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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令(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3年第8期 | 作者:班 宇  时间: 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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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高兴为您服务,请系好安全带,按照导航走可以吗?好,那咱们这就出发。你愿意听广播吗?不愿意,我也是,闭了。不拉乘客的时候,我就开一会儿,装着有人在车里跟我说话。不过老在唱歌,哼哼唧唧,没啥趣味。就说这半导体,以前还好一些,讲点儿评词,招人儿听,《小八义》知道不,田连元播的,现在没人再讲,估计是失传了,说的是水泊梁山后代的事儿,也都是绿林好汉,没一个孬种,天天为民除害,快意恩仇。两句定场诗怎么说的来着:荒郊野外苦奔忙,不知流落何方。我现在出车,也是这个心境。好像放出去的羊,但不自在,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来牵去,从东奔到西,一刻不敢停,绳子就是这手机,啥都得听它的,往哪儿去,走哪条道儿,先接谁、再接谁,自己说了不算,全受控制,你说厉不厉害,都给它活着呢。

  对,我是东北的,怎么听出来的?是是是,一般人都叫评书,咱们叫评词。还是这个说法好听。好比说,有人问你,在家干啥呢?你回答说,听评词。这仨字儿一出来,那叫一个脆生儿,音往上扬,什么刀光剑影、侠骨铮铮,都在里面,还带着点儿高雅,从事精神文化活动呢。评书,书,不行,太平,没有力度,别看我没文化,很多事情我都有点儿研究。你家哪儿的?沈阳?倒没去过,经常路过,沈阳站么,中外闻名,地球人都知道,张作霖不就死在那儿,大帅,操,东北王,厉害啊,不是一般炮儿,你们沈阳确实出人才,古往今来的。哦,不是沈阳站啊,皇姑屯火车站,是,反正都在那边儿,离得不远,二里地。据说当时预备了三十包炸药,知道为啥不,张作霖那是什么人,一两包炸药能整死吗,又不是董存瑞,五包十包大帅都以为是放鞭呢,最后炸成啥样,花岗岩的桥墩塌了,钢轨折成好几段,火车就剩了个底盘儿,人全炸飞了,就这样,张作霖当场都没死了,喉咙炸出来个窟窿,汩汩冒血,拉去司令部,还指挥工作呢,向左向右转,多顽强啊,亡命徒出身,不愧一代枭雄。但我对张作霖的感情一般,有敬畏,谈不上崇拜,我还是得意杨靖宇,他咋回事你知道不,属于说是遇人不淑,最后让贴身的警卫排长给出卖了,那排长等于是他的半个儿子,从小带到大,骨肉亲,后来投敌,暴露革命队伍的行踪。多可气啊,杨靖宇还教过他吹口琴呢,你说那是什么心情,我有时候想想都替他难受。

  咱们东北人就是太仁义了,爱动感情,宁可别人对不起咱们,咱们也不能对不起别人,现在来看,这都是缺陷。是不是,啥,杨靖宇不是东北的?那肯定在东北待得时间长,多少也受点熏陶。白山黑土,全是亲属,手拉手心连心,好比说,我见了你也觉着亲,我岁数大点儿,叫你一声老弟不犯毛病吧?老弟,咱俩距离目的地还有四十公里,可能得开一个来小时。你晕车不,不晕,那挺好,不瞒你说,我有点晕,我开慢点儿,你别介意。不是,没开玩笑,我开油车没事儿,现在公司配的是电车,提速太快,不适应,给点油门一窜一窜的,我这刚开第三天,头一天回去迷糊半宿,睡不踏实,做梦都在找充电桩。之前啊,以前我不是干这个的,有手艺,在家具厂刷漆,一个月能赚个万八的,这两年效益不好,没活儿,都得自谋出路。老弟,你是干啥的?什么,啥意思,哦,明白了,卖书的,那我知道了。王四营图书批发城有个叫马海峰的你认识不?不认识,那不能够啊,多大的老板,赚老了钱了,跟我同一年来的北京,现在买卖干得太大了。你再想想,马海峰,个儿不高,精瘦,小平头,一天出溜儿出溜儿的,字儿没我认识得多呢,开个二手的大路虎,驾驶位上放个板凳,每次上车之前,先给板凳掏出来垫脚底下,蹬上去后,再弯个老腰伸手勾回来,猴子捞月,小马拉大车么,王四营一景,这都有数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马海峰跟我最早都在那边,我开车拉货,他在库房打包,那时我比他强,车开到位置,下来就是抽烟喝水,不用亲自动手,等着他们装好码齐,我再开走。装得快与慢,严不严实,我一句话的事儿,心情不好,挨个数落,谁也不敢说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他,后期他包了一片库房,我俩才开始合作。马海峰这人挺客气,见面儿总是笑呵呵的,我对他印象不错,眼瞅着生意越做越大。有天去拉货,一个员工跟我说,你知道马海峰咋起来的不?我说,我哪知道。那人说,专门收购要化浆的旧书,论斤低价买过来,再卖给单位和学校的图书馆。我说,那得有路子。那人说,他没有。我说,没路子的话,这买卖可不好干。那人叼根烟,给我指了好几排平房,说,这一趟,那一趟,还有南边的几趟,以前都是做这买卖的仓库,后来有一天,全给点了,啥也不剩,现在就他自己一家。我说,举报了?他说,不是,放了好几把火,烧透半边天,消防车都来了,滴嘟滴嘟滴嘟,你说狠不狠。我说,那不是秦始皇吗?焚书坑儒,不是好现象。马海峰干的?平时也看不出来啊。他说,你看不出来的事儿多着呢,知道我是干啥的吗,知道谁帮他指的道儿吗,成天在这儿吆五喝六的。我啥也没说,装货发车,第二天就不去王四营了,不是胆小,人家说得没错,这么多年来,我确实啥事儿都看不出来,俩眼一抹黑,别人走出去一步,能往后想三步,我这连一步都迈不明白呢,开个新车还直往前突突。

  我老家啊,那你可猜不着,小县城,隶属于佳木斯,对对,拉斯维佳木斯,快乐麻将小城。我家不住街里,你未见得听过。三年,三年没回去了,啥原因,没原因。我妈没了二十年了,爹自己住呢,身体还行,能走能料,眼睛还不花呢,爱好写大字儿,在村里时当过老师。家里以前有地,也不多,没人种,都包出去了,见不着回头钱儿。那边属于说是寒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春夏秋冬,四季分明,风调雨顺,国泰民不安。对,不安,我一般不乐意说,这些年来,凡是知道我老家名字的,都是因为那个案子,一个实习小护士,十七八岁,助人为乐么,送孕妇回家,结果被灌了迷药,先奸后杀,那两口子心理有点问题,真恨人,谁能不恨,妈的,恨得半夜直咬牙花子,直想拿把刀坐火车连夜回趟老家。老弟,你有没有孩子,你想想,那要是你的女儿呢,都那么大了,是吧,操他妈的,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不是,我家不是女儿,是儿子,我儿子也结婚了,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看不出来吧,我都当爷爷了。嗨,就那么回事儿,有啥可高兴的。平时我也不带,周末了帮他看一会儿,这玩意儿,谁生的谁自己带。我得过我的日子。

  我儿子干快递,收入还行,就是累,早出晚归,风吹日晒,骑个电动三蹦子,比我的还少一个轮儿,越活越回旋,我看着也心疼,那有啥办法。儿媳妇不上班,有时候搁网上卖点化妆品啥的,赚不赚钱咱也不知道,从来不过问。要说这人啊,谁也不缺胳膊不短腿儿的,都长着一个脑袋,所以发财就是靠命,就是得有机遇,马海峰那一伙儿,属于给自己创造机遇,以身犯险,成王败寇,一般人也学不上来。有时开车没意思了,我也回忆,这一辈子有过两次好机会,可惜没把握住,不然的话,那绝对是今非昔比了。头一回是2009年,我那时在北京也干了一段时间了,多少有点积蓄,差不多够交个首付,想着给儿子买套房,当时通州的房价是一万出头,我跟儿子研究半天,后来一致决定,北京只是打工的地方,要说过日子,早晚还得回老家,于是我们爷俩揣着钱,加满了油,开着车一路向北,奔赴梦想之都哈尔滨。到地方了,转了三天,在哈西买了一套大房子,三室两厅,一百来平,那相当有排面了。话说回来,老弟,时至今日,通州房价多少钱,翻了几番,哈西房子买的时候一万来块钱,现在还是一万来块钱,你说来气不。

  买完房后,我和儿子就搬来了哈尔滨,不爱在北京折腾了。我家有个亲戚,在道外养出租的,我跟他对付着干一台车,他开白班,我开夜班,转过年去,三四月份吧,我有了第二次机会。那天在哈西站外趴活儿,上来一男一女,男的估计六七十岁,满头白发,戴个圆框眼镜,留着一大把胡子,一根一根的,直往天上飘,仙风道骨,精神头儿十足,看着有点修养,女的可能四五十岁,类似助理的角色吧,穿得也很端庄,小皮裤一套,大长头发往后一梳,挺带派。他们俩上来后,跟我说去客运北站,估计是去换车,全程二十来公里,算个俏活儿。我拉着他们,往阳明滩大桥上奔,主要是景儿好,好几年没回来了,我寻思带他们看看夜幕下的哈尔滨。那天车不少,这一路上,我就听着他们俩聊天,女的来护送这个老头儿返乡,老头儿从印度回来的,之前一直在那边做买卖,也有手艺,干宝石加工的。我就问他,生意好不好做。老头儿说,也不好干,那边分工明确、团伙作业,筛金子的来自孟加拉,切石头的来自加个什么答,做生意的多是孟买人,孟买孟买,梦里都在做买卖,你说厉不厉害,心眼儿老多了。我又问了点风土人情,老头儿跟我讲,那边女的爱穿三件套,里面是短袖圆领紧身衫,长度及腰,第二件是衬裙,第三件是罩袍,得有两米宽、五六米长,从腰部一缠,绕过前胸,搭在肩膀上,系个大花似的衣褶儿,用曲别针固定,人在里面,围得严严实实,主要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气候条件不好。说得头头是道,我挺卑服。后来,这老头儿开始给女的讲解一种什么币,还没普及,名字记不住了,反正就是上网挖出来的,也得整个小黄帽下矿,环境挺艰苦,不好挖,一天弄不出来几个,现在还不怎么值钱,将来肯定要翻倍。我听得入了迷,就问他,这东西是谁发行的呢,个人还是国家呢?他说,没有发行者,只有发明者,一个日本人研究出来的。我问他,这东西存在哪里呢?怎么证明呢?他说,你开了户,等于在网上有了个钱包,就存这儿,一辈子不带丢的,比放银行里还安全。我问,这钱以后能流通吗?上哪花?准保能升值不?他说,跟你解释再多也没用,要是想参与的话,拿三千块钱出来,我帮你开个户,你买了就知道了,不带后悔的,赔了都算我的。我当时有点动心,但也犹豫,刚买完房,手里没多少闲钱儿,聊着聊着,客运北站到了,俩人下了车,老头儿往前走了两步,又回来敲了敲车窗户,给我塞了个金黄金黄的小芒果,说是印度土特产,让我尝尝。我继续往前开,怎么合计怎么觉得不甘心,等红绿灯时,我把芒果皮儿一扒,汁儿直往外淌,满车飘香,我尝了一小口,吓坏了,怎么这么好吃,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又香又甜,直冲天灵盖儿,吃得我俩眼冒光,好像一头扎进了热带雨林。吃完后,我还犯迷糊,看街上的路灯长得都像金矿,于是,把车停在道边,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赶快去借钱,再来车站找我。然后我一把轮过去,调了个头,回去追那两位高人,开了半天反道,生死时速,可惜,那天晚上在车站里外转了好几圈,入口出口走了无数趟,再没见着。后期我儿子也赶过来了,举着个大信封,朝我一个劲儿地喊,我靠在候车室的椅子上,魂儿都没了,眼睛发直,回不过神来。到了半夜,儿子买了个面包,递我一半,边吃边说,爸,不见得是坏事儿,估计就是骗子,现在他们的说法太多了。我把面包一撇,拍了拍屁股,起身跟他说,回家吧,你不懂,咱没这命儿。

  也别说没命儿,有那么几年,我过得也挺潇洒。九十年代末,我家那边特别时兴一件事儿,就是装修房子,家家户户天天开凿。那时没什么商品楼,都是单位分的房,小年轻儿的结婚,或者家里的孩子大一点了,都想换个住法,厨房挪阳台,上下水通改,再打套壁柜,屋里屋外归置一遍。我媳妇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在商场帮人卖裤子,那几年见人都在搞装修,待不住了,跟家里要了点钱,加上之前攒的,在装潢市场租了个柜台,开始卖油漆涂料,她哥以前干过这个,有点经验。在此之前,我也给别人打了两个月的工,跟着学一学拌料、刷油之类,对工序和材料有个大致的了解,然后去广州进货,我俩最早倒弄“水包油”,后来又有仿瓷的、有檀绒的。我媳妇勤快,也能吃苦,说话办事有一套,生意一点点就好起来了。她在这边卖货,我组了个小施工队,三五个人,上门干粉刷的活儿,也不少挣。过段时间,柜台扩了一倍,手里也有了俩闲钱儿,这时候我就有点大意了,也不怨我,商场氛围不好,大家都赚了点钱,没地方花,就想着打点小麻将,消遣生活,然后越玩越大,也扎金花、推牌九,我跟着啥都干,来者不拒。有那么半年多吧,我也不干活了,施工队散了,老住在外面,成宿隔夜地打牌,俩眼睛熬通红,猫头鹰似的。要说也怪,我这个人吧,一点儿赌瘾也没有,从那时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几乎没再摸过。当时来说,赢了钱没多高兴,吃吃喝喝,洗两回澡,输了钱也不怎么闹心,总觉得还能赚回来。输赢刺激不上神经,但是呢,每天早上扒开眼睛,好像只有这么一个事儿可干,不干这件事儿,这一天都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了,就这么个心理。到了后来,我钱越输越多,还欠了不老少,脑子也不正常了,总觉得有人设计陷害我,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打牌,我能听见其他三位在心里嘀咕,相互通风报气。有一次,我整三宿没睡觉,输了个精光,中午自己一个人从旅馆出来,就在大街上晃,俩腿发飘,那会儿应该是刚立春不久,也不知道为啥那么热,我出了一脑袋的汗。在路边点了碗面条,刚吃两口就吐了,吐出来的都是黑黢黢的一片,沥青似的,胶黏,我感觉我活不了多久了。旁边是个五金店,我进去让人帮我削了一截钢管,还挺趁手,我拎着往回走,没到一半呢,看见跟我一起玩牌的朋友骑着摩托过来了,速度不慢,朝我点了点头,可能就是问候吧。我反而来了情绪,把钢管一握,三步并两步,迎面来了个冲刺,标枪健将似的,直接把自己也撇了出去,就那么一下,真准啊,像推了一把牌,也像给人点了个炮,摩托车飞了,他肚子上多了个窟窿。完后,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俩就这么相互看着。

  拘了十来天吧,给我放了,对方伤得不重,赔了一笔医药费,都借的。在此之前,我媳妇听过我在耍钱,一知半解吧,但不知道输了这么多,算了算账,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坑是填不上了。我媳妇着急上火,天天跟我干仗,我心情也不好,脸上更挂不住,有天俩人都在气头上,就把婚离了。柜台出兑,装潢市场是回不去了,我想起有个本家弟弟在大庆,关系不错,混得好像还行,我就过去找他,合计带一带我,多少赚点儿,把饥荒还上。我记着是那年秋天过去的,十月底,就扛着一套被褥,衣服也没带两件,逃难似的,属实有点狼狈。我弟弟在生态园那边租了个房,一见我可亲了,搂脖儿抱腰的,领着我喝了三天大酒,睡醒了就是个喝,别的啥也没干。到了第四天,我有点坐不住了,就问他,你在这边干啥买卖呢,我能不能也去帮点小忙。他跟我说,哥,我这买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不太保靠。我心里就明白了点儿,再往下问,他跟我说,跟几个朋友在这边开井采原油,盗、收、运、销,全套服务,弄一把出去,每个人能分个三五千块钱。我想了半天,当时对我来说,三五千也不是小数,这个季节也没别的活儿,活都活不起了,管不了许多,不想干也得干啊。没曾想,我俩就在要入冬时整过一次,提心吊胆的,我帮忙放风,憋着尿不敢撒,折腾大半宿,他赚七千,分我三千,回来我俩还发烧了。然后赶上公安专项整治,我跟我弟弟就猫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天天吃挂面,这一冬天也没怎么出门。

  我弟弟家里有台电脑,有点老,速度慢,他平时不怎么玩,总去网吧,我闲着没事儿一步一步自己鼓捣,开机关机,挪鼠标、挖地雷啥的,也学会了打字,就是“一指禅”,两根食指点来点去,笨,速度不行,说话磕磕绊绊。那时候都在网上聊天,我弟弟帮我申请了个号,我有时候也上去说几句,一来二去吧,就认识了个女的,在杭州生活,也不是本地人,周边的,温州不哪儿的。怎么加上的?那可真记不住了。这女的小我两岁,挺善解人意,也离婚了,自己带孩子过呢,开了个小超市,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忙活,不少吃苦。她白天没时间,我俩聊天都是半夜,她跟我讲讲她的经历,我给他讲点我的,她爱听歌儿,有时发过来两首,我就跟着听。也听不明白,就说说感觉哪句歌词有哲理,跟自己的事儿对得上,她也愿意听我唠,不嫌我打字慢,我说啥她好像都能理解。当时我活得挺难,她就这么一直陪着我,老安慰我,没啥事儿是过不去的,我挺受用。反正就是,越唠越想唠,要是哪天没说上两句,心里没着没落的。聊了两个来月,有一天我跟她说,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你长啥样,能不能发个相片。她跟我说,你买个耳机和摄像头,我也买一套,咱俩同时看看对方,还能直接对上话,那多好,省得打字了。我当天就买回来了,半夜接上一看,人儿还真出来了,不知为啥,她长得跟我想的一模一样,看见就觉得亲,也不像南方人,眼睛挺亮,大大方方的,有点气质,老在那儿捂着嘴乐,那天还特意穿了条裙子。我问她,看见我啥感觉,失望不。她说,不失望,挺有意思,说我长得像动画片里出来的。我说,那是谁呢,黑猫警长啊?她说,不是,有点像聪明的一休。给我整上一休哥了,咯叽咯叽咯叽,可能是觉得我脑瓜子比较大,把我也逗乐了,我俩就这么一直聊到天亮。

  那年春节我也没爱回家,大年初三吧,待得实在心烦,我就跟她说,要么我过去看看你,在这边也没活儿,你那儿要是忙不过来,我还能搭把手。她同意了,告诉我位置在哪,从车站出来后怎么走,坐什么车,我都拿本记了下来,然后买了张硬座,二百来块钱,从大庆去了杭州,总共坐了四十个小时,屁股坐成方形的了,腿也肿了,裹在棉裤里,那叫一个难受。到了杭州,我谁也没打听,自己一点一点找了过去,她那地方也算个中心,叫什么广场来着,什么,武林广场?不是,不是这个,吴山广场,对,好像是。吴山广场。当天中午,我俩在附近一个天桥上见的面。别看网上话多,见了面反而含蓄了,都有点不好意思,没怎么说话,就这么溜达着。她问我住哪,我说也没找呢,不知道,有个地方能对付就行。她带我去了几个旅店,我嫌贵,后来找到一家四十块钱一天的,环境差点儿,但我也不挑,能凑合住。进屋后,她一直在床边坐着,耷拉个脑袋,也不吱声,我收拾完行李,又洗了把脸,刚想打开电视看看节目,她把我拽住了,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信封,跟我说,大林,知道你条件一般,过来一趟也不容易,这里有点钱,你在这边先花着,没别的意思。你说说,整这一出儿,给我造愣了,我伸手一捏,估计至少五千,当时我想也没想,直接告诉她说,无论如何,这个钱我肯定不能收,一码归一码,来看你是心意,你给我拿钱,那没意义。

  老弟,还得说你是明白人,懂我,无论什么境地,这个钱就是不能要,百分之一万,要了那成啥了,是不是。但是对方这个行为,人家能这么干,也是一片真心,我心里暖和啊,多少年了,没这个感受,不是钱的事儿,也不是感情的事儿,是人和人之间的事儿,啥社会了,还有人能这么干,我是挺感动。前前后后吧,我在杭州待了有十来天,她带着我玩,店也不开了,遥哪闲逛,西湖去了,断桥看了,雷峰纪念塔也上去了,吃了不少南方小吃,炸果子卷葱、油饼、麻球、年糕啥的,那边人愿意吃黏食,我是一般,吃两口能顶大半天。过了十五,我跟她说,咱俩这样不行,我得找活儿干,不能天天指着你,你的店也得继续开,不然收入咋办,孩子上学谁供。她想想也是,就又把店支上了,我去那边的建材市场找工作,刚过完年么,都挺冷清,我晃了好几天,一个活儿没搭上,为啥呢,后来我总结了,第一个是我只会刷油,别的不会,那边也有工人,都是成手,还有自己的工程队,关系牢固,不差我这一个;第二个是,人家一听我说话就知道是东北来的,印象不好,不乐意搭理,这方面真是有点冤了。我挺灰心,跟她也讲了这事儿,一时她也没什么主意,我就跟她说,我还是去北京吧,那边机会多些,有老乡在,也能友好点儿。我说了这个决定,她想了半天,问我,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说,看情况。她又问,那你还回不回来呢?我说,也得看情况。我也想过,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但没说,答案搁那明摆着呢。一个是人家的孩子在这边,指定不能走,再一个,咱也不是说去了北京就能找到好工作,能养得起人家,这话不用问出口,心里都明白。那天她就一直哭,也不是嚎啕,就是眼泪止不住,我陪她在店里待着,从中午到晚上,来人了她卖货,没人了她想想就在那儿呜呜哭。我也没办法。到了晚上,她那边有个小电锅,我给煮了一碗方便面,分着吃了。吃完她跟我说,大林,行,咱俩吃过这么一碗面条,我记着了。给我说的这个难受啊,就好像什么东西往死钻着我的心。我现在只要一吃方便面,还能想起这事儿来。

  来了北京我就给人开车,王四营么,跟你说了,拉书,其实当时没照儿,办不下来,黑着干的,不干也不行,真没饭吃啊。最早开的是厢货,后来别人有个旧面包,租给我了,我自己到处揽活儿,比较普遍的是去墓地,清明节前夕活儿好,一天能有两趟,三趟也拉过,领人去扫墓,带上鲜花、烧纸啥的,一车人也不怎么说话,氛围挺沉重;也有拉货的活儿,乱七八糟啥都有,只要能装得下,我就是个干,多了不问。还有几个搞音乐的,包过我这趟车,前后一个来月,我听着他们聊天,应该是在录歌儿呢,我天天帮着拉设备,也东跑西跑,这边取个乐器,那边送条电线,不累,还挺高兴,这帮人有意思,说话都不着调。有一天我问,能不能给我也听听你们唱的到底是啥。他们就说,给你放还不如当场唱一段呢。我说,那咱可不敢听,肯定得收费,听不起。他们就乐,递给我一盘磁带,我在车里放,一帮人跟着打拍子,摇头晃脑,老沉醉了,我听了半天也不知道唱的是啥,好像就是一个人在那念秧儿,吭吭叽叽,没调儿,不会好好说话。歌词也没听太明白,就听清一句,什么天上下了一场大雨,你在下雨的夜给我打了个电话。多少年了,我就想找这歌儿,不是说多好听,就是想再听一遍,老弟,你听过没有,冒雨打电话的歌儿,但也不是《雨一直下》,气氛还算融洽。

  我开那车被抓过一次,罚了不少钱,车扣了,我也就不干了,正好别人介绍了个家具厂的活儿,我过去刷油漆,对,不在北京市内,郊区,那厂子不小,很正规,进去挺费劲呢,押身份证不说,工资还得缓发,我那阵子兜里也渴,合计着办张信用卡吧,不管怎么说,先套点钱出来,把房租交上,不然日子没法过。办卡的那人跟我说,只填你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还不够,得有个备用的,作担保。我想来想去,给我前妻打了个电话,把这事儿跟她说了,叮嘱她,要是银行问你,我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你就说能赚一万多,要是问我的其他情况,你就都往好了说,品行端正,无不良嗜好,谢谢。我前妻问我,什么?我说,肯定不给你添麻烦,这点你可以放心。我前妻说,不是,你刚才最后一句,跟我说的什么?我想了想,说,谢谢。我前妻说,谢谢,你跟我说谢谢,这么长时间不联系了,好不容易打了个电话回来,就这事儿,还跟我说了句谢谢。我没吭声,不知道怎么回。你说我能明白她的意思吧,好像也不太明白,说不明白吧,其实我也理解。反正就这么过了半天,她把电话撂了,那天我正好是冒着小雨走回去的。

  复合?老弟,复不了了,我前妻不在了。因为啥?得病了呗。什么病啊?具体是什么来着,什么什么玩意,我也叫不上来。出殡那天我回去了,隔年的事儿吧。我和我儿子,她家那边亲戚不多,去了三五个,连一桌都没凑上,人这一辈子啊,没理可讲。抢救时,她还问过儿子,问我能不能回去。我儿子说肯定能。结果到走那天,我也没回去。我在干啥?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记不住了。骨灰是我取的,也下了葬,埋我家祖坟那边了,不知她乐不乐意,没法问了。

  有,有,那能没有吗,咱也不差啥,是不是。要说这事儿也怪,一个人的日子很困难,俩人在一起呢,好像怎么都活得下去。她吧,也是来北京打工的,在我们食堂做饭,也管买菜,跟我是老乡,我开始时没多想,就看她也不容易,连买带搬的,天天造得油渍麻花,有时我就过去伸把手,一句多余的话没说过。还是她跟我先提的,说你也自己一个人,我现在也是,不然咱俩搭伙过呢,还能有个照应。我肯定是无所谓,没啥损失,就搬过去跟她一起住,这一晃也好几年了,她有个女儿,在这边上大学呢,挺费钱的,脾气不好,任性,我是有点看不上,但从来不说。对,她会做饭,正经有点水平呢。没,没学过,以前在我们老家那边的饭店打过工,全是自己琢磨的,这点上她挺有心。今年这经济形势也不好,上班有今天没明天的,我俩合计开个小饭店,我也一直在观察,做啥呢,就干烤肉拌饭,那东西简单,基本都现成的,成本也不高,都是鸡胸肉,一大袋子没多钱。弄几个配菜就行了,烧茄子、土豆丝、干煸豆角,她的土豆丝炒得有点水平,软的,不硬,真是好吃,我牙不好,反正挺对我口。

  问我跟杭州的还有没有联系啊?来北京后,白天黑夜地忙,聊得少了,慢慢就有点疏远,有一次她想过来看我,我也没答应。我这灰头土脸的,脑瓜子挺大,有啥可看的呢。反正中间断了那么一两年,几乎没说话,后来又联系上了,也是在春节前后,我给她发了二百块钱红包,还配个小表情,真情连四海、勿忘这段缘啥的,她收了,好像还挺激动,跟我说了句,大林,大林,你现在要是再来,不用住四十块钱的旅馆了,我在这边自己买了个小公寓,还养了好几盆花。完后给我拍了一堆花的照片,开得真俏,我看了半天,她过得好我也高兴,还能有这么句话,多难得啊。后来?没有后来。现在这位给她删了,我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啊。想不想她?我不想,我谁也不想,主要是不敢想,无论是谁,我只要一想起来,这一天不用干别的了,就是个想,没完没了地想。

  能不能长久?那谁能说好,谁跟谁能过多久呢?我跟现在这位也老干仗,因为啥,也不因为啥,小小不然的事儿,不说不笑不热闹,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要说我现在有什么愿望,那还真有一个,指定不能告诉你,说了就没了,下次的吧,老弟,咱俩有缘,那就且听下回分解。话咋说的来着,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他妈无非龙争虎斗。

  你看我这两下子行不行?行,你说行就行,你是文化人儿,比较权威。我有意思?有啥意思,这我都没给你讲全乎呢,嗨,这辈子让我过的。再给你说句实话吧,唉,我前妻不是得病没的,我走之后,家里四面漏风,欠一屁股债,她自己带孩子,柜台不也兑出去了么,但这人要强,闲不住,求爷爷告奶奶,又张罗了个工程队,到处拉活儿,啥都敢接,有次去搭个活动场地,工人干得乌烟瘴气的,没守规则,也不知咋回事,咵嚓一下,倒了一面大墙,正好给她砸里面了,送医院也没抢救过来。有几天本来说是没大事儿了,还跟儿子说话呢,后来还是走了。我心里有数,她就是不想活着了,没意思,这些我心里都有数。

  赔钱?那没人赔,官司打不明白,得了这钱也烫手,花不出去的,算了。老弟啊,咱这就要到了,显示是在下个路口左转,五十米就是,多快,那是,唠呗,消磨时间,不然呢,但凡一不说话,心里肯定就在琢磨事儿,东南西北,前世今生,那么多的事儿,琢磨得过来吗,能想明白吗,想明白了又能咋地,拉倒吧,真的,老弟,算了。到位,停这儿行不,老弟,妥了,没毛病。用我帮你拿行李不?自己拿也行,我腰不好,多多体谅。外面下小雨呢,别淋着。感谢使用专车,请带好随身物品,期待再次为您服务呗。老弟。(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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