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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岩寺听风
来源:《草原》2023年第6期 | 作者:巴音博罗  时间: 2023-07-26

  一

  去年五月,正是春暖花开之际,为了完成一部关于当代艺术的书稿,我一个人去了香岩寺小住。

  那时我还在鲁迅美术学院挂职,脑子里整天思考的都是杜尚、博伊斯、沃霍尔和贾科梅蒂。这些年,随着我对当代艺术的了解愈加深入,我觉得有必要把我对这些当代艺术各流派及大咖们的思考用文字记述下来。然居住于大都市中心的我的家也太过嘈杂了,我需要一个僻静清幽的环境滤一滤虫蛀烟熏的心,我更需要将我思绪的一叶扁舟系在这片波澜不惊的湖畔。就这样经一位友人引荐,我踽踽独行来到了千年古刹———香岩寺。

  香岩寺乃一座辽东名寺,集人文与自然景观于一身,是千朵莲花山五大禅林之一。沿着曲折盘旋的绕山公路,我来到一处群山环抱的幽碧之中。进了山门,眼前突现一座巍峨古寺,远远望去,宛如一架古琴熏风沐香置于案头,与那周遭的山势浑然一体且又层次分明,反倒忽然有一种豁然开阔之感。香岩寺的住持叫道清,生得眉清目秀鼻峰挺拔,浑身透着一股聪慧明朗之气。他对我很是热情,把我安排在香岩寺后庭的一个客房之中。那时正值五月中旬,满山遍野的花儿灿烂灼目。院子里还种了两处花圃,都是姿态绰约的芍药花,微风中雪白的碗口大的花瓣开得正盛。一阵阵花香传来,使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我坐在长条木案前铺排开稿纸,开始冥思默想起来,耳畔却传来庭院里纷披纵横的树枝间的簌簌声,也有成群的乌鸦喜鹊在后山的松林间跳跃、啼唤,还有山的阴凉一阵阵袭来,让人浑身有说不出的舒爽。

  二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小段奇特的客居古寺的写作生涯。早晨,我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鸟叫声唤醒的。洗漱之后去下面的斋堂随大家一起用斋饭,做饭大师傅的手艺很好,虽是家常便饭却还舒适可口。一块儿用餐的出家人极少交谈,只管埋头默默咀嚼,我也不便四处乱看,屏息静气把眼前的饭食吃好。道清师傅是不与我们一块儿用餐的,他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吃饭。有时会有南来北往的香客们前来进香,道清师傅就在他的客房里接待。那是一处极其清雅干净的客房,后室还有一类似书房的僻静之处,壁上挂着一些水墨书画,都是当地名流留下的墨迹。道清师傅也喜欢书画,我见过他画的竹石,很有板桥遗风。

  我的写作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我写得很艰难,但几天过后,心境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文字才开始有了灵性,思绪也如山涧里的泉水一样活泛起来,有时三两天就能完成一章:关于印象派、关于表现主义、关于抽象、物派和超现实主义以及原生艺术等等……我在这里面沉浸下去又浮升起来,我觉得我像极了窗外那只不停聒噪的黑衣乌鸦,心中似乎有总也说不尽的落寞和愤懑。

  我住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寺庙里,却要去思考着极其前卫和先锋的后现代艺术,这情景是不是很有趣儿?就像眼前的这架名叫千朵莲花山的大山,和小小的古寺相比,到底是山因寺庙而有了仙气,还是寺庙被大山环抱而有了超然物外的灵性?我是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了。

  院子里的窗台前还有一只一庹多长的旧木鱼儿,红色的油漆已斑驳不堪,没事时我总在仔细端详着它。我想,这说尽了话之后又沉静下来的法器。似乎特别能代表我此刻的心境,类似于贾科梅蒂雕塑中的那种孤独。

  我去香岩寺时那里正在整修,从远方请来的师傅整日蹲在脚手架上描龙画凤,筑墙缮瓦。有时我和他们闲谈,才知道这工作的严谨和难度。一道大漆下面往往要经过好多遍的基础手工。我捡了一只拆下来的屋脊上的旧物件———一种类似于狮子似的小兽,却天生长了一副淡淡的笑模样。我常常盯着它看,觉得那笑容里面似乎隐藏着说不尽的苍凉和神秘。

  三

  据《辽阳县志》记载,香岩寺所以有这个寺名,是因为每当春夏时分,满山遍野的花儿熏香了崖壁的缘故。当然,除了自然景观原因之外,香岩寺还有另外一段美丽的神话传说,那是一个类似于清代神话小说《镜花缘》里的故事。传说武则天在寒冬腊月给百花仙子下圣旨,让百花反季盛开,牡丹仙子不服,所以被武则天贬到了洛阳。只不过在香岩寺的传说里,又增加了一位丁香仙子,因受牡丹仙子的牵连被贬到了荒凉的辽东,她孤独一人来到了这千朵莲花山美丽的南沟安了家。自那以后整个沟桶子就长起一片又一片野丁香。山花烂漫,香气弥漫了整个石崖和寺庙,从此人们也把这个寺庙叫香岩寺了。

  香岩寺是千山寺庙群中最早的寺庙之一,传说始建于隋唐,但是据史籍考证,最早的文字记载是元代皇庆年间。后来寺庙遭遇山洪冲击,屡建屡颓,明代正德年间方移至现在这个地址。光绪十年相继又扩建,逐步形成现在的规模。香岩寺的寺门口立了很多古代有关古寺的石碑,记述着香岩寺历经的沧桑岁月。从香岩寺的后门出去蜿蜒向上,一直可上行至整个千朵莲花山的最高峰———仙人台。

  四

  当然香岩寺最有名的还是它第二进院落里也就是大雄宝殿前那棵1300多年的老松,名叫蟠龙松,松高约有十二米左右,主干围起来约有三米,整个冠幅可以达到二十余米,几乎覆盖了整个阔大的院落。其枝干虬曲盘桓,奇特怪异,如披金属甲胄,放眼望去,宛如数条巨龙旋腾飞升,故此得名蟠龙松。据有关史籍记载,说殿前的这棵蟠龙松的松枝伸长及大殿,而又盘旋上升,乃是佛的手指使然。《辽阳县志》也记载:寺院内有古松一株,老干拿空,苍皮皱若龙鳞,盘屈结盖,荫遮满院,盖三四百年前物也。有古人在《古松》中写道:“殿前秀古松,枝干拿空起。清风朗月霄,苍劲舒可喜。声飞万壑涛,阴铺一庭水。”如今其横枝主干也被一些仿木的水泥柱擎起,主干周围也安装有花岗岩的栏杆了。

  我闲暇时常常安坐于古松的台阶前,独自在那儿观望。古松气势磅礴,阴凉一日。站在古松附近,总觉得有清气袭来,心境清明。伴随着阵阵木鱼声和诵经声,以及松下香炉中的缕缕青烟,我不禁涌起辽远的遐思:人的生命其实真的不过是沧海一粟,快得如白驹过隙,和这株古松比起来,人的生命其实是多么短暂啊!

  五

  今天晚上,借助明澈的月光,我开始全面梳理马塞尔·杜尚的艺术生涯。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敢于嘲讽艺术权威并向古代传统和经典撒尿的疯子,确实是一个没大没小满脑子臭主意的“坏孩子”。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胡闹”———有想法有品位的胡闹!

  而这个勇于把胡闹的东西搬进美术馆的人,却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是现代艺术的守护神。因为现代艺术的宗旨就是反艺术,就是反叛,杜尚就是艺术史上最大牌的艺术叛徒之一。

  搞笑的是,如此这般的恶搞与戏弄竟得到达达们的大声欢呼。因为此时达达的宣言即是:“达达:废止逻辑的达达,废止记忆的达达,废止考古学的达达,废止预示的达达,废止未来的达达,对本能自由绝对遵从的达达……而所有怪诞和不和谐的交汇,此即生命。”

  此后,杜尚的声望大大增加。总之,艺术史上还没人能像杜尚那样成功地把握了自己绝对自由的人。杜尚改变了人们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方式,也改变了二战后西方艺术发展的历程,还使艺术与非艺术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在杜尚看来,艺术并不特别或者说崇高,生活本身远远大于艺术,他感兴趣的是如何能生活得更有趣,如何摆脱物质与精神上的各种束缚。

  我们可以说寂静,并置身于浪尖之上

  我们可以把神话从日常生活中抽离——

  纸上发动的风暴止息于一本正经的嘴

  和肿胀发炎的嘴。而马塞尔·杜尚只谈论他人

  因为他人即自己!

  ——巴音博罗《杜尚和他的玩笑》

  安迪·沃霍尔曾说过: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人人都可以出名15分钟。

  我只要出名一秒钟即可。

  六

  夜晚降临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整个香岩寺后院的客房里,四下里漆黑一片,除了夜鸟的寂寂低语和不厌其烦的虫鸣声,还有山风掠过沟壑间的那种呼啸声,真是万籁俱寂呀!我的隔壁就是盛装旧雕像的一间库房。那里有两个天神一样的泥塑旧雕塑就摆放在那里。此外还有悬崖的阴影重重地压迫过来,我感到窒息和恐惧。耳畔忽然听得一阵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又让我惊吓不小。我哆哆嗦嗦缩在被窝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直到满满的困意袭来,我终于艰难地睡着了。第二天清晨起床时我才知道,原来昨晚发出的诵经声是搁置在后窗下的一只用太阳能驱动的音箱传出的。我把这个仍在发声的音箱放到远一些的地方,但是诵经声仍然会隐隐传来,直到几天后慢慢习惯了,才会安然而卧。

  白天,除了偶尔出去散散步或者吃斋饭,我全天都在工作室里写作。整整半月,几乎足不出户。有几次山下来了朋友或香客,道清师傅会让人喊我同去喝茶吃饭。中午的阳光特别明净豁亮,每一次出门我都会眯起眼睛。以手遮挡那刺目的光线。这使我想起卡夫卡,卡夫卡的《地洞》或《变形记》。也许我也具有卡夫卡式的性格,像一只小老鼠躲在地洞里,整日耽于幻想。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在山里时间就像静止一般,人也像一块石头———一块会呼吸的灰色的石头。偶尔有进山的旅友从我的窗前经过,他们甚至都不看我,他们也把我当成了渺茫的景观吧。而我只埋头于文字写作,我只看见他们移动的甩动的脚掌,仿佛一阵风,过去就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我也决定出去走走,我一个人出了山门,慢慢地沿着陡峭的林间小径向寺庙后面走去。那儿是去整个千朵莲花山的最高峰———仙人台的一条近路,但是我不想去仙人台,我只走到了半山腰就停下了。后来我又向南走了一小会儿,在一座山前停下,那儿有一处古老的石塔,叫雪庵塔,建于元代,是为元代那个有名的高僧雪庵建造的,也是雪庵的埋骨之处。塔基由条石铺成,共分三级,至塔尖有三米高,那花岗岩整体造成的椭圆形塔尖,竟是由一整块石头雕成的。立于塔身之上,塔前有一圆孔,中有石臼,出水不竭,内有石球,以手探之,可转而不可出。塔曾经被推倒,后又重新修复,如今石球已遗失。这座塔是千山群塔中现存造型最奇特的一座古塔。

  以前我曾暗暗羡慕过出家人圆寂后的情景,将肉身寄托于一座美丽的石塔是一件多么让人遐想的事情啊。我不喜欢坟墓,我喜欢这样的石塔,喜欢这样充满艺术灵性与建筑美学混搭的石塔。我很想像八大或者石涛那样青灯为伴野逸自在的生活。当然在现代社会,这只能是一种奢望而已。

  七

  而在我看来,博伊斯首先是个装神弄鬼的巫师,是个大脑受伤的病人,是个玩弄雕虫小技的骗子、杂耍艺人,是用某种拙劣手段玩弄大众的小丑、疯子、艺术痞子、街头混混,抑或他什么也不是,他就是博伊斯本身,一个浑身散发着魔法力量和梦幻色泽的怪胎,一个故弄玄虚赢得尊重和盲信的半人半神的旷世天才!

  说起博伊斯给世人的印象,不外乎有这么几件:一是他说了这么一句自相矛盾的话:人人都是艺术家。二是他弄了这么几件惊世骇俗的作品:《如何向一只死兔子解释绘画》,博伊斯曾说过:艺术要生存下去,也只有向上和神和天使,向下和动物和土地连结为一体时,才可能有出路。

  1965年,在杜塞尔多夫的一家画廊里,博伊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头上涂满蜂蜜并粘上金箔,抱着一只死了的野兔,来回踱步,喃喃自语。并不时跨过画廊中央的一棵死去的圣诞树,他在这个过程中显得非常庄重和投入,好像他怀抱的是一个活着的幽灵,是他的亲人,是他自己,是全世界!抑或什么也不是!他怀抱的,就是一只真实的死去多时的兔子———它有柔顺的皮毛,长长的耳朵和短而粗的尾巴,它的男人正在变成艺术家,变成大名鼎鼎的骗子,经典中活灵活现的说谎者!

  据说表演时,他用蜂蜜和金粉为自己敷上了一个面具。黄金在西方是智慧和纯粹的象征,并且代表了源自太阳的力量;而蜂蜜在古德国及古印度则一直被视为一种获得重生的媒介,钢与毡的鞋底分别象征着坚硬的理性和精神的温暖,兔子上千年来在欧洲文化中代表的是一种收获的富足,以及一种延续不断的繁衍生息的力量。

  当然,这是那些无聊的艺术史学家和艺术批评家们的说法,至于博伊斯是否也如此认为,那就不得而知了。

  八

  关于雪庵,据说他俗姓为金,生卒年份早已不可考证了,据说是辽代千山一个著名的和尚,至今在千山地区还流传许多关于他的趣闻轶事,据说他行伍出身,后来因为误伤妻儿而出家。据《辽阳县志》记载,雪庵是香岩寺得道高僧,也相传雪庵原是军人,家住鞍山西沟,有关他的故事是这样的:他当兵十载,某年某日回到老家已经是半夜了,他将马拴到门外,悄悄地进入自家的院子想给家人一个惊喜,借着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向里望去,却见妻子与一陌生男子相拥共寝。雪庵极其愤怒,手持利刃翻窗而入,将妻子和那男子一起杀害了。一片血腥之中才想起点灯查看,结果这时才发现,那少年并非一个男孩,而是他的女儿。雪庵悔恨交加痛苦不已,因此出家苦修去了。他先去了夕阳寺,后又躲避到了香岩寺,一生苦修终于得道。

  据当地民间传说,他在香岩寺苦修时也先后去过辽西的医巫闾山以及长白山、鸭绿江等等。他自称僧号为雪庵,所以当地人都管他叫雪庵老祖。还有人说他曾在辽阳的广佑寺任过寺院的住持,多年之后又重新返回千朵莲花山的香岩寺,终年在山崖上一块名叫练魔石的巨石上打坐,不吃也不睡,最后他就在此圆寂了。至今香岩寺的北山上仍存有一个天然的石洞,现巨石砌筑的洞门上面雕刻有“雪庵洞府”四个大字,是明代所建,如今已成为关于这个传奇和尚的纪念性的遗迹了。

  香岩寺除了大雄宝殿外,还建有西方接引殿、地藏殿供奉的西方三圣和地藏菩萨。虽然寺院是明代延续的,但格局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无论是古代的遗留还是现代复建都恪守古建筑规制,精工细作,尽显古建筑传统风范。

  香岩寺周围群峰伫立,溪水潺潺,绿荫覆盖,曲径通幽,自然与人文景观和谐相应,秀美如诗。庙里的楹联说:山环水绕无非我佛妙相,苍松古柏皆是如来真身。

  当然除了雪庵塔之外,香岩寺还有两塔。出了寺门往东北和西南方向,在两座山峰上各建有一塔,被称为双峰塔。我常去的就是东面半山腰上的那北塔。它是六面九级实心密檐砖结构,高约二十余米,虚弥座每面雕有乐舞俑及花纹,基座上面的是转角,补以砖雕做斗拱承载塔身。塔的六个角雕仿木莲花柱,崖下有柱头。塔身南北两面有佛龛,龛内有坐佛,佛的上面呢,还雕有宝盖,两侧都有轻盈活泼的飞天,那是佛教中乾达婆和紧那罗的化身,原是古印度神话中的娱乐神和歌舞神,后来,乾达婆和紧那罗合为一体,化为飞天形象。塔顶为宝瓶式,据考证此塔为辽代所建。

  九

  许多时候写累了,我就会一个人跑到北塔上居高向下遥望,有时会看见院内大树下坐着的一个老僧人。有几次我看见他独自坐在那冥思遐想,寺庙的后院里也种了许多菜蔬,我看见那个帮工人在菜地里忙活着,而老僧人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有时也会看见一两个尼姑出出进进,她们就住在离我客房不远的厢房里。平日里除了诵经作早晚课,总是深居简出的。那两位比丘尼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个儿尼姑总是很客气,见了面也常常打招呼。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礼貌地合掌致意。

  这些天太阳很好。太阳暖暖地照着院子。院子里的芍药花静静地开着,空气中总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小飞蝇乱糟糟一团团地盘旋。我渐渐也熟悉了僧人们的早课和晚课的诵经声,我对那种抑扬顿挫的念经的调子总能心领神会,并且能被那肃穆崇高的情调和氛围所感染。我觉得在一种神秘的念诵河流之中,似乎有一种神性的东西存在着。那是什么呢?是感念、召唤,抑或只是一种内心的祈祷和慰安。

  十

  我出生那年贾科梅蒂死了。我四十岁

  才认出自己。而贾科梅蒂是三十岁

  贾科梅蒂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存在主义雕塑大师。《悬浮的球》创作于1930年,现藏于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是由木头和铁丝做成的一件半抽象作品。整个作品仅由几根铁丝搭成的框架与一个固定于框架中的平台,以及静置在平台上的一块半月形的木头和带有凹槽的垂吊的球构成。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将这件作品解释为“无法满足的欲望与持续不断的追求”的完美呈现。他还将作品中的半月形看作男性的阳具,将带凹槽的球看作女性的生殖器,由此推断此作有阴阳和圆缺的象征意义。这也与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关于性欲与阳物中心所构建的认同观相契合。

  这又使我想起中国的阴阳说,以及著名的太极图示,但贾科梅蒂在这件作品中所暗指的更多是趋向于人的潜意识行为所产生的事物的不确定性。即便是如达利所言的男女或雌雄交配,模糊及不确定性是性爱的本质,由此亦可延伸至宇宙观,对未来的恐慌与惧怕一直是人类自身无法克服的心理映像。而在《悬浮的球》中所暗示的性欲禁锢、阉割想象、自我与他者的冷漠、梦境与现实的冲突、凝视与被凝视的静谧却是游离于作品之外的精神性的波动。这就如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经典电影《安达鲁的狗》一样,将事实与回忆,本我与他者的界限完全打破,并用戏剧性的场景,将一个观者完全陌生的神秘境界引导向精神冥想的世界中去了。

  至于1934年完成的《手持隐而不见的空物》不仅是贾科梅蒂的一件重要作品,也是他思考和挖掘“空”这一深奥理念的发轫之作。空不同于以往宗教艺术所追求的描绘亡魂、死者的影子以及对一种不可见事物的失落与哀伤,而作为雕塑家的贾科梅蒂,则是想借助艺术的表现形式,将他一直感兴趣的人们不可见的东西重新呈现出来,比如虚空,比如死亡的真实面目等等。这也许与他父亲的突然去世有关。1933年夏天他父亲逝世时,作为家中长子的贾科梅蒂便决定替父亲制作一个纪念墓碑,借以寄托哀思。《手持隐而不见的空物》便是他献给父亲的作品。

  其实这个类似女祭司的人物形象很像非洲或大洋洲土著民族的一些原始雕像,女体外表光滑,做屈膝状,双掌向前空空一握。有学者认为该女子捧的是逝者的亡魂,也有专家认为是象征死神的骷髅头,其实如果你联想到贾科梅蒂此后的创作,再细探索他幽暗的内心,你就会意识到贾科梅蒂所要表达的就是虚空,并且仅仅是虚空。这也是他对生命的初始认知。

  十一

  忽一日,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时光,我忽然被店外的一种喧闹声所惊动。起身开门出外打探。见道清师傅正陪着另外几名高僧来到寺内,他们正在说些什么,然后就进了大雄宝殿。不久,忽然传来一阵阵激昂高亢的诵经声,比赛似的,此起彼伏,好似一种繁复的乐队的曲调。又像江湖之水一浪接一浪叠叠推送!我从没听过如此美妙悦耳的诵经,我觉得那领头的声音格外婉转好听。我闭上双眼默默地聆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当我来到殿外的台阶上时,已有许多僧众伸长脖子向里窥探。啊,我头一次看见那么多和尚和尼姑表情严肃地通力合诵,交响乐一般把这段经文演绎到了云端的高处。我这才想起那外来的高僧一定是很了不得的身份。我看见寺内的众僧人对他都毕恭毕敬,眼中满是敬仰,我也屏住呼吸不敢弄出半点声响。就这样过了许久,那诵经声才终于慢慢静了下来。我看见道清师傅陪着那几位高僧出了大雄宝殿,去了其他客房,但我一个人还是跌坐在台阶上,遭了雷击一样久久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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