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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
来源:《鸭绿江》2022年第10期 | 作者:晓 寒  时间: 2022-11-14

  一

  位于太子河北岸本溪湖的后山北沟,原本是个无名荒沟,清朝末年随着闯关东流民的不断增加,一些山东人河北人,发现这里依山傍水、避风朝阳,是难得的栖身之地,便搭棚盖窝落脚安身,开荒种地捕鱼打猎,原来就有泥瓦、烧窑、打铁手艺的也重操旧业,一时间七行八作,还显出来点兴隆的样子。

  后来,打铁的人家发现离这不远的歪头山、庙儿沟居然有铁矿石,还是露天的,不用开采,去了就拣。特别是庙儿沟的矿石含铁量极高,黑乎乎的矿石在太阳地里反射着点点亮光,俺的天爷!闯关东的人旁的没有,力气有的是,就带着干粮,使独轮子车往回推,自己个做土炉子炼铁,自家用。

  要说用土炉子炼铁这沟里首屈一指当数王二墩家王家祖传打铁爷爷一家从山东过来的时候王二墩还没出生他是落脚后才出世的不过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王二墩天生一个打铁匠一记事就知道撒尿和泥糊铁圪垯王家炼铁有绝活采矿石也识货拣来上等的矿石先使铁棍子撬撬出缝来往里塞黄豆再灌水而后用黄泥糊住黄豆在水里一泡就胀了那劲可不小就把矿石给胀裂了还一个办法就是先把矿石在火上烧然后使冷水浇一热一冷那矿石就破裂了

  王家炼铁也有绝活,用坩埚炼。坩埚用黏土做成,圆柱体,一尺半的腰围一尺半高矮。炼铁的时候,先把铁矿石和木炭装进去,用黏土包糊上,就像咱东北人做大酱块子似的,王二墩家人管这个叫做“罐肚子”。先架好木炭,再把罐肚子在上面排列好,然后点火烧,整整烧一宿,就把罐肚子里的矿石烧化了,第二天等它凉了,再把它上面的部分砸开,把铁圪垯从里头取出来。这些都是王家祖传。

  按理说,祖传就该秘不示人。可是不行呀,你做别的可以背着外人,整宿整宿地点火烧罐肚子不能在屋里呀,别人就来卖呆,一琢磨,就学去了。你想呀,这矿石、黏土、木炭哪样都能弄来,老天爷赐饭碗,谁不端?于是家家照做人人效仿,一到天黑,这沟筒子里点燃的罐肚子成千上万,炉火通明,远远望去,星星点点,整个山沟似天上的银河,蔚为壮观!就因为这,这无名的荒山沟也有了名字——明山沟。

  今晚,王二墩同往日一样点火烧罐肚子。一溜一溜几十个罐肚子摆在院子里,下面燃着融融的火炭,不时“噼啪”爆出的火星划出亮亮的弧线,在黑夜里煞是好看。

  王二墩觉着院子里好像进了人,回身看时,果然有两个陌生人站在身后,正盯着罐肚子钻着钻着看。

  你就是王二墩?问话的人笑容可掬,像个体面人。

  嗯。你找我?王二墩应着,一边打量眼前的人。两个人都穿着半截呢大衣,戴礼帽,没说话的个子挺矮,说话的这个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的眼镜。

  这就是灌……

  罐肚子。

  噢,罐肚子。听说你家罐肚子炼出来的生铁最好?

  那是,我家的铁打出来的镰刀、斧头、铧犁头,周围好几里地都出名,开春以后订货的有的是!王二墩心想,这俩人肯定是客商,先过来看货的。

  可这两个人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就是一劲地问这问那,还要王二墩把罐肚子炼铁的诀窍告诉他们,王二墩可就絮烦了。二墩爹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出来听了几句,就接话说,二位客官,那些个都是俺们家上辈子传下来的,不能外传。你们想订货呢就订。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是株式会社本溪湖煤铁公司的人,这位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大仓喜七郎先生。说着还递过来一张名片。他身旁始终没说话的矮个子很礼貌地摸着礼帽向二墩爹弯了弯腰。“金丝边眼镜”继续说,大仓先生对您早有耳闻,今天慕名而来,想亲眼见一见这神奇的罐肚子,更是想邀请王先生父子到本溪湖煤铁公司去上班,不知王先生肯不肯赏光。

  王二墩爷俩给说得直愣神,一时不知怎么回话。“眼镜”说,王先生可以考虑一下,可以随时去找我们。他指了指身后的厂区,这时恰好炼铁厂的火车拉着大铁罐子往太子河里倒铁㞎㞎,火红的炉渣映红了半边天。

  走的时候,大仓在王二墩家的院墙前停下了,用手摸着墙上的废罐肚子,左看右看。炼完铁的废罐肚子特别结实,明山沟里的人家就用它砌院墙,砌出来的院墙也特别牢固。这沟里有句话,说是“罐肚子砌墙墙不倒”。大仓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眼镜”就转过身来笑着说,王先生,大仓先生想买一个罐肚子。二墩爹随口说,院墙根那一堆呢,随便拿。

  二墩过去挑了一个比较完整的递给“眼镜”。大仓点头哈腰,用有些生硬的中国话说,谢谢,谢谢。顺手从里怀掏出一张钞票塞到二墩爹手里,一边说,金票地给。

  王二墩爷俩回到屋里,就着煤油灯火苗看了看那张金票,不由吓了一跳,那是一张面值十元的金票,要知道,这金票可比奉票值钱多了,二墩的叔下煤洞,整天担惊受怕,一个月挣的奉票也换不来这张金票呀!俺的天,大仓可真是财大气粗!二墩爹说了大仓要请爷俩去厂子里上班的事。二墩娘说,那好呀,一个废罐肚子就给这老多钱,那要去上班,说不上给咱多钱哩!

  坐在炕里抽着黄烟的二墩爷说,可别寻思得太简单,小日本鬼儿小日本鬼儿的,可诡道着呢。我想起来了,这个大仓喜七郎是张大帅被炸死那年过来的,那年正好他爹大仓喜八郎也死了,他是过来接班的。那天本溪湖火车站敲锣打鼓放鞭炮,接来的就是他。

  二墩说,他爹叫喜八郎,他叫喜七郎,不差辈儿了么?

  二墩爹说,日本人就那么起名,俺就管不着了。明天呢,咱先到厂子里看一看,行呢就干,不行咱就回来。我这心里不托底,总觉着这俩人斯文的背后藏着辣和阴。

  二墩爷说,嗯。记住,咱那家传的绝窍可不能告诉他们,日本人是什么东西,俺可是领教过。

  一早就咸菜喝了碗苞米面糊涂粥,二墩就跟着爹下山出沟,直奔煤铁公司镶着白瓷砖的办公楼。传达室的人一瞅名片,好像知道这件事,直接引着上楼见吴祺仁。吴祺仁是那个“金丝边眼镜”印在名片上的名字,不过二墩在心里依旧叫他“眼镜”。“眼镜”领他们来到大仓喜七郎的办公室,依然很客气,让他们坐沙发,还沏了茶。大仓嘁哩哇啦地说,“眼镜”就翻译,说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当普通的工人,到炉前去干活,而是要特意设计一个小型的冶炼炉,由你们领几个人,炼一种特殊的优质生铁,工钱要比别的工人高,如果炼成了我们想要的那种优质铁,还会给你们大大的奖赏……

  这时,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是汽车马达?是火车轮子?还是地震?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惊恐的瞬间,大仓和“眼镜”奔到窗前,二墩也跟着站起来向窗下望去,是上千的人正往这边来,个个浑身上下黢黑,就眼睛和牙齿是白的,走在前边的抬着两扇门板,上面躺着人,脸上蒙着布,是死人!

  大仓和“眼镜”用日本话叽哩嘎瓦地说着,神色紧张。“眼镜”转身对二墩爹说,你们先回去吧,过后我们再联系。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报告说是煤矿工人罢工了,原因是今早在二号坑日本监工打死了两个工人。“眼镜”让他一会儿细说,就让另一个人赶快把二墩父子从一楼的侧门送出去。

  二墩和爹绕出厂区拐进明山沟,上了山坡回身望去,看不清什么,却能听见一阵阵呼喊,那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后来听清了,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山坡上的人越来越多,都在翘首瞭望,悬着心牵挂着家人,这沟里的男人们几乎都在煤矿、高炉、耐火厂、选煤厂、发电厂上工。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厂区后山那边响起了枪声,人们的心都颤动起来。天色向晚夜幕降临,整个厂区一片漆黑,显然是电源被切断了。这明山沟里也是一片漆黑,谁家也没有心思去烧罐肚子了。

  二墩叔就在煤矿上工,天黑后一直没回来,二墩和爹就摸黑去叔家,陪着婶和弟弟妹妹们坐等。直到小半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叔才闯回来,也不洗手脸,一头扎在炕上。缓了一气,喝了碗水吃了块窝头,才顾得上说话。二墩叔说,今早一上工,刚下到坑底,那个日本监工岩喜伍藏就来找碴儿,说俺们昨天消极怠工。大伙也没服,就七嘴八舌地跟他理论。咋回事呢?昨天不是开工资么,咱们一算,合着每人每天还没开上奉小洋七毛钱,谁都知道,现在是金票增值,奉票贬值,这还不说,昨天开工资不发钱,发的是实物券,咱们得拿这实物券到那些把头开的商店去买东西,这咱们不是又被扒层皮么?这还让人活不?大伙就吵吵,那日本监工平时都横惯了,这会儿抡起镐把就打,几下子就把最前边的两个人打倒了,大伙上前一看,那人脑袋都给打开了,当时就不行了,这下就引起众怒了,就要收拾那个日本人,岩喜伍藏见事不好,转身跑了,大伙就都从井下上来,所有人都知道了,都怒不可遏,就抬着工友的尸首去找大仓算账。

  二墩爹说,你们一开始只是煤矿那些人吧?

  二墩叔说,是,后来,炼铁厂这边的人也参加了,到下午那阵子,一共能有四千多人。

  二墩爹问,你们谁是领头的?

  二墩叔说,没有领头的,就是一哄而起,日本人打死了人,惹了众怒了。后来,大仓派人在楼上喊,叫俺们选代表上楼说话,俺们就选了五个人,煤矿这边三个,炼铁这边两个,让他们当代表上楼去说话。他们代表俺们说了四条,第一条是打死了人要偿命,严惩凶手;第二条是要增加工资,每人每天起码得涨奉票两毛,不能拖欠,不能发实物券;第三条是要求每天干活的时间不能超过八个钟点,到点就下工;第四条是今后决不准打骂工人。大仓也不痛快答话,一个劲儿地讲条件,就僵持着,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发电厂的工友就把电源给他掐断了,这下子大仓懵了,赶紧派人送信调来了日本警察,工人们也没服,就跟那些个日本警察顶着。

  二墩爹问,那后来打枪啦?

  二墩叔说,你听俺说呀。俺们不是把电断了吗?到处一片漆黑,很多人就冲到制料科,围住日本职员,把平日里欺压俺们打俺们的日本人和把头,还有那些个朝鲜二鬼子,使镐把一顿暴打。有人报了信,这边的日本警察就往天上放枪,俺们就同日本人打,什么铁锹、镐把、木棒,全上,打伤了好几个日本警察。日本人就激了,冲着人开枪,俺们就往后山上撤退。后来又来了一大批日本兵,是从安奉铁路沿线调过来的。日本兵抓不到罢工的工人,就冲向后山的“大房子”。

  二墩知道,叔说的“大房子”就是后山坡上一排排的工棚子,从关里过来的单身劳工们的住处,简陋破败,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二墩叔说,当时,“大房子”里有一些没参加罢工的工人。工人堆里,也有些胆小怕事的,也有耍滑头的,你们罢工我也不参加,没我的事儿,成了,我也跟着涨工资,败了,我也不吃亏。没想到,日本人可不管那一套,抓不着罢工的就抓没罢工的,反正是中国人就抓你。从“大房子”里跑出来的人说,日本兵冲进“大房子”,二话不说举枪就刺,当时就刺死了七个,刺伤的就多了去了,有四五十。后趟房的罗二就给刺死了。

  啊!二墩和二墩爹惊得险些跳起来。罗二是二墩叔一起下煤洞的工友,胆小怕事,啥都不敢靠前。二墩叔说,俺跑回来的时候,罗二的娘和他哥站在沟口,上来就问罗二,俺说没见着,就有人说他到“大房子”去了,他哥就同俺去找。进了“大房子”,俺的娘哎,那个惨呀!找到给刺死的罗二,那血呀,肚肠子都给挑出来了,流了一堆,俺和他哥卸了块门板把他抬回来了。

  二墩爹说,那,咱们过去看看吧,都是一块堆儿闯关东过来的。

  二墩叔说,看是看,俺可不敢靠前了,太吓人了。唉,罢工罢工,拿命换吔!往后哇,可不敢哩,不敢哩!……

  二

  过了一段时间,“眼镜”吴祺仁带着人又来二墩家找爷俩,条件是二墩开成年人工钱,而且每天还多开两毛奉票。二墩就去上工了。二墩爹没去,因为工钱不多给,只是说炼出了合乎日本人要求的优质铁,才给奖励,那谁去?那不等于拿家传的炼铁诀窍去跟日本人换钱么?还得整天价叫人管着,不能干。二墩爹就还自己在家开铁匠铺。二墩向“眼镜”推举了罗三。罗二死后,家里少了个挣钱的,生活难维持。二墩说罗三是个烧罐肚子的好手,吴祺仁眼镜后面的一双小眼睛眨巴了好一阵,答应说,他来可不能开成年人的工钱,半大小子只能当半个人用,开一半的工钱。

  日本人专门设计建造了一座一炉只能炼20吨生铁的小高炉,让二墩领着一拨工人干,矿石和炭都挑好的供,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还是没炼出日本人要求的那种优质生铁。每次出铁,都有专门的日本职员取样化验,进行分析。日本人就是不放弃,还真有股子邪劲。

  又是深秋,山城本溪湖的早晨和傍晚已经凉气袭人,放眼望去,原本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已经变得苍黄,马路两边枯萎的树叶和干燥的尘土,不时地在秋风里翻卷飞扬。

  下工的时候,罗三却不走。往常,罗三上工下工都跟着二墩,像个尾巴,可最近一段,动不动下工以后就没了影。二墩心里不踏实,就询问他怎么回事,罗三吱吱唔唔不肯说。二墩有些生气了,说,你是不想干了吧?不想干就别来了!

  罗三立马慌了,说,不不不,我不干靠啥活?我娘……

  二墩问,你什么事背着俺?

  罗三只得照实说了。原来“大房子”里有“说书的”,说得可好听哩,啥岳飞枪挑小梁王,精忠报国;啥穆桂英挂帅,杨家将满门忠烈……今天又是说书的日子,罗三要去听书。

  二墩“猴”他一眼说,这好事你咋瞒着我?

  罗三委屈地说,这可不是我,是别人不叫你去,说你是日本人的红人,开工钱都比别人多。

  二墩真生气了,说走,我偏要去,走!就拉着罗三往后山的“大房子”走。早就知道“大房子”,可还是头一回来。“大房子”建在炼铁厂后边的南山坡上,是用水渣砖砌的高墙房子,只有一面墙开有小门小窗,里面是二层的上下铺,用圆木头支起来的,像是巷道里的棚子,特别拥挤。要是夏天,里边闷热透不过气来,满屋子苍蝇蚊子。自从那次罢工以后,日本人害怕新来的工人逃跑,就让新工人睡上铺,夜里把梯子一撤,还派那些“二鬼子”监视。“二鬼子”就是工头,大多是朝鲜人,很多人是被骗来的,跟中国人也很友好,但个别的,是工人里边的败类。那时候,朝鲜是日本的殖民地嘛。

  罗三把二墩介绍给“说书的”,那人说,噢,你就是王二墩?我知道,要不我还想叫人找你呢,你就来了。

  二墩就又狠狠地“猴”了罗三一眼,罗三愧疚得不敢瞅他。“说书的”示意二墩就坐在他身边,对大伙说,前几回,都是我说,你们大家伙听,今儿个换换人讲,我自己讲没意思。大伙说,咱也不会呀,说啥呀?“说书的”说,就讲你们经历过的事儿,什么都行!沉默了一会儿,“说书的”朝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劳工说,老柳,你不会唱吗?你代表山东帮来一个。老柳操着浓重的山东话说,俺就会那么几句,平时唱着解乏的。那俺就唱,不许笑话俺呀!老柳唱道:

  一九三七年

  日本人进了关

  先打那卢沟桥

  再攻山海关

  火车道修到济南啦嗯哎呀

  …………

  老柳唱完大伙都说好,有味儿,唱出了山东的特点。就有人推出一个汉子,说让他代表咱河北帮来一个,“说书的”就带头给他鼓掌。河北汉子说,我姓孙,是河北沧州的,一开始到庙儿沟采矿,受不了了,就跑到这来了。老孙唱道:

  一进庙儿沟

  两眼泪交流

  吃的橡子面

  披的麻袋头

  干的牛马活

  随时遭毒手

  鬼子汉奸吃人肉

  早晚都得把命丢

  …………

  老孙唱得“大房子”里鸦雀无声,有人悄悄地抹眼泪。猛然,有人高声骂起来,日他祖宗地!当初,俺们都是被骗来的,结果到了这是身无分文,又有电网围着狼狗看着,日本人、汉奸把头太狠啦,咱早晚得把命搭上!

  是呀!咱们被骗招过来,全都住在铁厂旁边的“苦力村”里,席子搭成棚子,铺点稻草就是炕,吃的是发了霉的苞米面、橡子面,干活没水喝,只得喝臭水沟里的脏水。想跑也跑不了,四周是电网岗楼、狼狗、上着刺刀的大枪,简直是地狱呀!

  我们几个都是热河农村的,前年,日本人和汉奸假说召集开会,一下子抓了我们一百多人,刺刀逼着去火车站,进了闷罐车,就“咣当咣当”地跑,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一下车就到这来了,逼着下煤洞。一天干十四个钟头,累得实在挺不住了,稍歇一会儿,被二鬼子发现,鞭子、洋镐把立马就抡上来。那个叫岩喜伍藏的日本监工最狠,发现谁歇一会儿,也不吱声,抡起洋镐把,专打人脚踝、膝盖,太狠啦!有的人累得干着活忽地就倒下了,就过去了!

  咱这本地人也一样呀!日本人领着汉奸到处抓人,捡破烂的、要饭的、偷吃大米饭的,得谁抓谁,罪名都是什么“国事犯”、“浮浪犯”、“思想犯”、“经济犯”,反正想抓你就随便安个罪名,有时候抓进来的就是老百姓,日本人需要大量的劳工,抓来人,就关进“明生队”当劳工。

  什么他妈的“明生队”,就是大牢房!那些个从战场上抓的国军、八路军的战俘,让他们戴着手铐脚镣端铁簸箕,推轱辘马子车。夜间,经常能听到“犯人”的惨叫,水牢泡,冻冰棍,皮鞭抽,灌辣椒水,压杠子,烙铁烙,滚地笼,坐老虎凳。特别是冻冰棍,把人在数九寒冬吊在“明生队”门口那棵大柳树上,往人身上浇凉水,直到把人活活地冻死。

  还有大水牢,专门折磨那些“思想犯”、“政治犯”,水牢长有两米,宽有一米半,水齐腰深,冬天放进去山泉水,再把“犯人”扔进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人就冻昏了,有的就冻死了。“明生队”里有我的一个老乡,下煤洞有一天脚被砸坏了,很重,当时就昏了,把头就命人把他抬出去,扔进了万人坑。

  要说那万人坑,可是太惨啦!那年,咱这“大房子”里来了霍乱病,死的人多呀,有的人还没死,还卧在这“大房子”里,就被活活地拖出去,扔进死人堆,怕传染呐!一开始死人用活底棺材抬,后来抬不过来,就用席子一卷,再后来席子也不够用了,就使麻绳子、铁丝子把尸首四肢一捆,中间杠子一穿,抬上山一扔。

  咱们在井下挖煤,要是遇上“片帮”,死了人,日本监工就把尸体和煤矸石一起装进矿车,推到矸石场,小车一翻,连人带煤矸石一起翻下坡去。有的人死了,汉奸、把头还要扒下他们的衣裳,到旧货摊上卖钱。

  霍乱流行那些年,每天有三十多个板车往山上运死尸,一车装三个,扔进万人坑。那次传染病后,这“大房子”变得空荡荡的,但不久,新抓来的劳工就又把“大房子”住满了……

  “快洗脚,你个臭脚丫子!”

  突然,“大房子”外传来放风工友的喊声,那是暗号,是报告二鬼子工头来了。每天下工到睡觉前,工头们去吃饭换班,是个空档。“说书的”说,今天就到这,明天接着说。

  趁乱,二墩和罗三出门溜了。

  后来,二墩就总去“大房子”“听书”。工友们说到罢工、反抗的事,都说,日本人、汉奸把头实在可恨,可是咱们干不过他们呀!“说书人”说,过去,咱们工人是一盘散沙,没有组织,今后,咱们得抱成团儿,拧成劲儿!工友们说,那你就当头儿吧,你见识广,有主意,你就是咱们的主心骨!

  战争在不断升级。一批又一批的“特殊工人”被送到南山,住进了不断扩建的“大房子”。“特殊工人”是日本侵略军在关内战场上抓到的八路军、国民党军的战俘,他们上工收工都有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押送,生活备受虐待,干最危险最累的活。因为他们的到来,“大房子”也被层层电网包围,周围还修了炮楼,夜里有探照灯。

  随着战争的紧张,日本人对特殊钢的需要也越发地急迫。兴许是以为二墩年纪轻,单纯好控制,吴祺仁允许他到庙儿沟去挑选优质的矿石,或者直接到井下去选一些上好的煤块,用以炼成焦炭,再用来炼铁。不过二墩可不能让日本人炼成他们想要的优质铁。“说书的”特意对二墩说,二墩,你知道日本人让你给他们炼什么铁吗?是低磷铁,那可是军工生产的必需材料,世界上能生产这种铁的国家就几个,主要是瑞典,以前,日本的军工厂都是从瑞典进口,到现在,日本人自己生产的低磷铁质量也不行。你要是给他们炼出了低磷铁,日本人就能炼出特殊钢,然后就用特殊钢造枪炮造坦克造军舰,反过来打咱们!你说,你能给他们炼成吗?

  “说书的”名叫张实富,听说他是从热河过来的,工人们都听他的。其实,二墩自来也不想给日本人炼成。二墩家炼铁,用罐肚子只是头道工序,接下去,要用花岗岩做的小炉子,把从罐肚子里取出来的铁圪垯,反反复复地再炼好几遍,去掉很多的杂质,再炼时也不用木炭,而是用焦炭,焦炭是用本溪湖煤矿二号坑底的一种含磷低的煤块烧炼的,这样炼出的优质生铁叫“海绵铁”,用海绵铁才能冶炼出优质的特殊钢。这些个,二墩能让日本人知道么?不但不能让他们知道,还要搞破坏。二墩瞅准时机,就偷偷地往小高炉里放些杂质,绝对不能让日本人成功!

  倒是因为二墩行动自由,他为张实富做了不少的事,尤其是“大房子”这边同庙儿沟“明生队”那边的联系,有时候送信,有时候带东西。送信都是缝在衣裳襟里,带东西也都藏得严严实实,有一回,带去的竟然是几只“老君爷的马”——就是活老鼠,井下的行话,神神秘秘的。二墩也经常把他听到看到的事向张实富说。那天黄昏时分,二墩在庙儿沟的北山坡,亲眼见了日本人枪毙中国劳工,当着所有劳工的面。被枪毙的两个人都是国军战俘,是逃跑被抓回来的,那天中午,在矿山632台阶采矿场,一名“特殊工人”趁着日本监工不注意,用洋镐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下子,抢了他的王八盒子,带着六七个“明生队”的人钻进了树林,鬼子后来抓到了两个。临开枪前,那两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站得溜直,高喊“中国万岁”。

  其实,煤矿这边井下的劳工动手的事更多,隔一段时间,就有日本监工、汉奸、二鬼子“失踪”,包括那个打工人最狠的日本监工岩喜伍藏。啥叫“失踪”?就是被劳工给打死了,这在井下更方便,单个的监工汉奸、二鬼子到了井下,说不定从哪飞过来一块大泡石,或者后脑勺挨上一镐把,随后被捞到“老巷”,也就是已经采掘的坑道一埋;要么找个地方造个假塌方的事故现场,行话叫“片帮”,就把尸首处理了。现在,那些把头、监工谁也不敢单个往前上,对劳工们的恶行也收敛了不少。

  春夏秋冬日月轮转,又一个冰雪隆冬的季节。有一天,张实富把二墩叫到“大房子”外边一个背静处,小声说,二墩,半年前,日本人操作的最大的那座五吨电炉,造成漏包事故停产,到现在还没恢复生产,当时,是不是你把钢水包的丝扣拧开的?

  二墩忍不住得意,你咋知道?

  张实富朝二墩竖起大拇指,你恨日本人。当年,你爷爷带着你们全家从山东闯关东过来,落脚在安东省的桓仁县,后来因为你们家的铁匠铺给抗联打了一批大片刀被汉奸告密,日本人来抓人,全家逃进山里,鬼子烧了你家的房子,你们全家就到这来了。

  二墩惊得瞪着眼睛,你怎么啥都知道?太厉害了,我是服你了,你们这伙子人!

  张实富笑了笑,不是“这伙子”,是组织。

  组织?反正,你们这……组织,精明,能干大事!今后,你们凡是用我干什么,就说话!

  你已经为我们做了许多事,我们已经考验你快一年了。你愿意参加我们的组织么?

  我?你们愿意要我?!我……没说的,愿意!

  小点儿声。明天,你到井下的二号坑底,我在那等你。

  三

  二墩去矿灯房取了灯牌提了盏矿灯,往头上扣了顶柳条帽,顺着大斜坑下去到了井底电车道二坑的坑口,张实富正等着他,二墩就跟着他往漆黑狭窄的巷道里走。巷道里隐约传来一阵动静,渐渐地近了,他侧起耳朵细听:

  大家呀么齐使劲儿那么呼嗨

  不使劲儿是小舅子呀么呼嗨

  瞅瞅有没有黄皮子呀么呼嗨

  一麻色儿都是煤黑子呀么呼嗨

  麻溜儿拣点儿煤矸石呀么呼嗨

  让狗日的拿去烧吧呼嗨

  烧炕崩掉他的狗卵子呀么呼嗨

  低头闷气别言声啊哎嗨哎嗨哟嗨

  早晚有一天那么呼嗨

  送狗日的下东洋呀么呼嗨呼嗨

  …………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处,那是个枕木和圆木桩子支把起来的小巷子窝,头顶上搪着的一根枕木上钉个铁钩子,张实富把手里的矿灯挂上去。今天在井下值班的“把头”是维修电工田大风,敢情他也是“组织”里的人。田大风说,放风的都安排好了,放心吧。二墩指着田大风后背悄声说,他可是日本人的红人呀!张实富说,他是咱们党支部的组织委员。田大风可能是听见了,回头朝二墩笑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张实富从里怀拿出一面旗挂在矿灯后面的枕木上,他告诉二墩,旗帜上的标记是铁锤和镰刀,代表工农联合,这是党旗,你要参加的组织叫共产党,你要面对党旗宣誓。张实富拿出笔纸,写了二墩还有他爹娘的名,家住哪,还有什么亲属,都是做什么的,让二墩蘸红印泥按了手指印,然后让他面对旗帜站直,举拳过肩,跟着张实富一句一句地宣誓:……保守党的秘密,对党有信心,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田大风对二墩说,王二墩同志,党员每月要交党费。二墩说,俺知道,向党表示一份心意。田大风说,宣誓的誓言里虽然没有,但对每个党员还有两条要求,一是不贪污,二是不乱搞女人。二墩羞得满脸通红,说,俺哪会干那事!又问,什么是贪污?田大风说,就是把公家的钱往自己腰包里揣。二墩气得瞪圆了眼睛说,那成什么人啦?做人都不够,还党员?

  接下来开会,田大风从外面叫进来好几个人,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漆黑,陷在眼窝里的白眼球分外显眼。张实富说,现在,欧洲战场上,德国人已经穷途末路,东方战场上,日本人也快要完蛋了,我们已经望见了胜利的曙光。我们的组织日益壮大,工友们越来越团结。我们要等待时机,准备武装行动。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小心谨慎,这期间,无组织的小规模的逃跑不要进行,以免惊动敌人,引起他们的警觉。要加大破坏力度,优质生铁决不能炼成,坚决阻止日本人炼成特殊钢!加强同庙儿沟的联系,要在“明生队”里加快发展组织。

  田大风说,“明生队”的电网维修工刘福来,他的岗位太重要了,得尽快发展他,那边的人已经考验他很长时间了,他仇恨日本人,鬼子差不点儿把他打死,他脑袋上现在还留着个大坑呢。张实富点头同意。

  有人说,和王二墩在一起的罗三也不错。二墩兴奋地说,对,他哥就是让鬼子拿刺刀挑死的,他爹是那年瓦斯大爆炸让日本人活活闷死在井下的,后来被埋在肉丘坟里了!田大风说,罗三有时候胆子小,遇事儿缺主意,咱们以后多锻炼他,培养他。

  张实富说,我们不单单要发展党组织,还要建立工会,让所有的工友都加入工会,这样,我们的力量就大了!

  大家听得兴奋,不由鼓起掌来……

  身为组织里的人,二墩后来才知道,其实咱们的组织就像山上的矿、地下的煤,早就有了,当年奉天特委派李兆麟化名李烈生,侯薪化名侯维民,到本溪湖煤铁有限公司来,后来又派来了孙已泰,李兆麟是书记,孙已泰是组织委员,侯薪是宣传委员,秘密成立了“本溪湖工作委员会”,后来,根据奉天特委的指示,改为“中共本溪湖特别支部”。他们明里都是“煤黑子”,都住在“大房子”里。张实富和田大风就是他们发展的秘密党员,现在张实富是书记,田大风是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名叫彭少球,原本是关里八路军的营长,现在庙儿沟的“明生队”。李兆麟是辽阳人,这个人很了不起,是中共北满省委的主要领导,东北抗联的创建人之一,在这里建立起党组织后,他们就都被上级组织秘密地调走了。二墩曾问过田大风,说张书记、你,都是干大事的人,可平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真叫能耐,怎么练的呢?田大风呲着虎牙说,这叫“韬光养晦”。见二墩愣神,就拍拍他说,你慢慢就懂了。

  淫雨霏霏雷声隆隆雨时大时小已经连续下了四五天炼铁厂外的那条小河水早已涨满了河床浑水翻着浊浪狼奔豕突般冲向太子河河岸上除了逼窄的柏油路外到处是污泥浊水泥泞不堪连日阴雨,罐肚子已无法点燃,到了晚上,整条明山沟漆黑死寂。

  夜深人静,“大房子”外黢黑一团。雨又大了,哗哗啦啦,不时有雷声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电网下似乎有动静,西北角岗楼上的探照灯刷地亮了,像巨兽恐怖的独眼,贼亮的光顺电网扫过去,又扫回来,反复了多次。传来几声老鼠“吱吱”的叫声。探照灯熄灭了……

  二墩跟着张实富跑回“大房子”,脱下透湿的脏衣裳,“啪唧啪唧”扔在地上,用脏兮兮的毛巾擦脑袋,再捡起地上的精湿的衣裤拧干,晾上,爬上大铺。二墩再难入睡,他感觉肌肤滚烫,灵魂在蒸腾。

  昨天白天,田大风让二墩带信给张实富,约定下半夜两点到三点拉电网电闸,这边抓紧越狱。张实富领着二墩用“老君爷的马”试电网,使一条长跳板翻越成功,一出一进来回只用了半袋烟工夫。试验成功,张实富开始做武装行动方案,组织机构,分工,武器,工具,特别是用来掐断电网的大铁钳,联络暗号,越狱后集结地点,此后的行动……他又派二墩去庙儿沟给彭少球送信,让他们抓紧准备,稳妥后再约定同一时间行动……那些日子,王二墩胸中激荡,感觉这个比地下深处的巷道还要暗无天日的世界马上就要垮塌了,浩渺的天空即将曙光乍现。

  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1945年8月15日!

  头天晚上,张实富发现日本人在“大房子”下面的南山根焚烧文件,判断敌人即将垮台,于是马上召开支委会,决定实施武装行动

  果然,刚下井不长时间,王二墩就风风火火地下来了,见到张实富就喊,日本人投降啦!日本人投降啦!

  真的?!张实富追问道。

  王二墩喊,外面满街的人,冒着大雨庆贺呢!

  张实富挥手高声道,王二墩,你去告诉田大风,我们所有的党员,分头组织所有的工友,立即拿上武器、工具,马上到“大房子”下面的南山坡集合!

  警笛拉响了!

  工人们潮水般涌向南山坡,手里都拎着家伙,镐把、钢钎、大锤、钢筋棍、铁锹,五花八门,南山坡上黑压压足有四五千人。真是绝了,连日阴雨,从昨天到今早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暴雨,可现在天却晴了,还出了太阳。

  站在高处的张实富激动万分,高喊:工友们,今天,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的抗战胜利啦!

  山坡上发出山洪似的欢呼。

  张实富继续高声道:工友们,我宣布,我们“工人纠察大队”正式成立!我们早已做好准备的武装行动就从现在开始!下面,我们分成三路行动,煤矿一井、二井、三井为第一路,由我带领,去收缴日本守备队;四井、五井、六井为第二路,由田大风带领,去收缴铁路警察;炼铁厂为第三路,由王二墩带领,去收缴满铁株式会社本溪湖支社仓库里的枪支弹药。收缴后,第一路,负责守备太子河上的安奉铁路大桥、公路大桥和本溪湖火车站,以及市区的交通要道;第二路迅速返回煤矿,占领各个部门,守住所有的井口;第三路迅速返回炼铁厂,回到各自的岗位,严格把守,特别是供电所、两座高炉和一座焦炉!田大风、王二墩,你们要同我保持密切的联络,随时派人向我报告情况。罗三,罗三在哪?

  罗三喊,我在这!就快速跑上前。

  张实富说,交给你个重要任务,你马上跑去庙儿沟找彭少球,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让他马上组织行动!

  满脸黢黑的罗三瞪着白眼呲着白牙高叫,保证完成任务!

  张实富高喊:开始行动!

  “工人纠察大队”分作三路,轰轰隆隆散去,如暴雨,似滚雷,更像汹涌咆哮的洪水。

  四

  日本守备队显然接到了投降的命令,当“工人纠察大队”冲过去时,他们慌乱不堪,正犹豫时已被团团包围。纠察队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关里战场上中国军队的战俘,都上过战场,有经验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便缴了守备队的械。失去了往日威风的鬼子俘虏似秋日枯叶,个个蔫头呆脑,被就地关押。

  纠察队迅速占领后山制高点,这里视野开阔,铁路、公路两座大桥和本溪湖街区看得清清楚楚,都在射程以内。山顶上有三个碉堡,站在碉堡上望,太子河面比以往宽出去三四倍,水位升高,已经快要漫到公路大桥的桥面了。桥上一个人也没有,没人敢走,灰蒙蒙一片。张实富命令,碉堡上都架上机枪,两挺重机枪、五挺轻机枪分别对准铁路、公路大桥和本溪湖火车站,两门迫击炮也在山顶支上,随时准备战斗。

  张实富用刚刚缴获的望远镜瞭望。太子河东边,水已漫上了岸,铁路大桥下斜坡上的几栋平房已经半淹在水里。大桥的钢梁上,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上边趴着不少人,还不时地挥手叫喊,河水眼看就要淹没桥面了,估计趴在钢梁上的那些人,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碰到铁路桥面爬上来的。

  有几棵大树被洪水拖下来,一下子挂在了桥钢梁上,大树和钢梁在不停地摇晃,越晃越剧烈,能望得见桥钢梁上的人在惊恐地喊叫。那段钢梁一点点地倾斜,慢慢地滑进河里,人都不见了,钢梁在洪水里时隐时现,走走停停,一直在动,渐渐地冲向公路大桥。

  张实富的心悬了起来!两座大桥是交通咽喉,一旦出了事,咱们的部队无法进来,这里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真是难以预料!洪水对大桥的威胁太大了,大桥本来就很难支持,如果钢梁撞上桥墩,大桥非断不可。张实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在心里喊:别撞,别撞!……真是老天保佑,那段巨大的钢梁被几棵大树拖着,竟然顺着桥墩间的空档,缓缓地滑了过去,真悬啊!后来,钢梁可能是被河底的什么东西卡住,跑不动了,就在公路大桥下游几十米的地方停住了。那里正是太子河的转弯处,水里有旋涡,黑乎乎的,不时有大树浮出水面,顺流而下,还有些牲畜在河里翻滚,再往远望,河面更宽,水更大。

  望远镜镜头移上河岸。忽然一片房屋闯进来,那片房屋已被洪水淹没了一半,一些人正忙乱地往外搬东西,细看,都是咱们的人。张实富的心再次悬起来,那是满铁株式会社本溪湖支社仓库呀!

  张实富对身边的人喊,快,去把三小队长叫来!

  “工人纠察大队”共3000多人,下有中队、小队,三三制。工夫不大,三小队长上来了,张实富命令他把防务移交一、二小队,他带着三小队300多人,迅速增援王二墩的三中队,负责从仓库里搬运物资,让王二墩立即带人回去守护炼铁厂。

  一小时前,王二墩的三中队来到仓库时,有二十几个保卫和日本职员还想负隅顽抗,被工人们一顿乱棒打死,扔进了太子河。张实富派去的人一到,王二墩即刻率人急返炼铁厂。

  从仓库到炼铁厂需翻越一道山梁。在山梁上往下望,本溪湖火车站眼看就要被水淹了,原先那条横穿溪湖街区的小河已经看不见了,水漫上了马路。厂区的厂房、铁轨、烟囱还能看到,其他只能看见个轮廓。下了山梁直奔厂区,平时,那条小河边有一条小马路,现在已被淹没,到处都是黑水,有人提醒说这水是太子河水倒灌进来的,水流不急,上面漂浮的东西也是慢慢地在动。不远就是横穿溪湖的安奉铁路,这会也只能隐约看见铁轨了。过了小河就是炼铁厂的大门口,这小河平时水不多,大部分河道是空的,弯弯曲曲,还长着一丛丛的杂草,水流仅没过脚面,可这会全变了,河面那么宽,浑浊的水很急,不知有多深。忽见上游冲下来一个木头房盖,上面坐了满满的大人和孩子,妇女穿着和服,近了,听见他们的喊叫声,一转眼的工夫,那房盖就翻了个!再看下游时,就只有房盖了。过不去河,只得绕行,沿着东边的一条小路,走到炼铁厂后面的山顶,从那下去。

  走进厂区的时候,洪水已经没腰了,人站不稳,众人只能手牵着手前进。王二墩命令,所有的大工立刻回到平时的岗位,枪不离手,严密把守,要特别警惕日本职员和那些监工、二鬼子,遇到特殊情况格杀勿论!所有的小工由一小队长吕八斤带领,赶紧到山坡下装沙袋子背到河边叠坝堵水!

  高炉、焦炉那边水更深,人过不去,二墩心急如焚。他猛然想起太子河边以往有打渔的小船,便派人马上去借船,随后带着会水的工人们向焦炉游过去。焦炉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二墩他们攀上焦炉的走台时,水面离走台只有一尺多高了。二墩知道,焦炉如果进水就会引起爆炸,不但炉毁人亡,还要崩坏别的设备,后果不堪设想!他命令焦炉立刻停电,并派人快速去找水泵,越多越好,缓解水势。留下两人坚守,其余人赶快奔高炉。

  一号高炉运料铁架子上,站了十几个人,都是日本职员和日本、朝鲜监工,看来都是不识水性的旱鸭子,见王二墩他们十几个带着枪的游过来,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高炉里正在炼铁,王二墩厉喝,怎么还不开炉放铁水?高炉要是被水淹了,就得冻炉,铁水就得凝固,高炉就废了,你们不知道吗?!

  一个二鬼子哆哆嗦嗦地说,饶命,饶命啊!是他不让开炉,不关我的事呀!

  持枪的纠察队员把二鬼子指认的那个日本职员揪过来。二鬼子指着日本人说,他说咱们死了,也不能把高炉留给中国人,以后,中国人只能在这里种高粱了……

  持枪的纠察队员“咔啦”一拉枪栓,把三八大盖枪口顶在那日本人的后脑勺上,王二墩一把攥住枪身,示意他把枪放下,纠察队员怒气难消,狠狠地一脚,那日本人给四仰八岔地踹倒在炉台上。

  王二墩命令几个队员,马上游到二号高炉放铁水,看着他们游远了,便下命令一号高炉也开炉。通红的铁水从高炉里放出来,一遇到水,便发出霹雳般爆炸的声音,高炉下面的洪水给映得红彤彤一片。

  王二墩忽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看时,见两个纠察队员正要去抓那朝鲜二鬼子,被王二墩阻止,说,张大队长有交代,不准杀俘虏。

  剩下的日本人和二鬼子们嚇得蜷缩在一块,浑身筛糠。

  大个子队员说,中队长,我也是俘虏,这些年,他们还少杀我们了吗?咱们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我们的话你也不听?

  二墩眉头紧锁,牙关紧咬,憋了好一阵,说,大哥,我怎么不恨这些日本人、二鬼子?可我……我得听党的呀!……

  远处传来喊声,是找船的划着一只木船过来了,小船绕过铁水划到高炉前,划船的队员说,中队长,张大队长现在公司大白楼大仓喜七郎的办公室,他让你过去。王二墩正要上小船,却被哭爹喊娘的日本人和二鬼子们死死地拽住。二墩犹豫了一下,对划船的队员说,你上来让他们先走吧,之后,再让外面的人把船划回来。见队员不解,二墩说,让外面的人把他们带到大白楼看押,等候处理。

  千恩万谢的日本人和监工们上了小船,向外边划去。突然间,水下“轰隆”一声闷响,紧接着出现了一个有一间房子大的旋涡,小船在上面旋转着,眼看着小船上的十几个人,随着小船一下子就被抽进旋涡里去了!接着,高炉下面的水就“轰隆轰隆”地往地下灌,没多长时间水就退下去了,露出了泥泞不堪的地面。所有的人都吓傻了。

  好一阵子,人们才缓过神来,看着不远处那个恐怖的黑咕隆咚的大洞,大个子队员说,那下边是煤矿的采空区呀!

  五

  原大仓家族株式会社本溪湖煤铁公司的办公楼,人称“大白楼”,现在成了“工人纠察大队”的司令部。王二墩走进原大仓喜七郎办公室的时候,支委们都已到齐了。党支部书记张实富正举着望远镜站在窗前望,他身旁站着田大风。张实富指着皮沙发让二墩坐,二墩说,这个暄乎椅子我坐过,那年,我爹领着我头一回来厂子,就坐的这,那天,正赶上咱们工人罢工。田大风说,现在,你坐这的滋味可不一样了吧?二墩说,那是。

  张实富说,我们开个支委会。先碰碰情况吧。

  田大风说,煤矿那边非常稳定,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日本人多年来的野蛮开采,很多采空区根本不回填,不处理,这回洪水一泡,就出现了多处沉陷区,非常危险。其实发大水之前,水已经灌到采空区了,又返到地面上来。日本人造孽呀!

  二墩不由头皮一凉,眼前浮现出街面上慢慢流动的黑水,和十几个日本职员、二鬼子监工随小船一起,被抽进地下采空区的惨状。二墩说了炼铁厂的情况。

  张实富说,庙儿沟的彭营长来电话,武装行动非常成功,缴了日本守备队的枪,打死了十几个顽抗的日本监工和二鬼子、汉奸,已经控制了整个矿山。二墩,你的那个小兄弟罗三,任务完成得不错呀。

  张实富说,我们的武装行动虽然取得了成功,但依然要高度警惕,严防敌人暗中破坏。目前,我们必须时刻保持同庙儿沟方面的联络,保护好所有的仓库,防止哄抢,维护好社会治安。我一直在收听广播,可是电台只能收听到北平国民政府的声音,都是让各地组织维持会,告诫日伪军就地等待接收等等。由此分析,我们的部队和国民党的部队还都没有到达东北,而且苏联一百五十万苏联红军已打进了东北。看来,当前的形势是非常地复杂啊!

  这番话说得所有人心里挺沉重,屋子里鸦雀无声。张实富卷了支大脑袋旱烟,掐断纸捻子,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条长长的烟棍,继续说,咱们呢,一定得稳住神、沉住气。我想到这么几件事。田大风、王二墩他们几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静静地等着他拿主意。张实富仍不慌不忙地抽着旱烟,抽完了,将烟屁股摁在大仓喜七郎台案的玻璃烟灰缸里,这才不慌不忙地说:

  “我们要举行一个升旗仪式,把工人纠察大队的旗帜挂在这大白楼顶,同时,发布《告全市人民书》,我们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尤其是要震慑那些心存幻想的日本人和那些个伪满洲国兵。”

  田大风说,对,我们要枪不离手,日夜轮流站岗放哨。现在,我们的党组织已经公开,很多党员的身份已经暴露,所以我们自己也要时刻警惕,防备日伪残余和国民党特务打黑枪搞暗杀。

  张实富说,田大风同志说得很重要,首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完成好党交给的任务。张实富停顿了一会,继续说,升旗仪式和起草《告全市人民书》由我来牵头。现在我们的任务,首要的就是要保卫好工厂、煤矿、矿山,等待我们党的接收。尤其是钢铁厂,宫原厂区的设备在亚洲都是先进的,是宝中之宝,更要全力保卫。王二墩同志,这方面的情况你熟悉,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王二墩说,钢铁厂里重要的、值钱的东西太多了,缺了哪样厂子也得瘫痪。我想,从现在起,不单单是每时每刻瞪大了眼睛守卫,更要组织人,把一些重要的器材、设备拆卸下来,小件分散藏在家里,大件找地方埋起来。

  众人眼睛顿时一亮,田大风忍不住擂了二墩一拳。张实富说,王二墩同志的建议十分重要,这让我又想到了一点,就是相关的一些技术资料,我们必须马上搜集,统一保管,一些技术人员,我们要保护好。

  王二墩说,对。有个工程师叫岳立,他爱国,恨日本人,让他和咱们一起干吧。

  张实富说,好。李福多同志,你马上去找岳工程师,请他到这来。李福多应声而去。

  张实富说,现在我们的任务,一个是保卫好工厂、煤矿、矿山,等待我们党的接收;另一个是抗洪救灾。目前看来,明山沟里的房子大都建在山坡上,受灾不算严重;街区里的情况很不好,房屋倒塌,许多人居无定所。东山坡上的小学校可以住人,我们抽出一部分人,把灾民转移到那里,把缴获的粮食发下去。他们可都是咱们工友的家属子弟呀!……

  张实富继续说,田大风同志,下面的工作由你负责牵头,就是要对我们工人纠察大队做有利于我党的调整,重点就是你的二中队,你们煤矿工人团结,抱团儿,基础好,我们要对你们加派我党干部,增加武器配备,让你的二中队成为我们工人纠察大队最忠诚的核心力量。说句到家话吧,这次武装行动,不少的国军战俘表现得不错,有血性,有战斗经验,在工人中建立了一定的威信,虽然都是中国人,但按照党的要求,必须主次分明。当然了,在军事训练方面,可以让他们当教官,训练队员,提高纠察队的军事素质,但是,从根本上说,我们一定要保证工人纠察大队成为我们党的武装,这一点是坚定不移的。你还要立即组成几个小分队,每个小分队三五人即可,必须可靠,分别前往铁刹山和尚帽子山、老秃顶、老边沟去侦察踩点,一旦我们的部队联系不上,发生意外情况,我们可以把队伍拉出去打游击。

  田大风郑重地接受了任务。

  张实富话头一转:梁凤翔、常正德同志,交给你们一项特殊的任务,你们一个去奉天,一个去锦州,目的是打听我们党和部队的消息,取得联系,明天就出发。给你们每人带上五块大洋,不过可得省着花,这可是党的经费呀。

  梁凤翔说,放心吧,张书记。常正德说,我们都是苦水里泡出来的,不到万不得已一分钱也不花。张实富说,不行,吃饭、住店该花就花,保重身体,党还需要你们工作呢。准备去吧。

  门外有人喊“报告”,进来的是李福多,他把岳立领来了。张实富请岳立坐沙发,还把大仓喜七郎的茶叶给他泡了一杯。岳立有点慌乱,忙起身弯腰,张实富请他坐下,说,岳工程师,我们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请你来,是要你帮忙的。岳立又要起身,张实富客气地请他坐下。岳立说,张大队长,来的路上,贵部下已经跟我说了,您放心,我一定效劳。张实富说,不是效劳,这是有良知的中国人应该做的。岳立说,是,是,应该的,应该的。张大队长,时间紧迫,我想是不是应该先拆关键,然后逐渐扩大范围,重点应该是发电、炼钢、炼焦、烧结、团矿、机械,加上运输。另外,只我一个人,还有些势单力薄,厂子里还有几个鄙人的同事,是否可以让他们都过来?这些年,日本人对我们这些人也都是利用而又防范,我们手里掌握的技术资料也是有限的,一些重要的资料都掌握在日本人手里。张大队长,您看能不能这样,您派您的……不不,是我们的工人弟兄,去把那些日本人的技术职员都控制起来,命令他们交出手里的所有技术资料。这些日本人的名单和住址我来提供。

  张实富说,好!岳工程师,此举成功,我们给你记功。张实富转头对王二墩说,三中队长,派几个队员,保护好岳工程师全家的安全,再从仓库里拿一些白米和罐头送过去。

  岳立鞠躬告辞。张实富悄声问二墩,下一步怎么做,你想好了么?二墩说,想好了,拆卸的小件器材,分散藏在一些可靠的弟兄家里,做好详细的记录;大件集中掩埋,地点就选在“大房子”的后山坡下;搜集上来的技术资料由我集中保管。今晚回家,我就连夜砌一道夹壁墙,外边使罐肚子加固,那东西才牢固呢,罐肚子砌墙墙不倒嘛!

  张实富笑出了一口白牙,说,你小子,出息啦!

  六

  升旗仪式就在大白楼前的广场举行除了站岗值班的队员外工人纠察大队的全体队员整齐列队两千多人的队伍虽然着装不统一但精神饱满严肃庄重。张实富对着麦克风郑重宣读《告全市人民书》。在田大风主持下,一面鲜艳的用黄铅油书写“工人纠察大队”的红旗,在大白楼顶冉冉升起,两名威武高大的队员身背雪亮刺刀的“三八大盖”担任护旗手,军鼓齐鸣,军号嘹亮。吹号的“特殊工人”当年就是八路军的司号员,他吹的是八路军的冲锋号。当然,鼓呀号呀都是从日本守备队的军用仓库里缴获的。最后,工人纠察大队的近千支枪一齐向天空射击,令人振奋的枪声划破云天,传向远方。随即,用毛笔写就的数百张《告全市人民书》贴遍了市区的大街小巷,大街上,不时可见戴着红袖标身背步枪的工人纠察队员,排着纵队巡逻而过。秩序井然,一切都按着计划有序地进行着。只有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埋汰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手里拿着棍子,学着纠察队员的样子,排成队,迈着双拐,“啪唧啪唧”地走路。

  雨歇天晴,洪水开始渐渐地消退。工人纠察大队组织起了抗洪救灾。明山沟里的房子大都建在山坡上,受灾不算严重,街里的情况却很不好,房倒屋塌,许多人居无定所。张实富抽出一部分人,把灾民转移到东山坡上的小学校,和“大和尞”的前楼里。“大和尞”是原安奉铁路的日本职工宿舍,前后共有两栋三层楼房,工人纠察队让日本人统统住到后楼去,前楼救济灾民。

  “大和尞”前楼和东山坡上的小学校里已经住满了人操场上也搭满了破篷子人们用刚刚领到的日本人仓库里的白米做饭飘荡在空气里的饭香同臭鞋烂袜湿褥子破衣被散发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惨遭洪水冲刷浑身狼狈相的人们个个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愁容

  三天后,张凤翔回来了,他打听到奉天来了八路军,就住在小河沿。张实富激动得一拳头砸在大仓喜七郎的写字台上,他立马找来了田大风和王二墩,决定明天就和田大风去奉天小河沿,王二墩留守看家。

  王二墩说,大队长,派汽车送你们去吧。厂子里的运料汽车都让我们收缴了,司机都是工人纠察队员,我让他们把车子保养好,随时待命。另外,机车也修好了,随时可以调用。

  张实富说,好!告诉彭少球,矿山也这么办,抓紧!老田,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去奉天。

  张实富和田大风刚走,罗三风风火火地赶来了,高声大嗓地喊二墩,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慌忙立正喊“报告!”王二墩说,有话快说。罗三兴奋地说,我们跟着岳工程师收缴技术资料,就在这大白楼的地下室,你说发现啥啦?王二墩说,别卖关子,又不是听你说书。罗三拽着二墩就走。

  大白楼地下室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垛木箱,打开,里面是油纸包裹的崭新的“三八大盖”步枪,清点,一共是1000支,子弹30万发。王二墩命令,将200支枪马上发给重要岗位没枪的队员,其余800支枪原地封存,严加把守,等待大队长的命令。

  回到纠察队司令部,王二墩愣住了,在门口迎面见到的是三中队三小队长和一个陌生人。三小队长对陌生人说,这就是纠察大队三中队长王二墩,陌生人伸出手来,王二墩却没握,说,我们并不认识呀。陌生人收了手,满脸堆笑说,马上就认识。王中队长是不是先请我们进屋呀?说罢不请自进。

  王二墩走在后面,想起了张实富的话,心里警惕着,悄声吩咐门口的几个队员不要离开,随时听令。

  三小队长把门关紧,介绍说,这位是国民党奉天党部的马专员,专门来拜访王中队长的。

  马专员说,王中队长,我们坐下来谈,好吗?

  王二墩说,我性子急,就不坐了,你有话直说。

  马专员自己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说,此次本溪湖煤铁公司工人的武装行动,声震东北,名扬三江,实乃壮举!不过,虽然取得了成功,但毕竟是自发的民间行动。现在,蒋委员长领导的八年抗战取得了全面胜利,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时期,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把握自己命运的绝好时机,王中队长何不趁此良机,走上一条光明大道呢?

  王二墩说,我是个穷工人,没念过书,听不太懂你说的话。

  马专员笑一笑,说,东北抗联想必王中队长知道吧?东北抗联第九军军长李华堂,第八军军长谢文东,都已率领队伍参加了国军,现在,一个是国军东北挺进军第一集团军上将总司令,一个是东北合江省保安军第二集团支队中将司令官,王中队长如能率领你的队伍参加国军,马某请示上峰,至少会授予您少校或者中校甚至上校军衔,凭着王中队长年轻有为,今后一定是前途无量呀!

  王二墩说,你是让我当叛徒?

  马专员说王中队长不要这样说话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中华民族呀

  王二墩说,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还有事,你们走吧。马专员还要说什么,王二墩冲门外喊,送客!

  持枪的队员就推开门,看着他们讪讪地离开。

  王二墩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个杯底朝天,靠坐在沙发上,卷了支旱烟,心里乱乱的,难以平静。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张实富和田大风已经走进了纠察大队司令部。王二墩从沙发上蹦起来,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有喜事。二墩把卷好的旱烟递过去,张实富没接,从兜里掏出一盒日本香烟,分给二墩和田大风,说,这是八路军冀察热辽军区第16军分区曾司令员给的。

  三人美美地抽着日本洋烟卷。王二墩汇报了从地下室起出1000支大枪、30万发子弹,和三小队长领着国民党马专员过来的事。张实富立刻掐灭了香烟,愀然变色,神情凝重,说,为什么我们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来?看来他们早已盯上了咱们的队伍,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掉以轻心呀!王二墩有些懊悔,说,我缺弦,应该扣留他们,他们出去会继续诱惑别人的呀!

  张实富说,总的说,你党性强,立场坚定。今后慢慢磨练,慢慢成熟吧。那个三小队长,原本是国军的战俘,看来我们不能留他了。

  田大风问怎么处理。张实富想了想说,他在武装行动中表现得好,发给足够的路费,让他回家吧。田大风同志,你去办这件事,注意,谈话要客气,但态度要坚决。

  有人“报告”,只听门“咣当”一响,进来的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酸臭味,细看,是前几天派去锦州的常正德。常正德说,张书记,我没完成任务。他从里怀掏出四块大洋和几张奉票,说,这是党的经费,除了来回的路费,我一毛钱也没花。

  张实富说,那你是怎么过的呀?

  常正德说,要饭,住街头巷尾房子根。再说,我化装成乞丐,这么地没人怀疑我。常正德满脸愧疚,说,这么些天也没得到任何消息,任务没完成,哪还有脸花经费呀。

  张实富心疼得说不出话。有顷才说,老常,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已经取得联系,咱们的队伍就在奉天小河沿。老常眼睛立刻一亮,咧嘴笑了。

  张实富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对二墩说,这是我自己的钱,你去安排,请老常到街里的“马锅烙”饱饱地吃一顿,再去“碧湖池”泡个热水澡,你把他这套衣裳扔了,到仓库里拿套新的,从里到外给他换了。

  王二墩看见张实富的眼眶里闪着泪光。

  秋风张牙舞爪地吹着,夕阳高昂着头,余晖洒在汪洋恣肆的太子河面上,远山如卧,视死如归。

  第五天的时候,安奉铁路大桥那端的隧道里,忽然传出了火车的汽笛声,接着,隧道口冲出来一辆黑乎乎野牤牛一样的蒸汽机车,喷云吐雾,拉着一列长长的闷罐车厢,缓缓驶上大桥,它步履极慢,似牛车样稳健。

  张实富命令“纠察大队”准备战斗。那列车始终在他的望远镜头里,直到开进本溪湖火车站。列车停稳,闷罐车厢门打开了……张实富突然高叫,是我们的人!是咱们的大军!话音未落,望远镜已被田大风抢了去,接着又被王二墩抢了去。

  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从工厂、煤矿冲出来,奔向火车站,酷似几天前奔腾咆哮的洪水……

  洪水过后的郊野到处散发着土滋味泥气息秋天温暖的阳光照在人们身上天空格外明亮工厂大门前的小河在生机勃勃欣然快活地蜿蜒流淌远处山势抬升莽莽苍苍几天前那太子河水有如天风卷地而来而现在却变成了驯服的羊群舒缓地涌向天边流动在熙和温厚的广阔原野上那辽远大气的风光使人充溢着豪迈之情

  附记:1945年9月,八路军冀热辽军区16军分区,将“工人纠察大队”中的2800多人收编,成为16军分区21旅62团。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当天,本溪炼铁厂的1号高炉正式恢复生产,炼出了共和国的第一炉铁。1950年,1号高炉炼成了低磷低硫优质生铁,被称作“人参铁”。1951年,又研制成功炮钢。我们的祖国就是用“人参铁”,创造了共和国的诸多“第一”:第一批枪、第一批炮、第一批坦克、第一艘潜艇、第一批拖拉机、第一批解放牌汽车、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第一枚运载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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