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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证书到底有没有用
来源:《厦门文学》2023年第7期 | 作者:郭金龙  时间: 2023-08-02

  云是临近中午的时候,看见天匆匆忙忙的从她眼前走过去的。或许是季节的原故,城市笼罩在北方初春的色彩里,这时的阳光还不很强烈,甚至可以说有些妩媚,看人是温柔可心的眼神。

  云高挑的身量,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女人。熟悉她的人都说她是属于挂衣服的那种类型,就是宽肩细腰的魔鬼身材。白净的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人不用化妆就已经美到极致了。说白了还是那双大眼睛,会说话一样让人心动。而她的男同事们却一律说她是个冷美人,有些没有过完顽皮年代的小鲜肉们当面就叫她“冷姐”了。她听了不怎么生气,冷不冷有什么关系呢,后面不还跟着一个美人吗?要知道这美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让人俘获到的称谓,她是个有一点吝啬的温暖就会心满意足的女人。

  云是这个城市的交警,与这个热闹街区的路面结缘已经有很多个年头。很多这个城市居住的居民就爱看她这种优雅大方的姿式,为她着迷,成了她的粉丝。她的很多阳光下光彩照人的形象,不用电脑软件加工,就能感人至深的图片,已经上了这个城市杂志的封面,也刊登在报纸的重要版面。如果不是她在岗亭上执勤,一辆违章停下来的车被她及时发现,她忙跳下岗亭跑到那辆倒霉的出租车前,要当着司机的面纠正违章,而此时车里一位女乘客正好单腿点地急着下车,急匆匆地去追赶街上的一个行人,她的眼神不自觉的顺着那女人的背影看去,她几乎惊奇地发现,那女人努力追赶的人正是她的前夫,天。

  打车的客人紧走几步就追上了天,还没等两个人在云的视线里消失,他们就挎着胳膊走路。云轻声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晦气,大白天见鬼了,敢跑到老娘眼前秀恩爱?”。

  城市仿佛刚刚从黑夜里苏醒过来,懵懵懂懂的,却又不怎么情愿接受它应该接受的喧闹和混乱。正是车辆和行人的高峰时段,她已经不自觉的站在斑马线旁,要梳理着行人的行进的秩序和速度,却无意中听到一位擦肩而过的行人带着调侃的口气低声叨咕道:“这漂亮的女交警也能骂人?”

  或许是对云过多的关注,也或者是现在流行的说法是她过去的忠实粉丝,因为认识上产生了分歧而失去了耐心,最后衍变成了黑粉,显然这位行人的耳朵超出了常人的敏感。

  行人的语音消失在街上的风里,尖酸刻薄的内容却清晰的刻在她的心里。但她没言语,心里却责怪道:“少见多怪,女交警也是人,世界上哪条法律规定女交警就不能骂人?”

  但她知道,她现在是上岗执勤,是城市的公众形象,她不能把脏话随随便便的说出口,想到此她转身快步回到岗亭,打着优美的手式,指挥过往如潮水般的车辆。可从她看到那辆出租车时起,她总是高兴不起来,心里黯然神伤,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两行凉丝丝的泪扑簌簌的流将出来。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行人看见。云心里翻江倒海,回忆离婚之后的生活,这种情况也许不是第一次。女人的心是脆弱的玻璃组合物体,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法经受感情的琴弦没来由的被人家随意的拨弄。整个下午,云就在这种情绪反复中度过,连衣兜里手机上的微信,时不时的发出响声提醒她,她都没心思去看一眼,但还是坚持在岗位上,不想让自己心里的情绪变化影响到眼下的工作。

  这个春天乍暖还寒,几条街上的行人有的仍然穿着厚厚的棉衣。云走在下班的路上。她顾不得留意人们脸上的神情,车速很快地一直往她家住的小区里开去。夕阳挂在眼前不远处的大厦一角。尽管云不喜欢夕阳西下的感觉,她喜欢朝阳蓬勃向上的气势,让人有昂扬的精神动力,但她还是多看了几眼,尤其是今天的夕阳,比平日有一种说不出的不一样的美。她心里猛然有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不是在老去,尤其是自己的心理,而且老得还这么快,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云的私家车已经停在小区的楼下了。她疲惫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十岁的儿子已经在他的书桌上做着作业了。离婚几年时间,儿子在生活和学习上根本不用她操心,人小心大。这也许是儿子刻意所为,却成为云离婚后没有爱情世界所承受的孤独苦闷的心灵里唯一的支撑和安慰。

  云在书橱的格子上放下手套和钥匙包,转身要去厨房,她要给儿子做口能填饱肚子的晚饭,儿子这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怯声声地问:“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云看见儿子脸上是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复又坐在椅子上开始做自己的事情。云仔细观察灯光下的儿子,收紧心,尽量放松下来,微微笑一笑说:“嗯,做作业吧,今天作业多吗?”

  “多我也能完成,老师总夸我学习有窍门。”儿子很自信,并不无骄傲地说,“今天老师念我的作文了,是全市小学作文大赛的金奖作品,我写的是《我的妈妈》,作文要求是写最难忘的人,我最难忘的人是妈妈,写完了作业,我给你读一遍。”

  孩子举起大红的证书,让云看。云走到儿子面前,先拿过儿子手里的证书,心就猛烈的跳了起来,但她还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稳定一下心神,潦草地看一眼儿子桌子上的作文。说:“宝贝儿子,你是最棒的。”

  本想说应该庆贺一下,改善一下他们惯常清淡的伙食,但她没说,这是儿子成长的重要阶段,她怕惯坏了儿子。人活着不能没有想往,一个信任的眼神,一句温暖的话语,一次丰盛的晚餐,都会让人得到莫大的鼓舞。但她想把这种想往和盼头留得更长远一些,细水长流,让儿子有着人生更多的想往和盼头,在潜移默化中成长起来。

  她回过身缓慢的向厨房走去,禁不住再回头认真地审视一眼儿子,心里酸酸的,眼泪夹杂着幸福和酸楚险些流了出来,这时她觉得女人的眼泪总是不够用似的,幸亏没流出来,要是让儿子看见不好。但这样一个随性的情绪波动,却让她的身体瞬间通透,好像一根堵塞许久的血管,无意间被血流冲开,她觉得是上天对她孤寂许久的生活深情的纂顾,她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她知道儿子非常的懂事,从她离婚开始,儿子细微的变化是在他幼小单薄的心灵上,比对他的年龄异样的成熟,来陪伴她的生活,她感谢儿子。

  一阵叮叮咣咣的餐具碰撞的声音响过之后,不过三十几分钟的时间,饭菜就放在餐厅的桌子上了。仿佛是娘俩约定俗成的规律,这时,雨的作业刚好落下最后一笔。云一旦做好饭菜,着急吃饭的儿子就先于她坐在餐桌的椅子上,摆好碗筷,等她停下忙碌的双手,顺便摘下腰上的围裙一起用餐。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心里充满幸福和温馨的时候,云在心里时常默念儿子是上天赐给她的宝贝。可今天云的心里猛然生出对不起儿子的感觉,那些动作的细节不是儿子这个年龄所能感受到的。而此时她恰好想起了下午路上的一幕,心里总有一种恨又恨不起来的感觉,这种感觉一旦控制着她的情绪,凭着她女性的细腻和敏感,就会被无端的忧伤所累。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给儿子盛完饭,说了一句:“吃吧?”自己就坐在椅子上看儿子吃饭,没打算和儿子一起进餐。儿子吃了几口,显然是饿了,狼吞虎咽的样子,扒拉到嘴里的饭菜还没来得及下咽,就看出妈妈的情绪。抬起深埋在碗边的头说:“妈,你也吃吧,要不我也不吃了?”

  云说:“不懂事,哪有到了饭时说不吃饭就不吃了,别看妈不吃?妈是在外面吃过了,宝贝,你吃吧,吃饱了饭才能长身体。你这样瘦小枯干下去,什么时候长成一个男子汉,别总让妈心疼你?”

  儿子不再往下问了,似乎明白了母亲的心思。也就在此时,云将一颗不自觉的流到唇边不知是幸福还是忧伤的眼泪吞到肚子里,好在儿子还是没有看见,她感觉孩子还是小,有些事情不懂。

  雨要喝菠菜汤的时候发现没有汤匙,一个人默不做声的到厨房的碗柜里去取。发现没有,就回到餐厅挪那把他坐着吃饭的椅子到壁柜里没用过的餐具盒中去找。那是云和儿子在电器商场买电视机的时候,厂家的促销品,被打入冷宫将近两年的时间不用。不是不用,是居家过日子总要节俭,旧的真的不能用了,才肯拿新的替换。时间长了,云早把那些宝贝似的餐具给忘了,但儿子记着,并且记住了所放的大致位置。儿子尽管站在椅子上,可还是略显个小,在壁柜里用他的小手划拉了好半天,汤匙没有抓到,却抓出了一本红红的、大大的证书,在厨房不甚明亮的灯光里,很是显眼。云抬眼一看,儿子脚下的椅子有些倾斜,倾斜得越来越厉害,如果不及时出手纠正过来,儿子很可能就会从椅子上跌落下去。地板是坚硬光滑的瓷砖,实用也好看,就是相比较安全系数低,缺少弹性。任谁都会想到那个十岁的孩子掉落下来的恐惧,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女人想要的后果。云发疯般地站起身,抢前一步扶住儿子的身体,前胸把儿子站着的那把椅背紧紧地靠住,云大大的虚惊了一场,儿子却在一声惊愕中险象还生,知道自己稍不留意差一点儿闯下一场大祸。

  云靠着椅子喘着粗气,无名火起,从儿子手中夺过惹事生非的证书,既心疼又怜爱地骂道:“你这个小混蛋,够不着就别再乱抓一气,你吱一声妈给你拿,真要是摔下来怎么办?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活不活!”

  这场景,孩子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到了,准确的说是事情发生的时候孩子还没预料到会发生伤害生命的恐惧,现在孩子听到妈妈的话他感到的是后怕。他从椅子上站了好长时间,以缓解心里的紧张,然后轻轻的跳下来,不经意的抹了一把额头,手上湿漉漉的一片,是惊吓出来的一身冷汗。雨怯生生的回到餐桌前,继续吃饭。时不时的偷眼瞧着妈妈的情绪,只见手和嘴都在动,却没让人感觉到吃进嘴里多少东西。云不住地指责儿子粗心犯下的错误,怜爱大于责备,手却翻开那本从儿子手中夺过的证书,看到证书上方醒目地写着前夫的名字,是天的,这惹祸的根苗居然还是那个倒霉的前夫,天。云后来说了一些什么儿子没有听清,只听见妈让他挂电话给爸爸,雨不情愿的放下饭碗,但他现在已经觉得自己吃饱了。

  雨遵照母亲的指令,怯生生的从椅子上站起身,回身拉开铝型材门框的玻璃拉门,走到客厅的茶几旁,弯下腰无精打采的拿起电话听筒,慢腾腾的按着电话机键盘上电话号码,电话居然打通了。那边的反馈信号是一连串的嘟嘟声。雨不希望这电话快点儿接通,仿佛接通了电话不是他期待的结果,他想让电话就这样永远的响着。雨的眼睛死盯着雪白的墙壁。觉得无事可干偷眼观看收拾餐桌的妈妈,除了妈妈收拾餐具的碰撞声,和他耳边的电话声,这屋里空旷而沉寂。雨在孤寂中怅然若失,他此时真的想放弃这次通话的机会,他更不想总是装作让妈妈觉得他不喜欢爸爸的样子,却又没有理由怨恨电话那边自己亲生的父亲。雨从心里开始有点儿冷,近而这种没来由的冷马上就涌遍全身。就在这时电话里发出了问话的声音:“你好?”。

  雨心里一阵兴奋,显然他喜欢听到这种声音,却又怕妈妈看见自己和爸爸关系那么亲近,而心里不高兴。雨有点可怜妈妈,但自己又不能做什么。而雨的这种心里活动早已超出了他的年龄范围,心里过多的承载着孩子不该承载的重量。

  雨说:“爸,是我。”

  电话那边的爸爸停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下来说:“儿子,爸想你,想爸爸没?”

  雨擦拭着眼睛,好久没有言语。那边的爸爸急切地问:“儿子,儿子,你怎么了?你妈又黑脸白疯的给你气受了?”

  声音逐渐大了起来,连雨的耳朵都觉得有些吵了。

  雨直起腰,他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异样的感觉,然后说:“爸,我妈说你的证书找到了,让你来取。”

  那边迟疑了一下说:“那些证书已经用过了,没什么用,就先放那吧。”

  雨埋怨妈妈多事,人家不想要的东西,让我催人家来取。好长时间雨才和天说:“爸,你不来拿证书可以,可别忘了给我买玩具,我们同学都有了旋风赛车了。”

  天说:“只要宝贝儿子喜欢,砸锅卖铁爸也给买。”

  雨在电话旁兴奋地跳了起来说:“一定的,爸!”

  “一定。”

  雨还是没有放下电话的意识,云就急着追问雨:“你爸怎么说的?”

  雨和天说:“爸,我挂了。”

  天还想和儿子说上几句,比如打听打听儿子的功课了,平时的饮食起居了,他们父子不常见面,他尽不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只能是远在电话那头的关心。他更知道,即便是关心也仅限于这种语言上的交流了。这时天回头看见了自己的妻子,站在他的身后,一张生着气的脸,很不好看。

  天说:“你挂吧。有时间爸去接你回家。”

  雨听着电话,爸爸让他回家的话让他心里很是受用,他觉得爸爸不有放弃他,还和过去一样永远把他当作家里人。他想拿着电话,贴近耳朵,就是爸爸不说话,听着爸爸的喘气声,也是一种享受。等他看见厨房里的妈妈,就不能不考虑到妈妈的情绪,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却没听清爸爸最后一句话再说些什么,这种时候他的耐心总是被心里的酸楚轻易的侵略。他转过身不耐烦地回答云说:“哎呀,人家说那证书没用了,你还问?”

  云有点儿失望,不再追问责备儿子,若有所失的叨咕几句,然后把椅子搬过来,在儿子用手取东西时的位置放好椅子,抬腿站到上面,要把柜子里的证书都拿下来,如是几次,才算完成任务。云耐心地清理一遍,堆成高高的一摞子;然后,像刚才看儿子拿下的那本证书一样,认真翻弄那些古旧的证书。

  云查看那些证书的时候,发现那些证书不全是天的,还有云自己的。证书记录了他们相识、相恋、相爱的全部过程,仿佛是一串人生道路上的脚印,让云回忆过去甜蜜的爱情。那时云和天是师范大学的同学。刚刚开学,天乡下孩子土里土气的打扮没有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一直到学校组织演讲赛的时候,天朴素的衣着再也掩盖不住文雅洒脱的书生气质,才华横溢的语言表达,云才熟识天这个来至农村,家庭生活贫困,却浓眉大眼,相貌英俊的同学。那次演讲云得的是冠军,拼的是人气;天夺得的是亚军,拼的是才气,两相对比,虽然名次有高下之分,但天要比云风光一些。这倒让云有亏欠天的感觉。她主动和天搭讪,一个漂亮女生放下架子和一个穷小子搞好关系,自然觉得受宠若惊,天时、地利成全了这对有情之人。

  毕业的时候天追随云来到这座城市。天被分配到高中教书,云则去了一家国营大企业的子弟中学任教。两个人结婚之后,云和天还是比翼齐飞,先进教师、优秀园丁的证书不断。天用证书破格换来了中级职称,再得了几个证书换来了副高职称。之后证书被束之高阁,很少与这些证书面对面的陈述他过去的光荣。一段时间,她发现天不再珍视那些为他个人成长立下汉马功劳的证书了,而热衷于朋友之间的应酬,教育界管理层人事的交往,显然是理想和实用发生了实质性的转换。但云却无暇顾及天的思想变化,那时云的学校面临企业产业结构调整,企业破产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云焦头烂额,疲惫不堪,没心思过问天的事情,更没情绪去管那些证书。云几次出门应聘,希望谋到一份接续她的教师生涯的职业,但都没有成功。有的单位,她并不熟悉业务,她不想去。正在这时,市里招录女交警,她便试着报考,结果一考即中。云对交警工作开始没什么感觉,可经过培训上岗之后,她就爱上了这个职业。风里雨里,早了晚了,家里很多事情就丢在了脑后。恰在这时,天的事业如日中天,先是教导主任,后来是副校长,党组副书记。云那时一有机会还找出证书在天的眼前翻看,可天十有八九醉眼朦胧,理都不理,说那已经是过了时的东西,天的心里差不多已经失去了荣誉感,沉醉于官职的高低上,吃请的档次上,朋友交往的层次上。一次喝醉了酒,看见云还在翻弄那些他认为分文不值的证书,一气之下操起几本证书,顺手抛到窗外。云赶忙跑下楼去,从几个顽皮的孩子手中要回了他们的证书。回到家里想责备丈夫出出怨气,天已经鼾声大作,她坐在沙发上委屈得一阵大哭,惊醒了梦中的醉人。酒醉未消的天大声呵斥云:“你鬼哭狼嚎什么,我刚作的美梦都让你给惊醒了?”。

  她起身无名火起说:“你再这样喝下去,咱们就别过了。说完领着孩子回了娘家。几天过后,天感觉到自己不对,好说歹说把云从娘家接了回来。云本想教训一次天,让丈夫改过自新,留点儿心思放在过日子上。不曾想这天放大了胆子,应酬比前更多,有时干脆就整夜不归。云无可奈何,听到儿子无意中唱着“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云上前打了雨一个巴掌,娘俩抱头痛哭。爱有几分能说清楚,痛苦的爱让人痛苦。

  云在交警的岗位上工作认真,回家打理好孩子,心里虽然感觉度日如年的生活,但有儿子陪伴,日子也算过得去。天依然在应酬,最后应酬到一个年轻女教师的石榴裙下。云几次和今天的情形一样,看到自己的丈夫陪着别的女人有说有笑的从她的岗亭旁走过,云不免伤心流泪,当初爱到极处,现在恨到极处。云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下了狠心,和他办了离婚手续。从此,曾经举案齐眉恩爱有加的好夫妻,劳燕分飞,各奔东西了。

  那时雨才只有三岁,还不明事理。她怕儿子受后娘的气,执意要下了孩子,以后的日子云和儿子相依为命。尽管娘俩生活难免沉寂孤苦,云还是对生活那么乐观。单位里组织一些活动,云抢着参加。白天把雨送进幼儿园,晚上接回家教会孩子很多课外的知识,让孩子兴趣广泛。同时,让孩子常有争得荣誉之心,也珍视荣誉。在云的熏陶下,孩子常参加文体活动。每年都拿回几本证书回来。云看着儿子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心里确实高兴,那也许是她生活上唯一的安慰了。

  云有一天早晨送雨上学的时候看见了熟人,天开始没完没了的下雨。

  车子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因为堵车停下,云熟悉的一位高中女教师恰好在她的车旁边路过,云禁不住推开车门喊她上车,那人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也就钻进了云的车里。教师刚刚坐下,车还没有到学校门口,雨就推开另一面的车门下车了,他觉得自己妈妈开车送他上学,这要是让他们学校的老师看见是不得了的事情,就故意和云说:“妈,我放学时你别来接我,我自己能走”

  云心里一股暖流涌了上来,嘴上轻轻的叨念:“孩子长大了。”

  云开动汽车,和女教师交流了几句之后,知道了女教师是去学校上班,高中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正好顺路。路上,那女教师知道天和云的关系,像替她解气似的和云说:“当交警,早出晚归,肯定也不知道,有件天大的事情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这事对高中学校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可对于你来说却是一件好事情。”女教师有几分得意的成份,仿佛她现在是未卜先知的圣人,“也是,有那么多经费,还乱收费,那人家家长能不告吗?简直是胡作非为。”

  云问:“你说事情的结果,高中到底出什么事了,不是听着风就是雨吧?”

  她认为车上和她说话的毕竟是熟人,话说出口了,根本没往深处去想。

  女教师有点讨好云的口气说:“你听到这消息应该高兴才对,高中的班子连窝端了,天也好不了哪去,他喜新厌旧,不是报应是啥?”

  云不自觉的摇摇头,好像不在意这件事情,脸上的表情却证明她特别在意。女教师到了高中学校门口,她还想继续谈他们学校的事情,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地方,就草草结束了话题说:“你肯定能听到社会上的传言和议论,肯定比我说的详细,有机会我们再聊。”

  云早就停下车,转头向车后看了一眼。女教师会意的笑了笑,推开车门,跳下车挥手告别。

  车辆拥挤,云的车子开不起来,她陷入沉思。无论怎样,天和云是过去时,要说不恨忘恩负义的前夫,那是假话,可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许多艰苦的日子都这样过去了,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挺好。婚姻破裂了,可她有儿子一起生活,家还在。

  这一天,云的心情不是很好,下了班就早早回家。等儿子放学吃过晚饭,看着儿子写完作业,云没有看电视节目的兴趣,不只是怕影响孩子的学习,也是工作太过劳累,让她没有精力顾及过多的业余生活,习惯性的躺在床上休息。想想以前的生活,她一宿没怎么合眼。她曾无数次的在心里追问自己恨不恨前夫,说过恨了,可又恨不起来,恨在什么地方。在一起生活难免磕磕碰碰,俩人却没红过脸,每次争辩什么事情,都是天先做出让步。云询问自己:也许是自己没在意这份爱情,失去了才觉得后悔?云刚有睡意的时候,天就亮了。她拉开窗帘,这个城市灰蒙蒙的在她的眼光里向她招手,她赶忙叫醒熟睡中的儿子,娘俩在门口街边的早餐店吃了几个包子,就送孩子上学了。起初雨不想让云送他上学,但看云执意而为,并没坚持多久,就上车和妈妈一起走了。云起动汽车,回头看儿子一眼,满脸是笑,云的脸也微笑着。云的车在街道行进,看着匆忙来去的人影,想到这路是大家的,这个城市也是大家,只有生活是自己的,属于自己的就那么一点点空间,为什么不微笑着面对?此时,云把什么都忘了,只有来自心底的笑意。

  儿子下车上学,他把车顺利的开进交警支队,停在办公楼前,云下车,关上车门锁好车,追着同事往办公室里走。一群同事站下了,聚在走廊里议论着什么,云走近他们,他们也没背着云的意思,谈论的是高中的事情,说有两个人进去了,一个是校长,一个是书记,还有谁谁的。议论这件事情,云不好意思插嘴,也怕让人点名说那个书记是她的什么人,这样不仅影响她的情绪,也会影响别人的情绪,她想听一听人们谈话的内容是什么。有的人把关他们的看守所都说出来了,这时她才相信那个高中的女教师说的是真事儿。这个城市就这么大,有一点事情都休想瞒着别人。她想到自己的前夫后来的工作是把理想装进现实的兜囊里,吝啬得没给心灵留一小块空间,什么荣誉感和责任感都在权力的操纵下不在话下了。他得到了他所得到的,却因为过度的索取,将自己推下了万丈深渊。这也许是天的归宿,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云打听了天的案情,现在差不多要结案,允许探视。在星期六那天,她领着儿子去看守所看天的。为此,她在星期五晚上孩子睡下的时候,找出了那堆证书里属于前夫名下的证书,再选出表彰单位是省人民政府的先进教师和全国教育系统优秀园丁的这两本,她要拿给前夫,这也许对他有用。当看守所的警察告诉天是前妻来看他时,他本不想出去见面。天愕然很久,这是他意料不到的事情,他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中最不该伤害的人,很深,这种情况见面,他无言以对,更无法原谅自己。后来再想,现在落难的时候第一个来看他的不是妻子,是前妻。他有些感动,要知道在看守所里见上亲人一面是多么难的事情,云肯定是费了一番周折。

  见面的时候真的无言。隔着铁窗云嘱咐了天几句,就把带来的证书递给天。天接过来,看看证书,眼里流下了泪水,痛苦地说:“时过境迁,这东西属于过去的荣耀,现在真的是没用了。”

  云说:“过去的不一定没用,你收着,对于你现在来说也许有用。”

  天没说话,却把证书递了回来,也许他还在他的梦里完全醒过神来。天握住儿子的手不说话,儿子哭了,。

  看守所在郊外,虽然离城市不远,但到市区有一段无人居住的空地。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也就是那片空地上,有人招手,误认云的车是出租车。她以为那人有什么急事,尽管她没穿制服,但她是人民警察,不能不管。她把车停在那人的跟前。那人低头探看车里的情况,还没等云问他什么,那人就挥挥手让云走了。

  那是个打车的人,云回头看见那人坐上了后面追上来的出租车了。那辆出租车一路烟尘加速超过了她的车,并且拉开了一段距离。云不生气,这种情况在路上经常出现,只是那人慌里慌张的神色让云心上生疑。她觉得奇怪,就在后面跟着。走过一段路,差不多接近市区的时候,那辆出租车停下。云听见了呼救,她感觉到那辆出租车一定是出事了。她加快了车速,停在那辆出租车后,安顿好儿子,拿出修车的板手,赶到那辆出租车副驾驶的车门前。她打开车门,看见出租车司机正和打车的人在车里厮打在了一起,无暇顾及别人的介入。打车的人已经将出租车司机按在胸前,显然占着上峰。云看到了血迹和打车人手上的刀子。云不在犹豫,后退一步举起板手,砸向打车人,尽管板手擦了一下车门,但还是打在打车人头部的要害部位。打车人揉着受伤的头,举着血淋淋的刀子转身向车外面的云扑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脱身的司机马上下车,顾不了伤痛,也拿上车里的板手,在打车人的后面进攻。前有追兵,后有堵截,两面夹攻,打车人看这阵势,已无胜算的可能,想逃,被出租车司机抓个正着,手上的刀子早被云用板手打落在地。也就在此时110巡警赶到现场。是云的儿子报案求救。

  云依然像往常那样上班下班,岗上执勤,演艺城市一角的风景。有一天,突然想到了纪检委,如果把那些证书送到纪检委,对天的功过判定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她相信正能量总会引导形势的发展。她虽然是个普通的交通警察,但她见过世面。

  云的想法是对的。也就是那些证书,改变了当时天的命运。学校的校长没有保住工职,天虽然离开高中,但去了一所乡下中学,干起了老本行。天说:“这很好,人从零开始才有新的理念和目标,尤其是我这个跌过跟头的人。”

  十几天后,市政府表彰一批政法干警,云因为勇斗歹徒,救了出租车司机,在表彰之列。当云手捧着证书走出大礼堂时,新闻记者围拢过来。与此同时,她看见大街上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云仔细看看,那人竟然是天,她走出人群。

  云到了天的近前,天笑着说:“祝贺你!”

  云问:“你怎么知道?”

  天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荣誉让你精神焕发,也让我神智清醒。”

  云说:“我没想那么多,自己做过,并且看重这份职业,用善良和爱守护它,比什么都强。”

  天笑了笑,和云说:“你是对的,人是不能没有荣誉感的,荣誉是推动人类向上的触发器,失去它,人就会心灵生锈,下沉。”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儿,云挥挥手,朝她的私家车走去,今天雨放学早,她要接孩子回家,顺便买些好菜,和儿子一起庆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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