺最好听,柳莺却不会唱歌,喙尖的鸟儿,都不会唱歌,它们的尖喙,是吃小虫子的,哪怕虫钻进了茎里,也能叨出来。会唱歌的鸟儿,都生着鹦鹉那样的嘴,我们称作“铁嘴”,专吃硬壳虫和植物种子。

  说着,他俯身下去,从身后揪下一截葱,剖开葱叶,用指甲刮开里面,只剩下一厘米透明的外膜。他的嘴唇含着膜,惟妙惟肖地学起了柳莺的叫声,声音委婉、嘹亮,还夹带着某些期许。

  柳莺们停止了叫声,转动着小脑袋,寻找声音的来源,当它们把目光聚在蒋金然身上时,更激烈的叫声顿时爆发。鸟群活跃起来。

  拿葱叶当柳笛,并不新鲜,新鲜的是蒋金然学鸟叫,居然能和鸟儿交流。他告诉我,是从电视里一个叫“鸟叔叔”的那儿学的,鸟叔叔叫阎福兴,老家也是你们兴城的。世间万物有灵,只要用心,人和蚂蚁都能成朋友。

  葱叶再次被蒋金然含到唇间,这一次,他学的是画眉,先是叫了几声,然后,没完没了地学画眉唱歌。画眉们都被他调动起来了,有合唱,有独唱,还有二重唱。我看到,和画眉对歌时,他的眼里含着泪水。

  广袤的大地上,塑料大棚成千上万,见过谁家的大棚里留下了候鸟?蒋金然是用心留住了春天,用情留下了候鸟,用爱播种美好生活。

  那一天,快要日落时,我才走出蒋金然的大棚,此时,大棚的大幕(棉苫帘)在他手机的遥控中,徐徐落下。

  走出大棚前,我攥了把地下的土,是黑色的,几乎能攥出油来。年年施底肥,蒋金然改良出了一片人造黑土地。

  石头的方向

  “咣当”一声巨响,一团白烟骤然冒起,蓝天下腾出一小朵蘑菇云。一辆翻斗卡车,从沟壑里爬出,一溜烟地跑了。这是辆偷卸毛石的车,拉着膨润土矿的废料,倾倒进我们五龙村的大坑。这种粉尘,虽说无毒无害,村里人照旧厌烦,起码窗台白擦干净了,太阳也不纯洁了。

  唯有一人,喜欢这股白烟,不待烟尘散净,开着电动三轮车,停到沟沿,拿起手锤,背着工具箱,就往沟里钻。有人告诉我,这人叫李德君。我年纪大了,记忆力差,尤其新冠阳过后,更甚,熟悉的名字都会忘记,何况陌生人。我索性给他起个代名,叫李石头。

  李石头是个怪人,嘴比监狱的大门还严,莫说是听他说话,想看到他的牙都不容易。他是我们村唯一的租房户,租的是村中二组的老房子,有六七十年了,外墙皮的砖,接二连三地粉,像花脸猫。好在房租便宜,一年才几百块,相当于白住。

  偏僻的山村,到处都有空壳房,即使买下来,也没多少钱,为啥他还“串房檐”呢?村里人告诉我,计划生育闹的,他生了四个孩子,罚得底掉,锅都没剩下,弄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我这才知道,李石头致贫的原因是超生。

  没房没地,能养活四个孩子,且都像模像样,可见李石头并不简单。果然,村里人说,李石头是学美术的,燕都第二师范毕业,当了几年老师,调到镇里,干了十几年的文化站站长。媳妇东躲西藏地生三娜时,他丢了公职,农民都当不成了。反正一无所有了,他索性硬抗到底,不见儿子不罢休,终于生了四宝。

  如此执着,是个人物,值得研究。

  李石头奔着烟走,我像只瞄着螳螂的黄雀,盯着李石头走。走到沟口,我停下了,怕他发现,认为我不怀好意,那就麻烦了。怪人都有怪脾气,别打扰他。还好,他的注意力全在脚下,不停地用手锤敲。对他来说,高高在上的我,是丢在空气里的风,没有存在感。

  我看到,他在毛石堆里上下翻找,折腾出的股股粉尘,把他的脸染成了大马猴。尽管灰尘垢面,仍遮不住他的表情,期许、琢磨、不屑、惊喜相互交织。显然,他是个表里如一,有心思、无心机的人。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挑拣出了大大小小六七块石头,抱着它们,爬上沟沿,装入三轮车,不疾不徐地开走了。

  我一直纳闷,边镇是中国膨润土之乡,莫说是矿里废弃的石头,就是载重车颠掉的矿石,俯拾即是,李石头干吗对废料情有独钟?回镇政府的宿舍,上楼途经民营站,李站长喜欢敞门办公,每逢看到我,总是喜欢邀请我进来喝茶。他也是五龙村的人,喜爱文博考古,尤其是红山文化,谈起来滔滔不绝,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常在一起聊天。

  他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李站长的办公室有书画,有盆景,有石雕,若不是门牌标识显著,还误以为进了文化站。他边摆弄一块树化玉,边告诉我,你说的那个李石头,是我本家兄弟,这块石头,就是他给的。我凑上前仔细看,那截硅化木,貌似原石,却是精心剥离出来的,寥寥几刀不经意的雕刻,凸现出了山水画才有的效果,可谓是巧夺天工。

  高手在民间,我没想到,李石头居然是个艺术家。

  随着聊天的深入,李站长带我进入一个未知领域,那就是膨润土矿是咋来的。他说,两亿多年前,地球进入活跃期,火山时常爆发。我们这一带的火山灰较轻,飘浮在空中,落下的最迟,厚厚地积累在地面上,就形成了含钠、钙、硅的膨润土。那些埋在地下的树木,遇到硅,就侵成了化石。火山喷出的硅,滚成球,遇到水,就成了玛瑙,所以,有膨润土矿的地方,在山皮之下或者矿体的浅层,就有机会碰到木化石、玛瑙,甚至还能碰到琥珀。

  我瞬间明白了,李石头是在废料中淘宝。

  黄金有价玉无价,能在石头堆里发现玉,注定收入丰厚,即使计划生育罚得再狠,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穷得连家都没有?李站长笑着告诉我,他家兄弟最值钱的宝贝,不是上好的玉,也不是构思奇巧的玉挂件,而是他的四个孩子。他全靠玉雕这门手艺供养一家老小,没有这四个孩子,他有可能一辈子不碰石头,专心画他的画,成为一个大画家。

  李站长如数家珍地谈李石头的四个孩子,大闺女叫大方,在中国医科大学一直读到博士,成了医大一院的医生,天天治病救人,忙得春节都没假期。老二叫二想,想有个弟弟的意思,学习不比老大差,大连理工的研究生,在军工厂造飞机呢,满身都是秘密,和亲爹都没话唠。这两个孩子都是为国家养了,爹妈根本就见不着面。

  最操心的是三娜,长得好看,不爱学习,初中就开始谈恋爱,越管越叛逆。也难怪,就因为她不是男孩,在家里始终不受待见。三娜出生时,李石头看到又是个丫头,加上因为超生,被各方挤压得快崩溃了,气上加气,踢了一脚,骂了句,滚那边去,于是落下“那”这个名字,后来上学,才加了女字旁。也许,就那一脚,把三娜踢笨了,勉强读下了专科,却在沈阳漂着,宁肯做五险一金都没有的打工仔,也不回家到矿上当舒适的化验员。

  四宝是手捧着长大的,眼睛盼蓝了才盼来的小人种,怎不百般呵护。不过,李石头疼爱有余,却不娇惯,尤其是学习,看得更严。所以,四宝的成绩一直很好,始终名列前茅。现正在红山县读重点高中,老师不断激励他,以两个姐姐为榜样。他却不屑一顾,说她俩只是人才,不是天才。这小子,注定又是个名牌大学生。

  啥是宝,没有人,啥都不是宝,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供出去。李站长这样解释他的兄弟。


  好奇,是作家的天性,既然膨润土矿的毛石里能找到玉,我也要试试。行走在村屯间的沟壑,看到哪儿有丢弃的废矿石,我就会蹲下来翻石头,左瞅右看,企图有所发现。然而,即使把我的手指头磨疼了,鼓捣的依旧是石头,没有点石成玉的本事。

  那天,我正在淘宝,李站长打来电话,要带我到李石头家坐坐,看看他的作坊。我正懊恼不会慧眼拾珠,求之不得呢,电话撩起了我的热情,我要当面取经,看看啥样的石头能藏玉。我任驻村第一书记,经常走街串户,唯独没敲过李石头家的门。计划生育把他追怕了,谁找他,他都认为是来找麻烦的,关门闭户地过日子,基本上不同别人往来。我不想惹人烦,所以一直没去他的家。

  李站长就不同了,人家之间是兄弟。跟随李站长进入李石头家时,我调整了角色,冒充是玩家,前来鉴赏。李站长不是空手来的,从车的后备箱里抱出来好几块石头。他经管全镇十余家民营膨润土矿,从烂石头堆里找点儿东西,还不是小事一桩,没准还会派两个力工,帮助翻找。

  看着李站长抱着的玛瑙,我目瞪口呆,分明是块花白的石头,哪儿有玉的模样,如果将它们混进毛石,我根本辨不出。李石头不瞅李站长的脸,眼睛一直盯在石头上,接过石头,上下左右瞅了好一会儿,又拿起激光手电往石头里照,这才满意地砌在墙上。

  李石头家院里的那道墙,可不是普通的墙,堆砌的是各种玉矿原石,黑白红绿紫,五色杂陈。李站长告诉我,这些石头有阜新的,岫岩的,也有阿拉善的,甚至还有新疆的。放在别人的眼里,可能永远是石头,摆在李石头的面前,却是通灵宝玉,有生命的,时刻等待他灵感的召唤,脱胎换骨成艺术品。

  接李站长怀里的玛瑙时,李石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给他找石头,天经地义。他转回身,又站到“作坊”前,操起打磨机,投入地磨石头。所谓的作坊,其实不是坊,就是在屋门外摆个铝合金桌子,不足一平方米。平展的桌面上,镶块微微凹陷的槽,排布着漏勺一样的孔洞。槽上,一个类似净水器的水龙头,在细水长流。

  涓涓细流洗浴着巴掌大的石头,那块石头有刀划出的图案,只是我看不懂。金刚钻打磨机从李石头手中平稳落下,“吱吱”地摩擦,像女高音在飙音,高亢而又尖锐。流水带走了磨出的粉末,也带走了磨出的热量,一块晶莹剔透的黄白玉,脱掉了黄褐的外皮,显露出了它的圆润与通透。李石头把我们丢在一旁,只顾埋头干活儿,好在李石头的父亲隔着窗玻璃,喊我们进去,让我不再尴尬。

  屋里很窄,没有几件家具,炕和箱子仅有两步远,箱子上摆满了玉摆件,没有雕龙,没有飞凤,也没有福禄寿喜,更多的是奇峰、亭阁、走兽和山林。李石头的媳妇,虽说是普通家庭妇女,半百的年龄了,岁月并未把年轻时的俊俏打扫干净,她忙着到外屋烧水沏茶。李石头的妈,眼睛是瘪的,耳朵是摆设,木偶一样,靠着炕上的被垛。

  老头儿和儿子完全不一样,爱说话,李站长刚一介绍我,他连忙说,知道,知道,你帮咱村修了路,大家都知道。我不敢揽功,路是国家投入,省里规划,我只是跑腿而已。老头接着夸我,把我当成了党的形象,夸得我无地自容。

  李站长拦过话头,老叔,周书记不是外人,别转弯子,有话直说。

  老头儿这才说出有求于我的话题,四个孩子,他最惦念三娜,别的孩子靠本事都能活,三娜不行,还赖在大城市不回来,租房子坐公交,喝口水也得花钱。你从沈阳来的,熟人多,能不能帮助孩子找个工作,有五险一金就行。我这才明白,李站长带我到他们家,夹藏着私心呢。

  不过,找我也是应该,李石头家是村里的返贫边缘户,属于我帮扶的范畴,三娜有份稳定的工作,也算我完成了分内的工作。何况,李站长带我来的,含有个人的情感,公事私办,让我少了拒绝的理由。

  我在脑海里扫描有能力帮助的人,海岩的脸庞第一个跳进来。海岩是我在省作协的同事,后来又成了作协的领导,沈阳土生土长,人脉关系很广。我想借助他的社会能量,给三娜找份稳定的工作。

  我要下了三娜的基本情况,联系方式,输进手机,给海岩发了微信,向他求援,还言过其实地说着李娜家的状态,好像还在贫困中挣扎,千万千万帮我这个忙。后疫情阶段,公司裁员的多,聘人的少,我知道让海岩为难了。

  没想到,一杯热茶喝完,手机微信“嘀”地响了。海岩回复,介绍三娜到他朋友开的公司,学习计算机绘图,五险一金,三千底薪,明天就去面试。如此神速,李石头父亲和妻子脸上乐开了花,对我千恩万谢。我再三解释,帮扶是我在村里的本分,谢就远了,让孩子好好工作。

  妻子替李石头做主,找出两个手把件,玛瑙玉龟和老坑玉佛,塞给我,以示感谢。两件玉器,眉须都雕得飞扬起来,可谓精致。玉有灵性,专等有缘人,我虽喜欢,却坚决地拒绝了,好玉需要花钱去请,否则,不叫缘分。再说了,动动手指,发条微信而已,不该感谢我。

  唯一无动于衷的是李石头,他沉浸在石头的世界里,早已目中无人。金刚钻飙出的声音,越来越尖。我最终看明白了,李石头掌中的那块玛瑙,是匹桀骜不驯的狼。

  我向来尊重为艺术而生的人,哪怕性格有缺陷,也不会计较,这与我大半生在文联工作有关。我拿起手机,将箱子上那些寄情于山水的玉雕拍下,准备推荐给省民间艺术家协会,争取参加省展。

  李站长趴在李石头的耳边,把我的意图转达给他,才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拎回来。他愣愣地瞅我好一会儿,突然间连连摆手,表示作品不满意,不参展。我虽然不是行内人,却常有机会欣赏玉雕。我觉得,这些作品顺应了原石的自然形状,雕得出神入化,一草一木都能体现出意境的美。究竟要达到何种艺术程度,他才满意?


  出了李石头的家,李站长再三解释,他这个弟弟不通人情世故,远不及他雕的玉,通透圆润。我说,他家有一个阿庆嫂就够了。我这话,既理解了李石头的木讷,也等于夸奖他娶了好媳妇。李站长说,媳妇是我老叔给找的,我兄弟不娶不行,最薄的铁饭碗,找最好的乡下姑娘,还能解决传宗接代的大问题,这才是佳配。这就是老叔的精明之处,农业户生俩孩子,合理合法。没想到老二还是丫头……再说下去,就是重复了,看我心不在焉,李站长停住了话头。

  一个星期后,我不得不再去李石头家。海岩打来电话,嗔怪了我,我的帮扶户李娜只上三天班,就不辞而别了,原因是学不会绘图,又不想听老板责备。海岩让我做做她父母工作,公司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劝劝孩子继续上班。

  这一次,还是李站长陪我来的,三娜和父母叛逆,却听伯伯的话。

  见到我们进院,李石头一反常态,像抛光过后的翡翠见到了阳光,从来都没露出过的牙,都喜滋滋地闪出了白玉的光。我以为,三娜反悔了,又去公司上班了,他在向我报喜呢。结果是他领着我俩立在作坊前,欣赏他刚刚完成的作品,好像三娜的事儿根本没发生过。倒是他的父亲和媳妇,出门相迎时,频频向我道歉。

  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三娜也应如此,最好别去勉强。反正三娜不认识我,劝她也是白搭,只能适可而止,如何在电话里劝说,有她伯伯呢。我被李石头拉进了他的世界,沉浸在他新完成的作品里。

  真是应了那句话,世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贝。

  那是块玉化得很糟糕的树皮,被火山灰埋掉前,树芯都烧光了,只剩下半个弧形。整块石头,外面黑黢黢的,染了墨一般,里面疙瘩瘩的,像一堆没长成的瘪黄豆,没有纹理,更不通透,谁看谁都认为是块废料。不过,也不是一无是处,树皮的上方,突兀出一小块,居然是圆形的琥珀。

  如果换成别人,发现有琥珀,马上掰下去,单独卖钱了。李石头却独具匠心,把它修整成圆圆的月亮,琥珀里裹进了半透明的水草,极似飞舞的嫦娥。琥珀与树皮的连接处,恰好被膨润土染白了,寥寥几刀,就成了飘浮的白云。

  顺着李石头的手指看下去,树皮里的疙瘩可不那么简单了,黑是山的背景,黄是茫茫戈壁,平展的麻点是沙漠,两道若隐若现的树化玉,居然成了千年不朽的胡杨。虽说整块石头极少动刀,却是刀刀剥出灵魂。

  李石头拿过那匹玛瑙狼,放入树皮里的山巅之上。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匹孤狼冲着月亮,正在仰天长啸。好一件“荒漠苍狼”,把自然的残酷与冷漠、生命的顽强与孤傲,表达得淋漓尽致。

  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傲骨与不屈,才是真正的艺术。

  李石头把“荒漠苍狼”放在刻着昆仑山形状的木托盘上,用缓冲气泡膜塑料袋,一层又一层地包裹好,装入贴着泡沫的木箱子里,外面又裹了层海绵,用胶带粘牢。这么小心翼翼地打包装,不用说,我就明白了,让我带到省城,参加展览。

  其实,这次来,我还真的不完全为了三娜,也没有把他的作品带回沈阳的打算,我是另有目的。县里筹办红山文化节,请我当顾问,红山文化最显著的标识,就是玉猪龙,而玉猪龙的原件,不在北京就在沈阳,客人来了,见不到玉猪龙,等于白参加了文化节。

  我把主意打到了李石头身上,让他做一个仿品。

  李石头很爽快地点了头,我怕他没有参考资料,掏出玉猪龙的彩色图册,递给他。没想到他看都不看,一把推开。显然,玉猪龙早就在他心中生根了,甚至每一个斑点都了然于胸,根本不需要资料。

  李站长很沮丧地从屋里出来,他没能说服三娜,孩子宁愿漂着,也不愿挨累。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也别当谁的家,三娜的事情,就算翻篇了。见我说着玉猪龙的事情,李站长马上转变了角色,换了话题,来说服我了。他说,近几个月,他兄弟沉迷于创作,没干来料加工的活儿,老三的收入不够养活自己,老四天天花钱,手头紧了。

  我明白了,李站长担心是上边下的指令,玉猪龙白搭手工。几天前,李站长和我讲过,李石头有个长期合作的伙伴,内蒙古的包老板,玉器商人,每一次到五龙,都是带料来,雕什么随李石头的意,不管雕成什么样子,每个玉件给两万元手工费。

  这是找我要预付款呢,我掏出手机,从微信中找出李站长,毫不迟疑地转给他两万块,让他当中人,督促李石头仿出真假难辨的玉猪龙。


  李石头抱着木箱子,轻轻地把他的作品放入我的车里。带上他的作品,我驾车返回沈阳。省民协的人都在展览馆忙,“人与自然”艺术展的征集作品正在收尾,把“荒漠苍狼”送去,恰好赶上末班车。没想到,这件作品不仅入选,还被评为唯一的金奖。这个金奖,不是徒有虚名,而是模仿北京奥运金牌做的,金镶玉,某环保人士捐赠的。展览开幕时,业界人士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个李石头从哪里蹦出来的,居然独占鳌头。

  展览持续了一个多月,金牌得主始终没露面,让人更觉得神秘了,奖牌和证书是我代领的。再次回村,把奖牌和证书递给李石头时,他居然瞅都没瞅,顺手递给一旁的李站长,继续全神贯注地做玉猪龙。

  玉猪龙已经成形了,淡黄绿色,通体光泽圆润,唯有背部打孔处,有红褐色斑块,那是河磨玉的皮壳。龙体蜷曲如环,头尾切开似玦,吻部前凸,短耳竖立,目圆而略鼓,额与吻道道阴线,皱褶饱满。

  整个玉件,除了过于崭新,与出土的玉猪龙毫无二致,且形神兼备了。不用猜,仿制玉猪龙的想法,早在李石头心中酝酿成熟了,起码在选料上做了长期的准备,否则不可能连俏色都一模一样。

  作坊上,不再有金刚钻、锯片、抛光机等工具,恢复了最古老的绳子、弓子、磨石、鹿皮等。李石头正在效仿远古技艺,绳切,石磨,弓镂,钻孔,皮研,在给玉猪龙做最后几道工序。

  李站长告诉我,一个多月了,不分昼夜,只做这一件活儿,人都累瘦了。

  我知道,李石头磨玉时,不喜欢有人打扰,就和李站长一块儿进屋,喝他媳妇泡的红茶,那种茶是砖茶,蒙古族特喜欢。获奖了,大小也是件喜事,李石头的母亲还瘪着眼睛,木偶般靠着被垛,他的父亲也没那么高兴,虽然对我不失热情,却少了热度。

  人是欲望动物,我理解老爷子,因为三娜,有求于我,当然热情有加。事后,我才知道,错怪了老人家,他的身体出了问题,燃烧不动热情了,只是没人当回事儿。

  离红山文化节开幕的日子不很远了,我不好意思直接催李石头,只是对李站长说,见好就收吧,我看这玉猪龙磨得也差不多了。李站长一笑,他说,差得远了,没有沁,也没有古玉的包浆,摆出去展览,怎能以假乱真?内蒙古宁城博物馆有个老馆长,那是做旧的高手,让他过一遍手,专家都辨不出真伪,鉴宝节目都给弄错过。

  好在玉件不大,预先留出空位就行,不妨碍文化节布展,需要我耐心等待。


  很多事情都是在等待中发生了突变。我万万没有想到,玉猪龙打了我的脸,我向红山文化节组委会打的包票,成了泡影。李站长捧着两万块钱现金,沮丧地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玉猪龙不见了。我原以为李石头嫌钱给得少,找到了大买主,撕毁了从前的约定,或者宁城的博物馆馆长见到珍品,起了歹心,截留了玉猪龙?

  我的猜测都错了。李站长说,被人偷了。

  如果是新玉猪龙,人们顶多对仿制工艺赞佩不已,成功地做旧后,则大不相同,以假乱真毫无问题。李站长给我发过做旧后的视频,与原件的视频相互比较,连芝麻大破损的坑都毫无二致,绝对是真假难辨,如果流入文物市场,当成真品销售,将是价值连城。

  我俩急忙赶到李石头家,他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见到我,眼圈儿红了,总算和我开口说话了,玉猪龙丢了。

  派出所的蒋所长也在现场,前院没有任何异常,问题出现在后房山。那里有一道厢式卡车的车辙印,显而易见,盗贼借助卡车的掩护,从后房山掏出个狗洞,钻进屋里,所有的精品玉件都没碰,唯独偷走了玉猪龙。没有充足的准备,不可能偷盗得如此精准。

  李站长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怪他粗心大意了。李石头的家,从没断过人,是他父亲身体越来越不适,疼得已经坚持不住了,到医院一检查,胰腺癌晚期。李石头把整个家都交给了李站长,包括他的瞎妈,夫妻俩带着老父亲,直奔省城的医大一院,找他们家的大方,想法救下她爷爷的命。

  李石头家中无人,李站长不放心,把自己家的两条大狼狗牵过去,放进李石头家的院里。狗链子拴得长长的,防守得院内没有死角,莫说是人,就是狼进来了,也不一定能打败两条狗。小偷绕过了凶猛的狼狗,采取了盗洞的手法,从后面悄无声息地窃取了玉猪龙,事后,还将盗洞堵上了。

  大方没能留住她的爷爷,只是让爷爷有个体面的临终关怀,李石头是带着父亲的骨灰盒回的家。没料到雪上加霜,玉猪龙被偷了,那可是他在心里琢磨了几十年,凝结一生智慧的仿品,可谓是千年一遇啊。他只顾父亲的病了,没来得及将它交到我手里,或者,太喜爱了,想多把玩几天,却生出了意外。

  蒋所长得知玉猪龙是红山艺术节急需之物,怕县领导怪罪,忙上报给了县刑警大队。刑警队现场勘察之后,得出结论,嫌疑人体态瘦小,行动敏捷,手法娴熟,有过盗墓的前科。

  刑警队走了,李石头也离开了家,走上与刑侦完全不同的路线,既然是玩家干的,李石头自然有自己的线索,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毛驴下岗

  走在村中,细细体察,蓦然发现,两个常见物种,在我们五龙村消失了。一个是毛驴,另一个是大豆。毛驴消失,并不费解,摩托车、电动车、汽车遍布每家每户,谁还养毛驴当行脚?

  费解的是,村里人为何不种大豆?村里缺水,缺钱,缺人,唯独不缺地,人均四亩,满山遍野的高粱玉米谷子,偏偏没有大豆。粮食直补中,大豆最高,庄稼售价中,大豆最贵,却没打动村中任何人家。

  不种大豆,并不耽误村里人吃豆腐。村中唯一的一口甜水井,在五组敖包沟的张国语家,所以,全村只有他一家豆腐铺,五百多户人家,想吃豆腐,都去他家买。别人家也想抢张国语的生意,遗憾的是水脉不行,被膨润土矿泡硬了,做出的大豆腐不香不嫩,有渣味儿,块头也不足,赔了,竞争者也就自动退出。

  张国语家独居在沟的深处,井是在岩石里凿出的山泉水,清冽甘甜,没有受到矿的侵扰。他家做的豆腐,香嫩滑软,样样不差,块头足,价钱低,三块钱能吃个饱。2022年清明节前后,我接连吃了半个月,天天重复,却百吃不腻。

  那是护林防火的日子,我们村压力山大,万余亩油松林,沾上火星,便是万劫不复。每天早晨四点多,我们就开始巡山,直至日落。别看村部困难,这个特殊时期,午饭必备,每餐只有一个菜,五花肉宽粉炖大豆腐,一炖一大盆。即便如此简单,却吃得村支书武维扬天天龇牙咧嘴、心疼胆疼,村集体一年的收入,不比穷困户多,禁不起吃。

  全村十个组,九个村民组组长,加上护林员、村镇两级干部、疫情管控员,总计三十多人到村部吃午饭,四大盆菜摆上办公桌,大家端着碗,“呼哧呼哧”地站着吃,急促地吃完,盆底剩下的往往是肉和粉,豆腐却吃得干干净净。

  张国语家的豆腐,是传统的石磨豆腐,全是手工,特别费时。他头一天把大豆泡好,后半夜开始忙碌,等到日出后,十五盘豆腐就卖光了,晚来的只好空手而归。张国语特别轴,不管生意有多好,就做十五盘。尽管如此,大家也不到外村去买,第二天早点儿来便是了。

  白天,张国语还有第二份工作,膨润土矿的化验员。矿老板看中的就是张国语的轴劲儿,斤斤计较,分毫不差。他总结自己的人生,做豆腐是事业,化验员是职业。事业是用命去做,享受的是卤水点豆腐的奇妙过程。职业用心去做,不能出现一点儿差错。

  吃完午饭,压力也减轻了一半,我们紧绷着的弦松弛了许多。村里民俗,清明期间,午后不能上坟烧纸,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护林防火的重点转移到烧秸秆,拖拉机下地旋耕,秸秆多了,会缠住旋耕机,放火烧掉,是最便捷的方式。然而,风大物燥,极容易把燃烧的秸秆扬到天上,落进树林,那可就惹了冲天大祸。

  我开着车,翻山越岭,全村转,哪儿冒烟,往哪儿追。村支书武维扬坐在副驾驶,没完没了地接电话。打电话的是李林凯的儿子,因疫情无处打工,返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追讨父亲上缴的新农保。

  新农保规定,未满六十岁的人去世,退还个人账户所有款项。李林凯死了五年,他儿子才想起来要新农保的钱。武书记关上手机,愤愤不平地说,儿子和爹一样,脑袋被驴踢了。村子里的事情,千奇百怪,不用问,一番电话又翻出一桩“公案”。

  村子中间,是我们五龙最高的那个台。我开车停下,站在上面,居高临下,能观察全村的烟火,也减少了些奔波。武维扬指着不远处的坟包,开始讲述李林凯。


  李林凯是村里一组人,住在村部旁,开了家生资商店,拴了一辆毛驴车,用来运货。生资商店,除了冬春交替时忙上两个月,其余时间大多闲着。可是,毛驴的嘴却不能闲着,天天都要吃草料、吃粮食,还得照顾它,挺费钱的。不如买辆三轮车,闲时,放置一旁,没有任何花销,这也是村里人淘汰毛驴的原因。

  李林凯的毛驴,不是普通的毛驴,是头大叫驴,浑身黝黑,比骡子矮不了多少,跑起来飞快,拉个一两吨的货物,不在话下。李林凯对他的毛驴情有独钟,不管村里人如何劝他,说养驴没意义,他决不舍弃,反倒挥着红缨长鞭,赶着高头大“驴”,让毛驴车成了村中独一无二的风景。之所以称为“风景”,是因为别出心裁,他的毛驴车有倒车镜,大卡车装的那种,安在车辕处,视野极好,无论后边发生了什么,他不用回头,便一目了然。

  对于李林凯的“整景”,村里人一笑了之,一旦需要赶集拉货,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毛驴出租车”,这也是广告效应。所以,拉货赚的钱,基本上能供得上毛驴的草料。尽管李林凯的叫驴驴高马大,有的是力气,他还是舍不得远途运输,超过六公里,花多少钱雇车,也不去。原因是,他的叫驴是种驴,主要收入来源于配种,不能让驴损耗精力。

  方圆几十里,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种驴,尤其是肉驴饲养户,都渴望着幼驴速成,没有个高大的种儿,小毛驴怎能长得快?更多的时间,李林凯是空赶着驴车,带着他的叫驴,到处“谈恋爱”。叫驴很有感染力,只要昂扬地叫几声,返春的母毛驴便丢了魂,碰到面,立刻掉腚顺从。

  然而,只有一次例外,却产生了意外。

  村里,除了张国语家的骒驴与之遥相呼应,就没有第三头驴了。张国语家的驴,一辈子走在磨道,只会左转弯,想走直道,必须有人牵着,否则,就习惯性地自我转圈。尽管如此,并不妨碍毛驴返春,春风荡漾的季节,驴头上的蒙脸布都蒙不住骒驴的躁动,它不再稳稳当当地走在磨道,或急或缓,或挣或抖,不时地竖起耳朵,寻找叫驴的叫声,豆浆也磨得粗细不均。

  张国语对豆腐的要求特别苛刻,毛驴的不专心,影响了豆浆的质量,他本来很生气,却不敢打毛驴,打出尘土,会脏了豆浆。想一想,便也释然,驴也需要生理满足,也需要他“善解驴意”。况且,他也有意让家里的毛驴更新换代了,于是,他便找到李林凯,想给两头毛驴拉郎配。

  李林凯不想接这单生意,张国语和五组的组长处得挺僵,组长和李林凯是磕头兄弟。五组组长和张国语结了很深的梁子,如果李林凯和张国语交往过密,磕头兄弟肯定会和他翻脸。

  事情的起因是张国语家的水井,五组的人除了张国语家,个个都是大黄牙,那是水中含氟造成的。五组组长夸下海口,给全组人安自来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虽说张国语家独居在一里之外,但大家愿意掏钱修管道。

  不愿意的是张国语,甜水井是他家的命根子,抽干了他家的井水,拿啥做豆腐?尽管许多人做张国语的工作,称地下水是集体资源,张国语没资格独霸。武维扬也以村支书的角色,给他施压,称五组人给他的水井管理费,不会少于做豆腐的收入。张国语只用一个字解决,滚。

  五组安自来水的事情就这样搁浅了,条件好的人家,怕孩子牙黄,买桶装水喝。有人发誓,一辈子不买张国语家的豆腐。可是发誓归发誓,真的馋起豆腐,尤其是牙口不好的老年人,还是忘了誓言。

  张国语求李林凯,让他家的叫驴配种,出了双倍的价格,李林凯依旧摇头。急得张国语直喊,你嫖娼花多少钱,我给你多少。吓得李林凯捂住了张国语的嘴,这是隐私,除了一块干坏事的人,没几个人知道,可见人们在豆腐坊里,无话不讲。

  李林凯答应下来,给的确确实实是人驴同价。

  真的把两头毛驴拉在一起,却不是想象的那样如饥似渴。两头驴只是交颈摩挲打转转,叫驴不闻骚,骒驴不掉腚。李林凯一时性起,强行干涉两头驴的“爱情”,叫驴也是一时性起,第一次悖逆主人,尥起了蹶子。

  不偏不倚,叫驴的后蹄子一下子踢到了李林凯的太阳穴上。李林凯当即仰面朝天,气绝身亡,终年五十五岁。从此,脑袋被驴踢了,在别的村是愚蠢的代名词,而在五龙村却是真实的存在。

  踢死了主人,叫驴被卖了,躲不开被屠宰的命运。骒驴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每每想到李林凯因为自家的毛驴而死,张国语觉得晦气,再也不用它拉磨了,也卖了。

  办完丧事,李林凯的儿子在村里没法再待下去了,爹去世本来是一场意外的悲剧,却让别人指点成了喜剧,常有人指着他的后背说,被驴踢死的李林凯的儿子。

  反正在村里赚不到钱,李林凯的儿子立马出去打工,一走就是五年,过年都没回来。新冠肺炎疫情刚刚暴发时,村里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烦。直至疫情断断续续延续到了第三年,他所在的城市也遭遇了疫情的袭击,再也找不到工作了,才被迫返乡。

  刚才,给武书记打电话,没完没了地磨叽返还父亲的新农保,肯定是憋得没钱花了,否则谁愿意提及伤心往事。好在新农保返款,没有时限,村里仅仅盖个章而已,武书记的脑袋没被驴踢过,不会为难他。


  其实,张国语在事情过去之后才顿悟,动物之间也是有情有义的。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两头毛驴是母子关系,驴不欺母,人家不想乱伦,才强烈反对“乱点鸳鸯谱”。犯错误的是人,不讲“驴道主义”的也是人,强行让两者之间发生关系,不踢你才怪了呢。李林凯死得好冤,临死还落下个笑柄。

  可怜的两头毛驴,太计较“乱伦”了,《婚姻法》在牲畜界没有法律效力,就因为这一蹶子,双双上了屠夫的案板。

  没有毛驴拉磨了,张国语和其他村的豆腐匠一样,买了个电磨,一分钟的效率超过石磨一小时,还腾出豆腐坊的可用空间。可是,产量高了,豆腐渣少了,豆腐的口味却差了,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不香不嫩也不滑腻,平庸得和白家洼市场上买的没啥区别。再也没人肯天不亮排着队,到他家买了,也没人想吃豆腐非得等到第二天。

  轴人张国语果断停产,直到恢复了石磨豆腐,才渐渐地拢回了村民,让大家重新赞佩,还吸引来了附近的白家洼子等村人,大老早地开车到五龙买豆腐。

  武书记讲到这里时,我产生了个疑问,石磨豆腐,靠的是一圈圈拉出来的,张国语家没有驴了,拿什么磨豆腐?难道他们夫妻俩轮换着推磨?我知道人推磨有多累,十圈八圈还可以,推上几个小时,六十多岁的人了,不累坏也得累瘫,那是不可持续的。

  用传统石磨做豆腐,如何获得动力来源?谜底是不经意间打开的。

  早晨五点,天刚微亮,我和武书记已经站在村中间的高台上了,和每天一样,武书记开始打开群聊视频,察看护林防火员谁还赖在被窝,谁已经到岗防火了。此时,清明节已过去好几天了,紧绷的弦开始松弛,有一多半的人提出,中午不到村部吃饭了,言外之意是嫌武书记抠,没有酒,也不添个硬菜。

  突然间少了这么多人,豆腐订多了,剩下总归是浪费,总得提前告诉张国语一声。武书记没打电话,也没发微信,指挥着我开车下高台,颠簸着奔向敖包沟的山坳。

  沟里还沉浸在黑暗中,我打开大灯,在凸凹不平的车辙间拧着我的车轱辘,直到沟的最深处,拐上一座平台,武书记告诉我,张国语家到了。我看到,他们家的屋裹着云雾,虽然灯火通明,却看不到灯在哪儿。豆腐还没做好,屋外边已有好几个人在等候了。

  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么破的路,豆腐居然不愁卖。

  只是取消订数,干吗非得登门相告,信息如此发达,手指头碰碰手机,啥都搞定了。我知道,趁着防火不再迫在眉睫,武支书带我来,就是要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看一看张国语的豆腐到底是咋做出来的。

  进入云腾雾绕的豆腐坊,我仿佛进了仙界,张国语也成了豆腐神仙。最让我大开眼界的是我琢磨许久的石磨,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让毛驴下岗的,居然是一辆电动自行车。张国语的异想天开,不亚于当年李林凯的毛驴出租车。

  磨道还是从前的磨道,毛驴踩凹的那一圈痕迹还在,一辆电动自行车被捆绑在从前毛驴的位置,继承着毛驴的方向与速度,不徐不疾地转圈儿。虽说畜力驱动改成了电力驱动,但结果却与电磨大相径庭。

  张国语的改良,既没丢掉传统,又提高了效率,真是高手在民间啊。

  尽管武书记介绍了好几句,我是驻村第一书记,张国语依旧滤包熬浆,云里雾里地忙,根本没屌我。卖完豆腐,他还得赶去膨润土矿,没时间扯闲。当武支书说到少订一盘豆腐时,张国语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急得就差伸手打人。别看豆腐坊生意小,那也是订单经济,突然间退了一盘豆腐,意味着他要等零散的客户,会耽误上班时间。

  轴人张国语每天能多做一盘豆腐,那是给了武支书天大的面子,突然退货,对于精致到每一粒豆子都要拉细的张国语来说,就是不守信誉。武支书没把退货当回事儿,云雾中也没看张国语的脸色,重复一句,周书记的官儿比县长还大。

  张国语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亮出大嗓门,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我突然意识到,官本位在村里屁都不是,在张国语的眼里,我和武支书连一块豆腐都不如。豆腐能抗饿、解馋、联络乡情,豆子一个粒是一个粒,决无诳语,而我们却让他破了规矩,多做了一盘豆腐,给他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麻烦。

  讪讪地离开豆腐坊,我心里不是滋味,我在反思,尽管我很努力,努力的结果,或许就是从前的毛驴,时过境迁的产物。村里人能让毛驴下岗,不理我,与让我下岗何异?

  第一书记,任重而道远。

  ....

上一篇:北爱(选读)

下一篇: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