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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牙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4年第1期 | 作者:曾 剑  时间: 2024-01-18

​  这年我十七岁,读完高二,家里供不起,我辍学在家。我想出去做工,父亲不甘心,找村干部,想让我当民办老师。我记得那个夜晚月黑风高,父亲带着我到村支书家。村支书的家在另一个村民小组,住在那个村子的中央。我们在路过别人家时,父亲宁愿摸黑,也要灭掉手电。父亲是怕这件事不成,遭人笑话。父亲也怕他们知道我失学在家。由于父亲母亲身体原因,我们一家人,在村子里活得卑微,小心谨慎。

  父亲的腿有疾,右腿膝盖受过伤,伸不直,走路有些跛,肩膀左右晃动。母亲肺不好,干不得重活,一干重活就喘,喉咙里像装了一台风箱。

  这个夜晚,父亲在村支书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刺痛了我,最终,我成为我们村里的代课老师,进到观音寨小学。我内心并不甘,代课老师,常常要等十几年、几十年也转不了正。有时好好地教着书,村里说不用,也就不用了。临时代课,似乎比在家种地,要略显体面,其实是自欺欺人,没有前途。

  这年深秋,我报名参军。我们先进行体检,体检合格的,接着进行文化测试。

  考试时间一个半小时,我半个多小时就交了答卷。我往外走时,一个穿着军装的人问我:“你怎么不答了?”我说:“我都答了。”他说:“这么快?”我说:“是的。大部分都是初中的题,简单。”穿着军装的人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徐东亮。”他一脸笑,军装却散发着威严。我匆匆离开。

  第二天下午,文化考试发榜,成绩贴在武装部的大厅里,白纸黑字,全县二百多人,我第一名。我仰头看榜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是那个穿军装的人。他说:“徐东亮,你学习这么好,将来肯定能当军官。”

  我没吱声,毕竟,我现在连一个兵都不是。

  “你为什么要当兵?”他问我。

  “为了我奶奶的遗愿。”我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我的奶奶。

  “你奶奶什么遗愿?”

  “找到我二爷。”

  “你要到部队去找你二爷,他在我们部队吗?”

  我摇摇头,一脸茫然。

  二爷是烈士,但我们后人没有找到他的遗骸。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死于哪场战争。战争形势严峻时,牺牲的军人,匆忙就地掩埋,有时根本来不及核对牺牲人员信息。那场战争,他参加了。战争结束,没见到他,只能猜测他在那些成堆的遗体里,也就是牺牲了。年代越久远,二爷便越像是我家的一个传说,我们无法知道他更多的信息。他像是曾经出现在我梦境里的一个人物。到部队,也许能找到他的一些线索。

  我二爷徐绪银,十二岁时,还是个放牛娃,那天跟红军的队伍去了军营。说是军营,那时的部队是流动的,根本没有营房。二爷瘦小的身影跟在红军队伍后面奔跑,显得那么弱小。我小脚的二奶,在他身后追,队伍越行越远,二爷越来越小,最后成一个黑点,眨眼间,二奶就看不见他了。

  二爷再也没回来,直到许多年后,政府给我家送了一块牌匾,一个烈士证明,这成为我二爷的全部。

  穿军装的接兵干部听完我的讲述,表情凝重,他说:“我很难过,但同时,我为你感到自豪,为你的整个家族感到自豪。”

  接兵干部又说:“到部队好好干。”

  我问:“能去上吗?”

  他说:“咋去不上?身体合格,文化分最高,又是革命烈士的后代,肯定能去。”

  我突然不那么惧怕他。我跟在他身后,到武装部后院的器械场。他把自己吊在单杠上,把身体往上引。他做了十二个。他说:“你拉拉看。”我学着他的样子,一气拉了二十个。他说:“好!你这个兵行,我喜欢,我要了。到部队好好干!”

  他再次要求我好好干。我说:“嗯。”

  我心花怒放。

  我很快知道,这个接兵干部叫李健一,是我们将要去的那个部队的一名连长。我们要去的部队在苏北,徐州。真是巧合,我二爷就是牺牲在苏北。

  然而,我的名字没出现在应征队伍的名单里。得到这个消息时是黑夜,我躺在被窝里抽泣了一晚。第二天,是新兵出发的日子,清晨起床,我对父亲说:“爸,我想去送送李连长,他对我好。他是好人,我想去送送他。”

  父亲说:“行,可是,总不能空手去送他吧?”

  父亲从我家的木柜里挖出一升花生,那是我家的花生种。他又从坛子里捡了六个鸡蛋。父亲让我生火,把煮饭的铁罐和炒菜的锅一并烧上,铁罐煮鸡蛋,铁锅炒花生。

  父亲炒花生前,先把干净细密的河沙石倒进锅里炒热,然后再倒进花生,这样炒的花生不糊,看上去像生的,吃起来却特别香。

  我用一块农村土布包裹着滚烫的鸡蛋和花生,借了邻居家的自行车,向县城飞奔。我冲进武装部大院,在众多绿军装和大红花间,找到了李连长。我把鸡蛋和花生塞在他手中,眼泪就涌了出来。李连长说:“你怎么还没换军装?”我说:“他们没给我发军装。”他惊呼道:“你不想去了吗?”我说:“他们没让我去。”

  李健一把鸡蛋和花生塞回我手中,把行李包扔在地上,冲向武装部长。我跟着他跑。他指着我,问武装部长:“怎么回事,这么优秀的青年,你不让去?”

  武装部长说:“这是我们征兵办公室定的,我们定兵没毛病。”李连长说:“那好,带三十个兵,到武装部大厅。”

  李连长让一起来的军医拿出一张视力表,贴在大厅的墙上。他让军医给那三十个兵检测视力,他和部长现场监督。检测到第二十个兵时,已有三个兵视力不合格。当然,也不是很严重,差那么一点。李连长让他们另站成一列。

  李连长指着那三个兵问:“部长,这怎么解释?”

  李连长又指着我,对武装部长说:“这么好的兵,还是烈士的后代,你们不让他走?”

  武装部长说:“连长,到办公室说。”李连长说:“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光明正大地说?”武装部长没理李连长,回了自己办公室。李连长追进去,接着,我听见了吵闹声。我怕事情闹大,毕竟是为了我。我进去说:“连长,我不去了,我明年再去。”李连长说:“今年他们都不让你去,明年能让你去?我在这里他们不让你去,我不在,他们更不会让你去!”

  他的一只手狠狠地拍在武装部长的桌子上,桌子那块玻璃像破冰一般现出数道裂纹。李连长说:“多的话我不说,要么,这个兵我一起带走,要么,我一个不带!完不成送兵任务,你部长负责。”

  我很快得到了一套军装,我要到厕所换,李连长让我当着他和武装部长的面换,好像怕那几十米的距离,再出纰漏。我这身军装,是武装部多出来的,还是从另一个人身上扒下来的,我不知道。我把换下来的衣服,连同自行车,交给邻村来送兵的一位家长,让他替我捎回我家。

  在绿皮火车上,李连长坐到我身边。我怯怯地说:“连长,谢谢你,没有你,我都当不了兵。”李连长说:“徐东亮,要谢谢你自己,你知道我为什么坚决要把你接走吗?”

  我说:“知道,我是烈士的后代。”

  李健一说:“这是其一。红安是革命老区,你们这批兵里,据我粗略了解,烈士的后代,不下五十人。”

  这个数字让我眼睛一热,我脑海里出现我们红安乡村,随处可见的烈士孤坟。

  我说:“你觉得我有文化?”

  李连长说:“这些都不是重要原因,我坚持把你接走,是因为六个鸡蛋,还有那几捧花生。”

  我愣在那里。我想,怎么会呢?几个鸡蛋和几捧花生?我听说,有人给接兵干部送烟、送酒,他们都不要。我这鸡蛋和花生,能顶什么用?

  李连长说:“徐东亮,你那些老乡里,的确有家长给我送‘黄鹤楼’的酒,送‘将军城’的烟,我都没要。但你那几捧花生和六个煮鸡蛋,我收下了,它们让我心里到现在还是热乎乎的。那不仅仅是鸡蛋,不仅仅是花生,那是一个人心的温度。而且,你是在得知自己走不了,赶着送过来的,这说明你内心有爱,有情有义。这样的人,将来错不了。”

  李连长搂了一下我的肩。“到部队好好干,考军校!”他指着窗外绵延的大别山说,“一定要走出去。”

  我感到胸腔里热血奔涌。

  在前往部队的绿皮火车上,李连长把鸡蛋和花生分给我们新兵吃,他没吃鸡蛋,只吃了两颗花生。

  到部队后,我才知道李连长不是连长,他只是这次接兵连连长,临时职务。接完兵,他就回了机关,他是师宣传科正连职干事,负责师史馆宣传工作。

  我在新兵连。我们是步兵师,训练很苦。我农村孩子不怕苦,干什么都冲在前面。新兵下连,李健一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我想不想到师史馆。我愣在那里,他说:“你写得一手好字,适合到史馆工作。”我不想去。我说:“现在不都电脑打字吗?字写得好没有用。”他说:“也不是所有的字都用电脑。”

  “你不是要到苏北来找你二爷吗?在师史馆,也许更容易找到他。”

  我心里一动。新兵训练,太苦太累,我都忘记了我的二爷。

  李健一是个军史通。他讲我们师的前身,讲师里的那些老革命,像说书般精彩。

  走进师史馆。那么多烈士的照片静静地挂在展板上。他们那么年轻,朝气蓬勃。他们牺牲了,为了新中国的胜利,他们奉献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我凝望着这些照片,我为他们感到自豪,但同时也替他们难过,毕竟他们太年轻了。有的烈士比我还小,不过十五六岁。很多烈士,无名无姓。那简短的文字,记录着他们在革命路上的壮举。

  我想起我的二爷,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看着烈士的照片,猜测着:这位是不是他,他是不是这个样子?他一定也如照片上的他们这般英武,气度非凡。

  有一天,李干事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说:“徐东亮,你看,你像这个人。”

  我抬眼看,照片上是一位年轻军人,约二十五六岁。他身着新四军军装,站在一排木门前,意气风发。细看,他方脸,眉毛很黑,大眼睛散发着坚毅的目光。的确,我像他。我说不清眼睛、鼻子、嘴角的轮廓哪里像他,但就是感觉像,可能是神似吧。

  我在照片下方,看到如下文字:

  徐光明:湖北红安(旧称黄安)人,一九一二年出生,十四岁参加中国工农红军;一九二七年,参加黄麻起义,一九三四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红四方面军连长、营长和红二十五军某团团长等职。抗日战争初期调入新四军工作。一九三九年奉命进入苏南东部,任江南抗日义勇军第二团参谋长。一九四〇年,任新四军苏北指挥部第二纵队独立团团长。同年九月六日,在对敌反击战中牺牲,时年二十八岁。

  这天晚上,熄灯号响过,我未能入眠。回想白天的一幕,李干事说的那个烈士,的确和我很像。他像我,更像我的父亲。他们的鼻子、眼睛,有着很高的相似度。他们有着同样外突的眉骨。

  他莫非就是我二爷?我不敢往下想。

  “这张照片是徐光明烈士牺牲前几天照的,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照片。”李健一说,“一九四〇年九月六日,国民党反动派韩德勤指挥保安第一旅进攻苏中北地区,徐光明率部在黄桥还击,胜利在即时,不幸中弹牺牲。”

  我失望了。我二奶说,我二爷叫徐绪银,而这个人,叫徐光明,他显然不是我的二爷。人物介绍只说徐光明是黄安人。黄安那么多乡镇、村庄。姓徐的人很多,遍布徐家大屋、徐家畈、徐家塆、徐家田、上徐家、下徐家……徐姓,是我们县的大姓。

  我祖上本不在竹林湾,是离竹林湾五里地的徐家大屋。徐家大屋的徐九良,晚清还乡官员,至民国,有良田数顷。石拱桥两岸沃田数亩,皆属于徐九良。我太爷年轻时,在徐九良家做事,被派到石桥河畔看田地,在那里建了茅棚,后来他做砖瓦,盖起砖墙瓦屋。某一天,石桥河上漂来一个女人,太爷把她救上来时,身上还有热乎气。她吐出一口石桥河水,慢慢地恢复气息。这个女人,后来成了我的太奶。

  第二年,我的爷爷出生在石桥河。那个被大水冲来的女人体弱多病,至多年以后,才有了我的二爷。

  太奶生下我二爷不久,一病而去。一年之后,太爷帮红军做事,被国民党兵察觉,被抓,一顿毒打,回家后吐血而亡。

  爷爷和二爷成为孤儿。爷爷像父亲一样养育二爷。在二爷六岁时,爷爷收养一位讨饭的九岁女娃,成为二爷的童养媳妇,只等孩子们大了,让他们成亲。那个讨饭的女娃,就是后来我们的二奶。

  二爷十二岁那年跟着红军的队伍走后,二奶一直等着二爷,由如花似玉的姑娘,等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事实上,奶奶等的,并不是二爷这个人,而是他的遗骸。二爷成为烈士,先是口信传言,说我二爷牺牲了,在黄麻起义后不久,在敌人的“围剿”中牺牲。后来就有了公函,二爷牺牲成为定论。二奶坚信二爷活着。她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骨)。

  二奶的遗愿,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愿。在县陵园的烈士墙上,有徐绪银烈士的简介:徐绪银,红安石桥河人,一九一三年出生,一九二五年参加革命,一九二七年底牺牲。

  随着我们长大,从一九八三年开始,每年清明节,哥哥或我们,都会到烈士墙前祭拜。我们一家人,只知道二爷是在战斗中牺牲的,具体牺牲于哪场战斗,以及牺牲地,都无从知晓。找到我二爷的坟,成为非常艰难的事。

  多年以后,二奶离开了我们。二奶离世前的情景,历历在目,父亲、母亲和我围在她床前。她气息奄奄。她说:“你们的二爷,我活着是等不到了,你们一定要找到他,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埋在我的身旁,哪怕只有一根骨头!”

  父亲号啕大哭,我们也哭。

  为了让二奶瞑目,我说:“二奶,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二爷,我要让二爷回到我们家,回到你身边。即使他不在人世,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骨,把他带回来,把他安葬在您身边。”

  二奶凝望着我,那一刻,她的目光像行将熄灭的灯突然明亮,然后彻底熄灭。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二奶的目光,便像一星灯光,在我的脑海里,此后数年,时常在我眼前闪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懂二奶的目光,那是对我的信任,对二爷的期盼,对亲情、对爱的无言呼唤。

  我不能辜负我的二奶。可如今,二奶的坟头,早已荒草萋萋。

  一股无形压力,悄然袭来。

  除了参与师史馆的正常工作,我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史馆,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里找寻,我渴望找到更多关于徐光明的资料。我常凝视徐光明烈士遗像,他的确有着我家族成员相貌上的某些特征,我每次看他,都觉得亲近。我突发奇想,他莫不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徐绪银——我的二爷?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一个革命者,更改自己的名字是很正常的事。但这只是我猜测,没有任何资料佐证。我要深入研究,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是或者不是。

  与众多个夜晚一样,我把自己关在师史馆找资料,在网上搜寻,我百度“徐光明”,网页跳出一则“寻亲”新闻,网上说,红安籍烈士徐光明,一九四〇年九月在苏北一场战役中牺牲。其时徐光明身为某团团长,是那场战斗的最高指挥官。他灵活机动的指挥和他出色的军事才能,让敌军损失惨重。敌人派三个团的兵力来“围剿”该团,扬言要活捉徐光明。徐团长在指挥战斗中,遭遇流弹牺牲。为了防止敌人在他的遗体上做文章,该团参谋长刘北江和几名警卫员将他就地掩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日子滋润的刘北江,怀念昔日牺牲的战友,尤其是徐光明团长。“他若活着,应该是将军了。”刘北江想徐光明,自一九八〇年起,他几乎每年都要到昔日战斗过的苏北,寻找老团长徐光明的遗体。

  一九八六年春天,刘北江在一具遗骨中发现了一颗黄铜假牙,他确认他就是老团长徐光明,徐团长这颗假牙,他闭着眼就会想起。刘北江提出将他迁葬于苏北一处烈士陵园。

  此后数年,刘北江每年都去给老团长扫墓,却从未见徐团长的家人来过,过春节没来,清明也没来。

  刘北江说,他猜测老团长的家人一定还没找到他。很多烈士的后人,在寻找烈士的遗骨,渴望知道烈士安葬在哪里。刘北江说,老团长的家人,心情应该是一样的,他们一定也想来给他扫墓,只是不知道他的墓在何方。

  随着年岁增高,帮助徐团长寻找亲人成为刘北江最大的愿望。当时通信不发达,刘北江一直未能如愿,直至临终前还在念叨这件事。为了帮助父亲圆梦,刘北江的儿子刘剑平,曾几次到电台寻亲栏目求助,都没有线索。

  网上这些消息让我血流加快,一连几天彻夜难眠。梦里梦外,我感觉这位叫徐光明的团长离我越来越近,近得像位亲人,像一位长者,站立在我面前。

  这天晚上,我照旧在师史馆加班,整理史馆材料。军网上跳出一则寻亲帖,标题为:“父亲的老上级徐光明牺牲了,找到他的亲属是父亲唯一的遗愿”。

  发布者就是刘剑平,他依旧在寻找徐光明团长的亲属,但更新了内容,文字后附了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一段文字,表述如下:徐光明团长跟我讲,他是湖北黄安人。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中旬,在黄安县七里坪黑溪沟的一次战斗中中弹昏迷,被老百姓营救,后参加兄弟部队,伤好后再次投入战斗。一路征战,到达苏北。一次露营,他跟我讲起他的家乡,那里有一条河,有一座石拱桥,河畔有大片的水竹林,他以前好像不叫徐光明,是后来改的。以前叫什么,他没说,我也不敢问。他说他有一个未婚的妻子,他管她叫姐……

  我内心激荡,“一条河、石拱桥、大片的水竹林,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他应该就是我的二爷徐绪银,可为什么这么多年,就没有人知道徐光明就是徐绪银?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借助众多史料,我做出如下推测:我的二爷徐绪银改名这件事,在当时只有少数人知道,而那些当事人,也大都是革命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成了烈士,这为我们后来寻找二爷,增加了困难。我们家族的人,不知道徐光明就是我的二爷徐绪银。

  政府给我二爷定为烈士时,二爷其实还没牺牲。黄麻起义胜利后,敌人不甘心失败,组织更多的部队,对起义军进行“围剿”、反扑。在七里坪黑溪沟一次突围中,我的二爷徐绪银失踪。情况紧急,按战时纪律,就地掩埋烈士遗体。我二爷没有踪迹,也无他叛变的迹象,他们部队便断定他在这场战斗中牺牲,定为烈士。

  “石桥河、石拱桥、大片的水竹林,未婚的妻子、姐……”我凝望着电脑屏,这些词汇在我眼前跳跃,它们让我心跳得厉害。这些文字汇聚成一道光,沿着我的心壁攀升,我心里豁然一亮,二爷应是与众多参加革命者一样,在革命最艰难时期,害怕反动派报复,害怕连累家人,隐姓埋名;徐光明,便是二爷徐绪银革命后的名字。我想,徐绪银化名徐光明,还有另一层意义:在黑暗的年代,他要与众多革命志士一起,为劳苦大众,寻找光明。

  “徐光明是我的二爷,我是他的侄孙!”我在电脑屏前喊起来。

  我想,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我二爷在这次突围战中受了重伤,被一位老百姓藏在他家的地窖里。老百姓怕受牵连,瞒得很紧。半个月后,二爷徐绪银伤有好转,加入另一支在此打游击的小分队。那时候,反动派疯狂“围剿”起义军,为了找到更多的起义军,他们逮捕、残害这些军人家属,逼迫他们自投罗网。二爷怕家人受牵连,改名徐光明,不与家人联系。

  自此,“徐绪银”牺牲了,一个叫“徐光明”的战士活跃在大别山革命根据地,跟随部队,一路征战,直至牺牲。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刘剑平说,他拍摄的这些歪歪斜斜的字,是他父亲回忆录的一部分。他父亲的回忆录,虽然未曾发表,但他相信他父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我叫徐东亮,徐光明是我的二爷。”我回帖,用键盘敲下这句话。

  刘剑平问:“你是谁?你怎么证明徐团长是你的二爷?”电脑屏那边的人,显然很谨慎。

  我回复说:“我二爷是黄安石桥镇人,他叫徐绪银。”

  那边依然有顾虑:“可是,徐团长叫徐光明。”

  我说:“石桥河、石拱桥、大片的水竹林、未婚的妻子、姐,另外有个名字……”我突然想起报道里说到的牙齿,我二爷也是有一颗铜牙的。二奶说,二爷放羊,一次不小心在山沟里摔倒,摔断了一颗牙。不久,有乡村牙医游走到我们竹林湾。二奶想给二爷把那颗断牙镶上。无奈那牙很贵。牙医说,用自家的材料,便会便宜些。二奶问什么材料,牙医说,比如黄金、白银、黄铜……

  那天爷爷走出家门,站在石阶上,望着牙医和二奶。爷爷说,我家没有黄金,也没有白银,我家有铜,你是否可以给仔做颗铜牙。

  爷爷拿出一块铜,有火柴盒那么大,放着金色的光。牙医像工厂里的车工铣工,在他的挑子前忙碌着。他从那块铜上切下一块,牙齿大小,放进二爷嘴里,比量比量,用细铁锤捶捶打打,将那块铜安放在二爷嘴里,竟然严丝合缝。二爷那颗铜牙,也算纯手工制作。

  自此,年少的二爷,便有两个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诨名,一是“大金牙”,一是“铁齿铜牙”。好在那颗牙不是门牙,而是门牙下右第四颗牙。那牙平时是不露出来的,二爷只有特别开心快乐之时,才露出半颗铜牙,像嘴里射出一道金色的光。

  “你二爷嘴里有光。”我记得二奶向我们描述二爷时的情形,她脸上飞起少女般的酡红。她低声细语,旁若无人地吟唱道:“早起开柴门,红日往上升。今天送郎当红军,小妹喜在心……”

  多么熟悉的旋律!这是一九三〇年在红安传唱的《送郎当红军》,我不知道二爷走时,二奶是否已经会唱这首歌,她的歌声,是否留在二爷的记忆里。

  我不知道。

  我把牙齿的事跟刘剑平说了,他立即要了我的电话、微信。微信里的他,非常兴奋。他先是用文字,后来似乎嫌我打字太慢,他用语音。我能听见他激动得带着哭腔。他说:“终于找到了,我这就告诉我父亲,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立刻把这个情况告诉李健一,一刻都等不得。抓起军线电话,我说:“李干事,我二爷找到了,他就是徐光明,‘徐光明’之前,他应该叫徐绪银,这是我二爷最先的名字。”李健一非常高兴,他从办公室跑来了师史馆。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我几度落泪。第二天,他向师里打报告,申请带我去那个烈士陵园。为了师史馆的烈士,也为了我。按他吩咐,我去电我的父亲,让他来徐州,我们一起去那个烈士陵园。最后,我们征得烈士陵园同意,计划等第二年清明,带回二爷的遗骨。

  第二年春,李健一干事代表老部队,我代表徐光明的后人,我们一同前往苏北这家烈士陵园。我们带回了二爷的骨殖。我们把二爷安葬在竹林湾的后山坡,与我奶奶的坟并在一起。安葬二爷那天,天空晴朗,满山的松树青翠欲滴。松树旁,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我一身军装,在二爷的坟前双手捧起一抔泥土,细心地、慢慢地撒在他坟头。我说:“二爷,二奶终于等到了你,你们团聚,你们安息。”

  埋葬我二爷骨殖不久,鄂豫皖革命烈士纪念园的一名工作人员,带着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来到我家,找到我的父亲。

  老人叫王敬虎。他手里拎着一只布袋。他告诉父亲,那里是一条毛毯,曾经是我二爷的。

  通过这位老人的讲述,我们知道了这条毛毯的来历。老人的父亲,也是一位军人,是我二爷徐光明的马夫,也是他的警卫员,叫王汝成。我的二爷徐光明在那次战斗中中弹,身负重伤。在他离开人世时,突然从深度昏迷中睁开眼,伸手摸了摸盖在他身上的这条毛毯,让他交给我的二奶,但他没能说出更多的话,就闭上了双眼。

  战争继续,王汝成同参谋长等人,埋葬我二爷后,迅速投入战斗。

  直到王汝成死去,把这个毛毯带给徐光明家人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他这个愿望,就交给他的儿子王敬虎去完成。王敬虎工作之余,几次寻找徐光明的后人,未有结果。

  他是在看到我二爷骨殖被移回家乡安葬的报道后,才知道徐光明的家在湖北红安石桥河,他当即请假,带着毛毯,来到鄂豫皖革命烈士纪念园。

  烈士纪念园的工作人员,知道徐光明曾经是团长,是那场战斗中的最高指挥官后,想将他安葬在革命烈士墓群。无奈我们已按二奶的遗愿,将二爷安葬在她身边。烈士纪念园的工作人员就恳请父亲,将这条毛毯赠送给革命烈士纪念园,父亲欣然应允。这条毛毯,很快便在纪念园烈士遗物展厅展出。

  这条毛毯跟了王汝成五十年。王汝成也是湖北人。一九四〇年初,我的二爷徐光明,升任某团副团长后,需要配马夫和警卫员。他在众多小兵里,选择了王汝成。王汝成看上去机灵,而且说一口近似红安地方的方言,交流起来方便。一问,王汝成是麻城人。

  一九四〇年八月中旬,身为团长的徐光明,指挥部队成功拔除了盘踞在长江北岸靖江东北的孤山、西来镇一个日伪据点,战斗中缴获了一条毛毯。同年九月六日,国民党反动派向黄桥地区进犯,新四军予以还击。

  那场战争打得激烈。

  我的二爷徐光明就是在这次战斗中中弹牺牲的。

  “‘她在石桥镇,我叫她姐……’是徐团长留在人世间最后声音。”王敬虎说,“父亲告诉我,徐团长当时血流不止,没能说出更多的话来。”

  徐团长没能将话说完,这给日后王汝成寻找我的二爷,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父亲含泪收下毛毯,对徐团长说:‘团长放心,我一定把它交到你家人的手中。’”

  埋葬了团长之后,枪声炮声还在轰响。王汝成听见参谋长说:“消灭敌人要紧。走,追赶敌人去,战争结束,我们再回来重新安葬徐团长。”

  此后数年,王汝成一直带着这条毛毯,南征北战。一九八九年春节,王汝成病重。他嘱托儿子王敬虎:“我走后,你帮我把这条毛毯转给徐光明团长的家人,转给那个他管她叫姐的人。”

  王敬虎跪地发誓:“请父亲放心!”

  王敬虎先后四次来到湖北红安,都未找到徐光明的家人,直到这次在网上看到新闻,知道徐光明就是徐绪银,这才在鄂豫皖革命烈士纪念园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找到了我的父亲。他要把这条毛毯,交给徐团长的姐。

  “她去世了。”父亲说。

  父亲原想在二爷和二奶的坟前,烧掉这条毛毯,他相信二奶在天有灵,能感到二爷对他的留恋,况且他们已经葬在一起了。得知烈士纪念园想收留这条毛毯,父亲二话没说。父亲知道这条毛毯送到革命烈士纪念园,会更有意义。

  完成我二奶寻找二爷的遗愿后,我申请离开师史馆。我有新的目标。我申请下连,学习炮兵阵地指挥专业,准备报考军校。

  我于第二年考取南方一所军事院校。去军校报到之前,我去向李健一告别。那天天空淅淅沥沥下着雨,带给我一种感伤的愁绪。我想起二爷,还有我的二奶。

  “到军校好好学本事,毕业还回我们部队。我也好好干,争取在部队多干一些时日。我等你。你二爷是团长。你们红安出了那么多将军,你将来争取当个将军。”李健一说。

  我知道,将军于我,是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我同样知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首先要努力成为一个好士兵。

  去军校报到前,我在武汉下车,特地回了趟竹林湾。第二天清晨,父亲带我去祭拜二爷二奶。在二爷二奶的坟前,我长跪不起。我抬起头时,看见坟头有两只金黄色的蝴蝶翩翩起舞。它们自由自在地飞舞着,羽翅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最后双双飞入坡地的野玫瑰花丛。我坚信,那是我的二爷和二奶。我望着那对自由飞舞的蝴蝶,落下泪来,是悲伤,也是欣慰。

  附录:

  鄂豫皖革命烈士纪念园名录之徐光明:徐光明,湖北红安(旧称黄安)人,一九一二年出生,十四岁参加中国工农红军;一九二七年,参加黄麻起义,一九三四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红四方面军连长、营长和红二十五军某团团长等职。抗日战争初期调入新四军工作。一九三九年奉命进入苏南东部,任江南抗日义勇军第二团参谋长。一九四〇年,任新四军苏北指挥部第二纵队独立团团长。同年九月六日,在对敌反击战中牺牲。时年二十八岁。

  徐光明原名徐绪银,高桥镇竹林湾人。

  名录上最后这句话,与上面字体一样,但字的色泽新鲜醒目,显然是后补上去的。

  后记:

  今年清明节,我回去祭拜我的二爷二奶。磕头、烧纸,同他们说几句话。做完这一切,我回到老屋。隔壁的宋春芳听说我回了红安,过来小坐。她是我高中同学,现在在武汉同济医院工作,牙医,医学博士。我把二爷和二奶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对我二爷的故事很感兴趣,她是业余中国革命史研究者。她要看我手机里收藏的图片和文字,她的目光停在徐光明留下的那颗铜牙上。

  “你二奶说你二爷那颗铜牙是右下第四颗?”宋春芳问。

  我点头说是。

  “这是右下第五颗牙。”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也许是我二奶记错了。”我说。

  “你要想弄清楚也容易。”

  我不语。

  “DNA。”她说。

  我说:“那还得刨坟,算了,不折腾了,让逝者安息。如果徐团长是我二爷,我们敬着他;如果不是,我们也敬他,缅怀先烈。等以后找到二爷,再把他迁回来。”

  “万一不是,你二奶能安息吗?”

  “我想,我二奶会认同我们的做法。”

  “早起开柴门,红日往上升。今天送郎当红军,小妹喜在心……”二奶的歌声在我耳畔响起。歌声婉转动情,听得出她的喜悦,也听得出她的悲伤。歌声伴着山谷的春风,向远处飘荡。她佝偻的身影,在我眼前渐行渐远。他们合坟那天的情景,在我脑海里呈现,那么明晰:两只金黄色蝴蝶在坟头翩翩起舞,羽翅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我相信我二奶旁边沉睡的,是我们朝思暮想的二爷,他叫徐光明,他最初的名字叫徐绪银。

  愿二爷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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