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推开门,满地是雪,一股冷气扎脸。天气预报说昨晚有雪,睡觉时没下,睡着下了,院里院外白花花一片。小兰冲屋喊,妈,下雪了!小兰妈坐炕头把被子叠成长方形,边叠边喊,等我一下,咱得把萝卜起出来,要不都得冻伤喽!小兰家种的是大红萝卜,收萝卜时小兰跟妈把萝卜埋在院门口,也就是挖个坑,萝卜放里边,填土,给浅埋了。天不大冷时能保存长一些,下雪就不行了,连湿带冻,熬不过几天。小兰妈叠完被子,下炕,拎两把铁锹,小兰拎藤条编制的土篮儿,跟妈身后出屋,踩雪走。
夜里下的雪,也是夜里停的,具体时辰小兰也说不准,一脚下去,一个半尺深的雪窝子。雪下得还不算大,下得大时,大雪封门,门被雪堆堵住,推不开,得撬开封冻的窗户,从窗跳出去。小兰妈穿大红色带黑碎花的棉袄,晃晃荡荡走,在白雪地里挺扎眼,小兰也穿红棉袄,是她妈给做的,红面黑里,里边还衬一层羊剪绒。她嫌土气,说我有买现成的棉袄和羽绒服,不用给我做。她妈说在家不像在外边,买的东西在外边穿是样子货,好看不舒服,在家还是穿自己做的,又随便又舒服。这一带女人都爱穿红色的衣服,夏天还差些,蓝的白的黄的绿的,穿啥色的都有,到了冬天,大多数都是红棉袄、红棉裤、红羽绒服,雪天雪地,白里有点点红色移动,远看像晃动的火把。
小兰妈做的棉袄软软乎乎,蹲下站起有柔滑感,穿着确实舒服,不像买的棉袄或羽绒服,动起来吱吱啦啦响,有顿挫感。到院门口隆起的雪堆边,小兰妈右手的铁锹往雪堆一插,右手握了左手的铁锹,撮雪,朝一边倒。积雪扬起来,扑小兰一头一脸,她抖掉长发上的雪末子,嗔道,妈你轻点。她妈斜她一眼,说,告诉你头发要扎起来,长发是样子货,干活能得劲吗?样子货是小兰妈的口头禅,看啥不顺眼就会送你一句样子货。小兰平时会把头发扎成马尾,今早儿出来得急,没来得及扎,就被她妈逮到不是了。小兰不理她,抓了雪堆上的铁锹,也撮雪,往一边倒。
见土了,一个个大红萝卜也露头了。水灵灵,一点没冻坏。插了铁锹,用手扒土,把萝卜一个个扒出来,放土篮儿里,放了满满一篮子。小兰妈拉了雪爬犁过来,娘儿俩抬着把篮子绑上爬犁。这一带家家都有雪爬犁,冬天长,小半年在雪里捂着,都是雪爬犁的用武之地,不用油不用饲料,是又便捷又经济实惠的交通工具,用一分劲儿,能带动十分的重量。小兰妈拎铁锹回屋,小兰拉上爬犁去七叔家,他家房子多,闲着好几间房呢,小兰家放不下的东西就存到他家去。爬犁是木杆子做成的车,没轱辘,靠木杆子在雪地上滑行,爬犁上的绳子往肩头一套,拉这些萝卜小兰能一溜小跑。
从家里出来一路下坡,下到一棵老杨树旁是坡底,再往前走就是上坡了。上坡路费劲儿,好在是缓坡,爬犁上的萝卜也不算多,拉上去,也就到了七叔家。坡上有一排整齐的平房,以前这儿是小学校,有六个班级,小兰就是在这儿读的小学。后来年轻人越来越少,没几个学苗,学校也就黄了。村委会把学校的房子公开出售,七叔买下来,除家里三辈人住的几间房,还剩几间房做仓库。
老杨树上有只松鸭在嘎嘎地叫,小兰回头看几眼,奇怪大冷天,只靠身上那么几片羽毛御寒的松鸭咋就没被冻死?七叔家房前是个院子,是小学校时学生们下课了就在院子里玩耍。院门没关,小兰拉爬犁朝里走,一股呛人的辣味令她打了一连串响亮的喷嚏。房顶有一股一股的青烟汹涌地朝天上冒,正是做早饭的时间,不用看,小兰也知道七婶是在烤辣椒。辣椒是那种红色的尖辣椒,秋天时晒干穿成串挂在屋子前,远看一串一串的像红灯笼,冬天用时扯几个放炉盖上烤,烤出一股股香辣味儿后放凉,再放手心里用双掌一搓,搓成末状。锅里烧油,滚热了,放辣椒末,再放大酱,炸出的辣椒酱非常好吃。小兰把爬犁拉到靠边的一间房子前,推开房门,把萝卜搬进去。搬完了,关上门。再到厨房跟七婶打个招呼。
七婶在烤辣椒的烟雾中扭过一张流了鼻涕眼泪的脸,冲小兰说,留下吃早饭呗!小兰说,不了,我妈等我回去吃呢!七婶说,我贴了一锅苞米饼子,昨天的五花肉炖酸菜也热上了,越热越香。透过辣味,小兰也嗅到了一股酸菜味,顿觉馋虫往上爬。她咽口唾沫说,不了七婶,我不回去吃我妈早饭白做了,会骂我的。
小兰从厨房退出,拉上爬犁掉头走时,有人喊,小兰小兰!小兰听是七叔的声音,住了脚。七叔披件棉大衣,从另一间屋子出来,走到小兰身后说,七叔想跟你谈谈呢!小兰心头一颤,谈谈和说说不一样,谈谈就是谈话,说说可以是说说笑笑,可以是扯闲篇,谈谈偏于正经,七叔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兼主任,七叔跟她谈谈,就有了领导跟村民谈话的意思。小兰头没回,说,谈啥?七叔说,直播卖货卖得不错,咱村的溜达鸡、腌酸菜、木耳蘑菇卖出去不少了,我看你也直播吧。小兰说,有二嫂直播就够了。七叔说,不够,你二嫂黑不溜秋的,颜值不行,要是换你直播,估计货能多卖出几倍。小兰说,这和颜值没啥关系。七叔说,谁说没啥关系?关系大了。
二嫂是小兰的叔伯嫂子,也是七叔的亲儿媳妇。七叔的二儿子娶媳妇的时候,七叔就没瞧上二嫂,说她配不上自己儿子。七婶倒是瞅儿媳妇对眼儿,说这个媳妇脸黑点但体格好,干活和生崽都没问题。七叔见过世面,和婆娘的见解不一样,他说你这要求也太原始太低级了,都啥年代了,要求要高级一点。七婶说,啥年代也得干活和生崽,实惠点好,别净扯没用的。二嫂是这一片儿唯一用手机直播卖货的人,附近的人家或多或少都借上了她的光儿。她直播卖土特产,自己家里的货不够,就卖别人家的货,卖完给她提一两成的报酬就行了。小兰家的溜达鸡和酸菜就全靠二嫂帮着卖。
七叔说,小兰,你倒是说话呀,你能不能也直播?小兰说,不能。七叔说,为啥?小兰说,不是人人都能面对镜头抛头露面的。七叔说,这有啥难的,收拾收拾,弄个支架把手机一卡,就开始直播了呗!小兰还是摇头。七叔说,听你爸讲过,你从城里回乡,是回来创业的,连个直播都不敢,还创啥业?小兰说,这和直播没关系。说罢不容七叔再说什么,拉了爬犁就走。
下坡,爬犁瞬间溜到坡底,松鸭还在那棵老杨树上叫着。二嫂直播已经有一年多了,播的是原生态东北沟叉里的生活,城里的粉丝不少。二嫂的网名叫“黑土豆子”,她的皮肤偏黑,脸蛋儿黑里透红血丝,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形象,起这个网名有自黑的味道,和形象也蛮搭的。小兰和二嫂处得不错,闲时经常凑一堆儿唠嗑,小兰在省城生活八年,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二嫂没去过大城市,进城也就是县城逛逛,小兰讲什么在她这儿都是新鲜事。别看二嫂没见过啥世面,可胆子大,脸皮厚,面对手机里几百几千的网友不发怵,说话喊着说,亲们,老铁们,沟叉里的活物都是自然生自然死,在城里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我带你看看咱们的溜达鸡,你选中哪只给你邮哪只,要活的给活的,要死的我给你杀好了冻成坨,啥时吃啥时还是新鲜的。
回到家,她妈刚好揭开大灶锅的盖子,冒出的热气瞬间把她吞噬。她抬手来回扒拉,从热气的缝隙里看锅里内容,锅底炖的是雪里蕻和大豆腐,锅边贴了一圈玉米饼,玉米是今秋新收的,又嫩又甜。小兰闯过热气进屋,见她爸也起炕了,正盘腿坐在炕上抽烟。烟是当地产的旱烟,都叫它蛤蟆癞,抽一口满屋子呛人的味道。小兰不喜欢这味道,曾给爸买过纸烟,过年过节还买过“玉溪”呀“人民大会堂”呀这类好烟,可爸抽着说没劲儿,就是喜欢蛤蟆癞这一口。小兰也没办法,只好忍着。
再往里走,进里屋,是她和闺女粒粒的房间。粒粒还缩在被窝里没起来,小兰说,粒粒起来,再不起来老狼该进屋扒你屁股了。说罢伸手扯开被子,强行给粒粒穿衣服。手机响了,小兰接电话,电话是二嫂打来的,问她家还有多少小鸡。她说,也就剩七八只了,不能卖了,留过年自己吃呢!二嫂说,有空你给小凤打个电话,她跟我讲她有办法弄到溜达鸡,我问啥办法她还搞神秘,不告诉我,看来还是我跟她关系没到,你俩好,你问吧。小兰说声好,刚按了电话,妈就喊上了,都出来吧,吃早饭了。
小兰是去年冬天回来的,八年前她去省城投奔小凤。小凤早她一年去省城打工,在好几家饭馆干过服务员。小兰到省城时小凤刚好从饭馆辞了职,要去一家洗浴中心当技师。小凤跟她说,跟我一起去洗浴中心吧,挣钱比这儿多。小兰知道技师是什么,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连连摇头说,技师我干不来,当个服务员还行。小凤就把她介绍给饭馆老板。
从此小兰在这家饭馆干起了服务员。小兰勤快,人样子又不错,老板和老板娘都很喜欢她,到年底,还给她加工资。就在这年年底的一个下雪天,她推开饭馆二楼的窗子,伸出一双手抖一件鲜红的衬衣,小兰穿它扛面袋,沾一身面粉,她上下地抖,面粉散开,掺进漫天雪花里,衣服也沾了雪花。她加劲儿抖,有凉风刮来,直往她脖领子里钻,手一松,衣服掉下去。伸头往下看,衣服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一个过路人头上,白茫茫一片天地,这人一头鲜红,十分扎眼。小兰暗道一声不好,缩回头跑下楼,撞开门,见一个小伙子拎着她那件红衣服正站在雪里。小伙子中等个子,小圆脸,拎红衣服的样子有些滑稽。她忍住笑,说声对不起,衣服是我掉的。小伙子递过衣服,说,咋不是竿子呢?小兰愣一下,小伙子先笑了,摸摸头说,要是竿子,我的头要砸出个包来。小兰看过电视版《水浒传》,瞬间想起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情节,脸忽地一下热了。
小伙子不是西门庆,小兰也不是潘金莲,但他俩却因此相识,后来成了恋人,又成了夫妻。小伙子叫呼文涛,稀有的姓氏,也是稀有的好人。还小兰红衣服后,呼文涛进了饭馆。他是来赴一个饭局的,包房里,还有六七个人,都是他同事。呼文涛也是农村出来的,在“桔子地产”打工,“桔子地产”是当地有名的经营二手房的公司,生意红火,在省城有几十家连锁店。同事聚餐,脱羽绒服,一包间的深蓝色职业西装,胸前都晃动着红格子领带。呼文涛讲了刚才的事,大家哈哈大笑,都说西门庆和潘金莲就要成“好事”了。
好事是在不久后成就的。小兰刚去省城,最先住在小凤那里,小凤租的两居室,面积只有五十几平方米,小餐厅摆张小圆桌就满了。小凤自己住一间屋,另一间腾给小兰。经常有个男人来找小凤,这男人有四十多岁,来了就钻小凤的屋,关门,弄一些令小兰脸红心跳的动静。出来时男人用一种黏糊糊的眼神瞄小兰,小兰就得极力低头躲那眼神。小兰问过小凤,你在和他搞对象?小凤嘴一撇,笑了笑。小兰说,年龄不般配呀!小凤说,也算不上对象,算相好吧。小兰说,相好?小凤说,别一惊一乍的,现在这样子的不奇怪。小兰不好再说什么,男人再来,小兰就浑身不自在。有工作后,小兰觉得自己也该租个房子,她去了附近的一家“桔子地产”,接待她的就是呼文涛。
呼文涛帮小兰租了一个低租金的一居室,三十几平方米的面积,小兰一个人足够用了。小兰搬进来这天,呼文涛赶过来帮她收拾,水龙头坏了,他帮换个新的,床腿有些晃悠,他帮绑根木棍做了加固。三九天,外边冷得空气嘎巴嘎巴响,屋子里却很暖和。小兰累了,坐床沿儿歇乏儿,她呼呼地喘着粗气看忙来忙去的呼文涛,觉得这个小伙子身上冒热气,像个火炉。在一个陌生得两眼一抹黑的城市有个他陪着,啥也不陌生了。她心头一动,轻轻地说,你过来。呼文涛拎个椅子走过来,他正在安排这个椅子的位置,这个椅子将是小兰以后用餐时的座位。小兰说,你坐下。呼文涛愣愣说,坐下干吗?小兰说,叫你坐下你就坐下。话里有命令的成分,话出口小兰自己都有些吃惊。呼文涛放下手中椅子,轻轻坐下去,椅子是木头的,有些年头了,漆面斑驳,屁股刚一挨,就发出咯吱吱不堪重负的响声。他赶紧抬起屁股,小兰说,坐吧,不会压塌的。呼文涛这才又坐,又是一阵咯吱吱的声响,他索性放开了坐,响了几声,居然不响了。
小兰笑道,不会压塌吧?呼文涛也笑了,说,看着要压塌的样子,其实挺结实的。小兰说,就是,俩人坐都不会塌。呼文涛眼神直直地看过来,小兰自觉失言,脸发热了。
小兰低头问,你有对象了吗?脸愈发地热。呼文涛说,没有。小兰不说话了,呼文涛也没多说啥。一种温暖感把小兰包裹起来,后来问呼文涛,他说他也有这种温暖感。从这开始,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升温,迅速达到沸点。半年后,开始谈婚论嫁。
婚事是在呼文涛老家办的,小兰娘家人坐一天的火车到了一个县城,又换乘呼家来接亲的一辆大巴,去一个村庄。和小兰家不同,呼文涛家的村子是在平原上,远远地望,四周一马平川。村子张灯结彩,村民们潮水般涌动,亲家笑脸相迎,小兰家人都很满意。婚后第三天,呼文涛随小兰回娘家。婚后第六天,二人又回到省城。
新房是呼文涛的。呼文涛比小兰大三岁,比小兰早进城五年,在房市最火的五年,呼文涛靠买卖二手房的业绩积攒了一笔钱,买下两室一厅的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算是在城里扎下根了。二人工作劳累忙碌,但回到家,就过上了甜甜蜜蜜的生活。一年后,有了闺女,闺女的大名是呼文涛起的,粒粒这个小名是小兰起的。呼文涛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让闺女辛苦不好吧?小兰说,正因为粒粒皆辛苦,才要珍惜才对,我就是要每个与她有关的人都珍惜她。呼文涛笑道,寓意还挺好,那就叫粒粒吧。
这小子嘴甜,手勤,人不赖!小兰爸这样夸赞女婿。靠自己能买下房子,靠谱!小兰妈这样夸赞女婿。转而问小兰,他对你咋样?小兰说,挺好的。小兰妈说,我就知道错不了。
小兰也觉得呼文涛是个难得的好男人,让她挑他的不好之处,她还真挑不出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呼文涛身上缺少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一种气息,那种气息她太熟悉了,很难在她的感知中排除。呼文涛人勤快,脑子也好使,工作是把好手,业绩总是排在前边。饭馆上下班都晚,小兰下班出店门,总会见呼文涛等在外边,接她一起回家。上午小兰起床往餐桌瞄一瞄,见她爱吃的早餐早摆上桌。呼文涛八点钟上班,六点多他起床,做好早餐,把小兰爱吃的荷包蛋放进电热杯,按下保温键。自己吃了饭,草草收拾一下房间,这才出门。呼文涛对小兰的好还体现在舍得花钱上,小兰念叨哪款手机好,他就会让小兰去买。小兰自己舍不得买,他就把自己的零花钱凑起来,买了送给她。有一次呼文涛出差去广东,回来时旅行包打开往床上一扣,呼啦啦滚出半床的东西,有小兰爱吃的小食品,有小兰喜欢的韩国发卡、化妆品、衣服……有用的没用的都有。小兰又喜又气,冲一大摊东西发脾气道,太不会过日子了,太铺张浪费了,太知道我喜欢啥,太知道我不喜欢啥了……
粒粒出生,小兰回娘家坐月子。孩子半岁后,孩子留给小兰妈,小兰一个人又回到省城的家,开始和呼文涛过二人世界。娘家带孩子只是帮个人手,抚养费用还得小两口出。小兰又回到饭馆上班,呼文涛更加忙碌,每天满世界拉客户,推销房子,连休息日都没有。二人世界的家,两个人唠嗑的时间十分有限。小兰晚十点下班,骑电动车回家,到家已近十一点钟。呼文涛早上八点上班,七点不到就要从家出发,这时候小兰睡得正香。他俩能说话的时间也就睡前那么一点点。起初呼文涛还坚持要接小兰下班,被小兰阻止了,呼文涛也就没坚持。他的经济负担加重,每天在外边跑的路多,劳累程度已到极限。
又是一个快到年底的下雪天,是个早晨,通常这个时候小兰睡得正香。但这天是个例外,小兰早早起床了,为一件后来每每想起都令她扎心疼痛的事情,和呼文涛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也是他们婚姻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吵架。小兰对呼文涛用了一些刻薄的语言,呼文涛顺手抓了一个水杯向她举起,又转移方向,狠狠砸在地上。玻璃水杯碎了一地,呼文涛踩着碎片走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一个多小时后,小兰接到一个电话,说呼文涛在高架桥的入口处遭遇了车祸。她打车赶过去,路上大脑一片空白。小兰在离事故地点最近的出租车乘停点下车,漫天飞雪,眼前白茫茫一片,世界成了虚景。小兰跌跌撞撞赶过去,绕过一辆“霸道”越野车、警车、救护车,闯到跟前,看见呼文涛躺在雪地上,头被一片殷红的血窝衬着,令小兰想起了初识呼文涛时,落在他头上的红衬衫。
这一带的自然村不叫村子,叫沟叉,十几个沟叉构成一个行政村。沟叉大多在山坳里,躲着风,会少一些寒冷。这一带山连山岭连岭,大多都不太高,说是坡更贴切,拉着爬犁一溜小跑就上去了。小兰家的沟叉有三十几户人家,到做饭时辰,却只冒十几缕炊烟,有近二十户人家是空房子了。年轻的大都出去打工,拉家带口地举家进城,剩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或者是不喜欢到外边讨生活的人。
小兰家的沟叉叫羊角沟,不远的几个沟叉叫牛尾沟、老虎沟、白石沟等,听起来挺顺耳的,也有不顺耳的沟叉名,比如腚眼沟、豁嘴沟、傻狍子沟等。羊角沟算是大沟叉,但村委会没设在羊角沟,设在另一个山坳的白石沟了。白石沟有个大院落,是村委会的地产,做村部正合适。白石沟还有个木材加工厂,是村里最大的企业。
屋外雪还在下,小兰爸妈在屋子里装箱打包,都是些山里的特产,有杀了冻成坨的土鸡、大鹅,有风干的山野菜、木耳、蘑菇,还有小兰妈腌制的咸菜。这些东西都是通过二嫂的直播卖出去的。打包好的东西要拉到县城的邮寄点发货,有时也有小货车从县城那边开进沟叉,带上各家各户的邮件开回去。加上运费,算起来比自己坐小客车带货到县城成本要高一些。
小兰踩着雪到路边朝远处望,飘飘洒洒的雪花中没有汽车的影子。想这样的天气,小货车是不会来了。不过小客车还会来。人们叫的小客车就是跑客运的中巴车,这边的司机跑雪天跑惯了,不是特大型的暴风雪,一般雪天都在他们正常跑车的范围内。小兰脚踩的这条路是沟叉通向外边的唯一柏油路,虽是柏油路,得有小半年见不到平坦的柏油路面,黑龙江的冬天长,路面小半年被冬雪覆盖成了雪路。
小兰转身往院里走,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喊她,她住了步,扭过身来,见七叔从她刚才望过去的相反方向奔过来。七叔说,小兰,告诉你爸,明天供电局的人要来沟叉,午饭安排你家了。小兰说,都到家门口了,进去坐坐呗。七叔说,不坐了,还有好多事呢,得赶去白石沟那边。七叔走到小兰跟前并没有继续朝前走,白石沟在下岭处,也就是小兰刚才朝前望的方向。小兰也就没动窝儿,知道七叔还要说话。七叔说,小兰,我还想说一句,还是那句话,直播这一块,不能全靠你二嫂,咱这些沟叉就你的模样好,你别总藏着了。小兰心头一紧,说,我也说过了,我不能抛头露面。七叔说,为啥?小兰说,还用我直说吗?七叔立马心领神会,叹口气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想法好好地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小兰埋下头不说话。七叔说,年轻人要压一压担子,咱村十几个沟叉,没多少年轻人了,我想让你进村委会呢!小兰说,可别,我从城里回沟叉,就是图个省心清净。七叔说,不是说好回乡创业的吗?小兰说,说是那么说,主要还是图清净。七叔说,咱都别把话讲死,都考虑考虑吧。
七叔走了,小兰回了屋。小货车不能来了,货物却不能耽误。一家三口把打包好的箱子搬出屋子,搬上爬犁,小兰爸用一根绳子捆结实。小兰穿了大红色的羽绒服,准备亲自跑一趟县城。镇子里也有邮快递的驿站,可羊角沟离镇子和离县城差不多远,这里的人都愿意往县城跑。小兰看一眼手机,离小客车来沟叉的时间近了,她不敢耽误,拉爬犁走。刚出院子,小兰妈撵出来,拎着手里一个兜子冲她晃悠,边晃边喊,我也跟你一起去,半个月没洗澡了,得去洗个澡。小兰没吭声,只顾拉着爬犁走。
沟叉没有洗澡堂,厕所都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没法安装洗澡的设备。夏天好说,冬天洗澡,不是跑县城,就是跑镇上。小兰妈一般半个月洗一次澡,算是勤快干净的人,小兰在城里养成天天洗澡的习惯,回沟叉,也顶多一周洗一次。有些老年人,一冬天也洗不上一两次呢!到站点,已有两三个人候在那儿,雪下得不算大,挡不住人们的行动。小兰妈冲小兰说,我把你的毛巾也带来了。小兰刚要说话,听身后有人喊她,小兰小兰!她扭身看,原来是二嫂拉着爬犁赶来了。
小兰瞪了眼睛说,二嫂,你今天不直播了?二嫂说,身上痒痒,想洗澡了,顺便把这些货物带上。小兰低头看一眼二嫂的爬犁,捆好的纸箱和麻袋比小兰的多出一倍。二嫂自己直播卖货,自己卖出的东西自然要多一些。二嫂伸手掸了掸小兰肩头上的雪花,说,瞧你这小脸蛋咋长的,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你再看我,化妆品用了不少,还是个黑土豆子。小兰看二嫂的脸,确实是太黑了,黑中还泛红,颧骨处是一对红骨朵。小兰想笑,忍住了,顺嘴说,买溜达鸡的人还挺多嘛。二嫂说,挺多的,沟叉里的鸡都要卖光了,小兰,你给小凤打电话了吗?小兰说,还没呢。二嫂说,小凤见识广,门路多,你俩关系好,她一准会告诉你好办法。小兰说,我现在就打。
雪蒙蒙的路尽头,小客车还没有影子。小兰摸出手机按下小凤的号码,开门见山,问她溜达鸡的门路。小凤说,这招儿别人我不能告诉,只能告诉你,你去养鸡场买一批圈养的鸡,散放到沟叉里,那不就成溜达鸡了。小兰脑袋一下子胀大了,说,这不行,骗人嘛,城里人也不傻,看得出来也吃得出来。小凤说,我也没让你立即就卖,买来的圈养鸡算是半成品,让它在沟叉里溜达个一个月半个月的,那就是成品了,口感和圈养鸡是会有区别的。小兰坚决地说,那不行。小凤说,好,你行,算我白说行吧?打完电话,小兰冲二嫂说,咱山里人靠的就是实诚,要是弄虚作假,坏了名声不说,咱的真货也卖不出去了。二嫂挠挠脑袋说,是呀,没想到小凤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小客车终于来了,把东西搬上车,爬犁就撂在路边,谁家的爬犁谁认识,不会拿错。车里有一股酸溜溜的热气,纸箱子摞在过道上,摞不下的,摞在机盖子上。一路上二嫂一个劲儿地说话,小兰不爱搭茬儿,小兰妈怕冷落二嫂,就跟她旗鼓相当地说。二嫂说,晚上回去吃酸菜馅饺子,婆婆在家剁肉馅呢!除了饺子,还切了萝卜,热水中炸熟了,放凉,蘸酱吃。小兰妈说,晚上我回去蒸黏豆包,昨天剩的炖酸菜再热一热,婆婆丁炸熟了,也蘸酱吃。挨小兰妈的一个老大爷接茬儿道,啥也没小笨鸡炖蘑菇好吃,一只小笨鸡炖了,这顿吃完下顿加水再炖,能吃上四五顿。
小兰懒得说话,心头像驮了块铅般沉重。车子在雪路上行得慢,连绵的山脉和偶尔长出的沟叉在雪中是清一色的白。东北有冬天猫冬的习惯,黑龙江的冬天长,猫冬也就长。灶里烧火毕毕剥剥响,火炕烧得直冒热气,大人孩子藏在家里,围着笸箩盘腿坐,有烟笸箩,里边盛的是关东烟叶,有瓜子笸箩,里边盛的是炒熟的葵花籽。壮年人找伴儿打牌,小孩围着老人听故事。猫冬就是小半年,把人猫懒了,恨不得冬天无限长。小兰记得小时候常听爷爷讲故事,爷爷讲,早先下雪下的是白面,下雨下的是豆油,刮风带起的土是花椒面,树叶子摘下来是蔬菜,饭来张口水来伸手,人越来越懒呀,不愿意伺候土里的庄稼了,庄稼死了,地荒了,老天看着不乐意了,下的白面变成了雪,下的豆油变成了雨。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这是小兰妈挂嘴头的话。早晨三四点钟时小兰被尿憋醒,伸手抓尿盆上炕,人蹲在被窝里哗哗地撒了一泡尿,再把尿盆撂地上。撒尿时想起城里的卫生间,有种恍若隔世感。重新躺下时听见外边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想必鸟儿已开始找食了。
迷迷糊糊又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小兰赶紧爬起,穿上棉袄棉裤,有客人来吃饭,小兰爸昨天就说,得杀一只大鹅,沟叉里有啥新鲜玩意呀?就地取材吧!杀鸡杀鹅的活儿小兰爸不做,他天生胆小,不敢杀生。以往爷爷活着时爷爷做,爷爷不在了,这活儿就落到小兰身上。她家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哥哥,长年外出打工,把家安在了城里,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趟,小兰当时是超生,家里是受过处罚的。现在小兰母女跟父母一起过,也令惦记父母的哥哥安了心。起初小兰也不敢杀生,有一次家里来客人,要杀鸡,小兰爸想找邻院的老汉帮忙,小兰说,别找他,找他来杀个鸡还不够给他吃的。小兰爸说,不找他找谁杀?一股豪气涌上来,小兰胸脯一挺说,我杀。第一次杀鸡,小兰一手把鸡按在菜板上,另一只手手起刀落,齐刷刷砍掉了鸡头,溅了小兰一身血。
院子里,小兰见妈早忙乎开了,一条大江鱼被她切成段,洗完搁盘里晒干备用。小兰爸也在忙乎,院里院外把雪扫了,堆成堆。今天是个晴天,太阳打在雪上软绵绵的,有一种温暖感。小兰抱柴火,把院子里的炉灶点着,坐一大锅开水,准备一会儿烫大鹅煺毛。柴火是砍成段的粗树枝,一米来长一段,捅进炉洞一截,大半截剩外边,待里边烧没了,再接着往里捅。
小兰爸一边干活一边朝院外那条路上眺,观察有没有客人的动静。院外这条路是外边的世界通进沟叉的唯一通道,这条路是几年前七叔带人修的,以前这儿没有正儿八经的路,汽车进沟叉颠得几乎散架了,也就没什么车辆开进来。七叔当村书记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路,除了从上边要来一笔款,还得靠摊派,村民自己也得出点血。七叔自己掏一万,要别人掏一千人家也不肯。小兰爸和七叔是实在亲戚,为支持七叔工作,率先掏了钱,其他一些沾亲带故的不好意思,也掏了钱。这样一来,带动大家也都掏了钱。沟叉高高矮矮,好不容易划了条适合修路的路,占了一些人家的地,人家就不干了,挡在前边不挪窝。雇来的推土机被人拦住,喊来七叔。七叔气呼呼到拦路的二舅跟前,四目相对,都喷出火花。二舅是小兰的表舅,也是十来个沟叉里很多人的表舅,二舅身高马大,性格粗野,平时爱骂骂咧咧的,很多人都怕他。二舅和七叔杠上了,引来很多沟叉里的人来瞧热闹。二舅说,我这地不让占。七叔说,给你补偿款。二舅说,给我金山我也不让占。七叔说,你不讲理!二舅说,我就不讲理了,咋地?七叔说,我专治这不讲理的病。七叔率先动手,和二舅揉滚成一团。揉滚了一阵,居然是矮二舅半头的七叔占了上风,把二舅骑在身下。小兰知道,事后七叔拎着好酒悄悄溜进二舅家,赔礼道歉,还给他扔下了一沓钱,但话说得明白,不是怕你,是让你率先让道。二舅也不是见不得好的人,懂得好歹,果真让了道。其他人家见二舅都让道了,也就都让了道。这条路这才修成。
小兰妈拉开窝门,大白鹅扑打着翅膀冲出来,排成队,朝院子外跑。小兰迅捷出手,抓住一只鹅的脖子拎起来进屋,其他鹅也要跟进来,被她关在门外。鹅们在外边咕咕地叫一阵后,排了队,奔院门外去了。小兰这才开门,见院外的雪地上有一溜鹅的脚印,小兰不想杀鸡给猴看,她拎了这只鹅,冲天空默念道,大鹅大鹅你别怪,你就是人间一道菜,来世愿你托生人,你也能吃这道菜。念完了,另一只手拔了鹅脖子上的毛,取刀,轻轻朝脖子一划,殷红的血就流出来,淌进事先备好的铁盆。
七叔带着三个供电局的人是中午到的,此时院子里已热气腾腾。铁锅里的大鹅炖烂了,放了风干的葫芦条、豆腐、干豆角和粉条,炕灶那边的大锅里炖了猪大骨和酸菜。小兰妈把风干的黄花菜、荠菜、婆婆丁、蕨菜等用水泡开,该炒的炒,该煮的煮,炒的用肉炒,煮的也就是在开水里焯一下,凉拌或蘸酱吃,城里人得意这一口。城里来的人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两个二三十岁的,这两个二三十岁的人中有一个是小圆脸,眉宇间有一丝像呼文涛,小兰的心就咯噔疼了一下。
让客人进屋,脱鞋,盘腿围着炕桌坐火炕上。七叔给客人介绍了主人,也给主人介绍了客人。那个四五十岁的是个头儿,七叔叫他杜主任。小兰只记住那个小圆脸,叫小张。客人坐定,小兰和小兰妈开始往上摆菜,炖大鹅和炖酸菜是盆装的,热气扑脸。三个客人看了,啧啧连声,都说破费了。小兰爸说,破费个啥,沟叉里也没啥好玩意,都是土生土长的东西。七叔带来两瓶酒,是本地产的小烧,纯粮六十度的。主任说,工作时间不能喝酒。七叔说,我也知道工作时间不能喝酒,我大小是个书记,还兼任着村主任,这个规矩我懂,可现在是午饭,算不得工作时间。杜主任说,午饭不能喝酒。七叔说,入乡随俗,二哥你说了算。二哥指的是小兰爸,小兰爸笑了笑说,到我家我说了算,能喝,当然能喝。
盛情难却,杜主任也松了口说,那就喝一点点。七叔说,这就对了,不喝就是看不起咱们农民。见七叔把喝酒提高到一定高度了,杜主任也就不再推托,和七叔、小兰爸一杯一杯地来回敬酒。
席间,小兰听了个大概。他们这个行政村是市供电局的帮扶对象,通过考察,他们相中了小兰家这个沟叉,他们想把这儿打造成和海林那边的“雪乡”一样的景区,通过旅游达到乡村致富的目的。七叔对他们的建议有不同的看法,海林的雪乡已经打造多年,名声在外了,人们想看雪景,第一个想起的地方就是海林雪乡。羊角沟再造雪乡,吸引的游客不会太多。就是海林雪乡,名气已经大到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可游客量还是有限,且又是季节性的,景区一年至少得闲半年多。七叔的看法立马被杜主任驳回,杜主任说,这是我们经过考察研究,领导拍板决定的,我们局准备拨出扶贫资金三十万,用于你们的开发改造。七叔拿眼看小兰爸,小兰爸插了一句,那沟叉要是不改造呢?主任用干干脆脆的口吻说,那这笔资金就不能投入。七叔笑道,还是改造吧,这笔资金对沟叉太重要了。
下午两三点钟光景,供电局的人告辞。车子开走,副驾驶这边车窗徐徐降下,杜主任紫红着脸冲发愣的七叔和小兰爸挥手告别。车子很快没了踪影,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车辙。小兰爸跟七叔说,雪乡我没去过,可在手机上见过,那儿都是木头房子,被厚厚一层雪盖着,是挺好看的,可咱这房子都是砖石的,总不能拆了重盖木头房子吧?七叔说,先不讨论房子的问题,款到手才是真的。小兰爸看看七叔,又看看小兰妈和小兰,似乎明白了什么,释然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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