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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长城羊事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 | 作者:老 藤  时间: 2022-11-21

  去小河口长城之前,我对羊的感觉稀松平常,总觉得羊懦弱、卑微,缺少抗争精神,偌大的羊群,一只狐假虎威的牧羊犬就能搞得服服帖帖,这让我想到某大战中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战俘队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战俘宁可引颈受戮也不敢奋起反抗,尽管押送的日本鬼子不过区区一个小队。我对生态文学情有独钟,写过十几种动物,六畜写了五畜,唯有对羊没什么灵感。虎年初夏,去绥中小河口野长城考察,一只被称为“山羊公”的辽西白山羊引发了我的兴趣。这只看上去并不出奇的山羊以及它主人讲述的羊事,几乎颠覆了以往我对羊的认知,让我不得不动笔把这些羊事记下来。

公事

去小河口野长城的路不是一般难走。

蛇蜕般一条窄路在干河床里蜿蜒,两侧是陡峭的大山,山坡长满板栗树、槐树、辽东栎,还有些不知名的灌木。车无法开快,这倒给了我透过车窗细看景致的便利。小河口野长城是锥子山长城的一部分,因为过于偏远,来这里的游览者并不多。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旅程,我们一行人到达目的地。本来期待着一番惊喜,但下车后众人颇有些失望,眼前所谓标志性遗址就是十几米宽、四五米高的一堵残垣断壁。杂草中那块刻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锥子山长城的花岗岩石碑上,标注的时间是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我用手机拍下了这块石碑。据我所知,这块国家级的牌子含金量很高,国家每年都会拨付一笔款项来维修保护。拍过照,我下意识抬头望了望,看到山脊敌楼上立着个白影,定睛再看,白影又忽然不见了。白影是什么?是人,是鹤,还是觅食的野兔?荒山野城的敌楼之上,谁会站在那里呢?又一想,怕是我看花了眼,也许是一片飘过的白云吧。

长城敌楼又叫敌台或马面,每隔百十步就会有一处,一般呈方形,四面有箭窗。我看到的这个敌楼地势最高,保存也完好,高两层,拱门、箭窗以及顶部的垛口皆无损坏,垛口间探出几簇灌木,看不清是什么树种。敌楼极富画面感,与周边景致融为一体。我想,这一定是摄影家苦寻之地,因为随意按下快门,都会收获一幅入眼的佳作。

小河口长城系明朝开国将领徐达督建。这里山势险峻,巉岩突兀,真想不到当年的徐达是怎么找到了这里。站在泊车的关隘处,仰望矗立了六百余年的野长城,心中不禁对古人充满敬意。即或在有大型机械的今天,于这等险峻地势搞建筑也绝非易事。从山势坡度来看,徒手攀登尚且不易,何况还要负重驮运砖石,筑城人付出了何等艰辛简直难以想象。

接下来的走访我发现,仅仅为人点赞还不够,值得点赞的还有羊,辽西白山羊。

我找到离小河口长城不远一户曹姓人家,这是县政协老马向我推荐的走访对象。老马说味道是可以穿越的,老曹家那栋宅子进去坐坐,能闻出几百年前人和羊的味道。还说屋主人老曹是长城保护先进个人,讲故事有板有眼。老马说他在县文联当主席时,宣传部让他给老曹润色演讲稿,他一看老曹的稿子,根本不用润色,他只改了几个错别字。老曹的故事独一无二,曹家家史就是一部小河口长城变迁史。

曹家小院古朴安静,像一个老旧的道观。三间起脊青砖瓦房向阳而立,虽然地基下沉,窗台低矮,门窗木棂已成黛色,但旧而不破,能看出柔韧的人气。毛石院墙爬满藤蔓植物,有尚未开花的瓜秧,也有自然生长的爬墙虎。院子里有几棵樱桃树和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樱桃树上挂满了湿红的果实。核桃树下有一木桌,桌上摆着粗瓷茶碗,与茶碗形成反差的是一把斗彩提梁茶壶,一看就是民国时期的老物件,壶上有寿星童子图和五字回文:可以清心也。靠院门的墙边有一个旧石炮和旧石磨,石磨旁一只白山羊静静地站在阴凉处反刍,不紧不慢,神态安详。

老曹五十余岁,面如板栗壳,目呈深褐色,穿一件褪色军用迷彩服。听说我是县里老马介绍来的,老曹脸上的笑容立马像炒熟的栗子膨胀开,露出一排白牙。老曹说老马是好人,老马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曹请我在木桌旁落座,给我倒了杯茶,说这是刺五加茶,安神解暑。我说来一趟不易,两个多钟头车程呢。老曹说过去来小河口的人腚不能硬。我问腚不能硬是怎么回事。老曹说腚硬的人尾骨长,扛不住颠呗。过去都是坐牛马车,一天颠过来别说看光景,腰能不能直起来都难说。我被老曹逗笑了,差点摸摸自己的尾骨,好在我腚上不缺肉,否则硬碰硬颠上两个半钟头,真没法坐在这儿喝茶了。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古意盎然的农家院,以为这是个对外营业的农家乐,就问老曹怎么不挂个牌子,农家乐也该有个招牌才是。老曹说他家不是农家乐,不对外做生意。我觉得这个有情调的老宅开农家乐肯定生意不错,便建议他开农家乐试试,反正农家乐政府免税。老曹说他小儿子曹光有这个想法,小儿子在县职高学旅游管理,今年毕业,正商量要把老宅腾出来,要搞什么民俗馆加民宿。老曹说他舍不得老宅给别人住,更放不下屋后那片老茔,开店做生意,靠着坟多吓人,只能做围挡把老茔圈起来,老茔上围挡,不等于关祖宗禁闭吗?我说老茔就是祖坟吧,祖坟怎会离家这么近?老曹说开始挺远的,几百年来埋着埋着就埋到屋后了,其实,活人和死人只有一步之遥。我说你小儿子的想法没错,开店至少是个营生。老曹说想法多了也是负担,曹家先祖代代守着长城、守着山羊公过日子,没那么多心思,那是细水长流,一直流到我们这一辈。现在小儿子眼睛转一圈就一个新点子,真担心有一天他会跑到曹家楼上开咖啡馆。

我有些不解,问老曹,守着长城好理解,守着山羊公过日子怎么回事?我的目光自然落在石磨旁那只山羊身上。白山羊毛长蹄健,肩胛和后臀隐隐有些形销骨立,能看出皮下的硬骨头,抓人眼色的是山羊的胡须,那胡须足有四五寸长,像极了太上老君的美髯。山羊的头微微高昂,下颌前翘,两只淡黑色的羊角向脑后背过去,姿态优雅。

好美的山羊!我脱口夸道。

那是山羊公,老曹纠正说。

我愣了一下,想不到老曹会给羊起个老人的名字。一般来说,叫公山羊正常,倒过来叫就把羊叫成了人。但我没有急着提问,话要慢说,事要细做,让老曹自己把肚子里的故事倒出来效果更好。我说我慕名而来,就是想和你唠唠嗑儿,听你讲讲祖上有关野长城的故事,老马说你很会讲故事。老曹说会讲谈不上,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咱一个农民,没百家讲坛那么讲究,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实话实说。老曹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老马提醒过的一句话我始终没忘,作为长城守护者不仅要守好长城,还要讲好长城故事,尤其让人知道长城不仅在八达岭、山海关,锥子山小河口也有值得一瞧的野长城。

我心里说,看不出来老马站位还挺高,回去要夸夸他才是。

老曹朝屋里喊了一声,一个细高挑的小伙子手持平板电脑走出来,老曹说这是小儿子曹光。曹光很有礼貌,没有乡下孩子的腼腆,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老曹吩咐他去洗些樱桃和桑葚端来。曹光照做后,对我夸耀说这两样水果可以放心吃,没有一丁点农药。我说怎么来判断没有农药呢。曹光说樱桃和桑葚成熟时,虫子还没有长成,不具备蚕食果实的能力,没必要喷洒农药。我觉得这个解释好,心里对这个小伙子充满了好感。曹光说去年马主席来家里,他血糖高,还是忍不住吃了不少樱桃和桑葚,说我家山樱桃是樱桃中的樱桃呢。

我觉得樱桃中的樱桃这句话有点意思,就吃了几粒,味道果然不错,酸甜中竟然透着一股芒果味。曹光回屋后我问老曹,无论是战国长城,还是燕长城明长城,都是官方修筑,为什么小河口长城却叫野长城呢,这个“野”字是指民间修筑的意思吗?老曹说不是,是因为长城太长了,有的地方访客多,有的地方游人少,小河口长城太偏僻,人稀,被当地人习惯称野长城。

我有点为小河口长城鸣不平。从史料看,小河口长城当年可是威名赫赫,从没破防过,这样一段英雄的长城居然被冠了个“野”字,太不公平。我指着那只山羊又问,这只山羊叫山羊公,为什么?

是尊称,老曹说,我家这只山羊公与其他山羊相比算得上祖父级了,一般山羊寿命也就十岁左右,这只山羊公已经足足二十岁了,二十岁是一代人啊,这般年纪了还天天爬一回野长城,登一回曹家楼,你说厉害不?山羊公是野长城守望羊,它往野长城上一站,连长虫都不敢从它跟前过。村民说山羊公是看家好手,蹄子像小?头,有生人冒犯它,会拼上命去顶撞。

我想起来时看到敌楼上一闪而过的白影,就问老曹刚才这山羊是不是上过高处的敌楼。老曹点点头,说高处那个敌楼叫曹家楼,山羊公以那里为家,每天都会上去巡视一回。我心里好笑,羊能巡城岂不成了狗,便没有接老曹的话。

老曹说曹家楼是明隆庆年间由曹家先祖修建并驻守,祖上说守着长城过日子就是指守护这座楼台。老曹绘声绘色地说,别小看了这座楼台,网上名气大得很,一个摄影师拍了张山羊公站在曹家楼上的照片,发到网上后把曹家楼带火了。那张照片确实漂亮,在青山、白雾、朝霞的衬托下,山羊公高高地站在楼顶远望,像个一袭白袍的将军,摄影师给照片起了名字:战神巡城。摄影师解释说战神指古代大将白起,巡城当然就是巡视长城,你还别说,照片上山羊公真有点大将气度。

没待我多问,老曹便接着讲述起曹家与山羊公的不解之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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