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刘金牛
来源:《朔方》2024年第1期 | 作者:辛 酉  时间: 2024-01-09

  庚子:1900

  我叫刘金牛,我是一头鎏过金的铜牛。尽管我身上的金粉已所剩无几,尽管我缺了一个角,但我还是一头鎏金的铜牛。

  我高二寸八、长四寸三、宽一寸二,立在一个成年男人的手掌上,不大不小,刚刚好。以前,他们就是这么把玩我的。如今,他们玩不成了。此时此刻,我静静地站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这是一家市级博物馆,每天来参观的人并不多。遥想许多年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机会站在法国卢浮宫的展柜里接受世人的瞩目。那时的我,还是完整的。可惜那个长着一脸褐色大胡子的家伙,把我颠来倒去看了好一通后,摇了摇头,用那张刚吃过洋葱的嘴巴对杰克说:“不,这东西不行。”

  杰克失望透了,原本聚集在那双蓝眼睛里的一层亮光立即黯淡下来。褐色大胡子伸出一只长满黑毛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杰克的肩膀,又随口安慰了他两句,就去接待下一位来鉴宝的客人。

  杰克只好带着我悻悻地离开,他和那个褐色大胡子一样,脸上挂着一个硕大高挺的鼻子,怎么看怎么别扭。我也不太高兴。哼!竟然说我不行。褐色大胡子的意思,大概是说我不够资格吧!他真不识货,我的出身可高贵着呢!说实话,我真挺想进卢浮宫的,不是贪慕虚荣,我实在太讨厌杰克了,当初我是被他抢回来的。

  庚子那年,静国轩的掌柜杜报昌花了十两白银,把我从当铺里买了下来。他懂古玩,知道捡了大漏,乐得合不拢嘴,没事儿就把我捧在手里盘玩。那年秋天,京城乱了套,有八个国家的洋人合起伙儿来欺负人,连慈禧老佛爷都被他们吓跑了。杜掌柜是开布行的,为防不测,他先把家里的金银细软一部分装进罐子里埋到地下,另一部分打发儿子儿媳带到济南去避难,却偏偏把我留在身边。

  我那会儿身上还有一多半的鎏金,浑身被杜掌柜摸得铮明瓦亮的,借用现在的话讲,颜值那是相当高。有歹人入室,家里的颜值担当肯定要遭殃。那些个穿制服拿长枪的洋人闯进杜掌柜家那天,年轻貌美的三太太首先被盯上了。

  杜掌柜为了三太太不受辱,忍痛把我给献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洋人,他们不留辫子,身高体壮,和咱们这儿的女人一样,前额也蓄发,头发的颜色有黄的、白的,还有红的,像一群洪水猛兽。杰克是他们的头领,他用那张蒲扇大的手先是掂了掂我的份量,又反复端详了我许久,最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在这期间,杜掌柜连说带比划,不停地赔着笑脸说好话,甭管杰克听不听得懂。见杰克笑了,杜掌柜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也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杰克把我留下了,却并没有放过美丽的三太太。最终,我在杜家男女老少十几口人的嚎哭声和那群洪水猛兽的狞笑声中,被杰克带走了。后来又被塞进一个大木箱里坐了很久的轮船,来到了那个名叫法兰西的陌生国度。

  乙卯1795

  杰克把我带回家后,没好气地随手将我甩进柜子里,然后重重地关上柜门。黑暗瞬间吞没了我,我知道,我又要过一段没有光亮的日子了。我对周围的漆黑一片并不陌生,此前也曾长时间待在黑暗里。

  我出生在乾隆六十年,那年是农历的乙卯年。我要感谢那位只有两岁的小格格,为了给她庆生才有的我。小格格属牛,出生后就体弱多病,那年生日前,小格格害了严重的风寒。王爷找来最好的匠人,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打造了我。我既是生日礼物,也是冲喜的工具。只可惜,还没等到和她正式见面,她就一命呜呼了。王爷嫌我晦气,命人将我打入冷宫,关在了王府的库房里。

  那是一段有点难捱的时光,好在库房里还有其他不同朝代的各种器物,让我不至于太寂。我毕竟年轻呀,不想终日与那些烦人的老鼠相遇,又无可奈何,只能在蛛网横结的环境里期盼着有一天能终见天日。

  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我甚至都忘记了时间的概念。突然有一天,库房外传来开锁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对于我们这些寂寞了太久的物什来说,蚊子的振翅听着都像雷鸣。两扇闭合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束光柱刹时斜着刺进来。我认出来了,那是月光,尘封许久的灰尘们旋即扑了上去,在那束月光里尽情翻滚着、扭动着,仿佛欢庆某个节日。紧接着,一个小太监提着一个灯笼,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迅速回身关上门。他的动作依然很轻,像生怕打扰到一个熟睡中的婴儿一样。

  随后,小太监慢慢凑近我们,用灯笼发出的橙光开始逐个照亮他眼前的宝贝。我看到他那张布满麻坑的瘦脸渐渐生动起来。我猜他可能是要行窃,我希望他能把我带走,带到有光亮的地方。我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完全掩盖住鎏金的光芒。这严重影响了我的颜值,我十分着急。在我的前面,是一方米芾用过的端砚,它身上的积灰比我的还厚。我们俩是好朋友,我知道它也不愿意待在这里,眼下可能比我还着急呢。橙光终于照到我们这边了,我欣喜万分。可是,小太监碰都不碰我们,又提着灯笼转向别的方向去了。

  转了一圈后,小太监踌躇了,我猜他一定在心里想,该偷走什么好呢?一番思量后,他拿走了我们这里年岁最大的那个西周时期的青铜爵杯。

  我和端砚深深地失望了。仅仅过了两天,那个小太监就又来了。我和端砚仍旧落选了,不过我们很高兴,我们看到了希望。从那以后,就不时有各种年纪的太监来库房偷东西。渐渐地,我和端砚也看出了门道。他们每次都只偷一件东西,专挑那种个头小的物件,方便藏在身上。我们俩也意识到,外面或许出大事了。

  壬戌1982

  我是在废品收购站遇到的罗瞎子。那时,我脑袋左边的角已经没了,身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灰色泥垢,看起来脏兮兮的,完全没有颜值可言,和一堆废铜烂铁混迹在一起。我的心情也糟糕透了,我真想不到,我刘金牛有一天竟会被人以称重的方式卖给收破烂的,只卖了区区三毛钱。

  好在我遇到了罗瞎子,他是一个古董贩子,也是一个懂我的人。他用他那只唯一好用的右眼只了我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价值不凡。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欢天喜地地接过罗瞎子递过去的三块钱后,罗瞎子成了我的新主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要感谢他,不然我的下场很可能是在化铜炉里粉身碎骨。

  罗瞎子一回到住处就给我洗澡,他很专业,拿着小毛刷小心翼翼地只清理我身上的泥,决不碰及那些经年的包浆,尤其是鎏金残存的地方,那些都是我真实身价的证明。当清理到我右后腿时,他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起来,他慢慢看到在我右腿跟和肚子连接的隐蔽处,有三个非常非常小的汉字。罗瞎子很快找来了放大镜,迫不及待地用那只好眼在放大镜上对焦,对了好半天,他才辩清那三个字。

  “好家伙,你这牛还真是有来头呀!”罗瞎子咧嘴笑了,那口被旱烟熏了几十年的黑龅牙看起来比我身上的包浆还厚。可我还是很喜欢他,我觉得,我和他是天生一对,我少了左角,他没了左眼。

  罗瞎子是一个无根浮萍,不是到乡下收货,就是带着收来的古董到各地的鬼市上卖。我跟着他走南闯北,颠沛流离。这也没什么,只要能经常见到光,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唯一让我不爽的是,曾经作为货币来体现我价值的那些银锭、袁大头、孙小头,如今也成了古董,堂而皇之地和我一起并排躺在地摊儿上。

  罗瞎子给我标价三十块钱,1970年代,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无人问津。我被许多只手拿起来,又放下。有买家想要我,又掏不出那么多钱,就和罗瞎子讨价还价,磨破了嘴皮子,罗瞎子也不松口,就三十块,一分不能少。

  那时候私人贩卖古董是违法的,鬼市交易时间特别短,往往天还没完全放亮,就得马上撤摊儿。

  到了1980年代初期,中华大地万物复苏,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古董地摊儿也能见光了,我有了更多的面世机会。终于有一天,在山东德州,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买下了我。

  罗瞎子拿到三张大团结后,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多少高兴的神色,他对眼镜男说:“同志,你这钱花得不亏,这牛过去是宫里的,绝对值这个价。”

  眼镜男只顾低着头用一张旧报纸包裹我,对罗瞎子的话充而不闻。罗瞎子见状,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我以为自此我将安定下来,可我想错了,眼镜男也是一个古董贩子,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四处漂泊。其实,这样也不错,我一直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我希望有一天能重回北京,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遗憾的是,眼镜男和罗瞎子都没踏足过北京。

  眼镜男给我的标价是四十块钱,我更难卖了。时间久了,眼镜男对我的价值产生了怀疑,在一次出摊儿的时候,他让旁边地摊儿的摊主帮他掌掌眼。那个摊主是个秃顶老头,他一如当年的褐色大胡子一样,把我翻来覆去,摆弄了好半天,才煞有介事地说:“这东西不对。”

  眼镜男也像杰克一样,登时泄了气。秃顶老头顺势说道:“要不五块钱,我收了吧?”

  眼镜男顿时警觉起来,眉头一挑,一把从秃顶老头手里夺回我,“不卖,我留着自己玩。”

  在这些以利益为中心的商贩手里,我又怎么可能留得住呢!没过几天,眼镜男就因为乡下老家要盖房子急用钱,把我以十六块钱的价格赔本贱卖了。这个价格让世人对我真实价值的认识有了偏差,有人甚至还说我是仿品,这让我的标价一降再降,也加速了我在商贩手中的流转。在转了五次手之后,我又遇到了罗瞎子,这次是在湖南长沙。没办法,古玩这个行当,圈子其实也不大。

  当罗瞎子知道我的价格仅仅是五块二时,便毫不犹豫地将我买下来。在外人面前,一贯不动生色的他,这次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口黑龅牙上的包浆似乎又厚了一层。但此时,我已经不喜欢他了。我非常清楚自己在他手里会是什么命运。果不其然,我的标价变成五十二块钱。这就是罗瞎子,一进一出,翻十倍。

  万幸的是,这回我在罗瞎子手里停留的时间不长,就碰到了新主人郭明。

  那是壬戌年的一个飘着雪花的冬天,在沈阳南湖鲁园,二十九岁的郭明来到罗瞎子的摊儿前,他一眼就相中了我。他嘴上哈着白气,摘下厚重的棉巴掌后,把手伸向了我。

  可能是天气冷的缘故吧,当郭明肉乎乎的胖手拿起我时,我觉得身上特别温暖。他的手掌上布满了茧子,阅手无数的我,不免有些担心,这个人能拿出那么多钱买下我吗?更令我揪心的是,郭明太年轻了,不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把对我的喜爱全写在了脸上。老谋深算的郭瞎子用一只眼看得真真切切,报价时又狠宰了一刀,要价五十五块钱。

  看到郭明的两个眉头慢慢地拧到一起,我绝望了。

  半晌,郭明憨笑着嗫嚅道:“让一让,让一让。”

  “让不了。”罗瞎子态度坚决,他吃准了郭明的心思,可他忽略了郭明的腰包里是否趁五十五块钱。

  出乎我意料的是,郭明真拿出了五十五块钱。

  辛酉:1861

  那个小太监是在第八次来库房偷东西时带走的端砚。说起来,那次他首先拿起来的是我,他吹走我身上的那层厚灰时,我浑身立马就轻松了,有一种即将要飞起来的感觉。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长时间才把我慢慢放下。看着端砚被他带走,我有些失落,却并不灰心,我相信小太监已经在心里记住我了。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等他再来的时候,直奔我而来。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小太监把我藏在袖口里,离开库房后换了一身行头,迅速溜出王府,直接来到鬼市。在这个过程中,我知道当下已是辛酉年,以前的王爷早就死了,现在的王爷不久前被慈禧和慈安两位皇太后赐死。

  虽是深夜,鬼市里依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那群土匪突然出现的时候,小太监正在自己宽大的衣袖里和一个汉子猜拳,那时人们用这种方式商量价格。

  小太监当即抽回胳膊,抓起我就跟着人群四散逃窜,他身后有两个土匪紧追不舍。小太监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始终摆脱不了身后那两人。

  两方的距离在一点点迫近,情急之下,小太监在一个转弯的地方急停,快速将我塞进墙角的缝隙里。然后他就跑了,两个土匪紧随其后。

  那个缝隙的空间并不大,不足以容我藏身,小太监又太过匆忙,塞得并不紧实,我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外面。

  没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一个挑着扁担的剃头匠路过时发现了我。他走过来俯下身子拾起我,又抬头四下瞅了瞅,确认周围没人后,才把我装进扁担上挂着的一个竹制的工具箱里。箱子里除了有磨刀石和鐾刀布磨刀布)外,还有一个紫檀的小木盒,里面装着一把锋利的剃头刀

  那天,我跟着剃头匠走街串巷,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剃头匠的家里。那时的剃头其实就是把前额刮得光溜溜的,顺带着给胡须刮干净。如果客人有需要,还可以帮他把脑后的长发洗一下,再重新编好辫子或者盘在头顶

  说实话,白天一整天我都是在恐慌状态下度过的,剃头匠并不了解我的价值,我不确定他会怎样处置我。

  我多虑了。剃头匠找了块干净的布认认真真地把我擦得干干净净的,将我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八仙桌上供了起来。事后我才得知,剃头匠和那位小格格一样,也属牛,当时已年过四旬,鳏居,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名叫虎头。

  剃头匠想把手艺传给儿子,虎头流连于妓院和赌场,对剃头的手艺一点也不感兴趣。剃头匠当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可他不甘心,每次给儿子剃头时都要啰嗦几句。

  “虎头啊,给爹搭把手吧,以后爹不在了,你也能有口饭吃。”

  “虎头啊,你天天这样游手好闲的,哪个婆娘会嫁给你?”

  “虎头啊……”

  虎头每次都不耐烦地催促剃头匠动作快点,免得耽误他去嫖去赌。

  剃头匠拿儿子没办法,很无奈,偶尔还会和我说话。

  “老牛啊,你说虎头以后会学好吧?”刚说完,剃头匠就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剃头匠对我很好,从不让我身上落灰。我常年立在八仙桌上,每天都能见到阳光。我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可再好的日子也有过到头的时候。

  剃头匠去世的时候,我隐隐有些不安。那时虎头也老了,嫖不动也赌不动了,却迷恋上了抽大烟。他开始变卖家当,将剃头匠攒了一辈子的家底,一件一件往当铺里送。我就是这样被关进那个小木匣里的,从此开启了一段最黑暗的岁月。

  乙酉1945

  给我关了整整十年后,杰克终于打开了柜门。他老了,背驼了,眼神散淡无光,脑门儿上刻着三道深深的皱纹,像个迟暮的老虎。他把我径直送到一个小个子东方人的前面。那个东方人黑头发黄皮肤,看起来却不像中国人,他脑后没有辫子,身上穿的也是西式的军装。

  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了,他是日本人。我能听懂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幸事,那些叽里呱啦的外国话经常在讲一些罪恶的事情,我不爱听。

  那个名叫小林正男的日本人当时只有二十岁,正在法国陆军高级指挥学校学习。他父亲是日本著名的汉学家,受其影响,小林正男也十分钟爱中国的传统文化。他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也发现了我右腿跟和肚子连接处的那三个小汉字,并由此认定了我的价值。

  小林正男以五百法郎的代价将我买下,留学结束后又远渡重洋把我带回他的故乡——日本新泻。可是,那不是我的故乡,无论小林正男对我怎么爱不释手,我对他和日本这个国家都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亲近感。

  新泻是沿海城市,靠近的海叫日本海,我更愿意叫它另外一个名字——鲸海。我知道海那一头的大陆就是我的故乡,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非常难过。在小林正男家我天天都能见到阳光,我却高兴不起来。

  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二十多年后,职业军人小林正男随日本关东军来到了旅顺,他带上了我。短暂的喜悦之后,我陷入到新的悲伤之中。中国老百姓没了辫子,却依然贫困,依然受人欺负。小林正男把我置于案头,他处理的所有公文我都看到了,那都是欺负中国的证据。想当年,八国联军里就有日本,三十多年后他们变本加厉,居然要让中国的土地全部插上太阳旗。

  我暗自诅咒他们不得好死,盼望他们早点失败。有一次,军事行动进展得不顺利,小林正男在电话里被上司训斥,放下电话后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嘴里骂着“巴嘎”,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掀翻了办公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摔断了左角。

  从那以后,小林正男就不喜欢我了。我残了,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没有处女身的新娘子,他甚至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了,信手将我丢给他八岁的小女儿信子,我成了这个小女孩的玩具。

  信子渐渐长大后,和我玩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并没有像她父亲那样嫌弃我、冷落我,一直把我放在床头边的小柜子上。

  到了乙酉年,我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日本战败了。信子一家要被遣送回日本。我非常害怕,我不想跟他们走。他们临走前,请来了同顺祥的掌柜王德初,他们希望王德初能买下他们带不走的所有家具。同顺祥是辽南地区最大的药铺,这个王德初我认得,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是一位很有骨气的中国人。小林正男曾想让他当商会会长,并且聘请他做信子的汉语老师,都被他严辞拒绝。

  一席长衫的王德初在信子家环顾了一圈后,将目光定格在我身上。他抓起我,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遍,也注意到了那三个小汉字。

  王德初没有趁火打劫,给出了一个很公道的价钱。不过,他有一个附加条件,必须连同我一起,他才肯出钱。

  我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总算重新回到自己人的怀抱。

  新中国成立后,王德初主动将同顺祥交给了国家,他自己到一所中学任教。中国老百姓还是不富余,却再也不用衣衫褴褛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每家都有自己的传家宝。传家宝是不能轻易示人的,我作为老王家的传家宝,常年压箱底,只在一些重要的传承时刻,才有机会出来透透气。

  中国人喜欢传承,父传子,子传孙,上一辈传下一辈,下一辈再传给下下一辈。有时候传着传着,一些重要的信息就流失了。王德初在世时,知道我是件价值不菲的文物;到了他儿子那一辈,就只知道我是一个老物件了;再到他孙子那一辈,我就成了一个破了相的老铜疙瘩了。我的一再贬值,也让我的命运又一次出现不确定性。

  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午后,王德初的孙媳妇把我送进了废品收购站。

  戊子2008

  郭明那天去沈阳出差,身上一共带了一百二十八块钱,那是准备给新婚不久的媳妇买上海牌手表的钱。因为我,郭明媳妇又等了三个月,才戴上那块心仪已久的手表。

  五十五块钱差不多是郭明这个机床工人两个月的工资,那天他思想斗争了很久,才一咬牙、一跺脚,掏钱买下了我。

  他把我摆放在卧室的高低柜上,让我每天都可以见到阳光。他媳妇自然是不待见我的,时常向郭明抱怨:“这玩意儿不顶吃不顶喝的,要它干啥?”每次听她这么说,我就特别紧张,以前王德初的孙媳妇就说过类似的话。

  郭明有点怕老婆,从不申辩,总是一笑了之。他很努力,晚上经常加班,休息日也总是出去接私活儿挣外快。1984年,他家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1987年又换成彩色的;1988年,一个双开门的电冰箱摆在了高低柜的旁边;1992年,郭明用自行车驮回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家伙,那是一台进口的录像机。我静静地站在高低柜上看着郭明一家的小日子越过越好,真心替他们高兴。

  然而,生活往往充满了各种变数。

  在郭明的儿子郭涛上初三那年,郭明两口子下岗了。他们在夜市摆了一个馄饨摊儿维持生计。郭涛的初升高考试成绩,离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差了五分,想上只能自费,一年学费八千。郭明的两个鬓角就是那个时候白的,他和媳妇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我,她媳妇的眼神里不再有蔑视,我在她眼里已经变成了一棵救命稻草。郭明带着我在古玩市场打听了一圈,有人愿意出三万元人民币买下我。

  郭明犹豫了,虽然特别舍不得离开郭明家,但我愿意帮助他渡过难关。

  最终,在媳妇的一再劝说下,郭明又是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卖我。买家上门交易那天,郭涛偷偷把我给藏了起来。直到三年后,他通过普通高中考上北大,才让郭明两口子重新见到我。他们两口子都哭了,我若有眼泪,我也哭。那时,郭明的馄饨摊儿已经变成了馄饨馆,每天顾客盈门,两口子忙得不亦乐乎。他家换了大房子,我也跟着沾了光,郭明给我安排在书柜最显眼最宽敞的位置上。

  我知道北大就是过去的燕京大学,我又想起了王德初,我也想念我的北京,我还能有机会再回去吗?

  戊子年夏天,北京奥运会盛大开幕,听说当年合伙欺负咱的那八个国家都去了,不过这次是来膜拜咱们、羡慕咱们的,真是解气呀!

  郭明的馄饨事业又做大了,成立了连锁公司,在国内许多城市都有分店,他作为公司的董事长,经常上报纸和电视。

  郭涛和女朋友在现场观看了北京奥运会,从他的口中我了解到,如今的北京是全世界的中心,不自觉地更加向往北京了。

  郭涛女朋友一家来郭明家商量这对年轻人的婚事时,女朋友的父亲注意到了书柜里的我,他是市博物馆的馆长。在征得郭明同意后,他将我从书柜里取出,仔细翻看了好多遍,终于发现了那三个细小的汉字。在详细询问了我的来历后,他向郭明提出了一个请求。

  “老郭啊,这个铜牛可不一般啊!它是乾隆末期或者嘉庆初期的宫廷器物,能不能割爱,由我们博物馆来收购?”

  郭明沉默了,在场的所有人也跟着沉寂下来,都眼巴巴地望着郭明。我也有些忐忑,不知道郭明会作何选择。

  郭明将我拿在手里,默默地盯着我沉思良久,最后说出了他的想法。他决定将我无偿捐献给博物馆。

  癸卯2023

  郭明是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因病去世的,他生前每年都会来博物馆里看我。经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任主人,我心里尽是沧海桑田。小格格、剃头匠、杜掌柜、杰克、小林正男、王德初、罗瞎子、郭明,他们都已作古,而我仍然留在人世间。世上万物无时无刻不处在变化之中,人们常说永恒,难道我就是永恒吗?哈哈,怎么可能呢?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都是过客。

  癸卯年春日的一个上午,博物馆里来了几个人,他们在我的展柜前驻足了很长时间,围着我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首都博物馆要搞一个全国各地博物馆镇馆之宝主题展览,他们正在挑选入展的文物。

  听说北京比以前更好了,我终于可以回家看看了!

  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当年,王爷找的那位匠人是当时最著名的宫廷匠人,他把我制作出来后,偷偷地将自己的名字刻在我右腿跟和肚子连接的地方,所以我才叫刘金牛。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