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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种幻觉里时时改变
来源:原乡诗刊 | 作者:林 雪  时间: 2023-05-22

  雕像


  他们拥抱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他们是两尊人形,骨骼,血肉,躯体

  男人的头垂在女人胸前

  女人抚着男人的头发

  他们微微战栗

  无瞳的眸子望着远方

  冰冷的手指尖上

  有看不见的箴语和雷霆


  我们路过这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停下来,拥抱

  他的头垂在我的胸前

  我抚着他的头发

  我们微微战栗

  他是旧的,温暖的

  热的。带着书卷和谷仓的气味

  犹如我深爱的灵魂

  我用肺腑对他深嘘了一口气

  我们走下祭坛

  从此我们人迹炊烟

  从此我们男耕女织


  六月无餍


  六月无餍,一群海鸥

  在远处的老港惊叫纷飞

  一阵暴风雪如爱降临

  在一间废弃的木拱上坐下

  对自己低语道

  应该写下一首诗

  在幻觉和诺言之间

  她再次低语

  应该写下一首诗

  瞧,在那亚麻色深渊里

  升起的海岬和深意

  生活啊!多么忧伤奇妙


  于是她写了那些砂砾的韵律

  水草或海带的质地

  在海水和沙滩中仿佛无以穷尽

  那波浪——深信着,呼吸着,

  多么幸福


  牧羊人


  薄暮时分,我独自步行回镇

  雾霭之地幽兰,如退潮之后的海滩

  河水点染着得失之物

  看似一份无形的清单

  却储存在乡村这大寓言教程里

  而我,一经备注就已册封

  禁闭之地皆有出口

  边陲也自带中心

  下一阵风吹来了牧羊人

  他有不止九十九道坡地

  山丘的背靠,峰峦的拱顶

  风从九十九个方向吹来

  每一个都是镜头每一片都是一个莱卡

  风从最高处吹给他风帽

  也从最低处吹给他的风鞋

  这是一个年代的起点

  同时又是尽头

  “美可以大而现实,也可以小而渺茫”

  这文人的呓语怎会让他停步

  如同暴雨不能让羊群逊位

  滚石不能,诗句也不能


  那夏天的光焰


  那夏天的光焰

  如此穿过高空的门柱

  又随着大地的沉寂

  垂落至人们内心

  那大地上的银子弯曲、流淌

  一朵与海走失的浪花

  风干成沙砾

  在呼唤海水


  那繁星如雪,

  轻飏自那有名的或无名的恒星间

  一阵低语就会震落


  在大地上风不为人知地吹着


  这首诗写了三次。赫图阿拉

  一次我坐在柜石哈达峰的

  阴影写下它。一次在木奇古道上

  我跌下马。第三次我弄丢了它们

  从石文镇来的女孩子说

  文字要是成了精,就不再属于你

  文字有自己的未来和过去


  赫图阿拉!那些丢掉的诗篇

  是我为你有意留下的部分

  我的眼睛在天空和牲畜的复眼中

  看着大地的欢乐悲苦。赫图阿拉!

  我的一部分血管盘旋在你的矿脉里

  我的手,一部分的头发和指甲

  沉积成钙,混在你的尘埃里


  我留下一部分脚,好一直走在路上

  我一边走,一边和广大的你相遇

  我留下我的口语,用坡地上的叶子

  做成纸和本。我留下我的甘愿

  解散的部分。我留下我的眼神

  手势,声音。我留下一部分命,

  一部分的生死

  我留下我的一部分精神。她在你的周边游历着,向中心浸润

  我留下我的一部分气息

  在广大的地方风不为人知地吹着

  而小米,房屋和孩子都睡了

  这是我在东洲区碾盘乡听到的故事

  一个女人,爱过三次。赫图阿拉啊!

  第一次她青春年少

  如此惊世骇俗。第二次她丰润美好

  以为最纯洁的爱已经找到

  第三次她美貌尽失,青春不再

  诀别时,只有沉默。只有

  在广大的地方风不为人知地吹着


  过壶口镇


  两个壶口镇:西边陕西,东边山西

  它们对我都一样美

  导游说山西这侧可看黄河之浩浩

  陕西那侧可观黄河之汤汤

  黄河如此慷慨公允,捧出了自己的私酿


  一级一级再一级

  故土从海滨升上高原

  而西边有大河

  在此集结中转


  从源头牵出细流如牵出幼崽

  一路徘徊过,迷途过,折叠过

  任人间用时序体作传

  而我此生也晚、所来太迟

  从被俘虏的漫长岁月里一两首诗

  几声夯硪号子

  到被传染的墨客口吃症

  借醉酒的黄河骈文


  沿着哪条河航行,就唱那条河的歌

  这是诗书和谣曲的魔法教学

  人、畜和工农业都渴饮你的水

  你的全部意义就是奔流

  电、光与能量只是人类索取的副业

  你挟走土表的部分、是你溺爱的部分

  而一路抛洒的可以再次称国


  盛世流行谄文,而乱代升华风骨

  你在壶口出发

  留下中原的、首府的、国度的身姿

  汇聚出社区和乡愁的中心

  跳跃在你波浪上的诗句

  是历史上几个好学生的范文

  他们做官、漫游,用一两首诗做台账

  在水面摇曳着远去

  而一大波年轻的乡愁正度过河去


  大峡谷


  透过一朵芦花之隙看大渡河

  河湾只有瞳孔宽

  余下都是浅眠者的梦

  这么辽阔的一觉

  悬挂在一朵芦花之茎

  睡去的只是童话和弧度

  我曾转述那一幕

  说景色有大好因而怔忡不语

  说景色有小毒因而懵懂嗜游

  说山河如此慵懒华丽

  一朵瘦芦花还兀兀穷年

  说的次数一多,这朵花

  就有了故事

  腔体里的悲喜、被毛上时代的冷漠

  和被怨恨玷污的人


  芦杆似笔无传,请记住亿万年前

  新岩石之芽探出水面的胜利

  隆起的桌状山虚席以待

  什么样的灵感精灵才配邀入座?

  请记住一只鹰

  褪喙去趾的痛苦

  记住眼前的绝壁像一页写错的作业被潮汐吊打

  记住破蛹成蝶时的挣扎

  记住万物中所有的对号

  是那一飞冲天的收束

  记住当人生如岩石一掷而下

  如白纸镇桌、先生不语

  有风吹过芦花


  刺桐城、马可和大汗

      ——仿卡尔维诺


  一公里之内的海岸分布了5个码头

  “到泰克拉来的旅客只能看见城的小部分……”

  他在讲述你——刺桐城终年被四季地毯包裹

  谁是幸运的,谁才能看到真容

  “我一到达琵拉就会忘掉过去”

  马可巷曾有百米长,如今变身为道路

  马可井已掩埋在石板下

  曾直通蜿蜒的海岸,聚集沙丘后的海水

  直通向上又向下伸展

  他在讲述:商人如织,来自波斯、印度

  在东方第一大港,他可以从泉州三个地方

  前往波斯。一是从后渚港出发

  二是从文兴渡头下海

  三是从南关渡头出洋


  等到风季,十四艘船将一起远航

  每船有四根桅杆,能扬九帆

  他描述着赛德茜里亚城的进口。你一定

  以为逐渐接近城门的时候

  会看见一列城墙从多尘的平原升起

  守在墙外的海关人员已经在斜起眼睛

  望你的行李包裹……

  他会讲隐蔽的、公正的城贝尔妮丝……

  几百年反反复复的侵略,使希奥朵拉吃尽了苦头

  一个敌人刚刚被赶走,另一个敌人

  马上就强盛起来,威胁劫后余生的居民

  他用克拉莉指代你,光荣又痛苦的城市

  没有一个城市比得上那里的人向往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

  有一个代代相传的信念

  有高尚的情感和美德

  “我每年经过珀萝可琵亚都会停留一阵子

  他一停留就是十七年。土坑、桥、植树、玉米田

  荆棘、信使、战乱与和平

  “在莱莎,生活是不快乐的”

  人们一边走路一边咒骂,靠住河旁的铁栏


  他会用赛茜里亚城的故事回答

  城墙从多尘的平原升起,墙外的战士

  已经抓紧了长矛


  他以女人的名字称呼那些城市

  在《看不见的城市》中,马可•波罗给忽必烈

  讲了,天就要亮了。他说:“陛下,我已

  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城市都讲给你听了。”

  “还有一个你从未没有讲过”

  马可•波罗低下头来。“刺桐城”大汗说。

  马可笑了,“你以为我一直在讲什么?”

  皇帝不动声色:“你提到了德化窑白瓷和色釉

  你寂寞的小花插。可我从未听你提及他的名字”

  “是刺桐城。”波罗说:“我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

  都有一部分刺桐。”


  在泉州,兼致爱丽丝•门罗


  香料往事

  “战争一开打,欧洲的香料就涨价”

  她文集中少有与中国有关

  这几乎唯一的一句,出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我摘录为记,视为亲人


  一粒胡椒被阿拉伯商人文创

  赛过黄金并把欧洲熏倒熏香

  《一千零一夜》真该增印香料版

  加进毒蛇篇:他们说印度胡椒树林

  有许多毒蛇,当地人得放火烧赶

  胡椒也因此焦糊干瘪

  加进鸟巢篇:他们又说肉桂

  长在阿拉伯高山之巅

  高飞的鸟儿能把小棍子模样的肉桂拣来筑巢

  于是阿拉伯人在山脚下摆一堆肉块

  引诱飞鸟叼起带回巢中,肉块太重致鸟巢坠落

  肉桂才能捡到。

  加进风浪篇疯狂篇:

  香料曾在泉州聚拢,也曾在泉州出发

  水手和骆驼队在漫长寂寞而危险的路上经常错乱

  把波浪认作戈壁,把沙丘认成海岸

  在海市蜃楼的幻境中跪倒哭泣认错家乡

  加进馈赠篇:这来自伊甸园好地方的香料

  代表财富、豪爽和身份

  飨宴之后,香料被包成小袋礼品

  送给客人


  如今生活中的旧气息已渐行渐推

  如今那些人事久远,声名模糊

  我咀嚼一粒胡椒

  这贸易的骄子、史册的主角

  仍然辛辣不衰,仍然等待后人杜撰


  渴睡


  这个夏夜不可名状。我颓然倒下

  与你并肩独特的姿势

  在一种幻觉里时时改变

  来得正好的夏天。被冷水洗过的身体

  在呼吸的阵风里袅袅上升

  插入发间的手指,一群桑叶上的蚕

  它们起舞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像鸟儿跌落在平台

  那么平坦,那么近


  今夜我的灵魂有了确切的形状

  从脚尖到发梢,从左手到右手

  从我的胸前到背部

  向外渗去的一条丝线结成了网络

  罩在年代久远的绣毯上

  灯光珍珠般滑落。亚麻布、亚麻布


  与我祖母闺守阁楼的风景相似

  发鬓上的金箔。腕上的银杯

  适于她的美。一种怀旧的调子


  她下楼的第一步就急遽地老去

  她的嫁衣如焦脆的叶子破碎

  爱她的人无计可施


  今夜,我的灵魂站在我的对面

  看我睡去时受惊的模样

  无辜的明天,在洞穴中醒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儿熟睡

  一只手叠在另一只手上

  一种被伤害的睡姿,一种隐语


  你仍然端坐不动,浅灰色的眸子

  转动一下

  飘浮在海上的冰块

  融进更深的寒冷

  我原来没睡,坐在你对面

  对着灯光察看我的掌心


  在太阳下呈紫光,在雨里呈蓝色

  一个逆光里的手势

  说:如此炎热的夏天,并不多见


  老去的普希金


  她曾在一文不名的小镇

  邂逅过青春期的歌德

  在闹市街头遇到过

  老去的普希金

  在雨天泥泞的道路

  追撵过一个穿深色厚呢子外套

  背影像聂鲁达的胖子

  在一列慢车车厢里

  与雪莱擦肩而过

  在一队光着上身挖地沟的囚犯中

  认出过布罗茨基

  他化身为田野的黑马

  或闹市里的黑马

  闯到人群中寻找骑手

  但他们说她撒谎

  说她不可能看到他们

  因为树丛不生长铁轨

  天穹也不肯为烟火低垂

  他们说她吃多了含盐的阳光

  才有荒唐的白日梦

  于是少年维特又一次回到隧道

  但那不是他们所知的那个

  那隧道住着她和赫拉巴尔!

  博士帮她把俄罗斯和纪念碑

  都藏在沟渠

  同时也藏起一个小耶稣

  多年后在某个夜晚

  当她旧地重回

  星空下的她仍然不可救药

  她将和他们一同看到

  根芽和神迹

  并对那著名的两种永恒

  再一次发出惊叹


  我的马车带走了哪些词?


  我的马车披着雨水。这是什么词汇?


  那个孩子做出一个奇怪手势,要我停下

  那个邻居的孩子站在地上,露出嘴里

  零星的牙。他在速度中急速后退


  成为一处中心。在那晶体的四肢上开满虚拟的花。


  我要一直把马车驾到石头里去。这

  是什么词义?词的什么成分?


  我要在石头里坐好,成为石膏洞里

  一簇气泡。我要学习着,进入种子和基因

  我的马车奔驰,省略了大赦后的细节和历史


  在词的语法中,落日熔炉里,一片叶子变成了煤。

  她的燃点在我身体里

  一只飞向火的蛾。雨水落下来,坏事情开始了


  而煤再回复到枝叶,水回到铁器和铜器


  这是词的什么属性?当

  忙碌的世界一片安谧。


  一瓶香水用过了,挥发完了

  舌头的砧子,迸溅出语言的火星

  我的马车从不真的带走什么


  词,诅咒和闪电,一种常态下的三条线,“在你的大善,和

  他们的小恶之间,染红了诗歌”


  这低低的石头,这缠绕者的土地

  在风暴的中心点,那求知的鸟

  安慰了我们。一直到神迹出现


  能使黑暗减轻的真理,和

  飞翔着的,诗歌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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