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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代有才人出
来源:《长江文艺》 2023年第1期 | 作者:吴佳燕  时间: 2023-01-09

  老藤的小说一向写得扎实而板正,无论哪种题材,都让你感叹他对生活的积淀之深。乡村无疑是他最用情用力的地方。《江山志》的题目看上去大气恢弘,写得却很具体而实在。江山是东北地区一个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古村,先天条件优越,历史底蕴深厚。可是它在城镇化运动中日渐空稀、人心涣散,面临合村、搬迁的命运,这是小说的叙事起点,也是小说要解决的主要问题。在这个大问题下,还有两道难题:一是找出梅公的死亡真相,真相的寻找就是拨开历史的疑云:二是为梅公建祠,历史的纪念也是现实的推进。老藤以问题为抓手去层层解疑,他最擅长的技术就是设置悬念,用悬念串起现实与历史,故事如打开套盒般扣人心弦,又在抽丝剥茧的过程中建立起小说的精神向度。

  姜子峰是个令人眼前一亮的驻村干部形象,因为他的多重身份和强烈的历史使命感。一个在省城工作、有些资源和人脉的公务员,一个主动请缨、回老家当驻村书记的还乡者。乡村振兴题材的小说很多,老藤的切入视角显得独特而巧妙。姜子峰这个人物角色的设定说明了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主旋律故事,而是别具个人的情感和丰饶的意味,寄托了老藤关于乡村现实发展的所有思考与关切。姜子峰深谙中国的世故人情,对老家满怀深情。他在江山村生死存亡之际以驻村书记的身份回去,既是落实政策层面上的推动乡村建设之旅,又是还乡与寻根之旅,还是留根与反哺之旅,抢救与保护现实的乡村与精神的家园。姜子峰的身份是多重的,驻村的意义也是多重的,是把外部视角内化,加强对乡村情感和精神上的联系;也是把乡村现实纵深化,寻找与厘清古村落的来龙去脉与发展出路。姜子峰所有的努力与周旋,都不再是一个外来者的工作之需,而是一个返乡者想方设法对老家的保全:老家怎么能没呢?老家是一个人压箱底的尊严呀。

  随着姜子峰个人化视角的腾挪深入,江山村的历史脉络逐渐清晰。它从来不是封闭自守的,而是有着各种吸纳与融合,经历了人口的迁徙与驻留,现代文明的引进与落地。小说写到了推动江山村发展的三代人。每一代人都是外来与本土的合力,每一代人都有知识文化的加持,而在三代人之间,经济与文化、情感与精神的承传亦清晰可见。

  第一代人是江山四老和梅公,他们是江山村的镇村之宝,为古村的建设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建立了优良的传统。江山四老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经历丰富、德高望重,在乡村治理方面分工明确而各显神通。除了一老是本地人,其余三老皆为闯关东后裔。他们可以视作地方乡绅的代表,被后世传为美谈的有两件事,一是救地主于德才的命,二是建设小西屯安置逃荒的难民,彰显出仁爱悲悯的美德。当然,江山四老最大的义举被精心隐藏,直到后人在梳理村史、为现实解难的过程中才真相大白。梅公是北京来的下放知青,他结合江山村实际改良农作物品种,保护生态环境,抢救濒临灭绝物种,并用中医治病救人,给江山村带了现代文明之风,也播下了科学文化的种子,成为江山村人一直念念不忘的感恩对象。第二代人是江山四老之子和小西屯的移民刘老师,是承前启后的中间一代。四老之子一方面谨遵父训守好梅公墓,一方面继续为乡村发展劳心劳力。于主任提出江山村的两道难题,看起来是解决历史遗留,其实是现实瓶颈的突破口。叶小惠的父亲在村里开叶氏粉坊,为乡村特色产业的发展蹚开了一条新路。刘老师是村里的文化人,是文化的传播者和历史的记录者,一方面教书育人,一方面殚精竭虑查找资料,为古村历史人物立传。而到了姜子峰、叶小惠、袁昆这一代人,逐渐成为决定乡村现实出路的中坚力量。他们是一起成长的同学,有年少时的懵懂情感,也有长大后的成熟与个性。小惠接手粉坊,不仅保住和推广了本土特色,还在乡村凋敝之际勉力承担。作为镇长的袁昆有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喜欢不切实际的大手笔、大格局,是具体影响到江山村的存亡之人,折射出基层官场生态一种,与姜子峰的保村思路相抵牾,但在两人的交锋与沟通中观念慢慢改变。

  姜子峰在江山村的第三代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历史与时代的最大承担者。为了保住江山村不被合并和搬迁,姜子峰多方周旋、因地制宜,关掉了不利环保的筷子厂,引进了闯关东民俗街及其配套建设,并筑巢引凤,以一个项目调动全村的资源和活力,创造出一种全新而接地气、聚人气的发展模式,以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的局面真正盘活了一个村庄。他不仅在曾经有太多对立或隔膜的城乡二元之间进行了有效的沟通和弥合,还把时代命题与个体感情统合到一起,于大于小、于公于私都成为推动乡村发展最真实用情、坚定执着而令人信服的力量,体现了一种切实可行而又长远持续的科学发展理念。换言之,姜子峰们的驻村帮扶之旅,不仅仅是改变,还有留住。改变乡村的不景气现状,寻找经济发展的出路,更要留住乡村的历史、文化和人气,留住人们对乡村的情感和念想。他为江山村揭历史之迷、解现实之难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哲学命题,是每一个具体的存在都要遇到和思考的问题:弄清我们的来处,找到我们的去处。

  小说最大的悬念也最精彩动人之处,是梅公死亡真相的揭开。它是解题的关键,悬念的终结,更是历史与现实聚合而迸发的煜煜光辉。如果说闯关东民俗街的建设是打开乡村经济发展的局面,那么建立梅公祠便是传承乡村的历史文化。于是梅公的迁坟仪式成为见证历史的庄严时刻,空空的墓穴里只有一封江山四老的联名手书。原来当年忽闻梅公要被离村提审、吉凶难料,江山四老为保梅公性命,谎称他失足溺亡,立此假墓以掩人耳目。墓在人在,大仁不死,江山四老的大义之举悲壮而感人,他们在关键时刻的坚持与勇气,对恩德之人的感念与救助、情义与担当,正是一个地方的精神文化遗产,是值得记住与弘扬的中华美德与公道人心。在这一刻,小说里的多重搭救与感恩、哺育与反哺形成回环,江山村的三代人隔空呼应,完成了情感与精神上的传递。江山代有才人出,无论是一个村庄的存留与发展,还是古老中国的生机与活力,都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合力与接续,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与担当,正如梅公的碑文所书:抗拒遗忘,当属人文本分;忠良弘德,方能续写丹青。

  《江山志》里有原汁原味的中国故事和中国经验,回答了乡村书写,还能何为的时代命题,具有样本意义。不是田园牧歌式凭吊,不是侨寓他乡式回望,也不是当下一些迎合歌颂式主题创作,而是实实在在深入乡村生活的现场和内部,找出制约乡村发展的症结所在并给出可能的解决之道,有点问题小说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打通了乡村的历史与现实,建立起人与乡村的情感链接与精神呼应,具有寻根文化色彩和时代的穿透力。《江山志》有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历史维度,也有展现山乡巨变的现实维度;有保护环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维度,也有传承文化、维系人心的精神维度,具备中篇小说所能抵达的包容与丰富、复杂而好看,因而展现出一种阔大深邃的写作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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