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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之初
来源:《民族文汇》2023年第3期 | 作者:段锡民  时间: 2023-05-23

  继父攥着耳朵按着猪头,大平哥攥着后腿按着猪屁股。杀猪匠贺玉杰还是那样地干巴瘦,他把放了盐的白搪瓷盆往石台前拽了拽,三角眼瞪圆,大喝一声:按住——嗬!,趁着气势,青筋虬结的右手握紧一尺多长的单刃尖刀,自前腿畔扑哧一下刺进大白猪的心脏,搅了一下迅即拔出。大白愤愤的嘶吼陡然提高调门,变成一声刺耳的哀嚎,一股鲜血咕噜噜涌泉般喷出……

  激灵一下。她醒了。是个梦。

  时光仿佛被浓重的夜色冻结。屋里黑洞洞,天地间静悄悄,只有自己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在无限地放大。她下意识地移开捂在胸口的右手,惊惧般地摸向身边。湿热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圆滚滚的大枕头,她悲怨地叹了一口气。同时,自主意识也沙沉水底般,慢慢地苏醒了:自己不是梦里的小姑娘了;继父和贺叔早已作古;曾经甜腻腻睡在身边的老公宝彦已去世十年;就连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撑到九十岁的继母,今年清明节前也已离世;大平哥,一直没有续弦,今年刚入夏,就去了县城闺女家,打算在那儿长住了……

  上次做杀猪的噩梦什么时候?对,正是她第一次拉小母牛四丫配种的前一天晚上。梦境跟今天几乎一模一样。她记得真真的,因为那是丈夫宝彦过世的一百零一天,前一天刚过完百日节令的。更因为,第一次拉母牛四丫去配种,对于她,简直就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她记得真真的,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有薄薄的雾。

  那个早晨,她有点精神恍惚。继母的尿盆本该倒进茅房的,却倒到了大门外的粪堆上;拌好的鸡食倒进了牛槽里,惹得小公牛七丑瞪着大眼珠愣愣地看她。直到继母生硬而且含混不清的一句话从里屋飘出来,她才瞬间清醒了。牛该配种了,因脑血栓后遗症大部分时间卧床的继母,拄着拐棍抖抖索索地从里屋挪出来,冷眼瞧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嘴唇哆嗦了好一会,还是不满意地拉下脸说:到日子口了,不去,就晚了。

  她拎着空了的鸡食盆,赶紧了一声。

  四丫是该去配种了,这是它第一次正经八百的发情,而且已届盛期,症状很明显。老公宝彦似乎冥冥中有预感,出事前的那段日子,曾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过养牛经,尤其是母牛配种孕育和接生知识。她昨天还特意查了查那本薄薄的《养牛手册》,上面说母牛2030月龄达到体成熟,可以生犊了。四丫如今是23个月龄,到了最佳生育期。而且,发情的症状,也跟书中描述的很相符。

  赶紧喂鸡、喂猪、做饭,侍候继母吃饭、喝药。她自己好将就,端起一碗粥,咕嘟嘟灌进嘴里,几乎没用咀嚼,眨眼间就下肚了。

  出门前,她难得地给自己画了个淡妆。

  本来庄户家女人,泥里来土里去,化妆就纯是白搭功夫。自己独力撑着这个家,儿子上学,继母有病,院里一群张嘴物,忙得脚打后脑勺,加上丈夫刚过世,哪有时间和心情化妆啊?可今儿却难得地破例了。并不是在意自己的形象,其实她下意识地站到镜子前,下意识地摸起那瓶久违多日的美加净,只是为了平抑一下忐忑的心境。就像当年第一次相亲,第一次跟那个帅气的民办教师约会,像跟入赘的老公结婚那个清晨一样。

  母女连心,见她有些茫然地在脸上机械涂抹,继母叹了口气,轻声说:要不,去找,大平,让他……”

  她揉着脸蛋的双手顿了一下,眼睛也倏地亮了一下,可瞬间暗淡下来,摇摇头:不用麻烦别人,我去,不碍的。说完,她决然地套上了一件早已准备好的肥大的深蓝色上衣,并拿起一条铡草时才能派上用场的绿色方头巾,把刚画好妆的脸严实地包裹起来。

  “有了玉柱,你也……对得起……老柳家了,继母没来由地嘟囔一句。

  听了继母的话,她的眼神向门外飘了一下。院外、小街上、远远近近的青瓦房、石头砌的院墙、深深浅浅的绿树,一切都笼罩在薄雾里。

  雾能再大一点就好了!

  心里想着。手却没有停,仔细地把头巾下稍掖进上衣的领口里。

  “反正,宝彦……百日,节令也过了……”继母说

  她最后打量了一眼镜子,里面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农妇,整张脸只露一双眼睛,看这模样,跟外人说自己年龄是五十岁,也有人信。

  她很满意。

  捯饬利索,本想挤出笑容对继母说句我走了啊告个别,可她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出了房门。

  唉!雾能再大一点就好了!

  全副武装地站到了牛棚前,她突然领悟了宝彦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牛们也是有情感的,而且在某些方面,牛的情感甚至比人要丰富。

  院子西侧的牛棚里,并排摆放着两口牛食槽。槽里侧,用粗麻缰绳并排拴着三头牛。最南边卧在地上反刍的母牛,叫二妞;中间的公牛叫七丑,此刻贪吃的七丑正一门心思地地用舌头往嘴里卷着草末,见她走近,抬头看一眼,又把头扎进槽里。最北侧,就是今天的主角小母牛四丫。从血缘关系讲,二妞是四丫的母亲。而七丑的母亲叫大妞,去年就已卖给了东洼子村的老裴家。

  丈夫活着时,铡草配料喂牛饮水乃至配种接生防疫治病,养牛所有活计都是他的。但她却热衷于给每头牛做档案。家里养过的每个牛都有名字,公牛拟定为大丑二丑直到九丑,接下来将是笨系列和憨系列。母牛则按辈分,定为妞系列和丫系列排序,以后还可以增添妮系列或者花系列。档案做得也很细致,记载着名字、性别、毛色、父系母系、品种,出生年月日、伤病、婚配、孕期、生产、子女、最后去向等杂七杂八事项,有条件的还配有照片。

  四丫平日里,是个安静腼腆且爱干净的女牛。跟吃饱后就舒舒服服卧下倒嚼或眯眼打瞌睡的二妞不同,它很少卧下,所以身上不会粘挂脏兮兮的草屑和土末。可近几日,它为情所困,像变了一个牛。;除饮水正常外,很少吃草料;身上的毛也有了卷曲和黄褐色灰尘,腿上甚至有斑斑点点的牛粪。而且脾气也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七丑蹭脸,用砂纸一样的舌头给七丑舔毛;脾气坏的时候,则暴躁地跺动蹄子,甚至出其不意地蹬踏在七丑的腿上蹄子上;还会在槽子上蹭头;频度很大地翘尾巴;不耐烦地哞哞叫。害得邻着它的七丑也立卧不宁,无辜躺枪,连吃个草也不得消停。好在七丑脾气憨,不跟它一般见识,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尽量拉开跟它的距离。

  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主人出现在棚前。见她手里并未端着草筛料桶,七丑和卧着倒嚼的二妞选择了熟视无睹。四丫却有了反应,似乎知道了主人要带它出门,躁动的它安静下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亮了一下,尾巴也小狗撒欢似地摇了几下,还把脏得不成样子的脑袋探上前,伸出粗糙的舌头,试图去舔主人的手,讨好。

  雾,并没有因她的祈祷而变浓,反而随着阳光升起,有逐渐消散的迹象。她拉着四丫出门时,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心情忐忑,感觉就像小时候淘气,跟大平小虎去偷老和爷家的黄瓜。于是她昂头、深呼吸,还咳嗽了两声。一番虚张声势似乎有效果,竟有了一股大义凛然的感觉了。

  小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贺玉山家门前的粪堆上,有三只鸡在聚精会神地刨食。她眼睛眨了眨,加快了脚步。快些出村。最好别遇到村人。同时,她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着与人遭遇的预案。最后决定,不论碰见谁,不论对方说什么,只回答一个字:嗯。

  四丫不知是理解了她的心境,还是浓烈的荷尔蒙起作用、激起了潜能。它一反往日偶尔出门时,那种大家淑女般的矜持,步伐急切。那急吼吼的样子,像东北民歌里,那个迫不及待去青纱帐里会情人的浪大姑娘

  出了村口,走上去往镇里的村路,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还顺手轻柔地拍了拍四丫毛茸茸的脑门。

  村路两旁是浓密的玉米地,地边是肆虐的鸡爪子草、狗尾草、还有鬼针草和龙葵。打碗花和牵牛花紧紧缠绕着高棵庄稼,大红色粉红色紫红色粉白色的都有。因为雾,草上少了往日湿哒哒的露水。也许地势低洼或者是青纱帐遮挡的缘故,这里的雾比村里街上要浓一些。她心里说:但愿这一里多长的村路上,也别遇到熟人,熬过村路就好了。

  好巧不巧,刚走出村庄不久,就遇到了最不想见到又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大平。

  大平手里拿着一把镰刀,镰刀上粘着青草的碎屑,左肩扛着一个大草筐,半歪着头,迎面朝她走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也一眼就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因为村里仅有的三户养牛的,都是舍饲。过去能放羊放牛的西山,如今早已严禁放牧。山脚下,几年前就已竖起了一块不很规则的石碑,上面有六个大字封山禁止放牧。所以搭一眼,再看她掩耳盗铃、一身沙地鸵鸟般的打扮,一切都明了。于是他正了正脑袋,瓮声瓮气地低声说,怎么,你?我去吧。

  “不用,她淡然地说,脸用纱巾围着,看不见表情。

  “咳咳,给我吧,他轻咳两声,草筐撂到路边,很自然地伸手去接缰绳。

  “以后,这样的事儿,多着呢。她躲开半步,轻轻地摇摇头。

  他咧咧嘴,没有话,想挤出一丝笑容,也没有成功,于是讪讪地缩回手,还下意识地往外挪了一步,让开道路。

  走了几步,她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在那儿呆呆地站着,见她回头,又迟疑地往前迈了半步。可她决然地转头,而且没再回头看。

  母牛似乎比她还着急,自顾自往前走着,她的手被扥了一下,粗麻缰绳差一点脱手,于是她快走两步,跟上小母牛。

  大平哥是个好人。跟她家一样都住在后街,只不过她住东头,他住西头,中间隔着五户人家。俩人从小喜欢在一起玩,也常常捡来几块圆滚滚的石头当孩子,做扮演爸爸妈妈的过家家游戏。大平哥从小就对她好,她也朦朦胧胧地喜欢大平哥。可是,长大后,包括她俩在内,谁也没有过让过家家变成现实的想法。她是老柳家里唯一的孩子,而且是个抱养的继女,身系着招婿传承柳家香火的重任;大平呢,姓田,而且是田家的独子。

  自19岁起,她经历了长达三年川流不息的相亲。在失败了十多次后,终于给老柳家钓来了女婿,招赘了宝彦。也是有缘分,她满打满算仅外出打过一年工,这期间就认识了宝彦。唠起来,虽然隔着省份,俩人家乡距离却很近,只隔不到五十公里远,所以文化、语言、生活习惯各方面没啥隔阂。宝彦家乡是个叫养马甸的小山村,隶属内蒙古赤峰,他是蒙古族,全名叫宝彦巴图,家里兄弟三个,他最小,用他家乡话讲,是老嘎达。经双方父母同意,他乖乖地跟着她,来柳家入赘了。婚后大家叫顺嘴,就都把他叫成宝彦了。同一年,大平哥娶了东洼子村的叶小华,俩人还是中学同学。第二年她跟宝彦生了儿子,大平哥跟叶小华也有了一个闺女。

  宝彦脑瓜活络,先是外出打了两年工,后来,镇上倡导肉牛养殖,他动了心思。或许骨子里草原文化基因起了作用,又或许因有过饲养牛羊的经验而信心满满,总之他不顾家人的反对,率先在村里养起了黄牛。大平哥心灵手巧,倘若外出打工铁定是把好手,可他死心眼,朽在村里守着那几亩二坡地,常帮着村人修个门窗、搭个锅台什么的,人缘混得好,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后来叶小华忍不住苦,跟着村里的一群小姑娘去了省城打工。时间不长,她就跟河南的一位未婚小伙子搭上线,顺理成章地同居。而且,当年腊月,就很大方地在小伙子陪伴下回村,跟大平办了离婚手续。

  小村离镇子只有三里路,从村里拐上很宽阔的水泥乡道,再走一里多路就到了。也是怪了,小母牛四丫像认识路一样,不用她牵拽,信心十足地闷头劲儿劲儿地往前走。莫非性荷尔蒙让它变得聪明,还是嗅觉变得灵敏,受到了什么气味儿的引导?它,可是打出生至今都没走出过小村的哟。她有气又恼,几次故意狠狠地扥缰绳:你就恁急?没羞没臊的玩意!

  嘴里恨恨地说着。四丫听不懂,估计听得懂也不会在乎,可她自己脸却不觉热了起来。

  其实,她好歹也是进过高考考场的高中生,学过《生物》,懂得激素、性荷尔蒙。而且她是经历了完整婚孕过程的过来人,儿子都上六年级了,还有啥抹不开看不透的?草木到了春天要开花授粉,动物到了青春期就要琢磨繁衍之事,这是自然法则。四丫正常发育,荷尔蒙正常分泌支撑起欲望,想要有一个自己的犊,这有错吗?硬要说有错,也只是表达方式太直白,不会装,没能像人类那样虚伪,把有些事用绚丽爱情或堂皇的婚姻形式掩饰罢了。

  其实她恼怒于四丫赤裸裸的急切,除了矜持羞涩,除了对越来越临近目的地,即将直面脸红心跳尴尬场面的恐畏。还有几年积累下的一种特殊感情纠结:四丫,何苦呢?你就那么着急找男牛,那么着急生牛犊,有了孩子又怎样,最终的命运还不是被宰掉,成了人餐桌上的一盘菜?

  从打家里养牛那天起,她就开始在这个感情疙瘩上纠结不清了。虽然明明知道这是虚伪,是小女子的矫情,说难听点还有点假惺惺鳄鱼眼泪的意思,可一到关键时刻还是架不住心情郁闷,感情上过不了这个坎。

  说起来让人笑话,她有点怕牛。缘由是她六岁那年夏日的一天,一个人在门口玩耍。牛倌赵六赶着一群牛浩浩荡荡地从西头过来,一头小黑牛犊撒欢,蹦蹦跳跳地奔向她,吓得她哇哇哭叫。该死的赵六没轰牛犊,还冲着她哈哈笑。最后,牛犊到底把她顶了个腚墩。

  所以老嘎达提出养牛计划时,她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可后来拗不过,捏着鼻子同意了。不同意行吗?家里情况摆在那儿,继父癌症拖了两年多,继母脑血栓病怏怏地,家里离不开人,还要常年吃药,吃过的中药渣子扫巴扫巴足有几麻袋,孩子上学也要钱。仅靠种那几亩二坡地,能剩几张钞票?

  帮着宝彦养了几年牛,扳指头算一下,统共养有育肥牛七头,能生犊的母牛六头。除了家里现有的三头,其余育肥牛自然卖给了牛贩子,不用想,都凄惨地挨了那一刀,母牛陆续地卖给了邻村几家养牛户。看着一头头牛送走,去了别人家的牛圈或屠宰场,按说她的心早已硬得起茧子,硬得像雪堆里硬邦邦的石头了。可她不,她的心不像生铁不像钢,倒像熟铁,锻打一下又一下,可还是坚韧不起来。以至于自己都哀叹:有些感情的恐怕这辈子也翻不过去了。肉牛达到标准,准备出手卖给牛贩子的那几天,她心里一直是又痛又酸的。这些日子她一定要给牛加点好吃的,牛们会感激地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她。想到辛辛苦苦养育的牛几天后就要痛苦而无助地丢掉性命了,就心里难受。牛们临被牵走被装上车时的一声告别,更是让她心里针扎一样痛。

  这种小女儿态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记得小时候家里杀年猪,从继父头天晚上去约贺叔,她就要掉上几滴泪。晚上还要趁大人不注意,给猪喂点好吃的。说起来在这件事上,猪比人可怜多了。人犯了死罪,临刑头天晚上还要吃一顿像样的断头饭,猪呢,最后一顿却要饿着。一是再喂也不会长肉了,二是为宰后捯肠子省事。每年这个让她难受的夜晚,待宰的猪咣咣咣咣地拱猪圈门子,嘴里呕呕呕殴地嚎着要食。她就蹑手蹑脚地给猪送去点吃的,有时是晚饭的剩粥,大饼子,没有剩饭就舀上点苞米粒或苞米面。往往第二天翻洗猪肚、捯肠子时,继父就发现了那些些未消化的玉米渣,也知道这是她做了手脚,会恼怒地嘟囔一句:这闺女!老贺虽然杀猪时心狠,可为人善良,爱成全人,也懂人的心理。听到继父抱怨,就会借夸赞一句:这丫头心善,长大准有出息,待你们老两口差不了。继父嘿嘿地笑几声,心中的烦恼就溜走了。

  小镇的北街有家个体的配种站,占地足有两亩多,坐北朝南的六间北京平,铁大门,门口挂着个白茬黑字的木头牌子:黄牛配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夏洛莱、鲁西黄牛。镇党委提出建设畜牧养殖示范镇,可雷声大雨点小,养牛至今还没成什么规模,每个村敢为人先的养牛户都不过那么三两家,产业链还没形成。给牛配种的,只有镇畜牧站和个体户老苏的配种站。畜牧站水平要高一点,采用先进的人工技术。可是,收费也高,而且从冒着白雾般冷气的保温桶里弄出的那点东西,就能让母牛怀孕生犊,瞅上去总觉得不靠谱。老苏家的技术不先进,赤裸裸地顺从自然,采用原始手段,可收费低廉,又顺应了乡人传统的老眼光。所以生意蛮不错,起码在数量上能与畜牧站打个平手。

  不过,她能到老苏这个体户配种站来,却不是因为老眼光、也不是图省钱,而是有特殊原因:老苏也是蒙古族人,叫苏和,老家也是赤峰的,几年前才过来开了这家配种站。因跟宝彦是实实在在的老乡,蒙古语家乡话唠起来亲,人也对脾气,所以俩人关系处得一直不错。

  老苏见她牵牛进拉配种站,狐疑地向她身后瞄了一眼问:咦!你?弟妹,一人?她回答:嗯,我,一人。老苏人实在,心热话少,所以没再问下去,只是敞开嗓门,喊开几个围过来看稀罕的闲汉:滚,滚犊子,该干啥干啥去,没正事的玩意!然后对她说:妹子,去屋里歇会吧,喝口水,完事,我喊你。她摇摇头,没说话,老苏也不再说话,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缰绳,慢悠悠牵着母牛往院子西墙根处走。她见几个闲汉溜走了,就吁了一口气,攥着衣角走到一旁的长条木板凳上坐下。板凳正对着大门口,可头稍微斜一点,院西头的场景就一五一十地都在视野里了。那里,有个用几根光滑木柱子做成的配种架。老苏牵母牛进配种架,在前头木柱上拴好缰绳,又用活动的木棍在后头把整条牛身子固定好,还用一条皮带兜住肚子。也许是嗅到什么味道,也许是没见过大天、面对陌生环境的恐畏,四丫竟很顺从地任由老苏摆弄,甚至还看家狗讨好主人般地摇了摇湿哒哒肮脏的尾巴,直到老苏连她的尾巴也固定住,才轻轻地了一声。不知是给自己壮胆,还是为了维持最后一点女牛的矜持和尊严。

  盯着老苏一系列动作,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茫然,感觉鼻翼湿湿热热地有细汗渗出来。眼前的那配种架,似乎成了古装电视剧里押运犯人的囚车,四丫成了那待决的死囚,而她似乎成了那来诀别的家人。直到四丫那声叫,她悬着的心才算咯噔落下一截,接着泛起了一种因无法左右结果而产生的无奈和坦然。那心情,就像当年托关系、排队挂号、等待、繁琐地检查化验、退烧、降压、风险提示、签字,终于把患了肺癌的继父推进了手术室一样。

  见多识广的老苏没工夫搭理四丫的一系列小动作,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径直走到院子西北角的牛栏里,赶出了一头公牛。那牛一身金毛,健壮高大。也许是休憩一晚精力旺盛的缘故,它一出牛栏就牛头高昂、气场十足,哒哒哒哒地迈着大款般的碎步,轻车熟路向南走来。可没走几步,就被四丫饱含浓烈青春气息的荷尔蒙气味吸引了,颠颠地小跑起来。跑到配种架前,它围着母牛顺时针转了一圈,又逆时针转了一圈。此时母牛嘴里也流出了一丝丝的涎水。公牛不再犹豫,停在母牛身后,咻咻咻咻地嗅了嗅,笨重的身躯突然变得灵巧,两只前腿抬起,先是磕到了后边木棍地一响,然后双腿舒展,地搭上母牛后背,前半身山一样的趴上去。四丫初经牛事,不知所措地矮了一下,又蹬紧四蹄挺起身,好在四周有木架镶着,肚子下也有宽宽的皮带兜着。

  见金毛牤牛几乎一瞬间就顺利得逞,她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紧紧攥起拳头。她感觉到是四丫受了欺负,一股愤懑的情绪涌了上来。潜意识里觉得,四丫是不情愿的,只是四周束缚着,没法反抗没法逃跑而已。可紧跟着一种无力感又涌上来了:四丫情愿不情愿,是不可能以它的意志为转移的,既然做了母牛,没法子,眼前的事实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任谁都无法改变。生犊,为主人做嫁衣,是它注定的宿命。而让她最无奈的是:她居然还是始作俑者,是隐藏在背后的黑手、买凶作案的主谋。

  可接下来的情景就有点打脸,四丫也太不矜持,忒不争气了。只是开头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温驯地任由金毛撒野,甚至还很配合地做出了让她看上去不该有的动作。她气恼地瞪了一眼,转过头不看它了。

  脸热热的,连身上也因穿了长袖衣服出了汗,皱巴巴地难受。好在有头巾遮脸,老苏又很敬业地紧盯着两头牛的动作和反应,根本没看她。她心里有点感激老苏了:幸亏把那几个闲汉赶走了。

  西边还在继续。工夫不大,传来牛踱步拖沓的得得、得得声,又过了一会,是牛蹄捣地的哒哒声,以及牛蹄再次磕上木柱的的一声……她无聊地盯着东墙看。墙根下有一株瘦弱的苦麻子,举着黄艳艳的小花。一只红色带黑点的蝴蝶,从墙外飞进来,掠过了黄花,向西边飞去。她突然忆起了自己刚怀孕时的一段往事,老公得知自己要当爹的喜讯时,竟说出了一段深沉而富有哲理的话:人是最神奇最高级的动物,制作过程本该是世上最复杂的工程吧?按理说造人应该比造飞机造宇宙飞船造原子弹更难才对嘛,可没想到,就咱俩小人物,不费吹飞之力,竟轻轻松松地就造成了,好神奇哦!她瞪了他一眼说:你是轻松了,我还要几个月挺着大肚子,生孩子还要在鬼门关走一遭呢……

  她的脸上忽然间绽开了阳光般的微笑。目光从苦菜花上抬起,转头望向了南面。明亮而锋锐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院墙,看见镇南郊那所宽敞大气的小学校园。儿子玉柱在那儿读六年级,住校。玉柱学习成绩好,整个年级能排进前三名。那是她的心头肉,尤其丈夫车祸去世后,更是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儿子,是她的全部,为了他,自己可以牺牲一切。她,可是泪流满面地跟宝彦保证过:再苦再累,也要供儿子上高中上大学,如果可能还要考研读博,保证让他成人成才,成为她和宝彦的骄傲。

  对了,今天是星期五,是儿子回家的日子。

  又过了十几分钟,一人一牛走出了配种站的黑漆铁大门。她的心地一下子舒展开了,天空湛蓝,几丝白云像刚弹蓬松的棉絮。她一把扯下头巾,一股凉爽拂过脸颊,于是犹豫一下,索性连长袖的外衣也脱掉了,卷成一团搭在左胳膊上。小母牛勾着头,跟在身后略显拖沓且温温顺顺地走,早没了来时的精神头。一对大而圆的牛眼也少了贼亮的光芒,恢复了往日的慵懒的淑女相。只是牛头仍脏兮兮,嘴巴仍湿漉漉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临近小晌午,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多起来。可是没关系,经历了刚才一番坐过山车似的情绪折磨,她心里踏实多了,面容淡定,甚至嘴角还挂上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上下村的住着,免不了遇到熟人,她不再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有人搭话,也能很平静很自然地应对了。

  “嫂子,去镇上了?

  “嗯。

  “柳家妹子,这……呃,回了?

  “嗯。

  “这不柳家闺女吗,到我家坐坐喝点水呗。

  “……呃,不了,大妈,忙您的。

  有的不说话,只点点头,她也就点点头算是回应。

  “嘀嘀汽车喇叭声,她拉着四丫往右侧靠了靠。可汽车越过她却缓缓停下来,车窗里伸出个披肩发的脑袋:嘿!柳……老同学,是我啊,梅子。原来是高中时的同学佟雪梅。

  “哦,你啊,你不是……”记得她大学毕业考入邻镇上班了。

  “我调回咱镇里了,这不,去我包的村看看,梅子目光瞟了一眼身后的牛,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本想拉车门的手停下了。可紧接着绽开笑脸:我先走了,以后有啥事,记得来镇里找我哟。车玻璃摇下,地开走了。

  来到乡道和村道的接头处,迎面又碰见了一熟人。是个骑着臃肿自行车的。臃肿是因为破旧的“28”自行车后座两旁,各绑了一个棉槐条编成的大箩筐。他是上下村串庄收破烂的,叫常山。她把目光移向路侧,心里暗道晦气,这个常山流里流气的,嘴又臭又赖。

  果然,见她牵牛过来,他的嘴角弯了一下,用右脚擦地,缓停住自行车:哟!这不嫂子吗,这是,去老苏家了?

  “谁是你嫂子?她翻翻白眼说。

  “嘻嘻,这是……配完了,不简单,嫂子行啊!

  她扥了一下缰绳,加快脚步,不想再搭理他。

  “那个,明天还要去复配一次吧?不然怀不上可抓瞎哟,常山可是配种站观瞻的常客:要不要我帮你,女人去那地方多了,夜里会睡不着哟。

  “嘿嘿!好啊,明儿让它去找你。她拍了拍四丫的后背,冷笑着说。

  常山吧嗒吧嗒嘴,感觉怪怪的。自己在话语上好像吃了暗亏吧?!这娘们,啥时变得这么拉碴了?当地人把敢于厚着脸皮说荤话叫拉碴

  走上村道,最后一点戒备心也放下了,她心情彻底放松。那感觉,就像清明时节脱下臃肿的冬装,换上了一身清爽的夏衣。

  季节正当盛夏,临近晌午太阳很足。打碗花和牵牛花单薄的花朵有点卷曲。昨天刚下过雨,村道两边有浓密的青纱帐遮挡,温度似乎陡然上升了几度。潮湿闷热的空气硬生生挤进鼻孔,敷上皮肤,热嘟嘟地还有些发粘。远近有几只蝈蝈在奏乐,吱吱吱吱、呷呷呷呷,抒发着它们的兴高采烈。

  整整一百天了,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照顾继母,抚慰悲伤的孩子,侍弄那几亩地,养家里的张嘴物,以前甩手掌柜当惯了,什么活计都得逐渐适应。尤其是养这三头牛,每隔五六天,就要铡一次草。虽然有小型铡草机,可这活计危险,一不小心就会铡到手,东洼子村的耿二林就被铡掉了食指和中指。而且还特别脏,草末伴着尘土飞扬,每次铡完,头巾和衣服上全是灰尘,像个土猴。最可怕的是孤单,脏活累活都没个人能搭手;白天忙叨叨还好,夜里就更难了,做梦醒来,习惯性地向身边摸去,是一手寂寞,她只好做了一个长长且圆滚滚的枕头。

  她咬着牙,撑起了小家的天,迈过了一道道坎,今天,又算迈过了一道坎了。所以。今天也是值得放松心情的一天。

  饱吸了雨水和阳光,树木庄稼花草都在疯长,她仿佛听见了高粱玉米拔节啾啾的声音。哼!拉牛配种怎么了?不磕碜!人,要阴阳调和,男女相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动物也如此,猪马牛驴,兔羊猫狗,鸡鸭鹅鸟,要生犊生崽孵卵;就连植物也讲究开花授粉开枝散叶,这是自然规律,有啥难为情,有啥磕碜的?要说磕碜,干那些坑蒙拐骗、偷鸡摸狗、偷情拈花、扯仨拽俩、忤逆不孝、打爹骂娘、杀狗虐猫之类有违人伦,违反道德秩序、违背自然规律破事的,才是磕碜呢!

  有蝴蝶翩翩飞过,有蜜蜂嘤嘤嗡嗡。她弯身折起一截龙葵茎,带皱褶的叶子油绿而新鲜,还挂着一嘟噜龙葵果,其中两粒已经成熟变成紫红色。当地人把这小东西称为天天。她用嘴唇很轻柔地捉住一颗黄豆粒大紫红色的天天,再用舌头舔进嘴里,咬破,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人、牛乃至一切生命的历程,都是一个理。就比如树吧,有的长在山坡上,有的长在村头,有的长在悬崖边,有的长在大城市公园里。不管长在那里,不管条件优渥还是恶劣,不管长大后成为栋梁之材还是成为锅底柴火,它们无怨无悔地听从生命的召唤,顺应大自然的法则,一门心思发芽生根绽叶开花。记得收到病危通知书,宝彦濒临去世的那天,她神情呆滞地透过病房玻璃窗看着对面楼角,蓦然发现,对面十七层高的楼顶上,竟斜斜地伸出一抹亮丽的绿色。那是一株细细弱弱的柳树。靠风刮来的几星土,天上落下的几滴雨,它竟能抽出满枝翠绿的嫩芽,一点也不输于街边合抱粗的柳树。那,简直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啊!

  身后的四丫似乎也受到了她情绪的感染,噔噔噔几步走上来,与她并肩。同时重重地喘出两道鼻息,而且很骄傲地昂起了肮脏的牛头。

  她用中指戳了戳母牛的鼻梁,四丫有点嫌弃地扭了一下头。种子播下了。那粒小得看不见的种子,会在四丫的身体里发芽膨发,长成小土豆,小倭瓜,几个月后会生出小牛,又会给这个世界添个神奇的新生命,倘若生个小母牛,加上二妞,真会像村里老人说的那样:牛,三年五个头呢!瞧着吧,她家的牛棚里一准会牛丁兴旺、热热闹闹哩。

  一会进村,要在王春雨的小卖店买上一斤酱牛肉,半斤熟猪肝,一家三口晚饭好好吃一顿。对了,还要做儿子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和继母爱吃的小葱拌豆腐。牛槽里也要多添点草、多加点料,四丫这鬼东西可有些日子没好好地吃食了……

  “喔喔哦”,一声鸡鸣,她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天要亮了,该去给牛添草了,多加点料……明天,牛贩子唐玉山就要来收牛。把家里最后一头母牛六妮和最后一头育肥牛二憨卖掉后,她也要动身去省城,到儿子家哄亲亲的二孙了。大孙是姥姥带大的,第二个还推给亲家母说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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