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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了章古台 白了少年头
来源:中国国防报 | 作者:曾 剑 乔志龙   时间: 2023-09-12

  抉择——

  “如果没有人看护,这片林子几个月就毁了”

  “到处都是沙坨子地,种菜长不出几棵苗来!”几十年过去,李东魁回想他到章古台林场报到时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

  章古台林场位于辽宁省西北部,地处科尔沁沙漠东南风口,一到春季黄沙肆虐,当地流传一句顺口溜:“一碗米、半碗沙,走一步、退半步,五步不认爹和妈。”粮食亩产锐减,农田村庄一步步被流沙包围、蚕食、吞没。20世纪50年代,这个曾经水草丰美、人丁兴旺的关外城镇,被治沙专家断言:不适宜人类居住,必须整体搬迁。

  1987年1月,从部队退役的李东魁,被分配到章古台林场护林点,担任护林员。那天特别冷,李东魁按林场通知要求去护林点报到。

  李东魁在林子里走了很长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护林点。最后,在老护林员带领下,找到一处地窨子。这是他最初生活工作的地方。

  当时,护林点算上李东魁一共4人。他们每2人一组,轮流巡山。“这里又潮湿又寒冷,还吃不饱饭,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没多久,另外3人相继离开,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天早上,李东魁背上背包,走出地窨子,踩着厚厚的沙粒,走向松林。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一人高的松林上,一阵风过后,松涛阵阵。看着傲然挺立的樟子松,他想起他的部队,想起他带过的兵:“那些还未长大的樟子松,不正像我们需要呵护、精心培养的新兵吗!”

  那一瞬间,李东魁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章古台林场的一名老职工。年复一年,父亲同林场职工一起,在这片沙地上植树,与风沙展开阵地争夺战。在李东魁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每天很晚回家,经常一身沙土。

  学校一放假,父亲就带他去植树。他扶树苗,父亲培土,每次忙活到太阳落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如今,李东魁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时光流逝,树长大了,长高了,长粗壮了。李东魁已记不清,哪些树是他与父亲一起栽的,哪棵都像,哪棵又都不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着这些长势喜人的树木,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

  那段日子,有些亲戚和战友也劝李东魁“再考虑考虑”,但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人看护,这片林子,别说一年,几个月就毁了。”

  最终,倔强的李东魁咬着牙,留了下来。“我也曾经动摇过,行李都收拾好了,可临走时又打消了念头。”李东魁深情地说,“逃离阵地是军人最大的耻辱,这和逃兵有什么两样?”

  随后,李东魁拍拍身上的旧军装,迎着朝阳,大步流星地朝树林深处走去。

  坚守——

  “连马都支持我,我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这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最近的集市在5公里外;冬季大雪封路,几个月都见不到人影……寂寞的工作环境,艰苦的生活条件,远比想象得难。

  “既然留下来,那就扎下根!”就这样,李东魁与马为伴、以山为家,在山上盖起茅屋、打下水井,犹如深扎沙地的樟子松,坚守在荒凉之地。

  李东魁每天骑马在林子里走一圈,至少也得10多个小时。累了,他就靠在树下打个盹;饿了,掏出干粮,就着凉水吃几口;闷了,站在沙坨子上喊几声,唱一唱军歌……

  一天刚入夜,窗外传来凄厉的嚎叫声。李东魁走出茅屋,只见黑暗中有点点绿光,让人头皮发麻。他握紧手中的长把镰刀,悄悄退回茅屋,用木头、米袋顶上门。狼群嚎叫大半夜,直到黎明才散去。

  狼走了,李东魁总算能躺下睡个安稳觉了。可刚进入梦乡就突然感觉手边冰凉,一摸是一条蛇,他顿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这些都没有比人带来的伤害大。那些年,樟子松价格上涨,樟子松苗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有些人动了歪心思,打起了林场的主意,伺机盗窃树苗,偷伐成材的树。更有甚者,明目张胆地圈地,开荒种庄稼。

  “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李东魁的心在滴血。他抓住偷盗开荒者送到派出所。

  “林子又不是你们家的!”被抓的偷盗者理直气壮。李东魁掷地有声地说:“我吃林场的饭,就得替林场看好家!”一次,他逮住一个偷盗者。不承想,这个人挣脱后,一溜烟跑了。

  执拗的李东魁,一口气追到偷盗者家中。这名偷盗者说:“何必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他厉声说:“照这样下去,林子毁了,我们的家就没了!”偷盗者心虚了,只好乖乖地拿着罚单,去林场交罚款。

  “南北二堡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苦呢,得罪人不说,自己半点好处没落下。真不知道咋想的!”有人不理解。

  长此以往,一些人打不了林场的主意,就开始怀恨在心。

  一天,李东魁早上起来,发现马被偷了。那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当”,也是护林点的主要依靠。没办法,他只好借钱再买。7天后,马又被偷了。

  无奈,李东魁只能靠一双脚巡山。走上山坡,仰望满目葱绿,他独自坐在樟子松下难过地掉眼泪。

  那时,李东魁月工资才300元,这匹马花去了他半年的工资。他像丢了魂似的到处找,也没有马的踪影。几天后,他惊喜地发现,之前丢的那匹马出现在窗前,马尾巴上还系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它不吃不喝,与其让它饿死,不如还给你。”

  真是一匹好马!那个盗贼说的没错。刚到护林点时,这匹马桀骜不驯。李东魁不信邪,跃上马背驯马。马嘶叫着,四蹄打着转,三番五次把他从马背上甩下来。他从沙窝子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撵。撵过一个沙坨又一个沙坨,细软的白沙里留一串串深深浅浅的印记。第二天,他终于驯服了它。自此,这匹马成了他的好朋友。

  万物有灵,老马归来。李东魁心生感慨:“连马都支持我,我还有什么理由退缩!”再后来,那匹马老死了,他伤心得3天没吃饭。

  李东魁越认真负责,一些人越恨得咬牙切齿,越想给他点“颜色”看看。面对各种恐吓,他不为所动:“当过兵的人不是被吓大的。”

  一天,3个蒙面人偷袭李东魁,他被打得头破血流,住了十几天医院。妻子王玉华看他不省人事的样子,在一旁默默地掉眼泪。

  “你这是何苦哩,都这把年纪了,到林场机关,到县林业局上班,过个安稳的日子不好吗?”李东魁苏醒过来,王玉华苦口相劝。他把脸一转,一句话不说。

  偷盗者以为,这次李东魁应该服了。可他们没想到,把树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的李东魁,又牵着马出现在丛林中。他的腰板比以前挺得更直,步子比以前走得更坚定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闹过事!

  无悔——

  “树长起来了,咱给守住了,值”

  一次遭遇沙尘暴,李东魁迷失在沙坨子里十几个小时,怎么也走不出来;还有一次大雪封路,他只能就着咸菜疙瘩啃冻馒头挺大半个月。

  类似的事很多,可李东魁自己觉得“没多大事儿”。妻子王玉华则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离婚!”听语气,看表情,王玉华像是铁了心。

  王玉华是个好女人。当时刚到护林点,李东魁去乡里买生活用品,在供销社第一眼看见王玉华,就喜欢上了她。他腼腆、含蓄,不敢直截了当表白,可每次去供销社,都要买她柜台里的东西,找各种理由在她的柜前多站一会。

  日久生情,王玉华也渐渐喜欢上了李东魁。特别是他当兵的经历和那一身旧军装,让王玉华觉得踏实、可托付。

  一年后,李东魁和王玉华结婚了。人家结婚是为了在一起过小日子,而他们婚后聚少离多。后来,他们有了女儿,再后来,供销社改制,王玉华下岗。她承包一个柜台,卖日用百货。

  王玉华特别要强。护林员工资低,她挣钱养家,还要照顾老人和女儿。李东魁理解妻子的不容易。他知道,妻子嘴上说要离婚,只是疼爱的另一种表达。

  “吓唬”不了李东魁,善解人意的王玉华便退掉了柜台,把乡里的房子卖了,把家安在护林点。李东魁外出巡山,她在家收拾家务。有时,他们还一起去巡山。

  后来,在王玉华的建议下,他们拿出家里所有积蓄,盖了三间平房,护林点的烟火气浓了、更像一个家了。李东魁每次巡山回来,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菜。日复一日,树越长越粗壮,林子越来越茂密。树林里,那些干涸多年的小泡子、小河沟,开始有了清水。偶有人来探访,他们盛情待客的一道野味儿,就是河溪里捕的鱼虾。

  李东魁的坚守,得到越来越多人的理解和支持。一些人为了帮助他们护林点的家改善条件,送来了冰箱、洗衣机、空调等家用电器。

  李东魁不喜欢热闹。他拒绝外面的人到樟子松林来“打卡”,怕人多引起火灾。这些年,他还养成一个习惯——每当在林区遇到陌生人,他都是第一时间问出电话号码,记在自己手机里,等几天平安无事,才会把号码删掉。

  李东魁的事迹感染了无数人。彰武县人武部每年都会组织民兵骨干来参观见学,听李东魁讲护林故事。有人不解地问:“你不想离开这里吗?”李东魁憨笑着回答:“这林子总得有人看守吧!我是党员也是老兵。树长起来了,咱给守住了,值!”

  放眼一望无际的樟子松,松涛翻滚,李东魁心潮起伏。他心里非常清楚,他看似一个人在巡山、在战斗,事实上,守护这片山林的,还有林场的同事、已故的父亲、搬到林子里的妻子和女儿……

  看着一棵棵树苗长成大树,女儿李明明越来越理解寡言的父亲。如今,李明明已是阿尔乡镇阿尔乡村党支部书记,她组建“青年护林突击队”,建设光伏发电站和养殖小区,接过父辈的接力棒,扛起治沙用沙护林的重任。

  这天一大早,李东魁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巡山。一匹马,一个军用水壶,两三个馒头,一把长把镰刀。“家伙什儿”一如从前,只是他上马的动作,不再那般矫健。

  返程的车上,记者拿出手机,翻看拍下的一张张李东魁的照片,还有这片葳蕤无比的大森林,感受他30多年来,创造无一起森林火灾和重大涉林案件的奇迹;感受曾被专家预测将被沙漠吞没的辽西北彰武地区,日益繁华背后的辛劳与汗水。

  “绿了章古台,白了少年头。”那一瞬,记者突然意识到,其实,李东魁的青春并没有远去,而是早已散落在这片林海的每一个角落。

  山林苍翠,青山妩媚,青春常在,老兵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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