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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家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6期 | 作者:辛 酉  时间: 2023-12-01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故当年闯关东,绝大多数山东人走的是海路,从烟台上船,在大连登岸。毕竟两地直线距离只有区区百余公里。可现实往往不那么美好,渤海湾里的风一大,船就容易跑偏,延迟靠岸倒是小事,被吹到朝鲜半岛甚至日本麻烦可就大了。当然,也不一定完全是坏事。

  当年山东牟平有一对亲兄弟闯关东,中途走散了,在烟台码头先后上了不同的船。哥哥顺利到达大连,弟弟坐的船却遇到了台风,最后被吹到朝鲜半岛南部的釜山。兄弟二人从此天各一方,也许是心有灵犀,哥俩从事了同一个的职业:乞讨。通俗点说,就是要饭的,只不过,一个在辽东半岛,另一个在朝鲜半岛。多年后,弟弟跟随中国人民志愿军回国。哥俩终于在大连团聚,二人拥有相同的姓氏、相同的血脉,还曾经是同行,弟弟却比哥哥多了一个身份:归国华侨。看看,即便是要饭也得选对地方。

  话题有点跑偏,还得言归正传。那场风吹釜山让弟弟对坐船有了心理阴影,归国后每次回山东老家都走陆路。沿着渤海湾,绕一个大圈,风餐露宿,各种倒车换车,没个三五天不可能看到老家的太阳。后来,弟弟光荣离了休,既有钱又有闲,大连和烟台之间也开通了空中航线,就决定坐一回飞机回老家。偏巧又赶上了台风,航班被取消。弟弟徒呼奈何,不禁仰天长叹:“回趟海南家怎么这么难!这辈子算是栽在台风手里了。”

  同样栽在台风手里的还有山东平度的李桂云,当年听闻在大连的丈夫疑似有了新欢,心急如焚的李桂云挎上包袱卷一个人走了两天两夜,终于赶到烟台码头,却因为台风在码头滞留了整整八天。李桂云后来回忆说:“那个滋味就别提了,恨不得一个高儿蹦到海那头。”

  李桂云是我的奶奶,自打我记事起,就常听她念叨一个词儿——“海南家”。此海南非彼海南。海,即渤海;南,则是相对于辽东半岛的渤海之南,即山东。她没事儿就喜欢跟我讲自己儿时在山东老家的趣事,她饶有兴致地讲,我漫不经心地听,到如今几乎全部遗忘,只依稀记得她常提到一种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是什么的活计——掐辫子”,还有就是,奶奶每次讲到最后都会对我说:“赶明儿个,带你回趟海南家吧。”

  我这一辈儿基本是80后,父辈们多是50后,这两辈人都在大连出生长大,口音已然海砺子味儿了。和我们不同,奶奶这一辈人都出生在山东,他们的口音很难受其他方言影响,能保持几十年不变调,我们称之为“山东腔”。当年闯关东到大连生活的山东人众多,山东腔和山东腔之间也不尽相同,往往只有各家的子女才能完全听得懂。奶奶的口音和演员黄渤有些相似,又有其独特的地方。具体到一些词汇上,女孩叫嫚姑子,什么东西坏了叫体蹬了,修理或治病叫扎固,扫帚叫条帚嘎达,太阳叫意头,昨天叫夜来,男人结婚叫将媳子……这些词汇听得次数多了,渐渐印刻在我的基因里,以至于参加工作后到山东出差,每次听到和奶奶口音相近的人,都会觉得无比亲切。

  5岁那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着大人回了趟海南家。现在回想,只能忆起两个细节:第一次坐船,同舱的一个阿姨晕船,吐得天昏地暗;在老家,一个小脚老太太不停地追问我爱吃什么,我被问烦了,随口说五香瓜子,然后她颠着那双小脚走了很远的路,到镇供销社为我买来一包五香瓜子。

  小脚老太太是爸爸的奶奶,我叫她老奶奶。如果把我家比作一棵树,她就是树根。长大后听爸爸说,那次回海南家的动因是老奶奶非要亲眼看看我。她见到我那一刻,老泪纵横,嘴上喃喃道:“这辈子能看到他,俺死也能闭上眼了。”

  七年后,老奶奶在96岁高龄上离开人世。奶奶和爸爸回海南家奔丧,这是奶奶最后一次回老家。回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家里祖传的五枚袁大头银元交给我。我喜欢收藏古币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没问过奶奶为什么要选择那个时机传承,只知道奶奶回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情绪十分消沉,“海南家”这三个字也从她嘴里消失了。

  当年闯关东,山东人把裙带关系利用到了极致。爷爷开的猪肉铺“同顺祥”是老家父老乡亲的桥头堡,他们一拨一拨地来,站稳脚跟后,又把各自的亲友接来,好似一张盘根错节的大网,慢慢铺陈开来。在奶奶周围,有一群沾亲带故的山东老乡,他们习惯以五服为界来确定关系的远近。五服以内,那都是实在亲戚;出了五服,关系就要远一些。实际上,真正联系密切的只局限于奶奶那辈人。他们的小辈们在路上打了照面,即使心里知道对方是谁,大多也都装作不认识。哪家的老辈人去世了,这家的线也就彻底断了。

  我小的时候,家里时不时地会聚集一些和奶奶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她们脑后绾个圆球髻,穿灰色或者深蓝色的粗布衣,喜欢盘腿坐在炕上,有的还抽烟,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她们的话题永远都是海南家的人或事儿:谁家的那小谁可有章程了、谁家的老人有四个小子却没一个给养老、谁家的媳子在外面偷人了……其中要是哪个老太太刚从海南家回来,那必定是当日聊天的中心。奶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地在旁边听,偶尔插话,问一两句自己感兴趣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群老太太的人数一点点变少,到最后只剩下奶奶一个人。

  奶奶从85岁之后开始越来越糊涂,渐渐地,海南家又从她嘴里“复活”了,过去曾经讲过无数遍的陈年旧事,越来越频繁地被她反复提及。犯糊涂的时候,她会要求我或者爸爸给她买张船票回海南家;清醒的时候,她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对我说:“赶明儿个,带你回趟海南家吧。”我和爸爸一般会顺着她哄着她,答应她过几天就带她回去。记得有一次,我们怎么哄都不起作用,奶奶拄着拐杖执意要马上走,闹得非常凶。爸爸被逼急了,脱口问道:“妈,你去海南家住哪儿?那里还有你认识的人吗?”

  奶奶起初还信誓旦旦地回答各种有,待过了一会儿,她清醒之后就沉默了。看着她老人家那副怅然若失的表情,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和爸爸生活的地方即是我们的故乡,奶奶的故乡并不远,就在海那边,却再回不去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有些距离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并不遥远,实际却咫尺天涯。

  奶奶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常常一整天都双手合拢,倚着拐杖伫立在窗前,用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默默地瞭望远处的风景。或许她什么都没有看,只是保持那样一种姿势,思绪已经将她带回到小时候那些“掐辫子”的美好岁月。每次看到她那雕塑般的神态,我就忍不住想,我若也能活到她这般年纪,会身在何处?是否也有同样的乡愁!

  时间是一坛老酒,只有经过充分的沉淀和发酵,才能回味悠长;时间也是一列火车,它轰隆轰隆声势浩大,却从不配备方向盘,因为它没得选择,只有向前这一种方向。200812日,90岁的奶奶在睡梦中离世,和无数闯关东者一样,将那一抹淡淡的乡愁留在了大连和烟台之间那条短短的海峡。我确信,这份对故乡的依恋并不仅仅局限于某个人、某个群体,它属于整个中华民族,属于所有中华儿女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据说,在不久的将来,大连和烟台将会被一条123公里长的海底隧道连接。相信到了那时,彼岸将不再遥远,此岸也不再是海那边的人眺望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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