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谋划着给玲珑找个爹，一个质量上乘才貌双全的爹。最好戴一副金边眼镜，椭圆形的，镜片不能太厚，薄薄的看上去很文艺那种。

　　关于给玲珑找爹这事，他想和米鞋匠聊聊，让他帮着拿拿主意。门外不远处米鞋匠正坐在老榆树下忙活儿。这老榆树有些年纪了，他和米鞋匠加起来也没它岁数大。树干上有个挺深的洞，里面铺一层泡沫，米鞋匠能蜷腿钻进去睡觉。一般情况下不往里钻，米鞋匠都把它当库房。

　　虽然身上破这么大个洞，也没耽误老榆树正常生长，该绿的时候绿，该黄的时候黄，春天榆树钱结得密不透风，米鞋匠撸了不少回去蒸包子。他背靠大树避雨遮风，就像靠着自家祖屋的山墙。

　　米鞋匠拿一只鞋在膝盖上蹭，然后举到眼前端详，是个枣红色漆皮女靴，也不知道是欣赏自己精湛的手艺，还是拿鞋面当镜子照。米鞋匠斯斯文文一张脸，再戴上副金丝边眼镜，给玲珑当爹都行。想什么呢？这事岂敢凑合！

　　米鞋匠从树洞里摸出一个暖水瓶，里面装着他自制的玄黄茶，就是红茶绿茶白茶一起泡，不光提神还养生。他又摸出两个纸杯，“给儿子找爹？行，你真厉害！这招都能想出来。”“米哥，我也是没辙，你有啥好办法？”米鞋匠嗞溜嗞溜喝茶，喝出一片不疾不徐岁月静好……

　　他放下杯子，“倒也是个办法。可咱去哪里找个好爹？总不能满大街发广告去！”米鞋匠摇晃着脑袋，“找爹！找爹！”他抽冷子从树洞里掏出一双鞋，“它！就它了。”这是一双巴洛克男鞋，黑色鞋面棕色鞋底，上面还有细细的棕色装饰鞋带。他有些不耐烦，“米哥你啥意思？”“我一个主顾的鞋，他在银行工作，你看看……”米鞋匠打开手机微信，对方设置三天可见朋友圈，头像倒是本人照片。样貌蛮帅气，戴一副椭圆形金丝边眼镜，年龄有三十开外。

　　这人单眼皮眼睛细长，和玲珑倒有几分连相。他和曼妞都是双眼皮，偏偏玲珑那眼睛一点双的意思都没有。曼妞总是捧着她儿子的小脸说，往上翻，使劲往上翻。她儿子都快把黑眼珠翻没了也不见个双眼皮。曼妞坚定地看着儿子，“有人二十几岁才变的，咱不急。”曼妞总是对未来充满希望。

　　“他个头有？”“少说一米八。银行上班应该读过大学。”“米哥你现在就联系。”原想如果条件优越不戴眼镜，他就给临时买一副，这个眼镜钱都省了。

　　晚上他告诉曼妞给儿子找了个爹，他举着手机里的截图，“看看，可以吧？”曼妞抢过手机，“帅呀，儿子这个爹蛮可以，蛮可以呀！”曼妞眼里涌出温柔。他不高兴，“曼妞你行不行？行不行？”

　　夜里他倒上两杯红酒——澳大利亚奔富——然后关灯然后对曼妞说，来来来，让我们借着月光喝一杯，丁零儿……

　　莫端端不光外形楚楚皮包里也有货，哗啦一下倒在桌子上红彤彤得耀眼——毕业证、学位证、计算机证、英语六级证、导游证、普通话证、驾驶证……当爹待遇优厚，莫端端好不欢喜。

　　他更痛快，明天周六玲珑的钢琴课游泳课围棋课统统停下，就让莫端端带儿子去发现王国疯一天，尽快建立父子友谊。曼妞说：“发现王国呀，我也要去，我顶喜欢坐摩天轮，怎么转都不晕。主要去监督那个莫端端，万一他照顾不好玲珑呢！万一他把儿子拐跑了呢。”“省省吧，明天你去店里……”

　　毛虎经营着一家鸡架店，买卖可好了！好到什么程度？嘘，别让人听见，某些中小型企业都赶不上。嘁，不就是个卖鸡架的！别门缝里瞧人，毛虎腰杆不硬敢给儿子请个爹，这是穷人能干的？

　　来过瓦城吗？知道瓦城有个星火王国吗？不知道。算了，咱还是说毛虎的鸡架店吧。毛虎的鸡架店过个红绿灯斜对面就是星火小学，星火小学平行不超过五百米就是星火中学，星火中学后身是星火高中，人们称这里为星火王国。明白了！

　　星火的门槛高，很高。单凭小孩子的力量怎么行？小孩子又没翅膀。不怕，父母就是他们的翅膀，爹架一条胳膊，妈架一条胳膊，一二三，跳！于是就成了星火人。

　　星火人的家长不光财力雄厚，他们更明白三十年后父看子的道理，起跑线太太重要。他们对老师无上尊敬，教师节鲜花摆了满满一操场。他们对孩子无比疼爱，限量版耐克书包，买；高帮阿迪跑鞋，买。“鸡架！”“这个太朴素！麦当劳怎么样？”“就鸡架！”小孩子急了。

　　小孩子从不说假话，好就是好。毛虎的鸡架一吃上就停不下来，到底有多深入人心？买来尝尝就知道了！六块钱一个十块钱俩。鸡架能有多少肉？一个还不够塞牙缝。都一包一包买，大人拉着孩子一路走一路吃，没等进家门一包没了。所以啊，毛虎的腰杆越来越硬。

　　放学那会儿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就算流口水也没人蜂拥，很自觉地排起一条长龙。毛虎把鸡架装进袋子，是那种传统的牛皮纸袋子，上面画了两只瘦骨嶙峋的鸡，毛虎自己设计的。交割买卖时他们都说谢谢，还不忘嘱咐小孩子，“快谢谢叔叔”。大人孩子都说悦耳的普通话。

　　小孩子个个水灵灵像刚洗过的脆皮萝卜，大人也都头脚板正。男人的鞋子永远那么亮，他们头发有型衣着干净，腋下总愿意夹个包；女人们略施粉黛长裙短靴，腕上的手链波零波零。男人买好鸡架边走边听电话，“我在接宝贝放学，她妈妈去做瑜伽了。”哦，原来这就是成功男人的模样，孩子上星火老婆练瑜伽。

　　毛虎买了黑皮鞋，闲来也把它擦个锃亮；他还买了长方形手包，鸡架进货单都整齐码在里面；他还买了奔富红酒，一胳膊夹着包一胳膊摇晃酒杯。看，女人们来接孩子了，她们的高跟鞋敲在板油路上，哒哒哒、哒哒哒……

　　毛虎给曼妞买了长裙短靴，曼妞给自己买了金手镯金戒指金项链。鸡架店不用点灯了，曼妞整个人都在发光。毛虎告诉她，以后你不用来店里了，去喝茶去桑拿去练瑜伽。曼妞以为闹着玩呢！毛虎是认真的，他要做成功男人。人啊，腰包一鼓想法就多，“身份”，他想到了“身份”俩字。

　　毛虎在瓦城有房有车有实体店，眼下他迫切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响亮的身份。他希望玲珑成为星火人，星火小学星火初中星火高中，就这么一路星火下去，然后清北人大复旦，然后国家栋梁。然后他顺理成章当上国家栋梁的爹，他就有身份了，他的人生就圆满了。

　　星火属于私立学校，不是拿钱就能进那种，当然没钱肯定不行。在经济无碍的前提下校方聘请专家一遍遍过筛子，挑啊，选啊！最终留在筛子上的，像宝贝一样被收回去。

　　学校食堂都是星级酒店水平，虽然不是寄宿学校，却给每个学生都准备了床位以便午睡。窗帘床单被子都是统一的天蓝色，上面散落着一颗颗小星星。

　　这些不是毛虎亲眼所见，他进不去。门口足有一个排拿着盾牌的保安，在那儿稍微驻足就有人盘问。这些都是米鞋匠口述。他能进去？能，这家伙的儿子在星火小学读五年级，这事闹的。

　　米鞋匠的摊子上常年摆着石榴盆景和茶具，他优哉游哉喝茶，优哉游哉用软布擦拭那几个大石榴，优哉游哉钉鞋，当、当、当……敢问哪个鞋匠有如此闲情？米鞋匠啊！他是星火人的爹。

　　如果没有米鞋匠戳在那儿，毛虎也不会这么坚决。同为天涯买卖人，谁比谁矮一截？他要请米鞋匠喝一杯。毛虎店门前有一把遮阳伞，还有不少塑料凳，接孩子的家长来得早就在这儿坐坐。毛虎顶愿意听他们聊天，单词软件瑜伽打卡欧洲度假海鲜自助餐厅……这些似乎离他很远，但想想又没那么远……

　　毛虎捧个大白盆出来，里面不光有鸡架还有鸡脖。鸡脖不卖，有人买两个鸡架就白搭一根鸡脖，赠品。毛虎用水杯给米鞋匠倒酒——德国黑啤。米鞋匠不喝红酒，不习惯。毛虎就想在他这儿探探路，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六杯。“米哥，当初你儿子咋进的？”“那个时候还算容易，也不能说容易，关键路子对。”“米哥啥路子？”“稍等，我去趟厕所。”米鞋匠回来甩着手上的水珠说，“你的鸡架全瓦城第一，不，全中国第一。”

　　“啥路子？”“哪有路子，米高运气好。你嫂子开网店没时间照顾，老早就把他送去补课机构，那时候培训班有机会把孩子往星火推荐，又参加了学校测试，最后顺利通过。”“补课机构那么多人，能进星火的有几个？”“运气，运气。”米鞋匠一再强调。毛虎觉得“运气”一词太抽象，深不见底。

　　玲珑报了很多班，奥数、英语、书法、围棋、游泳、羽毛球。曼妞对毛虎嚷，累，比卖鸡架都累。小家伙成天闹着抗议。这些都是为进星火做的铺垫，怎奈去年政策突变，适龄儿童都可以在网上报名，然后通过摇号的方式获取考试资格，拒绝各教育机构推举引荐。前几天通过摇号玲珑获得了考试资格。

　　当晚毛虎自己喝掉一瓶奔富，小家伙太走运，那么多人报名，被摇到的仅占三成。他儿子就是这三成里的一个。胜利在招手，曙光在前头，当然还要从这三成里减去两成，才能成为真正的星火人。任重道不远，还剩两个多月。

　　去年是家长和孩子一同考试，据说通过家长的表现可以推导出小孩子很多情况，去年面试的家长还遭遇满口英语的外教，怎么办？毛虎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

　　“米哥，碰上这种事你怎么办？”“我，”米鞋匠喝口啤酒，“当然也是找爹。”俩人就说到莫端端：“此人英语六级，外教完全能应付。”“你没见他还有导游证，就算考地理也没问题；他还有普通话证，和考官们交流起来更得体。”“样貌也好，金边眼镜一看就是文化人。”他们越说越兴奋，“赚了，这个爹找赚了，就像买根鸡脖子白搭个鸡架。”

　　毛虎问：“其他人怎么办？也都临时找个爹？”米鞋匠用手撕着鸡架，“少见多怪了，米高他们班月月有‘家长课’，家长都抢着报名。搞雕塑的就来一堂泥塑，玩乐器的就来音乐赏析，骨科大夫讲青少年骨骼生长发育，开4S店的讲汽车构造原理，酒店经理讲待人接物礼仪，个个都有两把刷子。”“米哥，你讲皮革护理？”“我曾学过一阵魔术，我那堂课最受欢迎了。”

　　“到时候我可咋整？讲熏鸡脖子熏鸡架？我那秘方不好外泄。”“看看你，校门还没进就先愁这事。不过或许咱玲珑就有这运气，到时候你争取进家委会，米高入校我就进了家委会，肯定要搭上个人时间，当然也能获得不少升学信息。”“啥信息？”米鞋匠舌头大了，哇啦哇啦说的啥也听不清……

　　毛虎的生活很简单，熏鸡架卖鸡架数钱。当然现在都是微信支付，他只需关注一下数字，那个数字相当振奋人心。

　　毛虎店里有一台电动清洗机、一口大号电锅、一个熏制炉台，鸡架做好拿到窗口出售。毛虎心眼多不找帮工，他那秘制配方就是一层窗户纸，轻轻一点即破。

　　毛虎曾在一家熏味店帮工，里面熏鸡、熏鸭、熏猪头、熏猪脚、熏猪大肠……毛虎精明，很快就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他拿个鸡架偷偷在店里熏，味道超好。毛虎来瓦城自立门户，托星火的福生意红火得不要不要的。

　　莫端端来瓦城这些年运气一直不佳，股票赔、基金赔，卖文化衫运输中还丢了好几包货。他又买一辆二手车，下了班去跑活儿。现在，陪小朋友吃吃耍耍就能赚钱——莫端端万没想到能碰上这事。

　　米鞋匠忽然联系他给人当爹，只要有钱赚，当孙子都行。这可比开网约车轻松得多。玲珑这孩子很讨喜，莫端端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就在他前额摩挲，“爹哋把我放下来，看看你都出汗了。”

　　这个爹哋比他爸妈好得多，爸爸每天忙生意，早晚两头碰不到面，妈妈总是带他上课。玲珑不喜欢上那么多课，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英语，几次找理由罢课，都被曼妞给挡回去。曼妞眼睛一瞪像个母老虎，玲珑直吸冷气。

　　爹哋陪他玩儿给他讲故事，玲珑愿意天天跟着爹哋过。开始毛虎还为称呼的事犯愁。“叫爹哋，”玲珑说，“我同学就喊他干爸爹哋。”毛虎觉得他儿子太聪明，就是在考官面前这么叫也没问题。听着还洋气。

　　毛虎沉浸在一腔喜悦里，边招呼生意边唱：“星火啊星火，亲爱的星火……”买鸡架的老先生笑了，“谁家孩子不想进星火，难啊！我那孙子也被摇到面试资格，听说还要考家长，把儿子儿媳弄得紧张兮兮，一大早就爬起来背英语。那么多人抢一块蛋糕，不抢破头才怪呢。不过我们早有准备，孙子一出生就把户口落到我家，我那是公办重点小学学区，东边不亮还有西边接着。”

　　毛虎挖空心思上星火，却忽略了最基本的退路问题。他又找米鞋匠，“我家附近那小学万万上不得。不行我也买个学区房，面积不用大，能落户就成。”米鞋匠拿起电话咨询，结果是学区房要提前一年落户，现在买只能明年入学。

　　毛虎把莫端端喊到店里考了一张英语卷，他在一旁监考。一个半小时后毛虎说，时间到。他把卷子折叠好放进长方形手包。莫端端多少年不碰英语，先前学那些有一半就饭吃了。给人当爹还要考试，新鲜不！

　　…选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